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粉世家(第四部)(民国通俗小说典藏文库·张恨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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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白玉锡佳名二花争艳 黄金供滥用一客无愁

这时,清秋一人在椅子上躺了一会儿,道之却来了,站在房门外道:“清秋妹,我马上就搬走了,改天来看你吧。”

清秋只知道她要走,不知道走得这样快。自己唯有和她最好,听了一个“走”字,心中立刻一跳。道之说了一句告别的话,抽身便要走。清秋连忙赶上前来,一把将她拉住道:“既是要走,何不在我这里坐一会子?你知道的,你若是走了,我更显得枯寂了。”

道之执了她的手道:“好在你是很爱清闲的人,不见得为了短一个我,就会寂寞。你真要感到寂寞的话,可以到我家里去玩玩。我的东西都捆扎好了,不能再耽误了。”

清秋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心中无限地凄怆,道之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竟有几点眼泪无端滴了下来。当然,在这种情形之下,不能不将道之送了出来。

燕西对姊妹之间却无所谓。道之在外国多少年,也不觉得什么,现在道之不过搬出去住家,更是淡然。所以清秋虽然送道之走了,燕西倒落得打开箱子,取出了两叠钞票,揣在身上。这钞票是亲自开支票,在银行里取来的,乃是五十元一张,十张一叠,随随便便正是藏了一千元在身上。身上既揣了钱,便觉屋子里坐不住,于是缓步踱到书房里,和白莲花通了个电话,叫她自己来取钱。那边白莲花接的电话,却出于他意料以外,说是身体不好,自己不能来。燕西一想,费了许多功夫,才得我松了口,给她的钱,怎么我叫她来拿钱,倒反而不急呢?难道是用不着要钱了吗?无论如何,能这样子傻,恐怕真是病了,也未可定。

当日白天因为出去的时间太久了,不能再出去,直到次日吃过午饭,才一直向白莲花家来。本来是很熟的,直向她卧室里走。他一掀门帘子,倒不由得不猛吃一惊。原来白莲花屋子里这时却另有一个女子在那里,看那年纪,也不过十六七岁,身上穿了一件黑色雁翎绉的长袍,一直拖平了脚面,乌的颜色不算什么,最妙的是沿衣服四周,钉了一匝白丝辫盘的花边。衣服的下面,开了长长的岔口,露出那芽黄色的长管裤子,颜色极是调和。这种装束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很容易看到。只是这个女子的皮肤,白得像雪敷的一般,有了这乌衣在身上一衬,就黑白分明了。她是鹅蛋脸儿,天生的白中带红的颜色,没有擦上一点儿脂粉,配上那微鬈下梢的黑发,如黑漆一般的眼珠,实在由那绝不艳丽的当中,表示艳丽出来。真不料白莲花家里,有这种人才,也猜不透是什么人。因之燕西进也是不好,退也是不好。

白莲花正躺在那沙发上,看见燕西进去,连忙向前相迎。那个女子,将身子一侧,就想由燕西身旁挤了出去。白莲花笑道:“傻孩子,别走,七爷又不是外人,我给你介绍介绍。”一面就对燕西道,“这是我的妹妹。”于是她走前一步,客客气气,和燕西鞠了一个躬。但是鞠躬之后,也不等燕西说第二句话,一字不响就走了。

燕西望着门帘出了一会儿神,笑问道:“你又冤我,我从来没有听见你说过有这样一个妹妹。”

白莲花道:“她是三婶的闺女,比我小两岁,能叫妹妹不能叫妹妹呢?”

燕西笑道:“以前怎么总没有听见说?”

白莲花道:“以前她是人家一个姑娘,我和你们提起来做什么?现在她没有法子,为了经济压迫,也只好来唱戏,所以我能给你介绍。”

燕西连连鼓了两下掌道:“好极了,她也要上台吗?我一定捧场。”

白莲花瞟了燕西一眼道:“你这人生得是什么心眼儿?人家落难落得唱戏,你倒鼓起掌来说好。”

燕西道:“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了。我鼓掌说好,说是她这种人才去唱戏,一定是会成名的。你给我介绍介绍,好不好?”

