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日本人”指谁——超越民族文化国家的理解
如前所述,虽然现代国民国家被构建为nation state,但在“单一民族神话”主导下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日本,将“nation”理解为“国民”=“民族”=“日本人”的思想相当活跃,三者至今被强力结合在一起。[5]这一民族文化的“单一民族”主义象征性显露出来的,正是日本标榜纯粹血统主义的国籍法。国籍法的基础,是日本国民的子女获得日本国籍(1985年日本修改国籍法,日本从父系主义社会走向父母两系主义社会)。即便是出生于日本而双亲均为外国人的人,也不会被自动给予日本国籍,即国籍法只极为有限地考虑两个因素:出生地主义和居住地主义的因素。外国人要获得日本国籍,只能在取得一定的居住实际成果后向法务大臣申请“归化”许可(其中需要提供书面材料,证明其作为善良公民,具备维持生计的能力等事实)。另外,外国人申请在日本“永久居住”的判断标准定为在日本居住10年以上,从这一点上就不难发现,其出发点在于极力避免外国人在日本永久居住。因而,在现今日本,不存在让短期逗留者顺利改变身份,成为永远居住者进而申请成为日本“国民”的体系。[6]
那么,“日本人”到底是指哪些人呢?如果将国籍、血统、文化和现居住地结合在一起,便可以看出,其中的“日本人”存在多种类型。例如在华遗留日本人,日本战败后,他们被遗留在中国,并被当地养父母抚养成人。虽然他们拥有日本国籍和日本血统,但其中许多人在回国多年后仍然不能讲一口流利的日语。与此形成对比的是,在日本出生、长大的日裔巴西人的孩子们,虽然他们是巴西国籍,但他们平常主要说日语,几乎视自己为日本人。随着近年在日本定居进展的加快,不仅申请成为一般永久居住者(表4-2),而且还要获得日本国籍,祖父辈来自海外日本人的日本人也在增加(表4-3)。但是,日本社会到现在也没有使用“××裔日本人”之类的称呼。即便一些人获得日本国籍,也会遭到“民族歧视”或“人种歧视”(例如拥有日本国籍、精通日语的白人想洗温泉却遭拒绝的事件)。此现象这背后存在这样一个情况,即“国籍”=“民族”。这一概念在现实社会中得到了有力的支持。
表4-2 永久居住者人数的变化
表4-3 获得日本国籍者(归化者)人数的变化
日本的民主主义,仅是为了日本人的“民族民主主义”(ethnocracy),由一个特定的民族来支配一个由复数民族所组成的国家,这一特征依然还十分明显。武者小路公秀将其命名为日本人优先统治下的“倒置的色拉盖饭”,即外国人虽然还是色拉,但是上面却被沉重地浇上了日本民族这一白米饭,显得既难看又难吃。[7]同时在其中还可以发现“东方风格”,它是固定的他人(=自我)像,而后者又是以殖民地主义的权力关系作为前提的。[8]
在这样的框架下,战后日本“单一民族神话”被重新构建的起点位于何处呢?姜尚中则试图在为日本以战败为契机放弃了殖民地,创造了“重返明治初期原本的日本”的神话中寻求答案。[9]其中,我们不仅被由紧密关系构建的“内部亚洲”和“外部亚洲”遮住了目光,而且它们与在1972年被归还日本前、曾被美军统治的冲绳的关系也抹消了。当时虽然国界线发生了变化,新宪法也被制定出来,这必然在战后的日本唤起对国家认同的变化,但由于这是占领日本的盟军强制给予的,缺少一个明确的基础。而且为了掩盖这一自我意识的不确定性,各种论调的“日本人论”不断被制造出来。一方面,日本将日美关系作为基本参照并加以确定;另一方面,日本却遗忘了战败前与亚洲各国的关系。于是,在未对与前殖民地的历史关系做出反省的情况下,战后的日本迅速走向经济高速增长时期。1968年,日本的GDP(国民生产总值)跃居世界第二位。除了享受经济带来的丰厚成果,在20世纪70~80年代,日本开始热议“日本人论”。
然而,之后的日本社会却经历了变化最为激烈的时期。20世纪90年代,泡沫经济崩溃。随后,为了应对全球化经济竞争,日本同其他发达国家一样,激烈地推行新自由主义结构改革(放松对市场的管制、推进民营化),结果导致日本社会受到巨大冲击,造成了贫富差距的扩大,以及犯罪增多、社会不安扩大等使那些贯穿于家庭、职场、地区等中间集团层次的共同性遭到巨大损毁。但是,这一进程同时也是日本社会多元化和异体性不断提升的过程。其正是以性别、年龄层、家庭类型、阶层、地区、人种、民族等不同形式推进的。而且,在这种情况下,对自我责任的强调不断提升,本民族中心主义或新国家主义排斥“他者”的压力变大,面对这种危机,接受不同文化背景的“他者”并与他们实现共存,成为一个重要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