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学校
上海这地方小学生太多了,小学里教室不够,所以读完五年级便考初中,六年级到中学去读。但是不叫六年级,也不叫初一,而是叫预备班。也有的称中预班、小初一,意思都一样。女儿考取了大学的附中。就是说,从幼儿园开始,她就一直跟这个大学有“关系”。附幼,附小,附中。并不是住在这个大学校园里的小孩都可以一直有这种“关系”的,他们可以报个名就进附幼了,报个名就上附小了,但是没办法报个名就读附中。附中要考的。附中是市重点。所以大多数小孩附小毕业“关系”就结束了,考上了没有附中好的学校,甚至是相去甚远、糟糕透顶的学校,从此“前途茫茫”。附中在大学校园的外面,在一条很宽的马路的旁边。房子是绿颜色的,有童话感觉。大门也是绿的。绿的大门里面,有个绿色廊壁,壁上有个大钟,钟下是莎士比亚的话:在时间的大钟上,只有两个字——现在!所有的人走过,都经常要从它的门口走过,看到绿的颜色和莎士比亚的话,看到它的感觉和格调。那时女儿还小,爸爸告诉她:“那是莎士比亚的话。莎士比亚是英国伟大的戏剧家,也是人类最伟大的戏剧家。”
爸爸说:“绿的颜色蛮好看的是吗?”
爸爸说:“它是重点中学,市重点。你以后要考取它。考取它就等于考取大学了,就等于考取了好大学。”
女儿长大了一些。莎士比亚的话已经熟记于心。他问:“莎士比亚的话是怎么说的?”
“在时间的大钟上,只有两个字——现在!”
“你解释解释看。”
女儿说:“就是……嗯……就是……嗯……”
女儿说:“我解释不来。”
他说:“意思就是,钟上的时间都是现在的,眼面前的,而不是刚才的,或者明天的,”他想了想,就站定下来,指着莎的话上面的钟,说,“我们现在来看钟。你看,现在是十点五分……已经变成十点六分了……十点七分……十点八分。时间过去得快吧?在不停地过去。刚刚还是现在的,然而已经变成过去了。我们不断看到的都是‘现在’,但是它们立刻就变成了‘过去’,不断地‘现在’,不断地‘过去’,快得不得了!所以我们要抓紧时间,抓住‘现在’,好好努力读书——把莎士比亚的这句话写在学校的门口,就是这个意思,就是这个中心思想。从‘现在’就开始努力!从‘现在’的这一分钟、这一秒钟就开始努力!”
他说:“你懂吗?”
她说:“嗯。”
他说:“但是你以前没有做到这一点对吗?譬如你弹钢琴,有的时候就不弹,说,我明天再弹。”
其实读到四年级,她就已经不大再弹了,而不是什么“明天再弹”。由于准备考重点、到处“补习”、大量做卷子……焦头烂额,忙不过来。
这一天回到家里,他又翻了一本很厚的全部是伟人、名人的话的书,翻到专门讲时间的那几页,读给她听:
在多愁善感的时间中,最缺少伤感色彩的词就是“现在”,因为它把幻想与行动联系了起来。
时间之鸟只向一个方向拍翅展翼——看,这只大鸟已振翮而去。
“现在”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分割的时间,一有伸展,便分出了过去和将来,“现在”是没有丝毫长度的。
即使在我们讲话之际,无情的时光也会飞驰而去;抓紧时间,就在这里,切勿相信未来的某个时机!
在他读的时候,女儿瞪大了眼睛听。女儿不瞪,眼睛也是大的;女儿是大眼睛。小的时候,人家说,来,大眼睛,抱抱!上学以后,提到她,人家说,就是那个大眼睛小姑娘对吧?
