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爱喝糊粮酒的倔老头
小河丁丁
母亲会造两种酒,红薯烧酒和糊粮酒,半是为着供应父亲,招待客人,半是为着给我们三姐弟筹措学费,添置新衣。
造红薯烧酒,先要将红薯蒸熟,倒在大脚盆里降温,捣成烂糟,加入糊粮酒和饼药搅拌一通,搁在瓦缸里发酵个把月,这才舀到灶上的大铁锅里,用盖锅扣住;然后在灶边摆两条长凳,凳上放置冷凝缸,缸壳是双层的,内壳和外壳之间有一指宽的夹缝,外壳靠近缸底是茶壶嘴,另一头是拳头大的气孔——盖锅上也有这样的气孔,两个气孔用一根胳膊长的木筒相连;接下来,缸内盛满冷水,灶下生火,大铁锅内产生的蒸汽通过木筒进入冷凝缸的夹缝,就会被那一大缸冷水凝成酒液,从茶壶嘴源源流出。那头是带馊味的红薯糟,经过一个看不见的内部世界,这头出现了香香的烧酒,小男孩拉尿一样淅淅沥沥,多么神奇呀!
在乡下,造红薯烧酒前后经历那么长的时间,动用那么多物什,算得上一项大工程,一家人都要出力。红薯储藏在镇郊茶山上的地窖里,父亲负责把红薯从地窖起出,挑回家。母亲,我们家的美酒工程师,把其余事务统统揽下,也派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任务给我们三姐弟,主要是挑水、把红薯捣成糟和烧火蒸酒。捣糟是一项快乐的工作,我们往往是一边捣,一边挑选金黄色的红薯心当点心吃。烧火蒸酒的时候,冷凝缸边上会放一只调羹,当茶壶嘴有头子酒流出,就要不停地品尝。尝酒关系到酒的品质,非同小可,必须母亲亲自把关。我太小,不会喝烧酒,却喜欢尝酒,喜欢学着母亲的样子接半调羹酒,嘬入口中,咂巴咂巴,品味厚薄。头子酒薄得像白开水,等到它逐渐变厚,变成好酒,就用腹大口小的鸡公坛来接,一坛一坛接去倒进大酒缸。等到酒味明显变淡,就叫它尾子酒。头子酒和尾子酒不入大酒缸,另外盛起来给父亲喝。出了尾子酒,蒸烧酒的工程就算结束了。
除了吃红薯心,除了尝酒,对我来说,造红薯烧酒没有别的乐趣了。
但造糊粮酒不是这样,从头到尾,从开始兴工到一缸糊粮酒边卖边喝消耗殆尽,我是一路吃过来!在那个食物匮乏的年代,孩子们的零食通常只有冷饭。我们玩耍回来,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从鼎锅里抓一块“焦锅”充饥——鼎锅是生铁铸成,用鼎锅烧饭,贴着锅底的饭往往会烧焦,因此叫作“焦锅”。一块“焦锅”,带着焦香,就足以叫我们惦记,家里造糊粮酒,又会给我带来怎样的欢乐啊。
糊粮酒,原料是糯米,第一道工序是洗米蒸饭。当母亲用甑子把糯米蒸成熟饭,我就用井水打湿手,掏一大把烫乎乎香喷喷的糯米饭揉成团,当粑粑吃。接下来,母亲把糯米饭倒入瓦缸,把饼药捣碎化在水里,浇洒上去,把饭拍实,中间整出一口尺把深的小井,任其发酵。夏则一两天,冬则三四天,井底会渗出头子酒——红薯烧酒的头子酒是次品,糊粮酒的头子酒却是极品:论量,只有一小杯;论色,金黄透明,极似蜂蜜;论味,我的舌头虽然知道,却无法说出来,那是怎样的美味呢,极甜极甜,却不腻喉,比蜂蜜更叫舌头着迷,称之为玉液琼浆也不过分。第一个尝到头子酒的多半是我,因为我每天要去查看好几次。发现头子酒,我先尝上一调羹,然后就大叫:“出酒了,出酒了!”一家人欢欢喜喜都来尝,一人一调羹。那口小井名副其实,糊粮酒会源源不断地渗出——此时糯米饭变软变湿,成了糊糊,叫作糊粮,其中渗出的酒自然就叫糊粮酒。尝过头子酒,我们三姐弟争着去挑井水。我们那个小镇有两口水井,一口在镇北马路边上,离我们家一里路,另一口在镇西石山底下的洞穴里,离我们家两里路,下井还要走又长又滑的石级,一不留神就会摔跤。我们三姐弟都愿走远路去挑洞穴里的井水,这水清澈冰清,方圆数十里是有名的。我们挑水回来,母亲就用竹箪舀上两箪倒入酒缸。糊粮加水,变得更稀,沼泽一样半是泥半是水,母亲把小井扩大,埋入酒篘(竹编的形似厨帽的滤酒器),就可以从酒篘中舀取地道的糊粮酒来喝来卖了。奇怪呀,加了井水,头子酒的浓甜变成一种甘洌的清甜,却没有水味。
