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本经】
(第四节之第一小节)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
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
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析文解字】
求觉五乘道:人乘、天人乘、声闻乘、缘觉乘和菩萨乘。
宋荣子是贤人的典型。宋荣子是有德君子,知足知止,虽不为世事所累,但不能放下对是非分别的执著,所以算不得逍遥之人。
列子是声闻乘得罗汉道果的典型。向道之人,如果不仅心性解脱而且色身得转,则见性之后即可飞行变化。《佛说四十二章经》中有“阿罗汉者,能飞行变化,旷劫寿命,住动天地”。《内篇·应帝王第七》中,列子以壶子为师修出世之法,得阿罗汉道果,能御风而行。但是,列子执空亦是我执,也未得到真正的逍遥。庄周对列子修证境界的评述详见《杂篇·列御寇第三十二》。
诸佛和诸大力菩萨者以慈悲为怀应世,集至人、神人、圣人于一体,逍遥无待。至人是其法身,法身无己,无挂无碍;神人是其报身,报身无为,自然而然;圣人是其化身,化身内通外达。
“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喻指至人依纯一直心面对性相的流转。“乘天地之正”,即是行自然之道。天地以万物为体,万物以自然为正。“御六气之辩”,意指驾驭六气的变化,做身心的主人。“六气之辩”中,“辩”通“变”。《易经》的观点,人生宇宙间的一切世相由内外两部分,或天、地、人三部分,共六大时位因素决定,这六大因素抽象为六爻,“六气之辩”亦即“六爻之变”。《周易·彖辞》:“大哉天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首生庶物,万国咸宁。”其中的“六龙”即是抽象的六爻所标指的对象,其实都是自性的趣舍变化,即是“六气”。
“至人无己。”至人解脱一切的系缚。《外篇·天地第十二》中有“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是庄周对“无己”的解释。
另,综合五蕴解脱的修证次第,宋荣子、列子,以及圣人、神人、至人亦寓托了向道之人依次超脱劫浊、见浊、烦恼浊、众生浊和命浊的证道次第,这是修证道果的小大之辨。劫浊对大道真心的障蔽是色蕴(阴)所致,其根本是坚固妄想;见浊的障蔽来自受蕴(阴),其根本是虚明妄想;烦恼浊的障蔽来自想蕴(阴),其根本是融通妄想;众生浊的障蔽来自行蕴(阴),其根本是幽隐妄想;命浊的障蔽来自识蕴(阴),其根本是颠倒妄想。
【译文】
或如才智能力胜任一官之职的人;或如善行声望为一乡(古代的居民单位,一万二千五百户为一乡)之人所景仰的人;或如道德弘博,可使面南称君,征成邦国的人;他们自鸣得意的情形大概也类同泽地之雀。这些人虽有能为,可是依然被宋荣子嗤笑。宋荣子能做到举世之人都赞誉他,而不感到鼓舞勉励;举世之人都贬斥他,却不感到沮丧失落。宋荣子虽能认定内我与外物的分际,辨清荣耀与耻辱的界限,但其智德也就止于此了。宋荣子对世间的虚荣不孜孜以求并安之若素,虽然高洁,但还是有未曾证悟的。
列子御风而行,轻巧美妙极了,过了十五天后才返回来。列子对于风仙这样的福报并没有孜孜以求。御风而行虽可免于步行的艰辛,但依然是有所依恃的。
一个人若能因任自然之性,超越对六气变化的分别执著,从而逍遥于无穷的境域,他怎么还会需要其他东西作为依恃呢?