绿色学校的校长姓张。他是一位教育家。这是一位应该提到的校长,因为他在他的学校里提出了T、X、O。
T、X、O是英文字母,不是汉语拼音,所以你不能用汉语拼音来发音,否则怪死掉。
X和O解释什么我说不清楚,但是T我知道。
T的意思就是不能只培养学生单向发展,死拼一样,死拼两样,变成“I”,还应该加上一横,有横向的丰满,兴趣广泛,品德高尚,身心健康,能说也会做,能做也会说,能唱也会跳,不仅仅是跳舞的跳,还是跳高的跳、跳远的跳,等等。
T
我认为有道理。
其实T的意思伟大领袖毛主席老早就讲过,就是全面发展的意思。但是如今大家都不大再说。你们不说张校长要说,T就出来了。张校长非常对。绿色学校非常对。
没有一横,“I”就像个没有肩膀没有力量的人,像长豇豆,像老病鬼,像抽鸦片的,加上一横,就成T,力量就出来了,有了肩膀,可以挑担子了,挑起担子疾走如飞,嗨哟,嗨哟,嗨哟,嗨哟。
我想,我们还是培养T吧,不要培养“I”。
总而言之,因为有了T、X、O,张校长变得非常有名,外国也知道,外国常常邀请他坐飞机去开会,英国、美国,还有别国。发表讲演,谈谈T、X、O。讲演结束,下面就掌声四起。换个地方讲演,掌声还是四起。
T、X、O成了绿色学校的标志,也成了张校长的标志。
女儿第一天回来就说,我们学校搞T、X、O的哎!
刚才对T的解释的基本意思就是来自于她的。我作了点发挥。但是她对X和O老讲不清楚,所以我也就不清楚。不清楚就不清楚吧,等以后再弄清楚。反正T清楚了。
T是对的。张校长是对的。绿色学校是对的。既然T是对的,我想,那么X和O肯定也不会不对吧。
女儿考取了绿色学校以后我们问她想要一个什么礼物,她说:“铅笔盒!”
我们说:“只要铅笔盒就够了?”
她说:“够了。”
她就领我们到桂林路和田林路相交路口的那个百货商店买铅笔盒。那是个开架的、但是四周站了人、目不转睛看住你、防止你不付钱就拿了走的文具柜台。上面的东西豪华、精致,价钱当然昂贵,令你什么都想要,但总不大会买什么,还是转身走掉。
女儿要买的是一只三十二元的铁皮铅笔盒,韩国产,十分漂亮,盒盖上是一个活泼可爱的Bear's Family(熊的家族)。“就是这个!”女儿说。
三十二元一只铁皮铅笔盒!
但和众多别的考取重点中学甚至根本不是重点中学的小孩的要求、愿望相比,三十二元一只铅笔盒简直就简单、老实、朴素到可以赞叹的程度了,可以为之感动。
我为她挑选起来,旁边另有一种四十一元的,我说:“繁繁,干脆买四十一的!”
她说:“就买三十二的好了。”
就买了一只三十二元的韩国产的铁皮做的Bear’s Family铅笔盒。她说别的不要买了。我们就走出了商店。
我说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这种铅笔盒卖,你是什么时候看到的?她说是那一次你们来买衣服的时候,你们买衣服的时候我就走过去看到了。
我说你不喜欢看买衣服是不是?
她说我最不喜欢看买衣服了!
我说其实我也不喜欢,但是没有办法,有的时候一定要买,一定要看。
我总是嫌梅思繁妈妈帮我买的衣服不好看,就忍不住要亲自买,可买回来穿上,还没等到照照镜子看看好看不好看,梅思繁妈妈已经说了:“像戆大一样!”
“戆大”念“gǎng dù”,就是傻子的意思。
上海人喜欢说别人像戆大。他们也常常说自己像戆大,他们说:“啊呀,我像戆大一样!”
他们说老的是老戆大,小的是小戆大。但是从不说男戆大女戆大。
我有的时候还不得不像戆大一样,跟在梅思繁妈妈后面看她买布呢。
我说那么你跟我一样喜欢看文具啰?
她说对的对的完全正确。我说这很好,你继承了“革命前辈”的光荣传统,“革命事业”一定能成功了。
我说,你知道我说的“革命事业”是指什么吗?她说,就是读书。我说,对的对的很对!
