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队员的道路
崔道怡
你戴着红领巾,你还是个队员,可是,等你长大了,当你的年龄大到使你已经不适合再做队员了的时候,那你该怎么办呢?假如我这样问你,你也许会不以为然地回答:“入团呗!”对呀!当然入团。然而就那么简单,像从一年级升到二年级一样?一点也不!
你想听听关于我入团的故事吗?我分段讲给你听。
我和方诚
你不要一看这个标题就皱眉,你不要撇着嘴说:“哼,又是这样的故事,准是说你和方诚是朋友,后来吵了架,后来又好了。”不错,方诚是我的朋友,我们也吵过架,可就是他最后当了我的介绍人——入团介绍人。
方诚比我大一岁,在初一就已经入团了,初一那年,我才十三。方诚入团的时候,是一九五二年,朝鲜战场上还响着炮声。他爸爸就是志愿军中的一个连长。他爸爸对他影响可大了。方诚说,他将来一定要学爸爸,也当个战士。方诚特别敬爱的英雄里头有奥列格,还有就是他爸爸。我就不明白,他爸爸算什么呀,不过是个连长!有一次我跟他这样说,他气极了,第二天把他爸爸的“立功喜报”拿到学校里来。大家小心地传着看了。不错,他爸爸是个英雄。可是这样的事方诚不早说,他不爱向人夸耀。其实他妈妈也很了不起哪!也是党员。这样家庭里长大的,方诚当然进步很快了。到该入团的年龄,就申请,就批准啦。他爸爸从朝鲜来信问他:“我又立功啦,可什么时候能接到你的喜报呢?入了团马上来信,快超龄了的队员同志!”于是,方诚就把自己的红领巾寄去了。这样的队员多好啊,当他已经不必戴着红领巾的时候,他的红领巾还能起这么大作用:在朝鲜战场上,从这个英雄的手传到那个英雄的手,鼓舞着战士的心。
至于我的家呢,别提啦!我爸爸是个资本家,一个乐器行的股东。买卖不大,可那也是以剥削为生啊。妈也是,满脑袋资产阶级思想。她娘家在城郊,是富农。妈倒挺疼我,说我是她的“宝贝疙瘩”。她有时候疼得过分,简直叫人肉麻。在家里我最爱我姐姐,偏她又那么大,现在根本不算家里的人了。解放前,她在大学里念书,忽然不见了。当时爸说:“这是闹自由,跟人跑啦。”解放后,我姐又回来了,是从延安回来的。爸又高兴得了不得,说:“嗬,这回咱们家是革命家庭啦。”姐皱皱眉说:“我住在机关里。”那天晚上,爸跟姐不知为什么就吵起来了。爸爸吹胡子瞪眼睛地喊:“至亲者骨肉,目无尊长禽兽不如,你走,沾不着你的光!”姐姐还是和颜悦色的,不生气。她紧紧握着我的手,抚摸着我的头,轻声在我耳边说:“长大吧,长大了加入组织,那才是咱们的家。”什么是组织?我当时不懂。以后姐姐常到家里来,来了就带我玩,给我讲革命故事,后来我才知道,姐姐的组织是共产党。
我的家和方诚的家就这么不同,可是我们两个却成了好朋友。这不单单我们两个是同桌,我姐姐也起了很大作用。有一次方诚到我家帮助我做功课,姐姐也在,她跟方诚谈起来了。姐姐知道了他是那样一个孩子,就跟他说:“你多帮助杨文宝吧。”杨文宝就是我。姐姐又向我说:“你们往后做好朋友,呵!”
