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艺》60年金品典藏书系·云朵的牧场(童话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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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四只耳朵的惠平

陈琦

我们只有两只耳朵,可是惠平是有四只耳朵的。妈说他有四只耳朵,老师也说他有四只耳朵,同学们也说他有四只耳朵。的确,惠平有过四只耳朵。这个奇异的新闻,一时曾轰动四方。

惠平家住三村花厅。花厅是个聊天场所,每晚总有不少人在那儿谈天说地。惠平对学习虽不热心,可是画图画、看热闹、听故事却挺喜欢。他听故事从不缺席,总要听到散场才肯罢休。

农业合作化高潮来了,社里在花厅装上个广播匣子,说是让人们听听故事听听戏的,这下厅里更加热闹起来了。

一天晚上,花厅占满了人,厅里面的一批人听广播,厅外面的一批人听张先生讲戏。张先生讲戏的本领是出名的,惠平一听,两只脚像铁钉一样钉在地上走不开了。张先生的话停了一下,惠平忽然听到厅里的广播匣子发出轻微的咿咿呀呀的声音。啊!是一个姑娘在唱着一支轻柔而美妙的歌曲。惠平想听歌曲,但舍不得张先生的戏;想听戏,可又舍不得歌曲。真是脚踏两头船——不知听哪儿的好。

“这怎么办呢?”惠平想,“要是我有两对耳朵该多好哇!一对听广播的,一对听张先生的,什么也漏不了……”

惠平是个贪睡的孩子,平时一上床就像死狗一样睡着的;可是那天晚上,他怎么也睡不着了,想着那件事。想着、想着,耳朵发痒了,他两只手就不由得抓起耳朵来,抓啊,抓啊,忽然觉得耳朵有些异样,惠平仔细一摸,哎!在老耳朵的下面长出一对新耳朵来了!样子跟老耳朵差不多,只是下面拖长了一些,上下两只耳朵连起来,像个青鱼尾巴,好笑极了。早晨,惠平对着镜子一照,新耳朵的坠子差不多拖到肩膀上,不很美观。他撕了撕可撕不动,心想:虽然样子难看,可也有个好处,下次听戏听广播可两不误了,可是这特别的东西,要是给人看到了会怎么样呢?妈妈和姐姐会怎么样呢?同学们会怎么样呢?——嘿!他们一定会嘲笑我的。惠平怕了,两手紧紧掩住新耳朵,怎么也不敢走出房间。妈和姐催他几次,叫他洗脸吃饭,他总是不响。最后妈恼火了,他才硬着头皮走出去洗脸,吃饭。奇怪,妈和姐对新耳朵都没有特别注意。惠平想:也许她们看不见吧!于是就放大胆子到学校里去。惠平到了学校,同学们跟往常一样对待他,也没有发现他头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哈!原来是他自己一个人的秘密,惠平心里可乐极了。

在教室里,惠平坐在第一排第二行,他后面是忠长、雨生,这两个人学习不算好,可是口述才能却是惊人的。特别是忠长,说起话来不慌不忙,有条有理,声浪有高有低,声气有紧有慢,有时还带做一下动作。要是他一说起话来,没有一个不伸长脖子听的。他俩很爱说故事,诸葛亮摆空城计呀,智取生辰纲呀,大南瓜呀,猴子精呀……都能讲得清清楚楚。上课时,他们常常趁着老师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讲着那些故事。只要他俩一讲起来,惠平就把身子贴住坐椅,眼睛看着老师,耳朵却竖着听忠长讲的。

但是,今天跟过去不同:过去,他要是一听故事,老师讲的什么,就一点也听不见,提问到头上,只好打木桩——站着回答不出。今天可不一样。“同学们,分辨一下‘能不’跟‘不能’有什么不同?‘不能’是直陈语气,‘能不’是反问语气,好像……”老师的话一句一句塞进耳朵来。他想:“什么能不、不能,倒过来掉过去还不是差不多。去你的吧!我要听我的故事。”可是怎么行呢?“如果……”老师的话又塞进耳朵,像是地下涌上的泉水,用烂泥怎么也堵不住。为什么呢?喏,不明白吗?现在他已有两对耳朵了哇!两个人齐讲起话来,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讨厌!”惠平想,“当然,老师的话也该听,但最好是这样:凡是那时我不愿意听的,暂在耳朵旁边等一等,等我喜欢听的时候,再让它进来。呀!这就绝顶好的了。”

