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华严泷下
呵!千辛万苦走尽了层叠不绝的群山,奔腾急湍的瀑布声,推出听觉中的一切声浪而占据了。白云般的急流,从半空中涌出来,细密的水花溅到面部来,一阵阵地微寒沁入心灵里;这时的知觉只有感到沉默和神秘。同游的伴侣乃和对我说:“到了这种景地,叫人实在难以描写:四面削立千仞的高山隔绝尘世的一切;现在的思想,已经不是平日我们所有的思想了!现在的四围只有伟大的神秘可以形容它们。”我这时为一种神秘的静默支配了,我对于乃和所说的话,只有心许,却不能回答她。
我独自沉默着。把心灵交给白云了,交给流水了;我万千的柔情,和沉迷的深恋,也都交给这一刹那的自然了。丞姐她好像是得到宇宙的生机,她永远不受神秘的支配,她从不曾说过灰心的话,她也从不问宇宙是什么,她喜欢活动,她到一个地方,她便想再换一个地方。这时她又在催我们走,她说:“看见就完了,我们再到别处玩去罢!”我被她催促了,不知不觉心里一酸,流下泪来,唉!我知道自己的渺小,我要知道尘梦的短促;我何苦离开他做个失恋的可怜人!
乃和胆怯地坐在我的身旁,她悄悄地叹道:“人事有完的时候,水流没有竭的时候。”我听了这话,更由不得伤心,我忏悔我已往我的种种……唉!这时的心真失却主张了!
丞姐在半山上招手,劝我们更前进,我只懒懒地不愿动。她说:“你不是要看华严吗?为什么在那里老坐着不动呢?”我听了这话仍在踌躇,丞姐又高叫道:“哎呀!这真是奇怪极了!在高山时是水,流下来便成了烟了……”她的话打动了我的心,便随了她又奔了许多羊肠的山路,转弯处果见飞烟软雾中,云织成般的梯子,从山巅下垂,半生梦想的华严果然看见了!我理想中的瀑布,以为只是丝丝流水,却想不到从山巅上涌下来的急水,竟不是水,是一道的飞烟,是无数的白云,几至流到山湾时,因激流击石的缘故,喷出细腻的水花,那水花便随空气四散,因其浓厚,又像是半山罩了白雾。
我不禁迷醉了,怔怔坐在飞泷的对面凝望。忽然从左边山坡上下来几个人——缙绅样的态度,站在我的斜对面,指点评论,我无意中对他们望了望,在他们怅惘怜乞的脸上,使我发觉了一件不幸的认识:我平日觉得人生事业的成功,是有无上的光荣,而这时我总觉成功实在是最伤心的事,并且是最有限的事。当我未到华严之前,我心灵中充满了无限的渴望,这个渴望增我许多生趣;我有时坐在葡萄架下看云天飘渺,我便在云端里造无穷的意象,那时白云作了我温柔的褥子,蓝天作了我遮日的屏风,月亮作了我的枕头;我安静睡在那里,永远不会想到失望的苦痛——现在呢,华严是在我的眼睛里;和从那烂湿的污泥,爬到高坡上时的艰难,所得到的代价,当时的喜悦,只一声的长叹表示出来了;现在心里所有的除了忏悔和沉闷——间或含着些羞耻和惭愧的念头外,没有更多的思想了。
丞姐依旧兴高采烈,她发起一同照相,作个游华严的纪念;我没什么意见,因坐在乃和的旁边,手里拿着我唯一的良伴——日记本——对着瀑布下面潺潺的细流,寄我无穷的深意,和怅惘的情绪;照相我始终没有在意。
我好思虑的心,这时更跑到绝路上去了!我想到广漠的世界,只有一面真理的镜子是透明的,除了这面真理的镜子外,便全都有色彩了,无论什么人要是不拿那赤裸裸透明的真理镜子来照,自己是永远不认识自己,也更不认识别人了。
一个人被认识是最不容易的事,也是最不幸的事,我永不希望人们知道我,因为我是流动的,是矛盾的,是有限的;人们认识了我,便是苦了自己。
