南华真经释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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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本经】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析文解字】

《南华真经》多用譬喻来阐述人生宇宙的真相,以及修证之法和证道功程。在《杂篇·寓言第二十七》中,庄周自称“寓言十九”,即是点明《南华真经》所阐述的大道至理,十之有九是以寓言的形式来表达的。所以,解得《南华真经》中寓言的喻义,方可得其锁钥。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北方壬癸水,此处的“北”字既与水有关,也有黯钝的喻义。器物世界,乃至世间个体身命的呈现皆是以水为重要的物质基础。《外篇·至乐第十八》中有“种有几,得水则为继”,即是指明了世界呈现过程中水的重要性;《杂篇·庚桑楚第二十三》中有“有生,黯也”,即是指明不生不灭的大道真心为性相所迷而妄以为“有生”的事实。“冥”字的本义是夜深,幽暗。一般都把“冥”字训作“海”,这种解释不合理。根据《南华真经》的真义而言,“冥”字取其黯钝的本义是恰当的。“北冥”即是喻指执著有生的、黯钝的、不睹心性光明的境界。“鱼”和“鲲”均喻指人的精神,或称为心。不能解脱色蕴和受蕴系缚的凡夫心沉溺于生死苦海,患得患失,生死殊途,不忆前因后果,不识真我面目。禅宗语录:“中有一宝,秘在形山”,即是“北冥有鱼”之意。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也是喻指人的精神。“鲲”和“鹏”譬指向道之人见性前后的不同精神境界。《大佛顶首楞严经》中对见性之际修证境界的描述是:“彼善男子,修三摩提,受蕴尽者,虽未漏尽,心离其身,如鸟出笼,已能成就。”所以,“鲲”“鹏”之化喻指向道之人受蕴解脱的修证境界。超脱受蕴系缚,见独然自化的融通妄想,即修道之人常说的“见性”。

人的精神是不可拘系的。宇宙间最大莫过于心,最小也莫过于心,人的精神状态的变化如何夸张地形容之也不为过。《在宥第十一》中,老子对人心理变化的描述是:“偾骄而不可系者,其唯人心乎!”精勤向道之人,心性渐得解脱,及至见性之际,谁能度量其心量的大小?所以,《南华真经》用“不知其几千里也”“垂天之云”“海运”“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等来喻指人的精神以及精神的变化与超越。

“南冥者,天池也。”南方丙丁火,也喻指光明之所。在构成器物世界的地、水、火、风这四种要素中(一般不说第五大要素,空大),火是其中的变化性。精勤向道的见性之人,证知万相唯识所变的真相,就是“南冥”的喻义,此是见性之人成就的生存境界。自性对真心的障蔽是色、受、想、行、识五蕴,修道之人解脱受蕴后见独然自化的想蕴,称为见性。在随后的证道途中还要依次解脱想蕴、行蕴、识蕴对真心的系缚,所以,即便是“心离其身,如鸟出笼”之际,事实上也仍是一种固执有我的、黯钝的生存境界,故称之为“南冥”。“天池”的字面意思是自然之池,即是说明一切的世相皆是自使其然的结果。后文有“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由是可知,无论“北冥”抑或“南冥”,皆是“天池”,只是生存境界的不同,一切的世相不可超脱自然之理。

“《齐谐》者,志怪者也。”这是在想蕴解脱的基础上,进一步阐述行蕴解脱的功程。“齐谐”一词往往被解释为书名,是否真有《齐谐》一书虽然无从考究,但仅从“齐谐”二字的本义是可以窥知庄周本意一二的:“齐”是平等之意,“谐”是随缘之意。“齐谐”二字实际上道出了向道之人应牢记的两大要则,然而只有解脱想蕴系缚的人才能真正理解和深刻相信“齐”“谐”这两大要则,因为,只有在解脱想蕴系缚之后才真正明白世间万象皆是自性的变现这一真相。既然一切皆是自性的变现,为何不能平等对待呢?既然一切皆是自性的因缘呈现,为何要依一小我之私心去违逆天地之大心,而不随缘顺行呢?

