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4章 ·月黑风高夜
四月初四,署州岐燕郡西时城外,克莱顿驱马狂奔在车辙深刻的官道上。
刘经是克莱顿多年好友。十七年前,克莱顿十七岁,向东游历诸夏,刘经就是他东游结识的第一个朋友。署州土瘠水苦,难生谷物,农民历来穷困,而郡治西时商贸发达,是以百姓耻读书而荣贩商,偷鸡摸狗辈便尤其多。刘经双亲早亡,自幼寄在其父好友张犀膝下,张犀虽待他不薄,然寄人篱下之感无法言语,他由是性子逐渐内向,虽向往繁华外界却依旧整日闭门读书。
直到那一日,鲜少出门的刘经因门童生病而自己出门购书,见到一个在书店里死皮赖脸蹭书的奇怪年轻人,店外还有三个怒视那人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貌美女子。
这个蹭书的奇怪年轻人就是初到西时便被偷光了钱财的克莱顿。刘经觉其也是爱书之人,便很慷慨地将这本《诸君论案》买下赠他。克莱顿大受感动,一把鼻涕一把泪,蹦着跳着就抱住刘经,送给这个内向年轻人人生的第一个拥抱。
由是,刘经与扬朗尔格·克莱顿的友谊开始了。
“吁!看着些路!”突如其来的吼声拉回了克莱顿久远的思绪,十七年的光幕迅速划过,眼前突然出现一辆对向行驶的马车,他赶忙夹紧马腹、猛扯马嚼子。
“吁!”骤然施力的马嚼子把马首扯向一边,不及收力的马匹冲出官道好几丈,呼啦啦撞碎无数绿叶细枝,马蹄几乎犁进泥地,险险避开马车。
“吁……”刚止住马匹,克莱顿就忙下马跑回官道。那辆险些与他相撞的马车停在路边,有人掀起门帘探出身来,是一富态中年男子。
“你长……长点心!骑马就不要饮酒了。”富态男子瞧明白了他身上衣裳料子,硬生生忍住了脏话。
克莱顿自知理亏,拱手道歉,上前查看马车是否损坏。
“车没事没事,看你这么急,是去西时救人?去吧去吧。”见克莱顿气度不凡态度和善,富态男子也不为难他。
“敢问阁下,西时发生何事?”克莱顿敏锐发现不对。
“你不知道?最近城里风声可紧得很,官府以过住税专抓商贾,郡狱都塞不下了,好多带着钱财去捞人的。只是有些人,再多的钱也捞不出来。”富态男子打量克莱顿,好心道,“捞不出来也别逞能,听说有一林姓武夫想硬闯郡狱,都被特执衙门挡下了。”
“林姓武夫?”
“是,”富态男子想了想,“听说是很有名的什么枪王。”
克莱顿眉头微蹙,问:“阁下可知为何不放人?”
“好像是人死了……诶?”富态男子正回想,就见这个颇英俊的中年男人脸色忽沉重,转身离去,周围跟着粘稠的空气让他说不出后话。
克莱顿复疾驰。
……
是日夜,厚云遮皎月,风嚎动鬼哭。在署州以北数千里之外的煌州扶风郡,郡治扶风城头上遍插火把,城墙垛口处人影交错,天夏军旗在飘忽的炽热火光下忽明忽暗。
前几日传来消息,北面的敖口、黄家、牛庄等县被大苹乡乱民攻占。斥候探得有近十万乱民聚集,距扶风城不过百里。扶风郡守一面向朝廷告援,一面集合驻军、各县良家子、市井泼皮儿共计三万,严密把守城关。
然而即使扶风城城高河深,还有三万守军,外逃者依旧不计其数。只因扶风连年受灾、官吏贪墨,天灾人祸早已打碎了西北汉子的尊严和体魄,哪里能找到自备干粮武器斗志昂扬的良家子呢?至于那混吃等死的驻军、一哄而散的泼皮能有多少战斗力,就只有天知道了。
一眼望去,城墙上满是或倒或坐连头盔都是斜戴的士兵,巡视城头的郡尉王飞大为光火,高举马鞭边抽边骂,鞭鞭见血,句句家人,终是让这群杂兵连哭带嚎回到战位。
“闭嘴!”被痛哼哀嚎吵得心烦意乱,王飞怒抽墙砖,白痕噼啪。然哀嚎不降反升,愈来愈大。
“闭嘴!都给老子闭嘴!闭……”哀嚎……不,不是哀嚎,是怒吼,是怒吼愈来愈大,不在城头,不在城里。他忽全身血液冰冷,僵硬着向城外看去,原本被漆黑浓墨泼洒的大地正被一个两个无数个炽热光芒遍野点破,火光飘摇举。
紧接着响起的是铺天盖地混着浓烈稻谷味儿和扑面汗水味儿的怒吼:“天夏失命!奸臣满朝!兴我王师!以拯斯民!天夏失命……”
夜袭是夜袭!王飞死死攀住城墙垛口,望着城外群蚁般密密麻麻冲来的火把,努力扯动声带艰涩呼喊,忽万籁俱寂只余风声,天地倒悬视界翻滚,黄土大地在眼前迅速扩大。他最后努力向上仰望,看见一具身着县尉铠甲的无头人尸在被欢呼的士兵们扔下城头。
……
“甘棠你说咱们这样不会被抓吗?”