所以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本经】
(第四节之第二小节)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
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析文解字】
本段是“尧让天下于许由”的故事。尧,即三皇五帝中的尧帝,是帝喾(kù)之子,本姓伊祁,字放勋,尧是他的谥号。根据谥法:“翼善传圣曰尧。”尧禅让帝位给舜,有传位之功德,所以谥号曰尧。许由是尧时的隐士名,姓许名由,字仲武,颍川阳城人,隐居于箕山(今河南登封县南)。《史记·伯夷列传》中记载,司马迁曾登箕山,上面有许由冢。这里顺带解释一下“三皇五帝”。“三皇”是天皇、地皇、人皇。“五帝”是:黄帝(姬轩辕)、玄帝(姬颛顼)、喾帝(姬夋)、尧帝(伊祁放勋)、舜帝(姚重华)。
尧体悟造化之自然,不假人为,所以让天下于许由。许由圣人,亦不假虚名。本小节借尧与许由的问答,阐释“圣人无名”。
本小节中,“时雨降矣”喻指万物自然所生,因缘所成。“浸灌”喻指人的刻意造作。“鹪鹩”(jiāo liáo),是鸟名,俗名巧妇鸟。“偃(yǎn)鼠”,即田鼠。“庖人”,指掌庖厨之人,即厨师。“尸祝”的字面意思是“执祭版对尸而祝之”,指主祭之人。其中的“祝”字也可单指太常太祝之人。“樽”(zūn),是酒器。“俎”(zǔ),是肉器。“越樽俎而代之”,指弃于樽俎而代之宰烹,即是成语“越俎代庖”的来由。
“我犹尸之”中的“尸”字是名词,从字面上来说指在古代代死者受祭的活人。“我犹尸之”指明位居天子之位的人当行无为之道的道理,这是中国古礼的内在精髓,读者慢慢体味就会明白。
【译文】
尧要把帝位让给许由,说:“日月临空,而烛火不熄,欲与日月争光辉,不是太难了吗?天降及时雨了,仍不止浸溉,欲与天时竞化育,不是太过劳顿了吗?若先生登位,则天下大治,而我却占着这个位置,自觉惭愧。请允许我把帝位让给你。”
许由答道:“你身为天下之帝君,无为而天下尽治,我再取代你,是要图个好名声吗?名只不过是实的宾从。我是为着虚名吗?鹪鹩筑巢于深林,所栖不过一枝;偃鼠饮水于河岸,能饮不过饱腹。请勿再言,回去吧,我要天下何用呢?厨师不做饭,主祭的人也不能越俎代庖。”
【本经】
(第四节之第三小节)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
连叔曰:“其言谓何哉?”
“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粃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析文解字】
本小节借肩吾与连叔的问答,阐释“神人无功”。
“肩吾”喻指有坚固我执的世俗人等。金文“叔”字的字形是“”,“”表示植物的植株和地下的球茎,“”表示手,“叔”字的本义为捡拾。《诗经·豳风·七月》:“九月叔苴。”“连叔”的字面意思是连续拾得,此处喻指证知万般皆我的悟道之人,意指缘觉乘得辟支佛道果之人。“连叔”二字即是指明十二因缘的轮转无不是我的真相。学人修道证知世俗所谓的生死不过是身形的变换,不同的身形不过是因缘会聚的偶得,即可解脱分段生死的障蔽。
“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这是对天人生存境界的形象描述。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这同样也不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凭想象和思维能够理解的。《起世经》中说道:“须弥山王,在大海中,下狭上阔,渐渐宽大,端直不曲,大身牢固,佳妙殊特,最胜可观,四宝合成,所谓金、银、琉璃、颇梨。须弥山上,生种种树。其树郁茂,出种种香。其香远熏,遍满诸山。多众圣贤、最大威德、胜妙天神,之所止住。”根据佛经的记述,一小世界以一须弥山为中心。须弥山下入海水,八万四千由旬;上出海水,亦八万四千由旬。四天王天在须弥山半山腰,三十三天在须弥山顶。须弥山下半部又分三级,是诸神住处:最下一级是名为钵手的夜叉的住所,第二级是名为持鬘的夜叉的住所,最上一级是名为常醉的夜叉的住所。须弥山下自内向外,依次还有佉提罗山(高四万二千由旬)、伊沙陀罗山(高二万一千由旬)、游乾陀罗山(高一万二千由旬)、善见山(高六千由旬)、马半头山(高三千由旬)、尼民陀罗山(高一千二百由旬)、毗那耶迦山(高六百由旬)、斫迦罗山(隋言铁围山,高三百由旬)。这些高山均由金、银、琉璃、颇梨、赤珠、车磲、玛瑙七宝合成,端严可爱。这些山亦均是天神的居所。另外,《山海经》中说:“姑射山在寰海之外,有神圣之人,戢机应物。时须揖让,即为尧舜;时须干戈,即为汤武。”《山海经》中的这段话就是说:神圣们居住在姑射山,劫运来临之时也来人世间转转,太平盛世就为尧为舜,战乱时期就为汤为武。至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都在生死的苦海里挣扎着呢!“兴也百姓苦,亡也百姓苦”,赶快明道吧,想要解脱苦途没有第二条出路。
“接舆”是人名。成玄英疏:“接舆者,姓陆名通,字接舆,楚之贤人隐者也。与孔子同时人物,而佯狂不仕,常以躬耕为务。楚王知其贤,聘以黄金百镒,车驷二乘,并不受。于是夫负妇载,以游山海,莫知所终。”《南华真经》后文中有接舆相关的事例。《论语·微子》中记录有其言行。
“处子”一词指处士,是不以外伤内者。束晳《补亡诗》:“堂堂处子,无营无欲。”
“文章”一词指错杂的花纹。古以青与赤相配为文,赤与白相配为章。《楚辞·九章·橘颂》:“青黄杂糅,文章烂兮。”
“犹时女也”中的“犹”是很多人错解的地方。本文此处,“犹”(yáo),通“摇”,意指疑惑不定。《礼记·檀弓下》:“人喜则斯陶,陶斯咏,咏斯犹。”
最后还有三个词需要说明一下。“河汉”,即银河。“径庭”,也常常写作“径廷”,即门外路和堂前庭院,比喻相差甚远。“五谷”指黍、稷、麻、菽、麦。
【译文】
肩吾对连叔说:“我闻听接舆的言论大而无当,往而不返。他的言论如天上的银河一般迢远清高,漫无边际,令人惊怖。这与世俗言论大相径庭,不合人之常情。”
连叔问:“他都说了些什么呀?”
