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小干事
卞祖芳
李小琴和我同桌，是咱们班上的卫生干事，这学期新选上的。大家都说她爱整洁、爱集体、责任感强啦什么的，就像我们班上数她最好似的，所以大家都投她的票。
她胖胖的，圆团团的脸，笑起来两颊就有两个小酒窝，加上她的年龄又小，有时候，咱们干脆叫她“小干事”。
谁知她才当上干事没几天，就神气活现的啦，什么都管起来。谁的指甲长了，得，叫她看见，就有得说，她唠唠叨叨地批评一大堆：“啊呀，这么脏！看得出，你不够重视清洁卫生，快去剪了吧！”
你要是说：“李小琴，明天剪吧！”
她就把头像波浪鼓似的摇起来：“不行！不行！”两根小辫子跟着甩来甩去，也好像在说：“不行，不行！”
“现在没剪刀呀！”
这总没说的了吧？可是，她抽屉里就藏着一把小剪刀，拿来递给你：
“给，剪吧！”
她是个有心人，提防你来这一着。她的心眼儿可细着啦！
有一次，我说：“得啦，小干事同志，现在我没空！”
“没空？行，我代你剪！”她抓起我的指头剪起来，弄得我没法儿办，只好乖乖地听她的。
小干事做事就这样顶真，你叫人怎么说呢？谁碰到她，谁就认倒霉。
我们班上很多人害沙眼，她巴巴结结地跑到张校医那儿研究，问有没法儿治。张校医说：
“法儿是有，磺胺醋酰钠这种药水，可以治沙眼，可就是麻烦，得天天早上点眼睛，一天也不能间断！”
可张校医不知道，我们的这位小干事就偏偏不怕麻烦！瞧吧，她兴高采烈地领来一瓶药水，笑嘻嘻地走进教室，呵，高兴得连嘴都合不拢了。
这下，看吧，她可忙开了！又是写稿登在黑板报上介绍，又是在班会上动员，她吹得像真有那么回事儿，好像谁点了她的眼药水，谁的沙眼就准保好，比给有名的大夫瞧都要灵似的。
她就那么瞎吹一气，可很多人都信了她话，愿意给她点。
为这件事，我们的班主任王老师还特别表扬了她一番，说她工作积极啦，为大家服务热心啦什么的。
我可不信她的那一套，虽然张校医在给我检查身体的时候说我也有轻微的沙眼，可我并不觉着怎么的，我的眼睛和别人一样看得远嘛，干吗要让她天天给我点药水！天天早上点，多麻烦呀！我是体育健将，早上得练长跑呢。
她第一天给大家点眼药水的时候，装得那么一本正经的样子，戴上口罩（这是她自己特地买的，我们班上就她一个人有口罩）。接着，把她那双胖鼓鼓的手浸在热水里，泡着泡着，又用药水肥皂咯吱咯吱地擦起来，用手巾把手揩了又揩，然后，才拿起药水瓶。
大家依次过来，仰着脖子，给她点。她用两个指头轻轻掰开你的眼皮，用医生询问病人的那种安详的语调问：“疼吗？”接着，在你眼球上滴上一滴药水，还像哄孩子似的说：“嗯，忍着点，就会好的，知道吗？啊！”点过了眼药水，又用棉花在你眼睛上轻轻地揉着。
就这样，一个一个地点，我在旁边都看得腻死了，她还一点也不着急，像挺高兴似的。
轮我点了，我说：“李小琴，算啦！”
“为了你自己的健康，过来呀！”她仰起脸对我说。
我勉强地走过去，并且警告她：“你给我轻些弄，要不然，哼，下次甭想我让你点了！”
她没理我，掰开我的眼皮，说真话，不怎么疼，为了使她知道我不是个好说话的，我就故意叫起来：“哎哟！哎哟！轻些……”
她瞪了我一眼，说：“别像老公羊似的咩咩叫，哼，这点疼都挺不住，还是体育健将呢！”
叫她这一说，我立刻闭住嘴，我不能让她小看了我！说实话，球员在球场上摔折了胳膊，也不兴喊声痛，点眼药水算得了什么！体育健将嘛，就得讲究这点“硬气”。
就这样，她天天给我们点，一天也没间断。