白莲花道:“我不是已经介绍了吗?又介绍什么?”

燕西笑道:“你让她和我点个头就跑了,这算什么介绍?必得介绍她和我成个朋友,那才算是介绍呢。”

白莲花笑道:“你又存了什么心眼儿?打算怎么着?”

燕西道:“你这是什么话,咱们这一份朋友交情总算不错,靠着你的妹妹这一点,让我们做个朋友,这很算在人情天理之中的事情,我要存什么心眼儿?”

白莲花笑道:“若是这样说,那倒没有什么。”便向外面叫道,“老五,你来你来。”

她在外面答道:“我不去,有什么话,你出来告诉我吧。”

白莲花道:“你这样大的孩子,还是跑过上海的,我的朋友在这里,你害什么臊?”

白莲花这样说,她索性连话也不回答了。白莲花笑道:“这个丫头,非我去拉她不成。”说着便出去了。

燕西听到门帘子外面哧哧笑了一阵,脚步很乱地在外面响着。门帘子一掀,白莲花将她拉了进来。她立刻将手一缩,正了脸色,后面跟着。燕西一见她进来,早是笑着迎了上前。那女子却没一点儿笑容,紧跟在白莲花身后一块儿坐下。燕西明知道她是一个戏子,然而她极端地庄重,也就没有法子可以和人开玩笑。只好掉过脸来问白莲花道:“令妹怎样称呼?”

白莲花笑道:“干吗这样客气?干脆你就问她叫什么名字得了。她因为我的关系,就叫白玉花。你看能用不能用?”

燕西笑道:“玉本是白的,这样叫着就好听。”说这话时,偷眼去看白玉花,见她侧转身子坐在沙发上,也不知什么时候,让她取得了一根丝条。她将丝条放在椅子上,只管盘来盘去,盘着海棠叶、梅花瓣等等的样子。燕西不但想不到看她的笑容,她的脸色是怎样的,都没有法子去看到了。于是对白莲花道:“她什么时候上台?和你一块儿出演吗?”

白莲花道:“不!我想捧她一下子,让她去唱一回大轴子试试看。只要广告上字写得大,说是上海新到的,也许可以吓人家一下子。她的扮相很好,唱是学了多年了,我想总不至于不能对付。若有人捧上几回,也许就捧上去了。七爷能不能看我的面子捧捧她?”

白莲花说了这样一大套,白玉花还是在那里盘丝条子,也不转身,也不回头,也不答话。燕西料着她初次来交际的姑娘一定是害臊,便道:“若是短人帮忙的话,我少不得凑一角。不过像令妹这样的人才,总不至于没有人捧,似乎用不着我们这种人来凑数吧?”

白莲花听了燕西这话,见白玉花还是背了身子坐着。便问道:“你听见没有?”

白玉花这才回转头来道:“我怎么没有听见?”

白莲花道:“你既是听见了,怎样也不说一句话?”

白玉花道:“我的话,都请你代我说了,我还用得着说什么?”说毕,依然端端正正坐在那里。

燕西听了她的话,又看看她的颜色,心想,这个女孩子,真合了那一句古话,艳如桃李,冷若冰霜。凭我这种人她都不大理,不相干的人她更是不在乎了。我无论在什么女人面前也没有碰过这种橡皮钉子,我倒要试试她的毅力如何。便对白莲花笑道:“这话可又说回来了,我既答应捧你在先,当然还是捧你。”

白莲花瞟了他一眼,又摇一摇头,笑道:“哟!你捧我还要有什么条约吗?我这份不算,你得另外捧捧我妹妹。”

