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本经】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
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
曰:“然。”
“然则吊焉若此,可乎?”
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
【析文解字】
经文中的“老聃”就是我们熟知的“老子”。本节是老子在《南华真经》中第一次隆重登场,可是庄周先生却故意调侃我们:既没让我们看到老子的光辉形象,也没让我们闻着老子的玄言妙理,反倒是老子的跟班弟子们一开门就吃了“秦失”先生一顿贬。清朝的郑板桥先生说:“道士,老子之罪人。”一句话把世上这些假道士统统打翻在地了。郑板桥先生大概也受了《南华真经》中这段经文的影响吧。
成玄英对老子生平的注疏是:“老君,即老子也。姓李名耳,字伯阳,外字老聃,大圣人也,降生陈国苦县。当周平王时,去周,西度流沙,适之罽宾。而内外经书竟无其迹,而此独云死者,欲明死生之理泯一,凡圣之道均齐。此盖庄生寓言耳。”据《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记载:“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老聃先生在《南华真经》中出场的频次很高,在《杂篇·天下第三十三》中有庄周先生关于老聃先生、尹喜先生的评述,读者慢慢领悟吧。
经中给老聃先生的跟班弟子们吃贬的“秦失”先生当然是高明之士了。“秦失”先生到底姓甚名谁不得而知,不过“秦失”是“情失”的谐音倒是应当没有疑问。“情失”一名是向道之人当摆脱世情系缚之义。人是性情中人,“性”和“情”是相对相连的一组概念,需要读者好好想清楚的。关于性与情的真实义,《说文解字》解释得很精辟:情,人之阴气有欲者也;性,人之阳气性善者也。凡夫常为世情所困而迷失了真性。
“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一句指明,此身有生必有死,乃自然之理。凡夫人等,作茧自缚,妄见生死,执滞世情,则是徒使心灵困苦之举。“遁天”,即障蔽天理;“倍情”,即倍增世情。
关于这个世间到底有没有“真宰”的问题,在《齐物论第二》中已作了阐述。所以,本节中所谓“帝之县解”,即是从自妄自缚中得到解脱之义。解脱当然也是自己解脱自己,如果自己不愿解脱,如来佛祖也无可奈何,更别说上帝了。“帝”,即天,自然。“县”,是“悬”的古字,表示悬首示众,本义指吊、挂。凡夫都把自己吊挂在生死树上,一遍遍死去活来。不过这也不用你担心,等其人伤透了情怀,就要自想办法了。悟道之人了知性相无常,千变万化无非是我;觉悟真心恒觉不昧,不生不灭,如如不动,从而彻底解脱一切系缚,此谓“帝之县解”。
此处另外补充一点有关生死的小内容,以资读者。
六祖惠能入灭前,预告门人弟子。弟子听说师父就要辞世,涕泪滂沱,其中只有神会不为所动。《六祖坛经》中这样记载:“神会小僧,却得善不善等,毁誉不动。余者不得,数年山中,竟修何道?汝今悲泣,更有阿谁忧吾不知去处在?若不知去处,终不别汝。汝等悲泣,即不知吾去处;若知去处,即不悲泣。性本无生无灭,无去,无来。汝等尽坐,吾与汝一偈——《真假动静偈》……夜至三更,奄然迁化。”
曾子临命终时,心不散乱,坦然面对。《论语·泰伯》: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
【译文】
老聃亡故了,秦失去吊唁他,号哭了三声就出来了。
老聃的弟子问道:“你难道不是先生的友人吗?”
秦失回答说:“是老聃的友人。”
老聃的弟子又问道:“既是友人,这样吊唁先生可以吗?”
秦失回答说:“当然可以。原先我以为你们跟随老师多年都是超然物外之人了,如今看来并非如此。刚才我进去吊唁,见到有年长者在哭,如丧其子;有年少者在哭,如丧其母。你们之所以会聚于此,一定是因为本无需言说却情不自禁地要诉说,本无需悲泣却情不自禁地要痛哭。像你们这样做是障蔽自然之理,倍增流俗之情;遗忘了此身所禀受的自然之性,远古圣人称此为逃遁自然的刑罚。当来之时,老聃应时而生;当去之时,老聃顺理而去。安时处顺,内心不受世俗哀乐的困扰,远古圣人称此不被生死所系为解脱了自妄自执的束缚。”
【段意小结】
本节藉“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的寓言故事,警示向道之人不要被生死的假相所迷,且更妄上加妄徒使身心困苦,而应精勤向道,深悟大道真心清净本然之理。本节于此即是表明,明心见性,顺道而行才是最根本的养生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