这天，我们“鱼雷”篮球队和“红旗”篮球队赛球，时间偏又在早上，我匆匆进了教室，把书包往抽屉里一塞，掉头就走，我的心早飞到球场上去啦。
“哪儿走？点眼药水！”小干事张开两臂拦住了我。
“我得去参加球赛，没空！”
“不成，得点眼药水！”
我着急地说：“赛球要紧呀！”
可她，一点也不急，平心静气地说：“在我看，眼药水要天天点，这最要紧！”
“嚯——”的一声哨音，这是准备比赛的信号。
我急得脸红脖子粗地说：“你到底放不放我走？”
她一甩辫子说：“我不能让你走，这是我的责任！”
嘿，责任！看她神气的！我气冲冲地推开她：“哼，当了几天干事，把你趣得这样子，去你的吧！”
她大约没想到我会这样对她不客气，愣住了。我顾不得多说什么，头也不回地径自向球场走去。
后来，王老师知道了这件事，狠狠地批评了我一顿，说李小琴这是为集体服务，说我不该打击她的工作情绪，叫我向她道歉，又叫她给我补点眼药水，一句话：她全部胜利了。
我憋着一肚气，我想：没说的，准是王老师偏袒她。可巧，这天她值日，领来新的图画本子发给大家。这些本子中，有新封面的，也有用旧封面改订的，大家都轰上去拣新的拿，等我去拣，都剩下些旧封面的了。
林如霜拣到一本封面崭崭新的，他得意地啧着嘴，拿在手上，给你看，给他看。我看见李小琴也挑了一本，塞在抽屉里。
我对她说：“李小琴，你那本给我瞧瞧！”
她用手捂住，说什么也不肯：“不嘛，不嘛！”
我知道了：她是怕给人发现，怕我换她的，哼，好个自私自利的家伙！王老师还说她热爱集体呢！
王老师上语文课的时候，我忽地灵机一动，趁李小琴不提防，突然从她抽屉里抽出那本图画本子，得意地站起来：“报告！”
她没想到我来这一手，吓得脸都红了。
“什么事？”王老师问。
“这个——”
我把图画本子一看，忽地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说不出话来。
“这个什么呀？”
“这个——”我的嘴结巴起来。
全教室的人都盯着我看。我的脸红一块白一块的，他们当我发生了什么事呢。
李小琴从容不迫地站起来，平静地说：“是这么回事，这本图画本子封面是旧的，又染了一摊墨，我想：给谁谁也不可能要，就留给自己吧，反正一样用呗！”
王老师赞赏地点点头。
我的灵机忽然又动了一下：“我——是说：李小琴值得表扬！”我给我自己解了围。
就这样，我和她仍然憋着气。
一天下午，班长进教室来宣布：“下周测验几何！”
“什么？真的？”大家问。
“宋老师亲自和我说的。”
我可着了慌，这些日子我净忙着练球、赛球的事儿，几何压根儿就没温习，而且下周就测验，怎么办？我急得直抓头发。
林如霜模仿着宋老师的样，摸着嘴唇上假想的八字胡子，用低沉的声音说：“同学们！今天测验几何，既要算出答案，又要说明演算的步骤！”
瞧，人家都快急死了，他还逗乐呢！
复习是来不及了，我想，来个“速成”吧！我扯一下林如霜的衣角，压低嗓门说：“嗳，帮帮忙，考几何别忘了给我来派司！”
谁知他急急忙忙地摇手，说：“不行！不行！上次考几何给你打派司，我也差点给画上了漫画登在墙报上，我受不了！”
他大着嗓门喊，嚷得全教室的人都听见。李小琴当然也听见了，她过来对我说：“你甭打算再打派司了！”
我一扭脖子，说：“你管不着！”
“管不着？你敢打派司，我就向王老师报告！”她气鼓鼓地说。
“等考二分了，又该说我影响集体的荣誉啦，可叫我怎么办？”
大概是我说话的声音感动了她，她同情地对我说：“王大年，你不能加油干一下，争取四分？”
四分？说得容易，要能考三分，我就心满意足啦。宋老师出的题目那么难，这只角那只角的，把你的脑子也搞昏了。四分，我连想也不敢想。