燕西道:“我一个人,哪有那么大的力量连捧两个大名角呢?而且我看令妹,也不至于非我捧不可。”说着这话,眼光可就射到了白玉花身上。

白莲花用右胳膊将白玉花拐了一下,笑道:“你总不学一点儿交际手段,怎样混得出来?连七爷这样好说话的人都不高兴了,别人还行吗?求佛求一尊,你这样子,还是请七爷多帮忙吧。说呀!别不作声啦。”

白玉花没有经她姐姐说明,她还绷了脸坐着,经她姐姐一说之后,索性伏在沙发靠背上,抬不起头来。燕西虽不能知道她是不是在发笑,然而她还是没有受过人捧的,那是绝对无疑的了。这个女子犹如一块璞玉一般,未经磨琢,正是可捧的。

他在这里如此揣想,白莲花坐在一边,已经偷看得很明白,便笑道:“你别瞧我这妹子不作声,她肚子里有数的,设若你捧她,她心里十分感激的。”

白玉花就望了她姐姐一下,又低了头。在望的时间,势子来得非常之猛,好像是说白莲花的话太冒昧了。

燕西笑道:“人家自己都不着急,倒要你说了个不歇,你有什么话没有?我要走了,这点儿款子,你拿去做筹备费。”说着,将一叠钞票,塞在白莲花手上。

她道了一声谢谢,接着钱,顺便就握住了他的手,笑道:“你坐一会儿,我真的有事和你商量。”

白玉花这就正式开口了,望了燕西道:“你坐一会儿,忙什么?”

她这一句话,好比吸铁石吸铁一般,把燕西要走的意思就完全打消。笑道:“这里我是来熟了的,随便地来去,你有什么话和我说吗?要是有,我就坐一下。”

白玉花这才向他微微一笑,瞟了他一眼道:“还不是刚才那句话,要请你多帮忙。”

这一个微笑,在旁人不算什么,现在出之于白玉花,燕西认为是极可贵的事,至少证明她并非不睬,乃是性情如此。便笑道:“只要你承认我有捧的资格,你打三天炮,我准捧三天。除了我自捧不算,另外还去拉几个陪客来,你看怎么样?”

白莲花微笑道:“那还问什么怎样呢?我们自然是欢迎极了。”

燕西望着白玉花微笑道:“这话是真的吗?”

白玉花本又要笑出来,却把上牙咬了下嘴唇皮,把笑忍回去了。只借着燕西问话的机会,向上点了一点头,表示白莲花的话是对的。

燕西见她真个有了表示,说到帮忙,便是心肯意肯。因笑道:“我这人做事,说办就办,绝不会口惠而实不至的。李老板,你对令妹说一声,要怎样地办?”说着,就望了白莲花,待她答复。

白莲花先望着白玉花,然后抬头想了一想,笑道:“我想,你在我姐儿俩面前总也不好意思待谁厚待谁薄,那就是这样办,跟我一样。”

燕西连点着头道:“行行行,另外我还要送二老板一点儿东西,以为纪念。”

白莲花笑道:“什么呢?大概不能送戒指吧?”

燕西道:“我也不能有那样冒昧,我打算送一只手表。”说时,目射着白玉花黑衣袖外的白手。

白莲花见他这样子颠倒,心里又喜又气。喜的是和妹妹找到了一个主顾,登台这一件事不用发愁了。气的是自己和燕西的交情,恐怕要让妹妹夺去。燕西全副精神都注意的是她,难道我就没有她美?女子们这个“妒”字,有时比生命看得还重,二人虽是姊妹,却也不肯含糊。因之白莲花脸上渐渐泛起红晕来,所有的笑容,都是勉强发出来的,很不自然。燕西看她的情形,也有点儿觉察出来,便笑道:“我捧令妹,自然是客串的性质……”于是又对白莲花望了一眼道,“总听你的命令,你让我捧到什么时候,我就捧到什么时候。”

白莲花伸着手高高举起,比了一比,然后在燕西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道:“照你这样子说,我姐儿俩还要吃个什么醋不成?”

