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努尔哈赤对女真各部的统一[1]
明朝万历年间,生活在东北边疆地区的女真人结束了长期分裂局面,建立了各部统一的地方民族政权——后金。在统一过程中,作为首领的努尔哈赤起了重要作用。努尔哈赤(1559~1626年)姓爱新觉罗,明建州左卫苏克素护河部人,25岁起兵,经过卓有成效的斗争,终于初步统一了女真各部,使一个新的民族共同体——满族的雏形出现在中国历史舞台上。他是怎样进行这一统一的?在这个过程中,他究竟起了怎样重要的作用?这统一又有什么意义?本文试就这些问题进行探讨。
一 军事统一女真各部
努尔哈赤生活在一个混乱、动荡的时代。当时,以原始氏族部落形态散居于白山黑水间的女真人可以分为三大部分:长白山以南、浑河上游一带是努尔哈赤所在的建州女真;北面是海西女真;东北面是东海女真。各部“皆称王争长,互相战杀,甚至骨肉相残,强凌弱,众暴寡”[2]。统一的条件就是在这种残酷的火并中逐渐成熟的。“每一个社会时代都需要有自己的伟大人物”[3],努尔哈赤就是这个时代所产生的伟大人物。1583年,他以报父、祖之仇为由起兵,“收集旧部,生聚教训,阴有并吞诸部之志”[4],以统一为己任,有计划、有步骤地开始了统一活动。
努尔哈赤进行统一虽说是“顺者以德服,逆者以兵临”[5],但实际上还是武力统一。其简单经过可分为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1583~1589年。首先完成了建州五部的统一,在诸大部之间站稳了脚跟,初步形成一个较稳固的集团力量。1586年,杀了仇人尼堪外兰,苏克素护河部完全归一。1587年,征服哲陈部。1588年,栋鄂部完全归附。同年,又征服完颜部。1589年,取招佳城,浑河部最终全部被征服。于是,“环满洲而居者,皆为削平,国势日盛”[6]。但这时,努尔哈赤的势力还不足以称雄于诸部之间。
第二阶段,1590~1593年。在统一建州本部的基础上,努尔哈赤继续发展自己的势力,仅用三年时间就统一了长白山三部。1591年,征服鸭绿江部。1593年,在取得抗击九部联兵的决定性胜利之后,收服了朱舍里部和讷殷部。至此,建州女真各部完全统一起来,奠定了足以与海西各大部争雄的基础。
第三阶段,1594~1618年。这时的形势是:北面强大的海西女真扈伦四部虽已受到沉重打击,但努尔哈赤仍无力一举消灭之;东北面的东海诸部除少数自愿归附外,多数未服。努尔哈赤这一时期主要为统一扈伦四部而斗争,同时,连续派兵远征东海诸部,不断充实自己的军事实力。1599年,征服哈达部。1607年,乘辉发部内乱之机,将其吞并,并在豆满江(今图们江)右岸的乌碣岩地方大败乌拉兵。1613年,最终灭亡乌拉部。1598年开始,派兵征东海女真,特别是乌碣岩大战之后,打开了进兵乌苏里江与黑龙江的通路,努尔哈赤便不断派大将和子弟远征,东海女真的窝集、瓦尔喀、虎尔哈等部落相继降服,努尔哈赤的军威远及东海之滨和黑龙江两岸。这时,海西女真只剩下叶赫部依仗明朝的支持独存一隅了,东海女真也大部归附,后金政权已经建立,努尔哈赤有了相当强的实力,为了反抗明朝的压迫和实现进一步扩充势力的野心,他已准备公开叛明,发动对明的进攻。
第四阶段,1619~1626年。这一时期,努尔哈赤主要力量用以对明作战,同时,继续为女真各部的完全统一而努力。1619年,对明作战取得萨尔浒之战的决定性胜利之后,终于征服了最后一个劲敌——海西女真叶赫部。至此,“诸部始合为一”[7]。努尔哈赤一面继续征服东海部之未服部落,1625年曾两次派兵征瓦尔喀部,两次征虎尔哈部,还远征东海北边的卦尔察部;一面开始了对蒙古诸部用兵,为后来皇太极时期征服索伦诸部和西部蒙古各部,统一整个东北地区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努尔哈赤经过43年的征战,不仅使长期分散、经常互相攻伐的女真各部并而为一,形成了一个稳固的整体,而且,蒙古科尔沁部和喀尔喀部也曾臣服,终其世,满族势力已北及黑龙江流域,南抵朝鲜,东达大海,西南则进入了辽沈,接管了明代东北的绝大部分地区。