“放心啦放心啦,大晚上月亮都没有谁能不睡觉像我们一样弘扬义气,安心啦,不会被发现哒。”
深夜的中明南道寂静无人,府衙宅院一字排开,博宅新补的朱红大门前,鬼鬼祟祟的周桦和董甘棠围着一桶劣质墨汁小声嘀咕。
“甘棠,你要在上面写啥?这是人家大门诶。”周桦小心观察四周,生怕有人经过。
“不是大门我还不写呢,”董甘棠琼鼻一皱,轻哼一声,抓起饱餐浓墨的大笔就是一阵挥舞,“谁让它家主人如此小人,欺负人都不敢自己出手,还要逼迫别人,说他是缩头乌龟都是在侮辱乌龟。”
周桦忙后退几步小心避开四处飞溅的墨汁,无语看着很有兴致的董甘棠伸张正义。只见她左添一笔右加一画,好一阵忙活,终是赶在巡街卫律来到前完成了这一大作:一只有歪扭龟壳且头脚不成比例还在往下淌墨的大乌龟。
“大功告成,”董甘棠满意叉腰,“哼哼,乌龟见乌龟,看看谁是真的龟。”
实在难以评价这只大乌龟的摸样,周桦叹息一声,提起小桶拉着女孩悄悄离开。只是他二人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人鱼贯而出博宅小门、无声跃上高墙墙头,甚有一人尾随循迹。
小厮在前趣步点灯烛,博元夕披衣踱步慢悠悠。待烛光倒映在渐凝的墨龟上时,他轻轻一笑:“口齿伶俐,画工也是肆意。南边的女子倒不如我们北边了。”
宋赵二人跳下墙头,到他身边:“就那两小子,没人看着。”
博元夕笑着指趴在红门当中黑得透亮的龟,道:“宋叔太小心了,两个为朋友打抱不平的小家伙而已。呵呵,那林珏还真是不得了哇,周羽跑了,便把仇怨转到我身上来,也是个借题发挥的主儿。”
赵翔咬牙:“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辱我博家!”
博元夕轻笑:“赵叔,此事能到如今局面,宋叔应知原因。”
宋匡之面无表情看他。
“是宋叔您太爱干净了。”他伸手拈墨,在指尖摩挲,“可是借的刀又不够利,倒崩得自己满脸,算什么?“
“公子结怨同辈,公子解决;公子得罪长辈,我等解决。这是家主原话。”宋匡之语气平静。
博元夕转身看他,微眯的蓝眸闪着细长亮芒:”事到如今,宋叔还以为这是同辈仇怨吗?宋叔您看看,看看这只龟,这只趴在门上丑陋卑鄙低贱的龟!它不在我的门上,也不在我的脸上。而是在博家的门上博家的脸上,在他!“
宋匡之冷冷看他。
他于是露出亲切笑容:“在他老人家的脸上。”
“公子!”宋匡之寒声,“家主声名重逾山岳,请公子谨言慎行!”