呶,以后,我和方诚就成了好朋友。当然不完全因为姐姐的一句话。我们一起生活,一起学习,一起玩……不信你跟个团员常在一起试试,只要你真的想和他好,那你们不成为好朋友才怪。
同学们和你在一起
你也许急了,“说了半天,净讲的是他们家你们家”。好,马上就说到我们的吵架了。我跟方诚既然是好朋友,好朋友一般说没有不吵架的,而且还往往吵得凶呢。先讲两件不凶的小别扭吧,那是在初一时候的事。
有一天,是我姐姐的生日。我们家也不知怎么的,特别重视节日和生日。我看不过是为了能找机会吃点好的,妈就是在吃上讲究。这次姐姐生日,爸出的主意,要大过一次,老早就跟姐姐说:“你们机关里苦,大锅饭没什么油水。爸给你解解馋,让你妈做几个拿手好菜,尝尝家里的美味,大家也一叙天伦之乐。”
那天上学时候妈就嘱咐我:“早点回来。”可是多倒霉,偏赶上那天该我值日。我平时就讨厌值日,抬凳子、扫地、擦黑板,又脏又累。可是那也不能不做呀,这是劳动。不过今天,我说什么也安不下心来,烦极了。我坐到桌子上,掏出爸给我的糖来,喊:“谁替我做值日,我给谁两块糖。谁替我做值日——两块糖!”在教室里的几个人直瞪我。方诚正从外面进来,听见了。他马上沉了脸,走到我面前,命令地说:“把你的糖收起来,雇人替你做值日哪!”我被他那严肃样吓呆了。停了一下,他才平静地问:“你为什么不能做值日?”“我……我不舒服。”“不舒服?”他摸了摸我的脑门儿,“不烧啊。我替你做吧。”说着,他就拿起了扫帚。我想:哼,知道你是团员了啊,原则性强!芝麻大小事也看出毛病来了。我把糖摔在地上,一脚跺碎了,扭身走出教室。
到了家,我一头扎在床上,真想哭。妈在厨房里弄得锅碗乒乓响。——姐姐不来,妈在生气。一会儿,她端着一盘子菜进屋来,喊我:“小宝,再给姐姐打个电话去,你叫她她就来了。”“我不去。”“好孩子,替妈去一次,呵,明儿早点钱多给你五百。”“我不!”“多给你一千!”我猛地从床上跳起来大声喊:“妈!您怎么啦?”她吓了一跳,盘子差点掉到地上,惊慌地看看我,又看看盘子。
第二天,方诚就跟没昨天那事儿似的,我可觉得有点不太自然。等我自然起来了,他才很正经地和我谈了一次话。他问我:“你想想,你昨天那样子对吗?那是什么对待同学的态度!”最后他说,“你是受家里的影响啦,不知不觉地,它影响着你。”我想起昨天妈妈那样子。咳!家里的影响!就因为这个家里的影响使我跟方诚有许多地方不同。我的好些事,他一点也看不惯,我们不对味儿,所以我们常常闹别扭。
我的这个家还让我跟全班同学闹了一次别扭,那是因为一把胡琴。中队要成立个国乐小组,缺一把胡琴。我心里算计,要一把胡琴还不容易,我爸爸正是开乐器行的。我到家跟爸爸说:“您给我们一把胡琴行不行?”他满口答应:“行行,一把胡琴我舍得,也让我儿子好交际交际嘛。上款怎么刻呢?”“上款?”“你是送给谁?”“送给我们中队。”“那更好,那更好,为大家服务嘛。”当天晚上爸爸拿回一把胡琴来,漂亮极了,胡琴杆上还刻了字呢:“第五中队雅玩,杨文宝敬赠。”爸爸得意地说:“如何?爸想得周到吧?好让老师也知道这是我家小宝送的。”