糊粮酒不醉人。母亲平素滴酒不沾,心情好的时候,也会拿过父亲的酒杯抿一口。我们三姐弟有事没事舀一小杯,当饮料喝。等到酒篘里的酒浅下去,我就开始吃糊粮,这是甘甜可口又能填饱肚皮的好东西。一直要到酒篘见底,糊粮变成寡淡无味的酒糟,拿去喂了猪,一缸糊粮酒才算彻底完成使命。
我们家的酒虽然对外出售,却从来不在门口挂招牌,也不拿到集市上去。我担心没人来买酒,母亲微笑着说:“哪些人的酒酿得好,喝酒的人都知道。”我说:“我们家什么时候有酒卖,他们怎么知道?”母亲还是微笑着说:“喝酒的人鼻子灵,从街上走过去,哪家酿了酒全闻得到。”事实证明母亲是对的,每当我们家造出红薯烧酒糊粮酒,买酒的人就会陆续到来。
买酒的人当中,最有意思的是一个乡下老头,我们家叫他“爱喝糊粮酒的老头”。我们镇上三天一集,逢农历三六九赶集。每到集日,中午时分,这个老头总是准时来到我家,买一角钱糊粮酒,当场就喝。糊粮酒五角钱一斤,一角钱只有二两,他不是一口喝掉,而是坐在小板凳上,用一个油炸花生团——也是一角钱一团——当作下酒菜,耗上半个小时,慢慢地嘬饮,慢慢地咀嚼。谁都看得出来,他故意要延长这美好的时刻。当你看着他半眯双眼,喝一口酒又吞一下喉结,小小心心地从花生团上将花生米一粒一粒剥下来送进口中,运动腮帮,就会觉出这种享受在他来说,简直是人生当中不可或缺的一桩大事。
那时候,镇上卖酒不兴用秤,都用一斤一杯的长耳竹杯做量器,你买几斤就给你舀几杯。也就是说,你一次至少要买一斤。二两二两地买的,只有这个老头,二两二两地卖的,只有我们家,专门卖给这个老头。之所以能开特例,是因为我们家有一只不多见的小搪瓷杯,小巧玲珑,专门用来打酒给人尝,一杯刚好是二两。
这个无比抠门的老头偏偏爱占便宜,每次来买酒都要拿出大主顾的派头,拉开声震屋瓦的大嗓门嚷嚷着说:“有糊粮酒吗?先尝一尝,看看味道!”初次打交道,我以为他要买十斤二十斤呢,母亲叫我打酒给他尝,我兴冲冲地用小搪瓷杯打了大半杯给他(一般人我只打四分之一杯甚至五分之一杯);他喝一小口,眨一下眼睛,将余下的一饮而尽,赞了两声:“好酒!好甜!”然后就很正式地说:“我买一角钱,就在这儿喝。”老头尝了差不多一角钱的酒,才买一角钱!我感觉上了当,夺过杯子不理他。母亲也挺为难:“一角钱怎么卖呀?长耳竹杯是一斤一杯的。”老头满有把握地说:“你这个小杯,一杯刚好是二两,一角钱,不信你去试一下!”母亲拿水试验,果不其然,五小杯水刚好装满长耳竹杯。这个老头衣着邋遢,眼屎巴渣,眼力却是如此精准!母亲没有话说,亲自给老头打了满满一小杯,倒在碗里,拿小板凳给他坐。
我们家,赶集的日子进进出出的人是很多的,来歇脚的,来喝水的,来买酒的,全是四面八方的乡下人。爱喝甜酒的老头坐在天井边上,逍遥自在地细饮慢嚼,旁若无人。好不容易享受完毕,他慢慢地站起身,从腰间衣襟底下解下一只小小的葫芦,对我母亲说:“再打两角钱,回家喝。”
第一次见到那只葫芦,我眼睛都直了。
那是一只细颈葫芦,外面包着红毛线织成的满是污腻的套子。细颈葫芦过去我只在年画和电影里见过(那时候镇上还没有电视),太上老君装仙丹的是细颈葫芦,济公和尚装酒的铁拐李装药的也是细颈葫芦。我早就想要一只细颈葫芦了。我曾经央求父亲栽种细颈葫芦,父亲说:“没有种子!”父亲没有骗我,我们那里自古以来不出产细颈葫芦。