“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扶摇”一词的本义是盘旋上升的旋风,此处则是对行蕴阴阳相袭作用功能的形象描述。“去以六月息”则喻指向道之人御阴阳之变,当机而退之理。根据《易经》的法则:天地之变尽于六,六月之象曰遁,所以,君子处当遁之时,身退则道亨。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这是在行蕴解脱的基础上,进一步阐述识蕴解脱的功程。“野马”一词喻指意识活动,指宇宙间唯心的一面;“尘埃”一词喻指各种色相,指宇宙间唯物的一面;“生物”的词意是产生万物。“生因识有”,世间万象无论唯心还是唯物,都是“生物之以息相吹”的结果,是平等的,亦是吹则有,不吹则无的。

在《南华真经》中,准确理解“息”字所表示的意义是一个难点。《易经·系辞上传》第二章中有:“六爻之动,三极之道也。”“息”字的金文体是“”,息字的字形正喻示了天、地、人一体的本义。人是一棵“无根树”,这棵“无根树”却是“说到无根却有根”,那么人这个肉身的根究竟是什么呢?在《佛说四十二章经》中,释迦牟尼佛问了弟子这样一个问题:人命在几间?其中一个弟子答说:“呼吸间。”释迦牟尼佛对该弟子赞许道:“善哉,子知道矣。”《南华真经·外篇·知北游第十二》:“人之生,炁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其义与《佛说四十二章经》是相同的。世人都把这个肉身看得很珍贵,这本身没什么错,因为人身难得么!那么这一难得之人身到底珍贵在什么地方,大概没有什么人认真地想过。再进一步讲,修道之人先要把肉身看空,而说到底,人身也就是天地间阴阳之气形成的一个现象,的确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息”在道家经典中被称为“炁”,在佛经中则与“行蕴”相当。所谓相由心生,“息”就是大千世界万物万相生发的原动能。由于“息”的原动能特性,《南华真经》形象地把“息”称为“强阳”。在《外篇·知北游第二十二》中有“天地之强阳,炁也”;在《杂篇·寓言第二十七》中则有“彼强阳则我与之强阳”。“息”的作用方式就是阴阳变化,所以又以“扶摇羊角”来形容之。“息”字的用法不同,字义也有区别,本书(释义)中把表达强阳功能的“息”字译作“真息”。“真息”,意指不带后天意识的行发功能,与《外篇》以及《杂篇》中的“强阳”一词同义。“真息”即是佛经中所称谓的“行蕴”,道经中所称谓的“炁”。

“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这一段是对向道之人所证知的人生宇宙事实真相的一个简要小结。“天之苍苍,其正色邪”,指明万相自然,如来藏中本无所谓正与非正,不要妄生颠倒分别。“其远而无所至极邪”,指明真心无竟,识变无竟,宇宙无竟。“若是则已矣”,意指万相皆幻,凡所有相,不过如是而已。

综而言之,北冥之鲲化而为鹏,乘六月之息迁于南冥,证知万相皆是生物之以息相吹的真相,超脱正色抑或非正色的颠倒妄想,从而逍遥于无所至极的境域,乃是对向道之人依次解脱五蕴系缚并最终得逍遥自在的形象描述。“生因识有,灭从色除,理则顿悟,乘悟并销,事非顿除,因次第尽”,证道的心要是“齐”与“谐”。一个人若能真正做到既“齐”且“谐”,那么,由一小鱼而鲲,由鲲而鹏,乃至解脱唯心与唯物的两分系缚,解脱我与无我的两分系缚的、究竟彻底的逍遥境界自然就会现前了。

一个人精勤向道,解脱色蕴后即可耀发自性的光明,这是“南冥”的境界。解脱色蕴的修证境界在《内篇·人间世第四》中用“虚室生白”来形容,在《内篇·大宗师第六》中则称为“朝彻”。继解脱色蕴系缚后,进而解脱受蕴的系缚,即可飞行变化。这种能飞行变化的自然成就,在《内篇·人间世第四》中称作“无翼飞者”,而在《内篇·大宗师第六》则称作“见独”。

最后需要说明的一点是:一切众生生命的存在均有精神活动与之相依相伴,并非只有人类才具有求真向道的心理诉求,其他的生命形式也是一样的。更广泛地说,一切世相的成、住、坏、空,均有精神活动与之相依相伴,精神活动是世相变化的原动力。世道衰颓的根源中,人心衰颓是最重要的原因。

【译文】

北冥有鱼,称之为鲲。鲲鱼巨大,鲲体不知道有几千里长。鲲化为鸟后名为鹏。鹏背不知道有几千里阔。鹏鸟奋翅而飞,舒展的羽翼就像天上的云彩。鹏鸟乘着海动风起,向南冥迁徙。南冥是天池。

《齐谐》这本书记载了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根据《齐谐》的记载:“鹏鸟向南冥迁徙的时候,激起三千里高的水花,抟起的盘旋飓风高达九万里,乘着六月之息飞走了。”

大千世界幻生幻灭,意如奔驰的野马,色似起落的游尘,生生不息的缤纷世界不过是随众生心量自然变现的性相而已。天际苍苍茫茫,何为其正色呢?天际是何其幽深高远没有尽极啊!在逍遥的鹏鸟看来,宇宙万物也就如是如是而已。

【段意小结】

此节以鲲鹏之志的寓言故事,形象地道出了向道之人超脱五蕴障蔽的进道功程,及其证得的人生宇宙事实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