第二天,我拿了胡琴哼着歌走到学校。这一下,瞧同学们怎么说吧。“看,杨文宝给咱们解决了个大困难!”——准是这么说。一进教室,我就举起胡琴:“看,这是什么!”大家高兴得叫起来,争抢着看。我站在旁边用主人的口气说:“如何?我送给中队的。”“真的送给咱们中队?”我指给他们看那琴杆上刻着的字。有人笑起来了:“哈哈,雅玩。杨文宝,什么叫雅玩哪?”糟糕!我也忘了问爸爸雅玩是什么意思,可是我说:“雅玩就是雅玩呗,这都不懂!”国乐组组长张大旺接过胡琴,看货似的端详了一下:“样子倒不错,不知音色怎么样。”他很内行地拉起来了。琴弦发出吱扭吱扭的响声,调没对好。又对了半天,他说:“不怎么样,样子货,中看不中用的。”我说:“你嫌不好你别拉呀!”他看了我一眼:“嗬嗬,我是国乐组组长,我不拉谁拉?”“可胡琴是我送给国乐组的,我就有权利管。”“原来这样!”张大旺放下了胡琴,同学们也很没意思地散开了。“怪不得刻上名字,原来是怕别人忘了这胡琴是杨文宝送的。”小队长说。我没来得及答话,方诚兴冲冲地走了进来。我一眼看到了,在他手里,也拿着一把胡琴。同学们欢呼着迎上去,围住了他,接过胡琴急着问:“哪儿搞来的?”看样子,方诚还挺满意他那把破胡琴,他睞睞眼说:“先看看好不好吧,完了再告诉你们来历。”我也学着张大旺的样子把方诚的胡琴相看了一下。这叫什么胡琴呀,破竹子拼成的,也没上漆,琴槽是不是真正的蛇皮也成问题。我轻蔑地说:“这也叫胡琴!”方诚不高兴地把胡琴拿了回去,好像怕我给弄坏了似的,嘟囔着说:“当然是胡琴!最好的胡琴。”“是你自己做的?”有人问。方诚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他爸爸从朝鲜来的信。信上有这样几句话:“美国强盗的炸弹烧掉了一片竹林,只留下几段竹筒。我用它做了一把胡琴,现在托人捎给你们的国乐小组。有我们打击着敌人,红领巾们,你们尽情地歌唱吧!”大家马上觉得那胡琴像珍宝一样的贵重了,连碰碰都不敢用大劲。我瞟了一眼我的那把漂亮的胡琴,它冷清清地躺在旁边桌上,看也没人再看一眼。我后悔,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不拿它来呢。忽然听得有人说:“得了,这回不用求人施舍了,还得受条件限制。”我急了,逼上一步大叫:“你说谁?”方诚一愣,这时,他才看见我的那把胡琴。他把胡琴拿起来问我:“你送给中队的?”我赌气说:“我不送了。”我拿起胡琴坐到位子上,用小刀刮去琴杆上的字,只留下我的名字。方诚看着,没有拦我,无可奈何地说:“好吧,你自己去拉拉,学会了也来参加国乐组。”“自己拉就自己拉!”我就自己拉了,把弦拧得紧紧的,使劲拉。胡琴发出难听的吱咕吱咕的声音。小队长在讽刺我:“嗬,自拉胡琴自顾自。”我不理他,更使劲拉。嘣的一声,弦断了。我抡起胡琴在桌上一摔。叭咔!竹筒裂了。“哟,少爷脾气!”还是小队长在说。方诚严肃地说:“杨文宝,我建议小队讨论你这件事。”
我垂头丧气地拿了破胡琴回家。爸爸见了,惊讶地问:“怎么?他们不要?”我没理他,把胡琴交还他,爸爸感叹地说:“哎,可真是交友易,要遇知音难哪!”