努尔哈赤之所以能完成初步统一,主要是他卓越的军事才能起了作用,这主要表现在建设一支强有力的军队和采取正确的战略战术两个方面。关于建设军队后面再谈,这里先谈战略战术。努尔哈赤善于审时度势,统一战争一开始,他针对自己兵少力微,而面对的敌人却是长期以来形成的大部,又往往得到明朝的支持,制定了远交近攻、联大灭小的战略方针,采取了主动、灵活、机智的战术原则。他先用联姻的方式联络距离较远、力量较强、威胁较大的海西女真扈伦四部,而后从建州女真苏克素护河部周围的小部落开始,由小及大、由弱到强、由近及远地逐个吞并。他曾先后聘海西女真哈达部酋长王台之女和叶赫部酋长杨吉奴之女为妻,又将女儿和侄女嫁给乌拉部酋长布占泰,也曾与辉发部酋长拜音达里约定婚姻。等到他的力量强大起来,形势发生变化的时候,便抓住时机,出兵征服了这些部落。
明朝对边疆少数民族的政策是“离其党而分之,护其群而存之”[8],对忠顺看边者是嘉许的,对发展个人势力、威胁边疆稳定局势者是绝不容许的,努尔哈赤要统一女真,首先必须取得明朝的信任,使统一活动不受阻挠。因此,在进行统一的主要阶段,也就是后金政权建立之前,他一反以往建州女真屡屡抢掠犯边的做法,谦恭谨慎地表示对明忠顺,唯恐引起明朝的疑忌。他的父、祖本是被明兵所杀,但他初起兵时,却回避这一点,只把导引明兵的女真人尼堪外兰作为仇敌。以后,他一直向明朝纳贡,请明政府增开清河、宽甸、叆阳等处马市,并擒杀叛袭明边的木扎河部人克五十,因为他如此“忠顺学好,看边效力”[9],明政府历次授予他都指挥使、都督佥事、龙虎将军之职。他从政治上、经济上取得了明政府的支持,加强经济实力,扩大政治影响。即使明朝干涉他的统一行动,他也暂时屈从。比如,他征服哈达部之后,明廷遣使责问,他不得已又将哈达部酋长之子武尔古岱送回,恢复哈达部。直到1614年,他还将手下偷盗叆阳马的人处死“以示恭顺”[10]。这些很大程度上是从统一大业出发而行的韬光养晦之计。
对蒙古族,努尔哈赤放弃“金元世仇”的成见,而采取尽量团结的策略,通过缔结盟约和联姻的方式争取、团结科尔沁、喀尔喀等部,他本人以及他的几个儿子都不止一次娶蒙古女子为妻,彼此“相往不绝”[11]。对与之为敌、不愿通好的部落则伺机征伐,但在武力征服的同时也伴以软化手段争取,对喀尔喀部酋长宰赛就是一例。宰赛长期与努尔哈赤为敌,1619年被努尔哈赤生擒,不仅不加害,还以礼相待。放回时,赠礼宴别,并收其女儿给儿子代善为妃,使其臣服。正是所谓“饰名姝、捐重宝以通北虏(蒙古),此其志不在小”[12]。对与明关系极密切的朝鲜,他表示“永结欢好,世世无替”[13],友好相处。他就是用这些办法排除干扰,得以集中力量从事内部统一的。这都说明他所制定的远交近攻、联大灭小战略方针的正确性,推动了统一事业的发展。
统一战争中的每一次战斗都表现了努尔哈赤突出的军事才能,他深通兵法,“不轻战,不劳兵”。每逢战阵,都能根据不同情况,迅速做出决策。对邻近的小而弱的各部“一举取之”,对叶赫部、乌拉部这样大而强的劲敌则蚕食之。敌寡时,伏兵诱敌或追袭;敌众时,则利用其弱点,变被动为主动。一次又一次地战胜弱兵、强敌。
二 为实现统一而进行改革
“战争的胜负,主要决定于作战双方的军事、政治、经济、自然等诸条件。”[14]军事上的优势并不是努尔哈赤完成统一的唯一因素,在军事行动的同时,他以政治家的远见和魄力,进行了政治、经济等方面一系列的改革。
(1)创建一支约束严谨、能征惯战的军队——八旗军。武力统一,首要的问题是得有一支能打仗的军队,而这却是处于原始氏族制阶段的女真人所不具备的,他们“凡行师出猎,不论人之多寡,照依族寨而行”。努尔哈赤起兵之后,就着手将传统的围猎制度牛录制改造为军队,到1615年,八旗军制最初确立。
努尔哈赤以严格的纪律来管理约束这支军队,“以赏示信,以罚立威”[15]。平时训练“从令者馈酒,违令者斩头”[16]。行军作战,部伍、行阵都有定制,出征时,军士不得擅离牛录,违者即杀。进攻时,不许抢功轻进,违者“虽见伤不行赏,即没身不为功”[17]。“克城破敌之后,功罪皆当其实,有罪者即至亲不贳,必以法治;有功者即仇敌不遗,必加升赏。”[18]对于各级将领,要求他们量才任职,若有失职,严惩不贷。这样,八旗军就成了一支有明确军阶、有严格组织纪律、战斗力很强的队伍。还应指出:这支队伍“无事耕猎,有事征调”[18],平时狩猎活动也以军事组织形式进行。所以,八旗军的创建使建州女真的军事实力迅速增强,这是努尔哈赤进行统一的决定力量。