肩吾说:“接舆称‘遥远的姑射山上,有神人居住。这些神人的肌肤像冰雪一样晶莹洁白,容貌像处子般轻盈柔美。他们吸风饮露,不以五谷为食。他们乘坐云气,驾驭飞龙而遨游于四海之外。他们精神专注,其德行使所居之处无疫疠之患,而年年谷物丰登’。我认为这是狂妄之言,不可信。”
连叔说:“是啊!与失目之人无以共赏华章之美,与失聪之人无以共享钟鼓之乐,难道仅仅是身形才有盲聋这些缺陷吗?心智方面也有啊!接舆此言甚当,只是你现在对此还迷惑不解。像接舆这样的人,才有这样的德行啊!盛德之人视磅礴万物如一,世俗人等则营营以求,故致苍生离乱。盛德之人怎肯劳形弊智,以世事为怀呢!盛德之人,外物无法伤害他。洪水滔天不能使他溺毙,金石熔流、土山焦竭的大旱不能使他感到灼热。在盛德之人看来,陶尧铸舜之功名无异尘垢秕糠,他们怎么肯苟苟营营以物为事呢?”
【本经】
(第四节之第四小节)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
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
【析文解字】
尧是大力菩萨应世。本小节阐释“至人无己”,以及明王之治。
越人无所用冠,喻指明王治世的素朴之道。
“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地理上的阴阳之分是:山的南面或水的北面,太阳升起时,阳光直射的地方为阳,所以,“汾水之阳”即是指汾水之北。今山西临汾古称平阳县,位于汾水之北,即是昔时尧都所在地。由此可知,“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这句话,旨在说明道不假外得的真理。见道之人,“汾水之阳”不异“藐姑射之山”。“四子”一词有多种解释,统观《南华真经》全文,“四子”即是大觉者证知的真心四智:大圆镜智、平等性智、妙观察智和成所作智。所以,“往见四子”意指尧返转心识,转识成智。此处,“往”(wànɡ),是归向的字义。至于转识成智的相关内容到后文再详加解释。
“宋”是宋国,周王朝建立后殷商后人的封地。“越”是地名,指今浙江绍兴一带。“资”,是货贩的字义。“章甫”,指冠、帽子。“资章甫”,即贩卖帽子。
宋国是当时所谓的文明之国,而越地在当时是未经教化的蛮夷之地。一个宋国人不了解越地风俗习惯,以为越人也要戴帽子,就从宋国贩卖帽子到越地去,结果赔了老本。因为,越人觉得帽子下窄上宽,后重前轻,戴上很不舒服,很不习惯啊!
【译文】
宋地有人贩卖帽子到越地去,等到了越地才发现当地人都是剪光了头发,身上刺着文身,根本不需要帽子。
尧治天下,政通人和,四海升平。尧反照心源,转识成智,浑然忘其身居帝君之位。
【段意小结】
本节略写五乘道。宋荣子是贤人君子。列子是声闻乘得阿罗汉果位之人。“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则是对天人生存境界的形象描述。连叔是缘觉乘得辟支佛果位之人。尧是大力菩萨应世,是躬行人道而证得三身四智的大觉者——至人是其法身,神人是其报身,圣人是其化身;四智则分别为大圆镜智、平等性智、妙观察智和成所作智。大力菩萨之人方可得逍遥无待的圆通道果。越人无所用冠的故事,阐明圣人治世的素朴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