胡琴事件小队会到底还是开了。同学们对我批评得那个厉害劲就甭提了,就好像我这个人和大家不一样,完全是个资本家。可是最后方诚却这样说:“别看大家对你这样严,同学们还是没忘掉你的优点的。你要是不关心队的活动,干吗主动地要送胡琴呢?这我们都知道。可你的思想里有不对的地方,就得批评。三反五反运动刚过去,大家都知道了,资产阶级思想就是坏。你的那个家要影响你,同学们不能看着不管。狠狠地批评也是为了你好。杨文宝,你不用撅着嘴像不服气似的,你去想想吧!同学们是和你在一起的。”
时刻准备着
你又要插嘴了,“你不是要讲你入团的事吗?”别忙,到初二时候,我才十四岁,才够入团年龄啊。一够年龄我就申请啦。你问我申请入团的动机是什么?动机?多着哪!第一,班上许多同学都提出来啦。姐姐也总是追问我。连爸爸都希望我早点入团,他说:“入团好,吃得开。”他这话当然是胡说。自从上两次事以后,爸跟妈的话我再也不信了。我自己对入团的看法呢,很简单:所有的英雄不都是党员或团员吗?一个队员,够了年龄就该入团。瞧,你在撇嘴。你一定以为:“光说年龄够,也不想想够不够条件!就你这样,能批准哪?”算啦,别提什么批准不批准啦。交出入团申请书的第二天,我就又亲手撕毁了它。
那是我十四岁生日的前一天,我把入团申请书叠成个纸条交给了方诚,告诉他:“现在可不许打开,明天才有效呢。啊,一定!”他答应了,他答应了那就没问题。他今天无论如何也不会看的了,虽然他非常想知道那里究竟写的是什么。他这人就是有那么股子傻气。
这一夜,我好久没有睡着。我在想,明天,明天我就十四岁啦,到可以入团的年龄啦!方诚看了我的申请书以后不知怎样想。我也在斗争,明天,明天就开始放春假了。我的生日多好啊,在春天里,又正赶上假期。妈早说了,春假时候要带我上姥姥家去玩,今天放学回来又告诉我,就是明天去,礼物都买好了。可是我去不去呢?我不能去了。团总支给我们班在春假第一天组织了一件有意义的义务劳动,已经接洽好了,是植树。义务劳动虽说是自愿,可我不能不参加。我告诉妈了,明天早点叫我起床,姥姥家不去了,我去植树。咳!一想事怎么就睡不着了,植树、姥姥家、入团、明天……
第二天哪,一睁眼我就知道全完啦!昨夜睡得晚,千嘱咐万嘱咐让妈叫我,她没叫!现在都八点多了,同学们早出发了。
“妈呀,您怎么啦?存心哪!”我急得直跺脚。
妈笑嘻嘻地双手托着一套新衣服走过来:“来,穿上!进口双料卡其的。看合身不合身。”
“我不穿,您耽误了我去种树!”
“又是种树!放春假还去种树?又是大生日的,去去!咱上姥姥家去。准又给你炖鸡吃。种树人家还能留你吃一顿?要去也晚啦。”
“都是让你给耽误的!”
“对,都怨妈!跟妈上姥姥家去吧。”
“我能找着同学们,他们就在城外种树。”
“嗤嗤!还去找?妈明儿给你开个证明,就说你不舒服了,同学们谁能知道啊,还不行吗?”
“不行!”我嘴说不行,心里可也活动了。
妈又心肝宝贝儿地劝我,我不情愿地穿上了新衣服。妈整一整我的新衣服,打量一下说:“哎,这才是妈的好儿子呢,走吧。”
“我的红领巾呢?”
“哟,这么着多大气,才像个大人样嘛。红领巾也旧了,甭戴啦。”
妈包好了送给姥爷的礼物,叫我提着。我跟在妈后面委委屈屈地出了城。
一路上,我提心吊胆地生怕碰见同学。真没准儿哪,植树地点就是在城外这一带,要是碰见……咳!偏是碰见了哪!
从公路上下来,绕过一座土山,就听到背后好像有人喊我。我站住,回头,喊声更大了。我赶紧把礼物交给妈,叫她先走。一个人从土山上向我跑来,是方诚。我怎么办呢?去植树?可是,妈在等我,我的衣服,我的红领巾……我正在犹豫,方诚已经跑到跟前来了。
“真的是你!”他的眼光显出惊奇、疑惑。
我不敢看他,眼瞧着地。方诚抬头望见了我的妈妈,又看看我那尴尬样子。他喘着粗气,站在我面前。我偷看了他一眼,他脸色那么难看,我从来没有见他这样过。他的胸脯一起一伏,他的嘴唇在颤动。他怎么啦?简直有点可怕!