(2)建立健全后金政权。在努尔哈赤之前,女真各部酋长是“没有任何强制手段”的、处理公共事务的氏族首领。努尔哈赤兴起以后,就建立了一套和八旗军制相一致的政权机构。1587年,在苏克素护河部完全并合,周围哲陈、浑河、完颜、栋鄂诸部的大部分城寨也已收服的基础上,“定国政,凡作乱、窃盗、欺诈悉行严禁”[19],初步建立起保护私有财产、维持奴隶主阶级特权地位的统治秩序。此后,逐步设置官吏、逐级行使统治权,使“臣下不敢欺隐,民情皆得上达”,“于是,满洲大治,欺诈不生,拾物不匿,必归其主。五谷收获毕,纵牲畜于山野,莫有敢窃害者”。[20]这记载虽难免有史家美化的成分,但还是反映了当时内部稳定、秩序井然的社会情况。在这个过程中,建州也有了监狱[21],有了不成文的刑法,于是,在国家机器这些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都已初步具备的条件下,1616年正月,努尔哈赤便宣布称汗,建元天命,正式建立了金政权。为了与完颜阿骨打建立的金朝相区别,历史上称之为“后金”。同时,努尔哈赤还用赐婚、授职、厚赏等手段将降服和俘虏的各部奴隶主上层分子笼络在自己周围,形成这个政权的社会基础。他设官授职特别注意“任用皆随其才”[22],发挥个人特长,以他为首形成一个文武兼备、办事效率极高的核心集团,在统一战争中起了有效的领导和组织作用。
(3)大力发展奴隶制经济。在努尔哈赤进行统一之前,女真社会已经出现了奴隶制生产方式,农业生产已经发展起来,“水两岸大墅,率皆耕垦,农人马牛,布散于野”[23]。但粮食产量还不高,“素无积贮”[24],铁制农具和耕牛,甚至种子都还依赖于与汉人和朝鲜人的互市贸易,手工业只能加工铁器和纺织麻布,社会的主要生产部门还是畜牧业,奴隶制经济还没有充分发展起来。
到了努尔哈赤时代,情形就不同了。在统一战争中,把成批的战俘,少则几百,多则数万作为奴隶,分赐部下,为奴隶制经济的发展提供了充足的劳动力。有了这个基本条件,又采取措施,促进生产的发展。1599年,“金银掘开被炼,铁选出被炼”[25],开矿冶炼,使铁匠、弓匠完全成为专职,手工业脱离农业而成为独立生产部门。冶铁业的发展摆脱了原来农具和兵器依赖外进的束缚,大量荒地得到开垦,使农业生产迅速发展为主要生产部门,这时,不仅沿河土地得到开垦,而且,“至于山上,亦多开垦”[26],作物品种齐全,产量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奴隶制农庄——拖克索迅速发展起来,说明农业经济较前发达得多了。随着农业、手工业的发展,商品生产也发达起来。努尔哈赤时期,还开始铸造金属货币“天命汗钱”,便利了商品的流通,刺激了商业经济的发展。努尔哈赤出于进行统一战争的需要采取这些经济改革措施,发展了生产,大大增强了经济实力,为他进行战争打下了雄厚的物质基础。
(4)创制满文。努尔哈赤之前,当时的女真人没有自己的文字,来往文书都使用蒙古文字,必须经过转译,很不方便。随着统一事业的进展,政治活动、与外界交往日益频繁,迫切需要解决这一问题。1599年,努尔哈赤亲自提出用蒙古字合成满文字,令额尔德尼和噶盖创制了女真人的文字,这就是老满文。
上述一系列改革措施,是与统一密切相关的进步措施,是努尔哈赤军事统一活动的顺利进展和取得最终胜利的保证。
三 统一女真各部的历史作用
努尔哈赤对女真各部的统一,无论在满族的历史上,还是在整个中华民族历史上都有其深远的历史意义。
首先,统一结束了元、明以来几百年女真族内部分裂混战的局面,新的民族共同体——满族基本形成,把我们多民族国家的历史向前推进了一大步。统一之前的女真各部,经济发展很不平衡,东海女真“不事耕稼,惟以捕猎为生”[27],或只“略事耕种”[28],远不如“喜耕种,善缉纺”[29]的建州女真和“俗尚耕稼”[30]的海西女真发达。各部之间虽也互相通婚或交换特产,但更多的是互相仇杀,并没有往来密切的关系,努尔哈赤的统一使女真人突破了这种状态,被征服部落和降服部落的部众部分迁往建州地区,同时,努尔哈赤也设官留守各地,或授以原部落酋长官职,使之“仍统所部”,或“设姓长、乡长以统之”[31],使具有共同语言、共同地域、共同习俗的女真人都纳入后金民族政权的统一管辖之下,连远处黑龙江下游的使鹿部、使犬部和东海之滨的窝集等部都往建州通贡不绝,政治、经济往来日渐加强,相互关系日益密切,创制满文更方便了文化交往,一个稳定的民族共同体基本形成。
