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鲁迅的对事与对人
鲁迅不大拿出批评家的派头,去批评某一篇著作或某一个人。但是,他的杂感、论文和小说,甚至于散文诗《野草》,却没有一篇不是充满了批评的态度。我们只要翻检一下,从五四后直到他死时为止,文坛上一切潮流与现象,都会发现在他的笔墨中。
他的批评,有时只是一鳞半爪,但就只这一鳞半爪罢,那深刻性,却要比了洋洋数万言还要有力的多。下面便是一个例子。
北京《晨报副刊》主编孙伏园,在脱离了《晨报》,而去主编《京报副刊》时,剩下的《晨报副刊》便由诗人徐志摩来接编了。徐志摩是伏园的朋友,所以他们俩,虽编着几乎可以说是敌对的报纸,但并没因此减却他们俩人见面的机会。相反地,因为志摩也编着副刊,为了拉稿的关系,倒容易常常与伏园碰头。因此,他们俩便相互交换着意见,交换着批评,甚至交换着旁人对他们所编的副刊的好恶消息。
有一次,志摩写了他那有名的杂感式论文:《政治生活与王家三阿嫂》。当时是志摩正向社会活动的时代,每月用茶点召集着贤人淑女的新月会议,在北大等校又讲授着英国历史上的诗人——拜仑与济兹,而他的表扬他的客厅的新诗——《石虎胡同七号》,也正起着引诱青年去拜访的作用。但他却忽然高兴,发表起有关政治的论文,多事的伏园,便将志摩的《政治生活与王家三阿嫂》拿去给鲁迅先生看,而且在鲁迅看完后,还问了鲁迅的意见。过几天,志摩又与伏园相见了。志摩便问起:他那篇文章,不知鲁迅先生的意见怎样?伏园便直爽地答:
“鲁迅先生说那篇文章写的真好!”
然而,正以诗人在文坛上争辉的志摩,感觉到鲁迅的讽刺的批评了。他立刻说:
“他骂得我好苦呵!”
这是一件。另外一件,使我忆起了许钦文。
许钦文约在民国十一、二年时候,陆续在北京杂志报章上,发表他以学生为题材的短篇小说,记得在他的第二个集子出版后,他挟着初印成的样本,与某氏两个来访鲁迅先生了。某氏当时,讲了一个笑话,他说:
“钦文的第一集短篇小说,只有一个青年太太买了一本,而且看后,到处对人讲:说她佩服的不得了。甚至表示,想同钦文作朋友。”
鲁迅当即对钦文说:
“那以后再出新集子,我看你还是送她一本罢,不必再要她买了。”
某氏却说:
“那可糟糕!钦文第一集小说,就卖掉一本呵!”
在场的人,都笑了,鲁迅先生也笑了,在笑声还未了时,鲁迅又对许钦文说:
“那不要紧!你更应该送她。为保持你的利益起见,我这里一本,可不必送了,反正我总得买。”
在钦文与某氏他们走后,我问先生对于钦文的小说意见,先生严肃地说:
“在写学生生活这一点上,我不及他。”
因为先生不肯轻易赞许人,但也不肯轻易指责人。所以对于从事文艺工作的青年,从来没有板起面孔,写长篇大论的批评,某人如果有一点可以指责,先生就指责那一点,某人如果有一点可以赞扬,先生就赞扬那一点。曾忆“莽原”时代,先生所赞取的几个青年,如高长虹、李遇安、黄鹏基、韦丛芜、向培良、韦素园等等,先生就分别地,曾讲出他们某一点的可取来。而当时先生所嫌恶的几个青年作者:如沈从文——当时名休芸芸——欧阳兰、张友鸾、黎锦明等等,先生也曾指出他们的思想上、态度上、技术上种种的不正与缺点。然而,先生并不是死抱成见的人。在高长虹出着“长虹周刊”表示要独霸文坛的时代,先生也不容情地起来打击他了。而沈从文一到与丁玲办《北斗》的境况,先生也从旁赞助他们了。倘使志摩现在犹生,如果他跑到前线,能将大别山或者中条山的血淋淋的战斗事实,用他的大笔,写成历史式的纪念碑——史诗,那鲁迅先生也许真要称他为诗人了。
但先生是疾恶如仇的。一个人不大公正的态度,倘不改变,先生是老记着他,因为先生不是神仙,是人。他有一切人们的感情与生活。他处在落后的中国社会,他接触着社会各种黑暗现象。他的思想、行动,当然不能不受现实的影响,下面几件例子,是可以看出的。