“好吧,你走,跟着你妈妈走你的吧!嗨!”他跺脚,“我,我干吗还来叫住你呢!”
我也气了,我说:“干吗?谁要你叫我!”
“我问你,你为什么不来种树?”
“我有事。”
“有事!”他也讽刺我。这难道不是讽刺?这是团员对同学的态度吗?
我干脆说:“我不愿意来,谁有你积极呀!”
“你,你怎么这样说话!”
“种完树人家管你吃饭?”
“杨文宝!”他厉声大叫,然后,平静下来问,“你怎么不戴红领巾?”
“你管呢!”
他从口袋里掏出我昨天交给他的那张入团申请书来。呀!昨晚上想得那么美,可是这半天,我怎么把它忘了!
“我看过了,”方诚冷冷地说,“你交给我的时候,我就猜想到里面写的是什么。今天我还是挺早就醒了,为了看它。现在,现在我看你简直不如把它撕喽!”他把申请书伸到我眼前来。
我怔了一下,猛地抢过申请书,扯得粉碎。方诚想再夺过去,已经来不及了。我扭身就走,朝山坡下跑去。妈在喊我,可是我却清楚地听到方诚在后面自语地说:“杨文宝,你忘了队的呼号了么?”
我脚跟着妈妈,心却留在土山上。那里同学们在植树,他们看到方诚没精打采地走回去,一定会惊讶地问:“怎么,他不来?”
到了姥姥家,我连好也没问,妈很不满意,直瞪我。姥爷倒是满脸堆笑地接过礼物去。
小表弟柱儿蹦蹦跳跳走进来,托着胸前的红领巾告诉我:“表哥表哥,我入队啦,”又问我,“你的红领巾呢?你入团了吧?”
姥爷在夸妈买的点心怎样好,又端起酒瓶向妈说:“哼,这回咱再喝四两,村干部可没什么说了。”小表弟白了他爷爷一眼:“净说落后话!”姥爷就又夸我怎么好,不像他孙儿小柱,近来更不听话了,爱和大人顶嘴。妈得意起来了,指着我说:“好什么好,我们小宝心眼太实,傻乎乎的,机灵劲一点儿不像他爸爸。可我将来指望的就是他啦。他姐姐那是泼出去的水,人家又进步。”姥爷也跟着搭腔:“有他爸爸那家当,你愁什么!”“怎不愁?小宝还什么都不懂!我就算计着,等小宝初中一毕业,就让他跟爸爸学买卖去。高中我是不让他上啦。上高中再上大学,如今大学都要统一分配,他还管我们哪。”我一惊,不上高中?我急着问:“你说什么?”“我说你大啦,该当家啦,将来跟着爸爸学买卖去。”“不让我上高中?那不行!”“给你脸你就得意了呢,刚夸过你,你也顶起嘴来了。你不是你爸爸养大的?不学买卖!”
小表弟不知该说什么好,哼了一声,拉着我说:“走,咱出去玩。”小表弟跟我讲了一大串他爷爷怎么怎么不好,是富农。“富农就是不好,老师说的。”又问我,知不知道苏联少年英雄柏惠尔。后来,他又安慰我说:“你别着急,她不让你上高中就成啦!我将来还要上高中呢。”我听着,答应着,也在想着。最后,我决定了。我告诉小表弟:“我要回学校去,我这就走,你回去给说一声吧。”“干吗,不玩啦?”“假如队里有事呢?”“嗯。”
我急匆匆地往回走,我要赶回去,同学们也许还没种完树呢。我要投到那欢乐的集体里,投到那愉快的劳动里。然而,等我来到小山上,我呆住了。周围静得很,一排排新栽上的小树挺立在阳光里。山坡上长满了嫩绿的草。多好的春天哪!可是我……
仿佛方诚的声音又在我耳畔响起来:“你忘了队的呼号了吗?”这时,我好像又听到了在隆重的队会上那庄严的喊声,在节日游行通过天安门回答毛主席召唤的时候那骄傲自豪的喊声,那春雷般的轰响:时刻准备着!