那只细颈葫芦那么小,两角钱酒刚好装满。
爱喝糊粮酒的老头把小葫芦系在裤腰上,扯下衣襟遮住,脸上漾着酒红,心满意足的样子,好像刚才喝的何止二两,而是两斤。他离去的时候,我跟到大门口,目送他消失在赶集的人群中,猛然想起济公和尚能用一个小葫芦偷走人家几缸酒,赶紧回头查看,却没有发现任何异样的迹象。从此只要我在家,老头来买酒,都是我接待,借机把玩一下那个宝贝葫芦。
日子长了,我们家都知道爱喝糊粮酒的老头是兴隆坊的人,一个五保户,全靠打草鞋赚点酒钱。兴隆坊在小镇东方,只有两三里路,他赶集那天买两角钱酒回去,第二天喝一半,第三天喝光,到四天又来赶集买酒,这样就天天有酒喝。
姐姐说:“这个人就爱喝糊粮酒了啦,天天不间断!”父亲说:“是你母亲的酒酿得好!”
不知哪天起,爱喝糊粮酒的老头成了我们家的招牌,生客来买酒,我们总是说:“兴隆坊那个老头,天天要喝我们家的酒!”“看见那张小板凳了吗?爱喝糊粮酒的老头总是坐在小板凳上喝酒。”赶集的日子,爱喝糊粮酒的老头来了,坐在家里就是活广告。
有一天,新酿的糊粮酒出了头子酒,母亲往酒缸中添井水的时候,我怂恿她说:“多添一箪水,多添一箪水就多得一箪酒。”母亲用竹箪敲一下缸口,嗡嗡有声:“这可不行,爱喝糊粮酒的老头喝得出来。”
有的大主顾一次就买下整缸糊粮酒,母亲总要为爱喝糊粮酒的老头留下三角钱的酒,免得他扑空。夏天炎热,母亲还特意把老头那份酒用玻璃瓶装起来,沉在水缸里降着温,以防变酸。
我们家的糊粮酒名气渐渐传开了,顾客越来越多,母亲不再蒸烧酒,专酿糊粮酒,仍然供不应求。有的大主顾一次就买下整缸糊粮酒,母亲总要为爱喝糊粮酒的老头留下三角钱的酒,免得他扑空。夏天炎热,母亲还特意把老头那份酒用玻璃瓶装起来,沉在水缸里降着温,以防变酸。
后来粮价涨了,别人家的酒价跟着涨,我们家仍然维持原价。邻居们都劝母亲涨价,母亲说:“长期卖着酒,来的都是老主顾,怎么好意思涨价。”没过多久,镇上的同行有意见了。那天上午父亲从外头回来,对母亲说:“我们家不涨价,有人说,我们家酿多少他买多少,全包了!”哥哥问:“他为什么要全包?”父亲说:“他全包了,按他的价卖。”母亲默然不语。到了吃中饭的时候,母亲对父亲说:“我们家的酒不卖了,除了那个爱喝糊粮酒的老头。如果我们不卖给他,谁会做他的三角钱生意?他就没有酒喝了。”父亲很赞成:“这样行,这样义道!”姐姐说:“我们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又不是亲戚。”父亲看了看脚上那双用板车轮胎割制的草鞋,低沉地说:“爱喝糊粮酒的老头只会用稻草打草鞋,那种草鞋不经穿,没有什么人买了。”
只为父亲——捎带也为爱喝糊粮酒的老头——酿酒,母亲就闲下来了。闲了一阵,母亲把搁在睡房里的缝纫机摆到临街的堂屋里,买来几匹布,做裤衩卖。后来又无师自通地学会做长裤,做衬衫,做单衣夹衣,最后连寿衣和旗袍也敢做。我们家再也不会为新衣发愁,母亲试手那一阵,一家五口人人添了一套!
爱喝糊粮酒的老头仍然每逢集日就来买酒。我们家早已不把这宗生意当生意,碰上吃饭就请他入席,他总是欣然离开小板凳,坐到桌边,跟我父亲划拳行令,俨然是老交情。
提起爱喝糊粮酒的老头,我们有时候也叫他爱喝糊粮酒的倔老头。为什么要添一个倔字?那天他在我们家吃了饭,临走要留下酒钱,父亲母亲坚决不要,他梗着脖子,急得几乎要跳起来:“你们不要钱,是不是看不起我这个五保户?我有钱,我打草鞋能挣钱!这方天,我的草鞋是最好的!”