我说再去帮你买两支什么笔,买两本漂亮的本子吧!
她说不要了。
我说还是去买!
她说那就别买笔,只买本子好了。
我们就又走回去买漂亮的本子。
帮她买了两本,我自己也买了两本。她是红的,我是蓝的。
我这个人喜欢买文具买笔买本子。尤其是现在改革开放四个现代化……本子越来越漂亮越来越丰富多彩五花八门,看见了更是要于心不忍、流连忘返、跃跃欲试……结果一没克制,就肯定又买回一本。有一次,看见一种本子,没有克制,欣喜万端,一下买了十四本。
梅思繁妈妈说,你当饭吃吧。
我问她(梅思繁妈妈),你知道为什么没有买十五本或者二十本,而是买了十四本呢?我告诉她,因为店里只有十四本了。
她说,你买二十本,我看你顶到头上去!——她如果想说,买东西,家里放不下,她是不会说放不下的,而是说,顶到头上去。
梅思繁说别买笔了,结果我们就没买笔,拿着红的漂亮本子和蓝的漂亮本子回家了。
女儿这个小姑娘在这方面常常很能克制自己。她心里可能也想买一样东西,但是她却会说“不要”“不要买了”,而且最后终于会变得很坚决,不要买。
我曾经和她妈妈研讨,我说她的这个优良品质是从哪儿继承下来的?
她妈妈说肯定不是从你那儿继承下来的。
我说那么是从哪儿继承下来的呢?
我突然大叫起来:“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原来是从您那儿继承下来的!”
她妈妈说:“像神经病一样,吓了我一跳!”
的确是从她妈妈那儿继承下来的,她妈妈也是这样的。
我说有眼不识泰山,有眼不识泰山。
在拿着漂亮的红本子蓝本子回家的路上,我思路活跃、记忆大开,就欣然讲起了我上中学时买过一支金笔的事。
那是初一结束,初二开学没几天的星期天。我和一个叫胡宁训的同学到南京东路去买金笔。暑假的时候,我们两个参加了昆虫夏令营,跟着一个昆虫学家在共青苗圃里捉蝴蝶。应该是凡是六只脚的昆虫都可以捉,但是我们捉来捉去老是捉到蝴蝶,做成了好多蝴蝶标本。
昆虫学家带着标本回研究所了,我们也结束了,回家。我和胡宁训的口袋里都剩下好几块钱,我们商量,星期天我们到南京路去买一支金笔好吗?
我们没有乘公共汽车,走到南京路,就来到南京东路上海最大的金笔商店。
那是一支异乎寻常的金笔。笔杆上雕着龙的图案。湖绿的颜色。五块钱一支。五块钱一支金笔那时候是价钱最高的。五块钱那时是一个怎样的数字:大饼三分钱一个,油条四分钱一根,一角钱买两个大饼一根油条,把油条夹在当中,那个早晨对我们来说就是一个小小的节日。阳春面八分钱一碗。在口袋里有一角钱两角钱的日子里,放学了我们会去小店吃阳春面。八分钱一碗。我们拼命倒桌上的醋,加碗里的辣糊。从来没有服务员骂我们:你们这些小赤佬怎么拼了老命倒醋加辣糊呵!糖炒栗子一角钱一袋。鸭梨一角钱一斤。《新民晚报》两分钱一张。非常高级的数学参考书两角钱三角钱一本,不是现在的那种只有题目没有方法的印得马马虎虎的书。上公共厕所不要钱。
我对胡宁训说胡宁训也对我说:“我们买一支好吧!”
我们让售货员拿出两支让我们在纸上写写看笔尖好不好,结果真滑,不粗不细。
我对售货员说胡宁训也对售货员说:“我买一支!”
回家的路上我们没有乘公共汽车仍旧是走的。一站、两站、三站、四站、五站、六站、七站、八站、九站、十站、十一站,总共十一站路。走得屁股都痛了。
买掉一支金笔,捉蝴蝶夏令营剩下的钱只有几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