我准备着了吗?我准备了什么?
成长起来
你也常常想到队的呼号吗?常常想到它,你就会感到浑身充满力量,连走路都会挺起胸脯呢。
我挺着胸脯从土山上下来,并没有回学校,正是吃中饭的时候,学校不会有人了。我也没回家,我到姐姐那儿去了。我把我做的、想的都告诉了她。她也把她认为我该怎样做怎样想的意见告诉了我。
第二天一早,我就按照姐姐跟我谈过的那样,去找方诚。想不到我跟方诚在路上碰见了。
“我正要去找你。”方诚说。
“我也是,要去找你。”我说。
以后,就是没话可说了。两个人站在一起,谁都不出声。昨晚上想好的一肚子话,不知怎么一见到他说不出来了,全忘了。半天,方诚才说:“去看看昨天咱们班栽的树吧!”我说:“嗯。”我们两个就出了城。一路上还是谁也没理谁。来到山坡上,方诚找了一块石板坐下了,我也挨着他坐下。“你为什么去找我呢?”他问我。
“你为什么要找我呢?”我问他。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昨天对你的态度,很不好。我知道,我平时脾气就不好,又赶上昨天有事。你不知道我昨天心里多乱呢。一清早家里得到消息,说我爸爸负了伤。”
“啊?”
“伤不轻,已经坐火车回来治了,叫我妈带我到医院去看他。”
“那你没去?”
“没有!我得来植树。”
“咳!植树,难道必须来,一次义务劳动?”
“我爸爸要是知道了我不参加义务劳动去看他,会不高兴的。”
我感到这话像针一样刺痛了我。我低着头,说不出话。
“可是,我一边植树一边想着爸爸。本来心就乱,一看到你为了走亲戚不来植树,还说那样的话,我就气极了。我叫你撕入团申请书,那是气话,你别当真。后来我后悔不该那么说。”
“方诚,我……”我一下抱住了他,伏在他肩头哭起来。
“下午,我到医院看见了爸爸。他刚动完手术。他,他失掉了一条腿!”方诚也抱住了我,泪珠儿落在我的红领巾上。我哭出了声。一会儿,他又抬起了头:“别哭,爸爸还劝妈跟我哪。他说许多人在朝鲜战场上为祖国献出了生命,我只少了一条腿,算什么!他怕我们伤心,就故意跟我们谈别的。他问我:‘脸色不好看,心里有什么事儿啊?’我心里是有事,我正想到你。我就把咱们吵架的事告诉了他。他说:‘啊,这孩子怎么这样啊?你应该多帮助他。’我说:‘我帮助不了他了。’爸爸批评了我一顿,说:‘祖国和党需要的是你们整整一代,你看着一个快超龄的队员不愿意入团,能不管么——何况是朋友?’他问得我答不出话。后来,他拿出我的红领巾——他还留着它呢。他说:‘这条红领巾在我们连里,谁立了功谁戴。许多同志戴过,有戴过它的,现在已经牺牲了。最后,我负了伤,同志们送我回国来的时候,哭着把它系到我脖子上。呶,你把它送给杨文宝吧。旧了,可是很有意义的。’”
方诚从口袋里掏出那条红领巾来,轻轻解下我原有的,把这条系上。我坐着一动不动,泪花又在眼里打转儿,心里,是一股什么样的感情啊,像沸了的水在翻滚。
“我爸爸还讲:‘你们戴红领巾的,应该珍惜你们的青春。少年,这是一个人一生中最宝贵的时期。思想在成长,知识在丰富,身体在发育。这时候,好的,容易接受;坏的,也容易受影响。要特别注意噢。你们上午不是去植树了吗?哎,要像小树一样,在春天里——这春天好比党的培养——不生斜干,不长歪杈,枝枝叶叶向上,直溜溜地成长起来。’”
我抓住了方诚的手:“我,我可以去看看你爸爸吗?”
