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再哇哇乱叫了

但是不管形势怎样严重，我终于懂了，女儿在题目做不出的时候，你不能骂她，不能朝她叫和吼。你一骂、一叫和吼，她就更做不出了。你越是骂、叫和吼，她就越是做不出，恶性循环。这一点，我其实老早知道，但是我却仍旧要骂、叫和吼。不是一直这样，但是次数不少。是心里发急，是气，认为她不用功，这样怎么考得取好学校，这样考不取好学校的！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泪流满面，黄豆大的泪珠滴滴答答，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我叫道：你看着我干什么！她就只好不知所措地看着书、看着本子。我吼道：看着有什么用，做！

她妈妈说：“像神经病一样，哇啦哇啦！”——其实她有时候也哇啦哇啦的，否则梅思繁不会说你们两个一起发了。

有时还干脆动手打她两下。她妈妈说：“神经病发啦？”“神经病发了哦！”说时迟，那时快，她妈妈就冲上来保护她，背对着她，胸膛对着我，像黄继光一样，像董存瑞一样，像革命先烈一样，奋不顾身：“你神经病发啦？！你神经病发了哦！”——她妈妈这一点非常好，非常very good，从来不干脆动手打她两下，永远君子动口不动手，像曹迪民妈妈一样，吃生活是用嘴巴吃的，不用手。

梅思繁奶奶知道了，就骂我：“你小时候读书有人这样骂你吗？小孩子读点书就不得了了，大惊小怪，你以后再打她，我就打你！”梅思繁的阿太也骂我：“你小时候读书有人骂你吗？你还要打小人，我跟你讲，你要再打一下子小人，我就打你！”

阿太八十几岁了，她喜欢跟在人家后面哄。

“阿太”就是我的外婆，我的外婆就是她的阿太。她的外公在她没有生出来的时候就去世了，她的外婆在她五岁的时候也去世了。如果他们都没有去世，那么“诸如此类”的行列还会长些，当然长也没有用。

我说：“你们懂什么！”

她们的确不懂现在小孩读书的难，形势的严峻。怎么可以和我们小时候比！我对她们说：“你们不懂。”

奶奶说：“你懂！”

阿太说：“你懂！”

奶奶说：“你就懂骂小人！”

阿太说：“你就懂骂小人！”

奶奶说：“你以后不许再骂她了知道吗？你以后再打她，我就对你不客气！”

阿太说：“你以后不许再骂她了知道吗？你以后再打她，我就对你不客气！”

奶奶和阿太一唱一和。阿太像奶奶的跟屁虫一样。

我只好说，知道知道。

梅思繁妈妈说：“到时候又不知道了。”

我就说：“你是革命先烈！”

我说你有时候不是也哇啦哇啦的！

她说总比你好。

奶奶说总比你好！

阿太也说总比你好！

这是小学五年级再过两天就要进行毕业考的一个上午。这是一场殊死决战即将开始前的一个上午。真的是殊死决战：今年的考试又改革了，不是人人都可以考重点中学，而是必须在毕业考中拿到“资格证”才可以考。“资格证”有限，欢迎大家积极争取。这样就你死我活了。本来是你死我活一次，现在是你死我活两次。本来是考中学的时候你死我活，现在是毕业考的时候就先要你死我活了。一直你死我活到最后你考取了重点中学或者没有考取重点中学。

这个上午，我又找了几道“行程问题”让她做。相向而行，同向而行；甲先行多少时间，乙在某地追上甲；甲的速度比乙快，甲到了B地又返回来，和乙在C地相遇；甲和乙在C地相遇，请问乙到B地还需走多少时间……头很容易搞昏。一道就要好多分，错一道就完了。她在测验、考试、平时练习里头都搞昏过，我一直对她说，行程问题当心哦！经过反复做一直做，她已经很熟练了不大错了。但还得巩固和熟练，绝不能错！——可是不知怎么搞的，这个上午，她却统统做错了。做好了，拿给我一看，统统都是错的，没有一道对！我说：“怎么搞的，统统都错了！”“怎么会统统都错的！”“你是脑子有毛病呵，统统都错了！”……我气得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还有两天就要考了，她却统统做错了，做四道错四道，而且它们的类型都是做了又做的，做得不要做了……

我大叫大吼让她重新做，但是她眼睛看着我泪流满面。我大吼大叫你做呀看着我干什么你做！她低着头笔在纸上不移动举步维艰黄豆大的泪珠滴滴答答落下来……

我拉开房门说：“你给我出去吧……”就像有的老师气急败坏的时候要把学生赶出教室，我现在也气急败坏，就赶她出去。她说：“爸爸，你让我到哪里去呵……”