其次,稳定的政治局面,密切的内部联系,为女真社会经济的发展创造了有利条件,加速了女真社会的进步。努尔哈赤建立的后金国家宣告了女真氏族的完全消亡和奴隶制的确立。大大加强了女真族的政治、经济、军事力量,使之挣脱明政府的控制,将势力扩展到封建化程度很深的辽沈地区,进一步接受汉族先进政治、经济、文化的影响,迅速向封建制转化,缩短了社会发展的进程。统一的后金政权建立以后,经过两年的充分准备,努尔哈赤宣布对明作战,由于明朝的腐败,努尔哈赤进军顺利,很快进占了辽沈地区,迁都辽阳,再迁至沈阳,并继续向山海关一带推进。“野蛮的征服者总是被那些他们所征服的民族的较高文明征服,这是一条永恒的历史规律。”[32]满族进入封建经济、文化发达的辽沈地区后,也就开始了被封建文明所征服的过程,特别是到了努尔哈赤的继承人皇太极时期,满族社会明显封建化。
努尔哈赤适应当时女真社会趋向统一的客观要求,初步完成了统一大业,提供了他的前辈所没能提供的“新的东西”,他的历史功绩就在于此。他不仅在满族的历史上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勋,是满族的英雄和领袖,同时,他对东北边疆的开发和建设也作出了贡献,他新建立的后金政权为清朝的建立奠定了最初的基础。他不愧为我国历史上卓越的政治家和军事家,中华民族发展史上起进步作用的重要人物。
[1] 原载《社会科学辑刊》1980年第5期。
[2] 《清太祖实录》第1卷。
[3] 马克思:《1848年至1850年的法兰西阶级斗争》,《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第450页。
[4] (清)谷应泰:《辽左兵端》,《明史纪事本末·补遗》第1卷。
[5] 《清太祖实录》第4卷。
[6] 《清太祖实录》第1卷。
[7] 《清太祖实录》第4卷。
[8] 《海建夷贡补至南北部落未明谨遵例奏请乞赐诘问以折狂谋事疏》,《明经世文编》第453卷。
[9] (明)苕上愚公:《东夷考略·建州》。
[10] (清)谷应泰:《辽左兵端》,《明史纪事本末·补遗》第1卷。
[11] 《清太祖实录》第2卷。
[12] (清)谷应泰:《辽左兵端》,《明史纪事本末·补遗》第1卷。
[13] 〔朝〕申忠一:《建州图录》。
[14] 毛泽东:《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毛泽东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1,第450页。
[15] 《清太祖实录》第4卷。
[16] 《朝鲜实录·宣祖》。
[17] 《清太祖实录》第2卷。
[18] 《清太祖实录》第2卷。
[19] 《清太祖实录》第1卷。
[20] 《清太祖实录》第2卷。
[21] 1616年,明朝责怪努尔哈赤杀越边采参之人,努尔哈赤于狱中取10人杀之抵罪。说明前此已有监狱。
[22] 《清太祖实录》第2卷。
[23] 《朝鲜实录·世宗》第77卷。
[24] 《清太祖实录》第2卷。
[25] 《满洲实录》。
[26] 〔朝〕李民寏:《建州闻见录》。
[27] (明)魏涣:《皇明九边考》第2卷。
[28] 《大明一统志》引《开原新志》。
[29] 《女真考》,《山中闻见录》第9卷。
[30] (明)卢琼:《东戎见闻录》。
[31] 石荣暲:《库页岛志略》第1卷,文海出版社,1970。
[32] 马克思:《不列颠在印度统治的未来结果》,《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2,第7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