“真的?我找你正是想和你一起去看他呢。”
我们手拉着手走下山坡,迎面,耀眼的阳光照过来。这金色的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回头看,整个小山染成了金色,漫山的小树,沐浴在阳光里。
这样阳光灿烂的春天,小树会很快地很好地成长起来的,我想。
祖国的事业
谁没有朋友啊!可是你知道吗,什么叫真正的朋友?难道说叫你抄他的作业、替你扯谎的算是朋友?我小时候也这么以为,大了就知道了,那不叫朋友。真正的朋友,首先是你最亲密的同学。你们彼此了解、互相帮助,你们携手共同度过人生最宝贵的少年时期,为了共同的目标——祖国的事业一起前进。
方诚就是我这样的一个朋友。
我戴着朋友戴过的红领巾。我摸着它,就好像方诚站在我身旁,他那双黑眼睛成人气地注视着我,等待着我。他注视着我是不是为祖国的事业准备着,等待着我早日参加团的队伍。
我没有辜负那双黑眼睛的热望。我比以前好多了,同学们都这么说,小队长也跟我很好了。有人开始在背后议论:“杨文宝在争取入团啦。”可是关于入团,我跟方诚谈过,我当时先不着急入团呢。你别惊讶,我有我的看法,方诚也是同意的。我想:我干吗急着要得团员称号呢!我以前申请入团的动机就有点糊里糊涂的。我应该多想想,我现在是不是拿团员的标准要求自己,这标准当然指的不是年龄,而是“热爱祖国、忠于人民、有知识、守纪律、勇敢勤劳、朝气蓬勃、不怕任何困难、为祖国的事业奋斗”!
要做个团员,在我是队员的时候,必须先是个好队员!
做个好队员,我就必须克服许多缺点,譬如说:不爱劳动,好花零钱,什么事光顾自己……反正大大小小的毛病多的是,一时也说不完,许多许多都是受家里的影响。这个家我真想离开它。可是方诚却说这不是办法。他批评我:“你意志软弱、斗争性不强。你应该和家里的资产阶级思想斗争,同时,还要帮助你爸爸妈妈。”“哟,我还能帮助他们?”“怎么不能呢?能的。资本家的改造,政治课讲总路线的时候不是说过,也是祖国的事业的一部分。”
这以后,我时时想着在这方面为祖国的事业做一点事,也真做了一点点。
初三那年,国家发行一九五四年度的公债。上课的时候老师就讲:“同学们可以根据自己家里的情况动员家里人认购。”我像接受一件重大的光荣任务一样回家了。
一进屋我就看见妈正数钱呢,一大叠钞票。我心上一喜。莫非妈妈搞通了,想买公债?
“妈,你拿那么多钱干吗呀?”我高兴地问。
“给你买东西。”
“嗬,那可不错。”我以为妈是开玩笑。
“你先说说你要买什么吧。”
“我呀,我什么也不缺,我要买公债。”
“别胡闹!区政府推销公债的人刚来过,你又来了。”
“您买公债啦?”
“让我给打发走了。我说一来我们家钱不宽裕,二来我做不了主。”
“妈!您,您这不是钱!”
“这钱是妈妈体己,妈做主,今儿就给你全买了东西。你爸爸近来也假积极啦,省得他要用这钱买公债。妈算计着给你买自行车、手表、金笔,都要最好的。”
“笔我有,表不要,自行车用不着。”
“你爸爸没说呀?往后怕公私合营,得多买点这些东西,叫什么生活资料。你不听话,东西是给你买的。区里的人都没搞通我,你个小孩子跟着打什么岔?”