白玉花不说什么,却瞟了她姐姐一眼。白莲花笑道:“要什么紧,七爷和我也是老朋友,高攀一点儿,简直和哥哥妹妹差不多。哥哥,你说是不是呢?”说着这话,将脸仰着望了燕西笑。

燕西连说是是。白玉花将嘴一撇,对着白莲花用一个指头,连在腮上耙了几下。白莲花拖了燕西一只手,就伏在他的胳膊上,吃吃笑了一阵。燕西见白玉花渐渐活泼起来,心下大喜,好在今天身上的现款带的不少,又掏出五百块钱来,交给白莲花道:“我就照着你的话,平等办理,这也是五百块钱,作为令妹上台的筹备。其余的事,我们过一二天再说。”

白莲花接着钞票,在空中一扬,向白玉花道:“七爷待咱们真不错,你别傻头傻脑的,也得谢谢人家呀。”

白玉花听说,果然向燕西微鞠着一个躬,口里说了一声谢谢。

燕西笑道:“先别忙着谢,我还有一半劳力没有尽呢。”

白莲花道:“说谢我也不敢,今天,我姐儿俩请七爷来吃晚饭,七爷肯不肯赏面子?”

燕西听说是姐儿俩请,就是一百个肯来,不过今天家里搬走了一房人,母亲是不大高兴的,吃饭心里恐怕她会生气。今天不知有弟兄几个在家里,若是有两个不在家,说不定生出什么是非来,今天还是回家吃晚饭的好。便对白莲花道:“老要你请我,那也不成话,今天不行了,我还有事,明天我再来请你二位吧。”

白莲花也想到,或者是他家里有什么事,不然他不会推辞的。便道:“我们天天有空,听你的便就是了。”

李大娘在外面屋子里,她听了一个够,早知道燕西又花了五百块钱了,这时也笑着跳了进来道:“你们虽然应该谢谢七爷,可是也别耽误人家的正事,只要七爷赏脸,你们就来一个随传随到的吧。”说着,拍手一笑。

燕西有个脾气,就是讨厌和上了年纪的妇人周旋,李大娘跑进屋来恭维,燕西就感到老大的不痛快。本来是要走的,现在却是片刻也不愿停留了,对白玉花说了一声再会,匆匆地就走出来。

回到家里时,电灯已是上了火了。清秋这几日知道燕西手里有了钱,不免要大大地挥霍一顿,虽然没有法子拦住他,然而却不断地注意他的行动。当清秋送道之走了以后,并不见燕西出房门一步,预料他要拿钱出去玩的,便不敢延误,赶回房来,以为自己在当面,燕西拿起钱来,多少有点儿顾忌。不料走回房来看时,燕西已经不见了,看看放钱的那个大皮箱,盖子却没有盖得十分完好。就近一看,更是吓了一跳,那箱子盖两个搭扣,竟有一个不曾搭住,用手一按绷簧,那个搭好的搭扣也扑的一声绷了上来。原来开了箱子,却未曾锁。在地板上看看,并没有钥匙,打开箱盖看时,倒是衣服上面摆着。清秋心想,这个箱子放有好几千块现款,这样敞开,老妈子进来,随手拿去一笔,有什么法子来证明,自己又不知道这箱子里的详细数目,也不敢声张,便将箱子关好,等燕西回来。

这时燕西回来了,清秋首先一句便问道:“你今天出去,拿了多少钱走的?”

燕西听到她盘问钱,便不大高兴,脸上的颜色就有些红黄不定。清秋很从容地站起来,向着他笑道:“你不要多心,我并不是追问你拿了多少钱,因为你走得太快,没有锁上箱子,你走了一会子,我才回房来的,钱的数目上若是有些不对,我可负不起这个责任,所以我要问上你一问。”

燕西道:“什么,我没有锁上箱子吗?”说着,伸手到衣袋摸了一摸,果然没有钥匙。便道:“这可糟了,你数了我的钱没有?”

清秋道:“我不知道你箱子里存了多少,又不知道你拿走了多少,我数一数,又有什么用?”