惠平想着那件事,晚上又睡不着。想着,想着,不由得又摸了摸上面那双老耳朵说:“你管我喜欢听的话。”他狠命地拉一拉新耳朵上挂下来的耳坠子,说:“我不喜欢听的话,不得到我的命令,你就不要放它进来。”

第二天是星期日,惠平一起床,就听见隔院子里响着“嗒嗒嗒”的声音。惠平知道,这是他同班的同学外号叫“赵子龙”和“曹操”的在打乒乓球。球声像向他喊:“来呀,来呀,来呀……”他才跨出门口,娘喊了:“菜放在橱底下,拿去洗一洗。”这是惠平不愿意做的事情,新耳朵知道惠平不喜欢听,又没有得到命令,就叫它站在门口等着。惠平没有听见,当然迈着大步子打球去了。娘见惠平走了,想喊回来,但刚好他姐惠娟来了,娘叫惠娟去洗,惠娟去了。

“赵子龙”仗仗打胜,谁也打他不过,做了“皇帝”。惠平不认输。“赵子龙”说:“‘关平’咱们是同伙的,不能斗,要一起对付‘曹操’才是。”因为同有一个平字,“赵子龙”就叫他“关平”。于是“赵子龙”跟“关平”和睦打,只跟“曹操”才狠狠打,“曹操”气极了,请来了一个“吕三保”……正打得起劲,娘叫吃早饭了。新耳朵知道他现在还不愿吃饭,又叫话儿在耳尖门口等着。娘叫不应惠平,就喊:“有炒鲜鱼哎,不来吃,等一会就吃光了!”惠平听了,慌忙跑回家去。因为这是老耳朵掌握的事情,它知道惠平是最爱吃炒鲜鱼的,就立刻把话传给惠平。

吃罢早饭,一阵脚步声往尾侧传来,惠平知道他的捉鱼朋友忠长、雨生来了。再听一听,“咳!咳!咳”传来了三声空咳。惠平肯定是猜对了,拔腿就跑。才跨出门口,娘喊了:“可不要到外面去玩啊,在家里领着妹妹。”新耳朵知道惠平不愿意,又叫此话站在耳朵门口等着,惠平听不到,当然溜走捉鱼去了,娘见他走了,也就算了,又叫惠娟领着妹妹玩。太阳当空,惠平回家吃午饭,他捉鱼捉得有点累了。一回来,就先躺在台阶上休息。

娘和惠娟正做好肉馅饼,听到惠平来了,娘凑着惠娟耳朵说:“娟,今天肉馅子真多,可好吃了。咱们不要说话,不声不响地吃,不要给惠平听见。这个人太懒了,不给吃……”话没说完,惠平冲进来了,很快抢着两块肉馅饼,张口就吃。一边吃,一边还说:“想撇开我呢,我知道的!”娘和姐都哈哈地笑了。娘儿俩都想:这几天惠平耳朵很不灵,为什么说到吃的时候耳朵就会灵起来呢?天哪!这是惠平个人的秘密,人家怎么能知道呢?

惠平星期一到了学校,没拿出功课来复习,马上就画他爱画的人像,什么宰相呀,状元呀,插着雉鸡毛的大将呀……上课钟响了他没听见,因为这是他不喜欢的事,新耳朵知道他,叫钟声站在门口等着。班长喊了立正,大家都笔挺挺地站起来,惠平还是自在地坐着。同学们急了,直喊:“站起来!惠平!”他不喜欢的事哪听得见!新的耳朵掌握得很严,根本不让这些声音传给惠平。等到后面忠长拉他的手,他抬头一看,见同学们都站起来,这才知道是上课了。老师叫翻开书,他没有翻;老师讲课了,他一点也没有听进去;老师叫做笔记,他呆着没做。因为这些他都不愿意,新的耳朵叫它们都站在门口等着。