“那,那这钱既然是给我买东西,要买什么可随我挑。”
“你爱买什么买什么,吃完晚饭妈带你去。”
于是,我抽个空儿跑到了区政府。我告诉管推销公债的同志,我们家有钱,能买,可是得上我们家取钱去。区上的人答应一会儿来,我就先回来了。爸爸也回来了。这一傍晚,我嘴没闲着,管他们听不听呢,我完全讲的是买公债、买公债!爸爸直摆手,不叫我往下说:“好好,谁让爸是资本家出身呢,必然得买。同人买得也很多,我岂能落后于人!爸在厂里已经认购了相当数量。”妈说:“你知道文宝说的是什么?他看上我那几个钱儿啦,我打算买东西的。”我说:“不管谁的,多余的钱都买公债!”妈喊:“你当家?”我也喊:“当家就当家!”
正吵着,区里的同志来了:“杨文宝同志在家吗?”——多逗啊,他管我叫杨文宝同志。我从他手里接过一叠子公债券,伸到妈面前:“拿钱吧,我买这个!”妈气得干瞪眼。爸倒帮了忙了。他很神气地命令妈:“全数都买!这是为国家效劳嘛!”他又向区里的同志说:“我本人已经在厂里认购了,如今家里也要买的。”
爸爸近来是比以前好多了。乐器行营业发达,使他很高兴。他有个问题犹豫不决,那就是公私合营。这是件大事,我得起作用。理论问题我讲不好,姐姐在这方面比我行。我配合姐姐的动员表明自己的态度:“甭指望我继承您再去剥削人,我上高中!”
后来,爸爸搞通了,应该说这里面也有我的作用——我也开始在家里起作用啦!妈还死不同意。爸倒跟她发起脾气来了:“真是妇人之见,此乃大势所趋,若再不通,儿女也将视你我为老朽之物。”他这话当然并不是彻底认清了。这不要紧,慢慢来嘛。我已经在家里起了作用,以后要起更大的作用哪。我要让他们知道,我不是什么资本家的儿子,我是队员——党的儿子。
队员的道路
党的儿子是要跟着党走的,这就是队员的道路。正像队歌里所唱的那样:“准备着参加青年团!”“永远前进,跟着共产党!”在这条路上,你如果是一直大步走着,要入团,这是当然的事,没什么难的,就像方诚入团那样。可是,如果你曾经走到斜路上去过,那入团就不是很容易的,要走回来,跟上去。
又是春天了。春天多好,谁不喜欢春天哪!到了春天,各式各样的花全开了,树枝上也长出了嫩叶。那年我们种的树长得很好,我和方诚去看过了,在春假里,我十五岁生日的那一天。我们又并排坐在一年前坐过的地方。去年,就在这地方,方诚给我戴上了他的红领巾,我想着,手不自觉地去摸那红领巾。方诚拦住了我,轻轻动手替我解下红领巾。
“干什么?”
他抿着嘴笑,不言语,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纸来。
“超龄了的队员同志,你该填表了。”
我向他手中看去,一张纸上粘着我曾经撕碎了现在又拼好了的入团申请书,另一张,是组织上统一印发的入团申请书。
关于我,已经没有什么好谈的了。今年春天,我已经十七岁,在高二,还和方诚一个学校,同班。至于那条红领巾,倒有件事可以告诉你。这不又到“五四”了吗?“五四”,你知道的,是青年节,是团的生日。今年“五四”我们学校要举办一个向队员介绍团组织的展览会。那条红领巾也将放在展览会上。还专门有一栏介绍方诚呢。介绍他是怎样成长的,怎样从队员成为团员,而现在,他已经申请入党啦。因为那条红领巾,展览会也将提到我呢。咳!可惜你不能到我们学校里来,要来了,你就能看到那条红领巾了。你还会看到会场门口的三面大红旗,火炬通明的队旗、金星灿烂的团旗和镰刀锤子有力地交叉在一起的党的旗帜。你还会看到这展览会的名字,你猜它叫什么,叫“队员的道路”。
(原载195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