酒价年年涨,几年过去,翻了三四倍,老头仍然按一角钱二两的价钱买我们家的糊粮酒,逢集就来,风雨无阻。
那年秋天,爱喝糊粮酒的老头连续三个集日不来登门,母亲担忧地说:“那个爱喝糊粮酒的倔老头,恐怕不强旺了呢。”我们那里说老人不强旺了,意思是余日无多。父亲搔一下头皮,说:“无亲无故,也不便去看他,不然的话,别人以为我们图他什么。”
入冬之后的一个阴天,父亲带着哥哥姐姐到山里走亲戚去了,我和母亲留在家。母亲在锁边,我在给一件婴儿衣裳钉扣子——三姐弟中,我钉的扣子最牢,最让母亲放心。一个胡子拉茬的中年人走进来,上身穿着皱皱巴巴的中山装,脚上一双破旧的解放鞋,一看就是村里队里的干部。他手中拿着的,竟是那只好久不见的细颈葫芦!他说:“你们认不认得这只葫芦?”母亲说:“怎么不认得?这是兴隆坊那个爱喝糊粮酒的五保户的……”中年人说:“五保户昨天‘走’了,我来替他买寿衣。我没有量他的尺寸,你估摸着做一套吧,合不合身不要紧,能穿上就行,反正他不会闹意见。”母亲发出“噢”的一声,问道:“什么时候要?”中年人说:“明天上午入殓就要,辛苦你赶个工。明天我没空来,你叫小孩子送去。”他问过价,把钱交给我母亲,打量着我说:“五保户以前来买酒,总是你给他打酒的吧。他闭眼前,交待我把葫芦送给你,反正他用不着了。”
我接过葫芦,又喜又怕,好像那里面装着老头的鬼魂。
中年人走后,我将脏兮兮的套子取下,想拿去冼,发现葫芦也是脏兮兮的,就先洗葫芦。才洗几下,我惊叫起来——这只葫芦不是藤上长出来的,是玉的,玉的颜色是葫芦黄,不脱套子,拿在手上也认不出真面目。
母亲闻声过来,双手捧着玉葫芦,脸皮一会儿变红,一会儿变白,呼吸也急促起来。她把玉葫芦拿到睡房放在枕头底下,叮嘱我不要吱声,等父亲回来再说。我继续钉扣子,母亲丢下手头的活,开始设计寿衣。母子两个惦记着玉葫芦,一个画裁剪图老是出错,另一个把扣子钉歪了也不知道。
天煞黑的时候,父亲和哥哥姐姐从山里回来了。母亲关上大门,点上油灯,拿出玉葫芦叫父亲看。昏暗的灯火里,玉葫芦通体流动着幽艳的宝光,我不由得产生了种种奇想:这只玉葫芦莫非是兜率宫的?它怎么到了爱喝糊粮酒的老头手里?这个倔老头有什么来头吧……
父亲摩挲着玉葫芦,思量好一会儿,对我们说:“这个葫芦要不得,这是人家心爱的东西。明天我去送寿衣,把葫芦送回去。”
父亲把玉葫芦装入毛线套子,灌满糊粮酒,藏进谷仓。第二天吃过早饭,父亲腋下夹着母亲赶夜工制成的寿衣,裤兜里揣着玉葫芦,带我一起去兴隆坊。
兴隆坊是个很小的村子,灵堂设在祠堂里,不难找到。见到了爱喝糊粮酒的倔老头,父亲给他换上寿衣,又和师公等人一起把他抬进棺材。等到师公指挥木匠砰砰砰把棺盖钉上,父亲朝棺头打个拱手,也不说什么,拉着我就走。
出了村子,我摸一下父亲的裤兜,空了。
“那个葫芦呢?”
“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我把葫芦放进暗袋里了。”
“暗袋?”
“昨天晚上,我叫你母亲给寿衣缝了一个暗袋,那时你们三姐弟都睡了。”
过了好多年,我仍然时时想起那个爱喝糊粮酒的倔老头,想起那只玉葫芦。我不知道家里人是不是这样,他们从来不提。我也只是心里想想,口上不说——有什么好说的呢,倔老头不过是爱喝糊粮酒,玉葫芦不过是玉做的,有什么好说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