博元夕无辜摊手:“这可不是我画的,是”
“公子,”这时跟踪周桦二人的糜仁回来了,“他们往扬朗尔格家去了。”
博元夕于是微笑:“是林珏。”
……
西时的夜市虽不如岐巍繁华,但也有声有色,东西两市灯火通明,戏台食铺排列长街,往来游商摆摊叫卖,小童青梅嬉戏打闹。即使近来整个西时都笼罩在刑狱的乌云之下,今夜依旧热闹不减。
西市一家名为“广进”的客栈外,十来个呼吸沉稳打扮各异的精壮汉子散在客栈四方,混在人来人往的小食玩具叫卖声里,隐隐形成铁桶之势。铁桶之中,客栈二楼某间客房,房门紧闭,烛光盈屋,有两位中年男子正襟危坐于席案。一人蓝眸俊颜,温润沉稳;一人黑瞳虎背,冷漠沉寂。
前者天下第一之弟子扬朗尔格·克莱顿,后者诸夏枪王林善瑕。
十六年前,林善瑕是在南夏峰林郡认识克莱顿的。年轻的克莱顿骄傲轻狂,一副天大地大我最大。而林善瑕性子冷淡,天生大力,从小就是物理交流的好苗子,打遍乡里无敌手,人人都要避着走,这才背上铁枪闯进江湖,对于克莱顿这种欠揍的浪荡子,他尤是看不惯,所以两人的初见很不愉快。只是即便把克莱顿揍得满地找牙了,他看着嘶哑咧嘴被同伴照顾安慰的克莱顿,也不曾感到胜利的快乐。林善瑕不解,便尾随克莱顿揍了他一个月,试图让自己找回快乐。
克莱顿可不是林珏,更没啥受虐心态,被连着揍一个月,要不是打不过他早打过了,跑又跑不掉,最后只能绞尽脑汁鼓动林善瑕去踹各宗山门。
林善瑕一眼看穿克莱顿的小心思,不过他没拒绝。也许是不以为意,也许是亦有此念,总之他加入了克莱顿一行,几个年轻人兴冲冲地一头撞进各大山门。快乐吗?林善瑕不知道。但毫无疑问的是,在他受伤被大家照顾时、生日被大家祝福时、颓废被大家鼓励时,甚至是偷桃抱瓜落荒而逃时,他是快乐的,并且愿意一直这样快乐下去。
然而人生多歧路,君卿渐行远,谁能相伴久?唯有影随身。快乐终究是短暂的,天才会之后,玉公主回到宫廷做申夏长公主;碧海清秋回到术家听家族命运;刘经回到西时开了家胭脂店;克莱顿回到天都承师命重任;那位古家小姐回到深宅无语泪千行;他自己也回到横岐为俗世所困,不得快乐。是以两年前,克莱顿托他以其籍贯掩护一子,他才会欣然允诺,沉寂久远几乎忘却的快乐似乎回来了,他们又将在山川湖海间举杯欢度一个又一个夜晚。
“张思死了。”青铜灯盏上蜡泪滑落,林善瑕的声音努力压抑着什么。
克莱顿伸手端茶杯,又放下,说:“我来晚了。”
张思是南夏丰县人,家境殷实,性子坚强。克莱顿一行时在丰县探宝,得罪了当地豪富,一众未来的风雨人物在阴沟里翻了船,中毒的中毒,受伤的受伤,好不狼狈。幸得张思奋力相救,众人才得以保全,而张思与刘经的爱情也就是在这时萌芽的。
“两个子女也被拿了,不知消息。其他人,张犀已解送安都。刘府婢女仆人皆被遣散,宅邸店铺亦被查封。我去赎刘经一家……皆不肯放。”林善瑕拿出席边枪囊里的月白长枪,攥住红缨,冷冽枪刃上映出他微红的眼眶。若是再年轻十岁,不,五岁,他一定会提着这杆枪杀入郡狱救出刘经。但他已不是五年前的他了,枪王的豪情壮志在家族数百口性命下又算得了什么?
克莱顿也看向那杆长枪,他何尝没有林善瑕之想?然而身为碧原晴空弟子,一举一动皆映在天下人眼里,一着不慎就是无数人头滚滚,他又如何敢随心所欲?
“我们明日同去。”他道,“外面特执衙门的人知道我俩见面,一定会有防范,有老师名号在,我去交涉好些。”
林善瑕轻颔首,又道:“张思死因我有调查。”
克莱顿沉默。
他继续道:“官府说是急病已掩埋,我找到地方,在西北郊的小岭上。我看了,脖颈有伤口,衣上全是血,旁边还有把小匕首,是玉公主送的那一把。”
克莱顿垂首视枪不语,双手不觉死死抓紧衣袍,微微颤抖。
“那日我威胁郡狱后,有狱吏私下消息,”林善瑕面无表情,语气平静,“郡贼曹沈搜历有恶名,以侵妇人为乐。张思不肯受辱,引匕自刎。我查了,是他。”
沉默了好一会儿,克莱顿努力保持沉稳的声音响起:“有办法的,有办法的。”
“我要他跪在刘经面前。”林善瑕冷声,“跪在张思墓前。”
“我去做。”克莱顿深吸一气,用力点头。
最后的最后,窗外叫卖声愈来愈小,夜深了。
克莱顿起身要离开。
“克莱顿,”林善瑕在后面叫住他,“是那个孩子吗?”
“不,”克莱顿回头看他,“是这个世道。”
(名词解释:
诸夏军队各有不同,但通常分为三类:一类是因兵役制度成年服役的义务兵——州兵;一类是在某地长期屯田的屯田兵——镇兵;一类是朝廷征募的良家子——禁军。
天夏的三类兵员中,禁军驻扎安都专习军务,人数万余,听命于秩二千石的中尉;镇兵各郡人数不等,多则数千、少则数百,久经训练,听命于秩千石的镇尉;州兵由成年服役男子组成,一年在本郡,一年在京城或边郡,听命于秩比二千石的郡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