燕西连忙打开箱子,见钥匙放在箱子里面上,笑道:“我这人真是荒唐,怎么会把钥匙放在里面不锁起来?让我来点了一点数目看。”于是他一人就将箱子里现款点了一点,笑道:“侥幸得很,居然一个钱没有丢。”

清秋道:“你仔细数了,果然一个钱没有丢吗?”

燕西道:“不会错的。我放的是整数六千五,我拿了一千,这里还有五千五。”

清秋道:“你今天有什么要紧的事,竟会用上一千块钱?”

燕西被她一问,这才知道自己失言了,便笑道:“我现在哪里还有那样大的手笔,一用就是一千块钱,我是把这钱存了一笔定期存款。”

清秋道:“你有许多钱,为什么单独存这样一笔款子?”

燕西说不出所以然来,微笑了一笑,顿了一顿,然后笑道:“我不过是先试一试,其余的自然也是要存上的。”

清秋笑道:“那样就好,可不要是存无期的长年,连利息都免了,那是有些不合算的。”

燕西突然听到,还没有悟会到她的意思,想了一想,才明白了。这钱本来是自己花费了,她既知道,也不敢说什么,自己也未便有什么表示,只是微笑了一笑。清秋见他并没有说什么,就知道燕西所提的这笔款子,已是完全用过去了,钱已用了,怪他也是枉然,便微笑道:“只要箱子里的钱不少,这也就万幸了。虽然用了,那也不算什么。”

燕西把箱子关好,便将钥匙向清秋怀里一扔,自己在对面沙发上躺下。清秋本想说两句俏皮话,转身一想,难得他如此大方,将钥匙拿过来,替他看守一天是一天,不要把他弄翻了,于是捡了钥匙揣在身上。

燕西心里也就念着,今天上午在外面跑了一天,下午又不声不响地花了一千块钱,这也应当在家里休息一会儿,不得再出去了。如此想着,躺在沙发上,就把双脚架得高高的,还是不住地摇曳着,表示那无所用心而又是很自在的样子。他心里定了这个念头,还不到十分钟,金荣就在院子里喊七爷接电话。燕西问是哪个打来的。金荣说是刘二爷打来的,有紧要的话说。燕西却也相信是刘宝善的电话,因为他这一程子不得意的事接连地来,最近又为一家银行倒了,倒了他好几万块钱。他觉得北京不大妙,赶快迁地为良,他有电话来找,也未可知,于是便走到书房去接电话。

燕西一出来接电话,才知道猜想错了,打电话来的乃是白秀珠,并不是刘宝善。便笑道:“这个时候打电话给我做什么?是请我吃晚饭吗?”

秀珠也笑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话呢?我在普鲁士饭店等你。”

燕西道:“我们吃中国馆子吧,何必到那种地方,花钱不少,吃三四个单调的菜?”

秀珠道:“那里的音乐好,我就去了,你快来吧。”说着,便挂上了电话。

燕西心想,这也真是一件怪事,为了音乐好去吃饭,目的是在吃饭的呢,还是听音乐呢?但是刚才在电话里,她已经说着先去了,若是不去,让她一人在饭店里等着,也是会打电话来催的,倒是不如先去的干脆。书房里有帽子,戴着便走,也不再回房去了。清秋也是看到他有点儿倦游的意思,以为他今天不会再出门的,不料一去接电话,却永久不见他回来。便叫老妈子到前面去打听,老妈子回来报告,七爷早已出门了。清秋手上抚弄着钥匙,许久不能停止,望了藏着现款的箱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神志颓废,就在沙发上躺下。

一直躺到七点多钟,老妈子问:“快开饭了,是在屋子里吃饭呢,还是到老太太屋子里去吃呢?”

