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往醉后见天真:回忆傅抱石(百年中国记忆·文化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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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艺薄云天——纪念抱石先生

亚明[20]

50年代初,有缘结识抱石先生,一见如故,确无好为人师之感,当时,先生艺术成就已是非凡。往后,共事十多载,觉得傅院长确实是位勤奋善思,热情正直,而又非常随和的艺苑班头。脾气有之,要看何因而起。

抱觉心,一管狼毫笔,吞吐大荒,非为己;

石补天,两只勤奋手,图画江山,颂神州。

借纪念之机,追忆先生在二万三千里之壮游中几件碎事。

60年代首,江苏省委宣传部领导同志,亲临画院,恳切希望诸老画师,行万里路,壮游一回,到全国各地走一走,看一看,开阔胸襟,增长见识。诸老闻之乐乐。抱石先生当场即兴,唱皮黄一段,操琴者,宣传部长也。

抱石先生为首,一行13人,先至郑州。河南诸公盛情,共聚师院艺术系会议室。主人说明目下中原人民之难,师生皆终日外出觅可食之物,无甚招待……主人正说时,傅公向我使个眼色,二人目光同出窗外,见老榆树上有黄脸学生。散会途中,抱石先生对我曰:“我们一定要发扬艰苦朴素精神。我有点辣椒就行(先生喜食之物)。”声音沉重,不同以往。

三门峡工地之气势,浩荡起画师之心灵。抱石先生情绪振奋,雀跃工地上下,时而专视宏伟大坝,时而仰首思想,时而俯望黄河,时而环观阡陌,周身汗湿而不顾。圣人出,黄河清。先生认定,今天的人民才是真正的圣人。归途中先生曰:“无生活,谈何艺术。”

老友又面,语无了结。金陵、长安对中国画继承发扬之用心,可谓异曲同工。古都可览者,俯仰即是,抱石先生瞻仰圣地心切,长安诸公不善寒暄,不爱场面,决定速去延安,共同深入生活,以心得交流体会,以作品相互学习。去延安途中,风云有变,行至铜川境内,大雨滂沱,川原上,艰险难履,风雨行车,驾驶同志十分小心,将车停至一小镇子,说啥也不动哉。此时,天已黑透,何处安身,尚无着落。停车坐看川原雨,诸公欲宿“铁笼”中。主人石鲁兄心急如焚,冒雨四出寻找可宿落地。不一会,石鲁兄进车笑曰:“傅公,诸位,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有一妇女浴室,愿租我等一眠,须等营业毕,方可入内。”吃过晚饭后算是住进“宾馆”。斗室无窗,四壁墨染,约有十来条长板分靠四周,宽仅一尺二三寸,板面上水气如烟岚,气味浓郁不可言。傅公倒也满意,毫无不快之感,他遵守自己诺言。一天折腾,确实疲劳,不管三七二十一,和衣而卧。片刻,呼声大作,抱石先生熟睡哉。屋顶气凝水滴注面庞也不觉。次日晨时,天风浪浪,川原苍苍,北国秋色,一片金黄。先生漫步至小沙溪边,洗涤脸上污垢。我问先生:“如何?”答曰:“真舒服。这种地方日后难得。想也想不到的。老弟,这里有酒售否?”“有辣椒粉。”“回头弄它一包。”车过沙家店,先生不时举首翘望。他希望早到延安。在圣地时先生最为兴奋。瞻仰一切,饱览一切。延河、宝塔、枣园、杨家岭无不在抱石同志敬慕中。先生登上山顶,面对延安全城,白云在先生身边移动。离开圣地时,抱石同志得意对我曰:“我也到过延安了。”