去年的夏天,一个黄昏里,我依稀记得那时候,正是下过一阵暴雨之后,斜阳从一带深碧的树林里,反射在白色的粉墙上,放出灿烂的金光,映出疏淡的树影;阵阵微风,吹过醉人的玫瑰花香。我独自坐在荼蘼架下,看被雨洗过的树叶,格外显得翠绿,衬着那如美人带酒,娇媚无力的红花,加倍使人迷醉了;那时我的朋友澄如,她从外面进来,拿着雨伞指着我说:“这种美景——在这所房子,除了你谁来享受?”我听了这话很觉不安——我相信多和一个人接触便多一重苦恼。
我有时觉得我的生命太短促,不够我使用;有时我又觉得一天好像一年,实在太长久了,竟没有法子消遣。
吃饭,穿衣服,住房子,真是一件大事!不过若有一个人对我说:“你是为吃饭,穿衣服,住房子,而生活的。”我一定觉得那个人太轻视我了。我一定要为自己申辩,或者还要恨说这个话的人;但是我今天认识我自己了,在我过去的历史中,我的生活除了吃饭,穿衣服,住房子,我真不知道还为什么,不过在全世界全人类组织体中的一个小我,原值不得什么。
现在我悄悄站在瀑布面前,看那不断的激湍,心里禁不住乱跳,我想若使我把躯壳交给它,这洁白的飞泉里就染上尘垢了!其实用不到顾及这些,不过没有勇气的我,这一念也未尝不能造成未来万劫之因了!
我自己不自觉,对着那三千尺的华严泷,神往了多少时候;不过最后,在我麻木的心里,又起了变动,我仿佛看见,那飞泷里,所喷出来的水烟,都含着神秘的暗示;假若我这时是在水烟的中心,身上的污汗一定消涤无余,若再到了飞烟的深处,我的心——尘俗的心——一定由极热而变到极冷,极浊而变极清,便是那不可捉摸的灵魂,也要同水烟搅和起来,随着空气的激荡,送到未来的许多游客脸上身上,更浸入他们的心里,使他们消了污汗,息了罪恶之愤火,灭了贪狠的欲望,而投降了伟大的自然。
绵绵不断的思想,忽被冷不防的一击而打断了,回头又见丞姐含笑说:“还不让开,有人要在此地照相。”我无奈只得懒懒地走开了,回头看见秀姐还默默地蹲在山涧旁边,玩弄那石缝中的流水,丞姐叫了她两声,她才惊觉,深深地长叹一声躲开了。
那几个游人照完了相,他们不知想起什么来了,跑到我们面前打探我们的来历。我们和他们言语不通,始终不能彼此了解,后来引导我们来的那位山田先生替我们做了翻译。他们听说我们是中国的女学生,脸上的惊奇色,使我们震惊;后来他们拿出一张名片来,叫我们随意写几个字,或几句话作个游华严遇见我们的纪念;其实我真嫌他们多余,我接了片子不知写什么好,沉吟了半天,才随意把我那时的感想,作成一首短诗给他们道——
“唉!庄严的女神呵!
在你的足下藐小的更藐小了!
纯洁的女神呵!
在你的足下尘浊的更尘浊了!
用你的泪洗清了吧!
用你的爱臂环抱了吧!
生命的认识者,向你膜拜了!”
他们拿了片子,离开我们回去了。四面不透日光的深山里,罩上将近黄昏的微雾,更觉得阴深幽秘了。同来的伴侣,也来催我归去;我不能对她们宣示我心头的隐秘,只得勉强离开灵魂的恋者,受那刺心离别的苦痛了!
我一壁扶着那石缝中的石根,向上攀缘,我竟忘了我这时足所履的地方,是上不接天日,下不着平地,是半山上的险径,两只眼睛,只管注视那多情的碧水,由不得流下泪来!
唉!险径走完了,到了山顶的平地上,更助人愔然的,是那将要下山的斜阳,照着那山阴下几株杜鹃,犹徘徊不忍归去,这情景更摧断我的愁肠,再回头,华严已经又是已往的印象了!
原载1922年9月11日《时事新报·文学旬刊》第49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