我说你出去吧出去吧

她说爸爸你让我到哪里去呵

这一整个上午，我在房里坐立不安困兽犹斗怒火万丈。我想完蛋了完蛋了。

完蛋了完蛋了

做四道错四道

这是怎么回事他妈的怎么回事

这全是做了不要做的昨天还做过昨天做的时候还是全部对的

这小孩大概是个笨蛋没有药医的

……

我真的是有了点绝望的感觉。

到了十一点多钟我下楼去找她了。她站在一棵树下，地上是草丛，她泪水已擦干，但额上全是汗。天气是已经相当热了。

我说走，回家去。

这时我已经不再怒火万丈困兽犹斗而是基本心平气和了。

我倒了杯饮料给她喝，我说喝。

我说繁繁你重新再做一遍，别急。

结果她四道题统统做对了。

然后我们就一起吃饭。我说繁繁，刚才你怎么会统统做错的？她说不知道。我说是脑子一时糊涂了是吧，她说是的。我说爸爸态度不好，以后爸爸不发脾气了。你也不要紧张，考试没有什么了不起，你平时功课好，怕什么怕，只要发挥正常，胆大心细，你不会考不好的。你肯定能发挥正常！——只不过你一定要仔细一点知道吗？要仔细检查，一定要仔细检查，你刚才如果也仔细检查一下，肯定就不会错了，至少不会统统错，你说是吗？你一定要平时当战时，平时就要养成仔细检查的习惯。

然后我就说三毛流浪记的故事。三毛流浪到剃头店里学剃头，剃来剃去剃不好，不是把人家耳朵割破，就是把人家眉毛剃掉，师傅就教他说，剃头应该挺胸削肚子，不慌不忙，上前一刀！她微微笑起来。其实按照道理她是要哈哈大笑的，她这个人喜欢听滑稽的故事，听滑稽的故事时总要哈哈大笑。我想让她哈哈大笑，就又说，考试也应该不慌不忙，上前一刀！但她仍只是微微地笑，她哈哈大笑不起来。

我知道她今天哈哈大笑不起来了，我就不说了。

这些是以前的事。女儿考取绿色学校以后我就不这样了。不是因为绿色学校好，我高枕无忧了，不是的。是因为我真的认识到那样不好，不好。

没有意思。

没有必要。

何必那样呢。有话好好说，为什么像大老虎。哇哇哇，哇哇哇。穷凶极恶，张牙舞爪。梅思繁妈妈说得对：神经病发啦！不要像神经病发了一样。好好地对女儿说。和她一起分析错的原因，教她掌握方法，教她掌握规律，教她不要粗心大意，教她怎样检查。哇哇哇哇哇哇哇哇，会把不聪明的小孩吓得更不聪明的，会把蛮聪明的小孩也吓得不聪明的。有水平的人是不哇哇哇哇的，没水平的人才哇哇哇哇。哇哇哇哇真像狗叫一样。有水平的人应该有风度，不哇哇哇哇，不哇哇哇哇别人也能听懂你的意思，也会注意起来，受到启发，会做的更加会做，做错的改正，吸取经验，举一反三……当父母当爹妈和当老师一样的，别就会哇哇哇哇，那些就会哇哇哇哇的老师是没有水平的；那些一动就对学生说你给我离开教室就把学生赶到教室外面去的老师是没有水平的。

女儿说：“爸爸，你比以前有水平了。”

我说承蒙夸奖。

即便是她有的时候测验、考试没测好没考好我也尽量不哇啦哇啦。有一次考试排名竟然是在二十几位。心里实在是想发火得不得了，就练“气功”，把火压下去，压到肚脐眼下面，肚脐眼下面就是丹田，气沉丹田，然后就像小便一样地把它小掉，就不想哇啦哇啦歇斯底里了。气沉丹田是不容易的。人常常会气涌胸膛，气涌脑袋，气冲霄汉，所以气沉丹田不仅是一种修养而且简直就是一种境界。气沉丹田可以锻炼身体，身体健康。气沉丹田后再跟她总结经验，还故意地拍拍她头拍拍她肩膀……鼓励她，激励她，提醒她，警告她，软硬兼施，连骗带吓，软在前面，硬在后面，硬的时候神态是严肃的，“中心思想”是明确的，但口气可以有点幽默，有的时候甚至不妨把她讲得笑起来，哈哈大笑也没有关系……总而言之我比以前进步了。可我还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