“怎么加油呀，前面的我都看不懂！”我说。
“帮你复习怎么样？”她的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望着我。
“谁肯呀？”
“我！好么？”她推荐自己。
“你？这个——我不需要！”我挥着手说。
虽然她的几何成绩是全班最好的，可我能要她帮助么？将来，她更有了说的啦，更会在我面前神气活现的啦！我宁可去恳求林如霜，也不能要她。
她气得撅着嘴说：“不要？好啊，我有时间不会自己看书么？哼，现在就是你求我，我还不乐意呢！告诉你：打派司可甭想了，看你自个儿干吧！”她说着，使劲一甩辫子，气鼓鼓地走了。
去找林如霜，谁知他乐意不乐意呢？——唉，送上门的不要，反而到处央求人去！我又后悔了。
晚上，我在家对着几何书发怔，要复习，可我感到没处下手。
“嘣，嘣！”——敲门声。我开了门，咦，是李小琴！我惊奇地说：“呀，是你！”
“是我！怎么样？”她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我来帮你复习！”
我愣了一下，说：“你……不是说……”
她鼓着腮帮子，忽然，又噗嗤笑出来，说：“瞧你！按我的性子，八辈子也不想帮助你，不过，没法子呀，我不能眼看你成绩掉下来，懂吗？”
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想，默默地看着她。
她说：“怎么？拦在门口，不让进去还是怎么的？不行，我偏要进来！对我有意见，咱们考完提；哼，我对你也满肚子意见呢！走，进去，现在我帮你补习几何，你就得听我的！”……
就这样，她每天晚上都来，直到考试的那天。
到考试那天，虽然有点把握，可接卷子的时候，我的手簌簌地有点抖，心慌得厉害。
一共四道题，前三道都是李小琴帮我复习时着重讲过的，不觉得难，就是最后一道作图题有点不好对付。我想啊想的，老半天也没想出来。眼看李小琴、林如霜他们都交卷了，急得我满脑门汗。
忽然，李小琴轻轻递给我一张纸条，我还没打开看呢，宋老师就从容不迫地走过来，平静地说：“王大年，把这张纸条给我！”
我两手战战兢兢地把纸条递给了他。这时，大家都屏住气，教室里静极了。宋老师打开纸条看，大家都睁大眼睛看着他。
忽然，宋老师笑啦，这真是出人意料的事。他对我说：“李小琴叫你不要慌，是的，你不要慌，作图题一点也不难！”
我的心略略平静了些，冷静地思索着。忽然，眼前一亮，像有一根线把许多问题贯串起来，一切都变得可以理解了。我连忙在纸上写起来，等我写完最后一个字，下课铃就响了。
宋老师挟着试卷准备离开教室，李小琴带着恳求的口气说：“宋老师，请您……先看看王大年的卷子！”
“对了，宋老师，我们请求您！”林如霜他们都异口同声说。
宋老师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红铅笔，坐下来。大家都把头凑过去。我紧张得心扑通扑通直打鼓。我看见宋老师的铅笔向上剔了一下，就是说，第一道对了！接着，第二、第三道也对了。到第四道，宋老师的铅笔停住不动，是因为我把比例式子的项目弄颠倒了，这是一个漏洞，宋老师略微思索一下，就在卷子右上角写了个4字。
我咧着嘴笑起来，我真想不到能考四分！我感激地看着李小琴。这都亏得我们的小干事的帮助，我心里把她感激得什么似的，不过没在嘴上说“谢谢你”。干吗要嘴上说呢，心里记着就是啦！
（原载195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