清秋道:“我还是到太太屋子里去吃吧。一个失意的人,若是再让她孤孤单单的,更难过了。这种情形,只有我知道的。”说着,先站起来,到浴室里去洗了一把脸,对镜子里理了一理头发,还对镜子做了一点儿笑容,觉得脸容并不悲苦,才上金太太屋子里来。

这时金太太屋子里,果然摆下了碗筷。因为这些儿女们,最近都是轮流到她屋子里来吃饭,以便安慰着她。所以这屋子里总预备下六七个人的座位,如道之夫妇、燕西夫妇、梅丽,这几个人到的时候为多。今天道之夫妇走了,燕西也走了,梅丽有点儿头晕发烧,二姨太太叫她不必出房门,喝一点儿稀饭。清秋呢,又是在沙发上想心事,把时间忘了。敏之、润之虽知刘守华走了,却不料其余的人都未曾来,敏之是在写给未婚夫的信,正催着他回国,信要写得切实点儿,就不能来陪母亲。润之偏也是心里烦闷,懒出房门。

金太太一个人在屋子里,见摆了一桌子饭菜,竟只自己一个人吃,她何能听一个一个下人去分别解释,只觉儿女们都是靠不住的,这后半辈子还有什么意思?一阵心酸,又掉下泪来。其实金铨在日,金太太一人吃饭的时候也很多很多。但是那个时候就不曾有什么感想,而且现在也忘了从前有这种时候。女仆站在一边,只知道金太太伤心,哪知道伤心何在?

这里只有一个陈二姐,她是个过来人,便了解金太太意思,连忙跑了出来,先就进到凤举屋子里来,轻口喊道:“大爷大少奶,赶快去吧,太太今晚一个人吃饭,在掉眼泪呢!”

凤举最近是很孝顺的,虽然见饭已摆上了小桌,一面起身,一面对佩芳道:“去吧,我先走了。”

佩芳也不愿一人在屋里吃饭,就跟他一路到金太太屋子里来。金太太正背脸坐着,听到脚步响,回头看见他夫妇来了,便问道:“你们吃过饭了吗?”

佩芳在凤举后面,倒抢着说:“没有,我们是打算连孩子带了来,一齐到这儿来吃呢。”

一提到了小孩子,金太太心里便自然高兴起来,因道:“可别胡来,天色黑了,抱着孩子穿过几个院子,别说受惊不受惊,吹了风也是不好。”

佩芳道:“因为这样,所以没有抱了他来,妈吃饭吧。”

金太太见他夫妻二人已经快要坐下,自然也就跟着来坐下。金太太先用勺子舀了一勺子汤喝,便道:“陈二姐呢?这汤冷得这个样子,也该用火酒炉子热上一热才好。”

金太太说这话时,陈二姐正是引了清秋进来。因为她要叫清秋,清秋已经出了院子门了,二人连忙赶了来。这里已经上桌,陈二姐在房门口答道:“我预备好了。”说着,进房来匆匆忙忙地搬了火酒炉子烧了起来。

清秋见凤举夫妇在这里,倒想起今天若是没有他们来,这里便要十分冷淡,幸而自己是来了。于是在一边坐下,没有作声。金太太道:“你是陈二姐叫来的吗?老七呢?”

清秋只顾答应后面一个问题,说是他今天在外面跑一天的了。金太太见陈二姐将汤热好了,又把别样拿去热,便道:“又不是冷天,将就着吧。明天对厨房说,这里只预备一两个人吃的菜也就行了。大事都完了,撑着这空架子做什么?我迟早是庙里修行去,用不着找人来热闹。”

大家听了这话,都觉是言中有物,然而各人的感想不同。凤举、佩芳以为不来呢,也就不知道,来了倒要挨骂。清秋以为我本是要来的,何尝要陈二姐去找我,其实除了害病而外,我又哪一次没有到呢?但是大家也只好安然地受着,不过是在心里不快而已。自金铨去世以后,金太太屋里要算这一餐饭吃得大家不痛快,也就要算这一餐饭金太太心里最是难受。其实世界上每天一个人吃饭的,又哪里可以用数目去计?然而没有多人共餐的盛况在前陪衬着,也就很平常了。所以一个冷淡的所在,最怕是有过去的繁华来对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