星期二下午,惠平他们班的同学和老师们到二十多里远的千斤社去访问。据说那儿有许多新鲜的东西可看。惠平很喜欢,什么都听得清清楚楚,什么都准备得很好,跟大家一起访问去了。

走了十里光景,到了太平庄,队伍停止前进了。老师向大家宣布:允许同学们在附近休息一下,但不准走远或到亲戚家去,因为过一会儿就要走。惠平的小姨母住在太平庄,他想到小姨母那儿去玩一趟。新耳朵知道惠平的心理,不让老师的话进耳朵去。一解散,惠平就飞也似的跑到小姨母家去了。小姨母见了他很高兴,给水果吃,给烧点心吃,问这问那可亲热啦!外面哨子嘘嘘响了,鼓声咚咚响了,虽然别人听得很清楚,惠平可一点也听不见。等到惠平玩了很多时候赶出去时,同学们不知哪儿去了。“饥不择食,慌不择路”,惠平来不及想,选上一条大路就走。路上行人很少。赶了好多时候,越走越不对,怎么也不见自己队伍的踪迹。他抬头一看,啊!吃了一惊——太阳快落山了,天上乌云密布,怎么办呢?千斤社当然参观不成了,没办法,只好扭头往回跑,四面是连绵不断的阴森森的土山,风在后面把自己重重地推着,忽然,哗啦啦一阵大雨,落得天昏地黑,他只好一面拼命奔,一面嚎叫,自己也不知道叫了些什么。

就这样走了里把路,总算看到灯光,惠平向这屋子里直冲进去。里面的人大吃一惊,马上帮他弄干衣服,但惠平已昏昏沉沉了,他发起烧来了。

第二天一早,人家把惠平送到了家里。妈和老师到处找了他一个晚上又一个早晨,没找到,正在伤心落泪呢,看到惠平回来了,高兴得什么似的。妈和老师问他:“跑到那里去了?碰到了些什么事?”惠平只是瞪着眼睛,原来他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

老师和妈觉得他变得奇怪,说他一定是精神失常了。于是老师把他送到诊所检查,诊所检查不出有什么毛病;老师把他送到医院检查,医院也检查不出有什么毛病;最后老师把他送到心理病院去,那个医院里的医生是个心理学家,他把惠平检查了一下,说是闹了“多耳症”。

老师问:“什么叫多耳症?”

心理学家说:“多生了两只耳朵。”

“怎么会多生了两只耳朵呢?”老师又问。

“这是个复杂的问题,一下子就难说清了。”心理学家回答。

“能医治好吗?”

“能。”

“需要多少时间?”

“一个星期。”心理学家笑笑说,“过七天你再来领他回去。”

老师走后,心理学家拿出一枚发亮的金针,往那对耳朵里一戳,像挖掉塞在耳朵里的一块棉花,新耳朵轰隆了一下,接着吹进一阵凉风。过一会儿,一个声音在耳朵旁响起来了:“惠平,菜放在橱底下,拿去洗一洗。”是妈的声音。惠平向四处一看,找不到母亲,惊奇了。不等分说,耳旁又响起来了:“可不要到外面去玩呀,在家里领着妹妹。”又是妈的声音。心理学家知道惠平被闹糊涂了,就叫他躺在床上,不准他随便动。接着又是嘡嘡的钟声,嘘嘘的哨声,班长喊立正声,铃声,老师的讲课声……耳边尽是响声。惠平听了一天一夜才听完。哈哈,你说是怎么回事?原来心理学家那枚金针一捅,把新耳朵的门打开了,站在门口等着的话儿,一个接一个跑进去了。心理学家又拿了一把银刀,割下新耳朵,再把割下的耳朵削了削,往老耳朵里一堵,敷上了药,手术就做完了。

过了一星期,老师到心理病院,心理学家对他说:“孩子病好了,不过才动过手术,身体还没有复原,得叫家长给休养休养。”老师看了看惠平,他迷迷糊糊半昏半醒。老师把惠平背出医院,送他到家。

新的耳朵没有了,一切声音和话儿都由老耳朵掌握,它接受新耳朵的教训,不敢再叫声音和话儿站在门口,而是迅速地送它们进入耳朵。于是惠平的耳朵又跟我们的一模一样了。

(原载1957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