先生的第一集小说《呐喊》出版后,创造社的成仿吾,曾给了不大公正的批评——听说仿吾在延安一次讲演里,曾声明取消了他那批评,主张对鲁迅再认识,可惜鲁迅已死于地下,不知仿吾之声明了。虽然先生的不肖弟周岂明,在某一篇文章里,也回敬了成仿吾一下,指出成仿吾的客观与主观的两用法的错误。但先生并不能因此而释然于心,我们晓得:先生与创造社人往来,是非常之少的。除了郁达夫外,其余可说很少了。成仿吾那一次不很客气的批评,使先生耿耿于心者,达至十数年。无论谈话里,文章里,一提起创造社人,总有些严厉指摘或讽刺。虽然这指摘或讽刺,另有它的社会原因在,但仿吾那篇批评,却在先生的脑筋中一直记忆着。记得民国十八年春天,我到上海去看先生,当时有人通知先生说:创造社要在他们北四川路的书店楼上咖啡座开会,商议对付鲁迅,先生立刻兴奋了,在问明了开会时间之后,一到吃过中饭,先生便说:
“走,我们到创造社咖啡座捣乱去,坐在他们前面,看他们怎样对付罢。”
于是先生及他的爱人广平,还有乔峰和我,一同走进创造社的楼上咖啡座去,刚巧,咖啡座在屋中间摆起长台子,先生就邀我们坐到长台上,而且还说出任什么人来也不让的话来。
幸而,坐了整整一下午,来客虽是川流不断,但并没有说明,要长台子开会,教我们让出的话来。于是,在电灯已亮,要吃饭的时光,我们才在笑声里,走出了创造社咖啡座,在归途中先生还说:
“什么也不怕,怎样来,就怎样应付,他们就莫可奈何了。”
可是,计算时间,离成仿吾批评《呐喊》时,已有五七年之久了。
还有一件,是北京《京报副刊》向全国学者发出征求指示青年必读书。当时应征的,当然是很多的。有的劝青年人读经,有的劝青年人读几何学,真是洋洋大观,美不胜收。而鲁迅先生的应征,则竟说:
“我劝青年人多读外国书,少读中国书,甚至不读中国书,因为……”
他虽然在因为之下,还说了外国书多是入世的,而中国书多是出世的理由,但有人反对了。开始发表意见的,是一个中国大学名叫熊以谦的学生。由熊开头,接着维持世道人心的国粹家都出来了。这场笔墨官司,打了好几个月。先生勤奋地应战,一直没有表示休息的样子,因为据先生当时说:
“你只要有一篇不答复他,他们就认为你失败了。我就篇篇都答复他们,总要把他们弄得狗血淋头,无法招架,躲回他们老巢去为止。”
在此事过后的四五年中,我在上海一个友人处,忽然碰到那笔战挑动者熊以谦,高高的个子,紫红色的脸,讲话总是慢吞吞,看样子,倒是非常老诚的青年,于是在碰到鲁迅时,便把我看见熊以谦的事,告诉了他,不料先生竟说:
“你说他老实么?那就是他骗取社会同情的手段。凡遗少,都有那一手,怎么样?现在还在上海么?喊他来,我把他脑子中的中国书虫,都要打干净。”
可惜,我当时没有带熊以谦去看先生。否则,不知道先生要怎样教训他一顿呢。
再有,类于此的事,就是先生对于他的朋友胡适之博士,总是抱着反感,无论写文章或谈天,对胡博士的态度总是不敬,两人虽然也常开玩笑,但先生的话,却是带刺的时候多。就如先生南下教书,由厦门而广州,而上海,其间已有五六年他们未曾再见面,但先生忽然跑回北平省亲去了。在北平,还又到处讲演起来。在一个场合中,他们两人相会了,胡博士说:
“你又卷土重来了。”
鲁迅先生答:
“我马上就卷土重去,绝不抢你的饭碗。”
弄得胡博士只能说:“还是老脾气呵!”
而鲁迅则答:
“这叫至死不变!”
因为当时胡博士忽而反对国民党,忽而又预备作官。鲁迅便不客气地讽刺了。
一九四一年,八月,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