华山天下险。傅公当然要一览为快,“搜尽奇峰”才满足。那时,车不便进山,从下车处至山脚尚有若干里,须步履,傅老虽年过半百,决不落伍。他兴致勃勃,背上口袋,上山哉。山区落日早。下榻青柯坪一道观内,老道算定我等腹已早空,售出:秋茄子一盆,秋扁豆一盆,秋辣椒一盆,清汤一海碗。可称之为三秋一包华山道家清心定神全素席。抱石先生见辣则喜。笑对我曰:“有些洋人为何体臭?西方盛行食肉主义,故而体内血液中有害之酸性物质甚多,故香水越做越好,价钱也越来越贵。东方多食素,碱性物质多,中和酸性,香水也无甚大用。”说罢取出酒来,刚要上口,老道训斥声传来。先生一天劳累,又走数十里山路,只望一饮解疲劳。这一来,傅公与老道展开一场较为激烈之舌战。结果,酒是吃着,是在山门外老柿子树下(观内禁止吃酒)。此时与我说话,口中酒香扑鼻,先生似乎有点醉意。当晚,大家围坐素油灯下,继续时政学习,读完报,傅院长再谈勤俭节约之重要性。他的发言确实认真严肃。在西岳,先生不临绝顶,也不登山,立根山脚,行走于乱石杂草之中,朝暮专视着气象万千之西峰。意象欲生,造化已奇,他在“待细把江山图画”。

长安登车,飞越秦岭、蜀道今日非难也。山城更是先生烂熟之地。较场口枪声,嘉陵江怒涛,重庆迷雾、红岩曙光,又在先生脑海中翻腾。下榻后,傅先生提议先去红岩、曾家岩,随后自便。先生为人民图画之心清明如玉。在红岩,先生久久无语,他详阅那里陈列之珍贵文献、资料、图片,回忆昔日山城所发生一切。他在沉思,他在思考,他在观察红岩一草一木。山城茶馆之多,算得全国之冠。晚饭后,傅公约我去坐茶馆,边饮茶边听西蜀丝弦,先生饮得过瘾,听得高兴。深夜归,山城灯光已接联繁星。

光阴贵如金。乐山等车几日,先生着急,一再表示,有车就行。听说有一辆卡车要走,当然不能放过,经商议,同意傅公在驾驶室就座。发车时,一位壮汉早和驾驶员平起平坐,交涉久久毫无结果,壮汉满口粗话,捏紧拳头,谁也奈何他不得,抱石先生摆摆手,爬上装满化肥的卡车。路程非短,要行百余里,一路上车在跳跃,风在呼吼,灰在迷漫,先生坐在化肥袋上讲着昔日这条路上常发生的故事。

楚地深秋醉煞人。抱石先生指着长沙市地图上五颗鲜红五角星曰:“这就是我们必须首先去瞻仰、学习的地方。”韶山冲、清水塘、农讲所、爱晚亭、长沙第一师范,先生都认真听取讲解同志解说,他那小小的写生本上记满了主席青年时代的勤奋、胆识、胸怀。我等在长沙小住几日,打算将沿途草稿稍加整理,互相交流此行中之心得体会。抱石院长就传统、时代、生活、技巧、感情之间关系谈了他的体会。先生心得,应该说是我国画论中最新一页。羊城迎远客,金陵催人回。先生在广州农讲所瞻仰时,接宁电报。次日回白下。随后,一大批讴歌山河新貌作品问世。先生新作《黄河清》《延安颂》《枣园春色》《红岩》《韶山》《待细把江山图画》皆是“诚贯金石”之作。先生可谓艺薄云天。

郭沫若先生云:“抱石作画别具风格,人物善能传神,山水独开生面。盖于旧法基础上摄取新法,而能脱出窠臼,体现自然。”

黄蒙田先生云:50年代以后,傅抱石生命的最后十几年,一直以南京为生活、工作基地。他和他的同伴们推动了江苏国画院的创作活动,并在全国范围内影响了中国画创作的发展。在傅抱石1965年逝世以前的日子,我们看到他和他的同伴们认真思考如何推陈出新,长期到现实生活中去体验。现实生活中的山水风物要求对传统的表现能力作严格的考验,要求通过对山水风物的深刻感受用新的笔法技巧去表达,要求出现在他们作品上的山水风物有强烈的时代感情,而这就是新面目的中国画出现。

乙丑大暑于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