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黄岗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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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父亲的黄岗镇

麦子

一株痛苦的麦子,在苦雨中浸泡。

只有光,将它喂饱。

只有父亲,与它同呼吸。譬如,麦子悲伤,父亲以悲伤盖住自己的脸。坚实的父亲,孤独,不可言说。风开始劲吹,大地献出的丰饶。

风吹。圆穹上长出的白云。欢愉地流淌。

哦,麦子在谷水故道上歌唱,被落日染得一身金黄。神啊,黄金也命令父亲歌唱。白鸽的飞翔,仿佛隔着千米的静寂,是一颗清洁之心,穿越无边无际的蔚蓝,蓝得有点疯狂。且让青筋滚滚的父亲,热血沸腾,唱出自足的芒。颤抖了一次。再摇曳一次。

暮光之麦田显得多么清澈、无邪,泛出层层清香。

(原载《诗潮》2013年第12期)

与父亲书

一边汲水,一边唱圣歌。

咒语连绵。

若黄金的雨,缝向大地,裂绽。是的,你在豫东平原,荒凉地存在,背负着乌鹊和苍茫的天宇,仿若就要长成草木的姿势,长到寺庙的屋顶。头顶卷起白银,面颊淌着黑色的溪流。你攥紧手心的空气,不敢放松。

在悬浮与混乱的人间,我嗅到你身上棺椁的味道。可我还想细心听你讲述世界的命运、不朽的灵魂,怎样对抗黏滞的谎言、不义与阴影。像一个落第的星象大师。

我和我们的嘴唇,被锁在巨大的黑色之中。仅有你将黑暗,充满喉咙。

并以虚弱的手掌。

引出仁慈之水,将我们的申家沟覆盖。

(原载《诗潮》2015年第3期)

每一个时辰都是奇迹

天穹低垂。

抚着尖顶的白蒿。

风吹,怎能不乱。

我将这样描述父亲:不再发号施令、替神逡巡于贫穷的村庄。寿斑,构成了繁星密布。世俗的悲伤,纷纷撤离。三年困难时期,半尺厚的黄土啊,挖不出一根救命的茅草,这样的日子早已远去。光与暗的每一个时辰都是奇迹,惠特曼说。

活着的每一寸生命都是奇迹。

都是细小的天体。

于大千世界中,孤单旋转。

(原载《扬子江》2016年第6期)

想念父亲

父亲,土地是你恩宠的一部分。

我和母亲是你恩宠的另一部分。六月的申家沟,田畴开始吐出绿玉杖。哦,那是一根根绿色的骨头支撑故土的屋宇。

此刻,静默的穹庐。

就是我的孤独。

它突然裂开,长出更多的孤独。

在黑夜与白昼之间的全部时辰,我迷恋远方,并阅尽远方的苍寂。但不能忘记埋头土里的父亲。他蜷缩的人生的平凡与伟大。我多想借着央塔贝克什的风,吹去其脸颊上的尘土。

泛着黑色和黑色。

(原载《诗潮》2017年第4期)

黑夜

夜,无所顾忌的黑。

而父亲醒着,一个人待在谷仓。和他唱诵的经文,裹挟在一起。只有墙上的镰刀,可以收割他黄金的蜜语;只有平实的灯盏,令其如此深邃且处在自足之中。张开双臂,他对着陈年的麦粒和玉米、红薯干,隆隆扑打。崇高与卑贱融为一体。最后闭上红莲花的眼睛,享受生命的灵息,在旋转。

仿佛一只移动的药罐子,抛下俗世的标签,扑向星空。

如佩索阿所言:我明白我自己,我不存在。可以把这句箴言比喻成一具精致的棺木。

——能吸走万物倦怠的肉身。

夜,浓得已开始变淡。

(原载《诗歌月刊》2015年第11期)

也曾少年

我的父亲也曾少年。

在纯净之地黄岗镇守护着羊群。

他的眸子犹如羊的眼。那时他怀着青春和梦想,迷恋祖国的大好河山。那时他念着古老的家训,唱着葛天氏之乐。蓬勃又热烈,全身长着自由之羽。

六十年过去,岁月生锈。

只有尘埃洗沐着尘埃。

没有永恒存在。

我说的是,没有永恒的苦念存在,也没有永恒的喜乐存在,但有仁慈与洁净的信仰,让我们懂得人间的真善和美。

(原载《郑州日报》2018年8月8日)

人类是尘埃的一部分

父亲,你总是叙旧。

想到从前的清泉,车马和古朴的屋顶。你说,屋顶上住着神兽,哦,美丽的神兽。你说,不能把枝头的柿子全部卸落,也要给乌鹊留点口粮。你说,在无限的尘埃里,人类是尘埃的一部分。

也是无限的一部分。

祖先的血液永存,通过我们的肉身延至后代。你说,举头三尺有神明,神是长着眼睛的。父亲,你在蒿草遍布的黄岗镇守着寂寞。冬日的鹅毛大雪真的有些像鹅毛,洗沐我们的马厩和尖顶。

(原载《郑州日报》2018年8月8日)

时光也料理着我们

我相信。

在我们的家园,没有疼痛的词语。

十万亩麦田托举着金顶,十万条河流游于娑婆世界。父亲,你没有誓言,没有大的清净愿,但有一颗仁慈如水草的心。

你沉默寡言。

向自己身体里的殿晨祷。

早安,古老的乡镇,适宜炊烟飘袅。牛羊成群,它们将跑进人类巨大的胃。父亲,我们料理着时光,时光也料理着我们。你看:绿树村边合,在无声中长成美丽的棺木。

(原载《郑州日报》2018年8月8日)

饮酒醉

父亲,我们饮酒。

不言生死。

仿佛生死距离我们非常遥远。在黄岗镇,我们过着简朴的日子。马匹在马厩里嘶鸣,桃花在房前开成奇异的云阵。我们金顶永固,我们河清海晏。

但蒙尘的双目。

看不透因,也看不透果。喝着喝着我们就安静了下来,满天星斗。满怀自在,是一滴睡眠靠着另一滴睡眠。

(原载《郑州日报》2018年8月8日)

梯子

父亲,你是一架梯子。

你是我的一架梯子。

血色天梯。父亲,你是我的一架血色的天梯。父亲,你还是一粒埃尘,我是另一粒飘浮的埃尘。我们是两粒埃尘,在古老的青岗寺,在永恒之地,我们活着,像青莲活在圣洁中。

我们落泪,抱着金黄的麦束。

我们落泪,抱着柔软的白色的干草。

今天我们在天宇下耕种、锄草,滚烫的汗水滴下。凝视群鸟,在枝头栖落。

(原载《郑州日报》2018年8月8日)

跫音

冬日,大雪中的黄岗镇。

依然空荡。

亲爱的父亲,你是风雪夜归人,是我最崇敬的人。在世上,你是苦念的人,母亲是另一个苦念的人,于沉香的飘逸中,母亲沉默,母亲没有恐惧。她从经书里翻卷出光和一颗仁慈之心。

但她的孤独如海。

连着海。

父亲,我和母亲不需要你衣锦还乡,唯愿听到你熟悉的跫音。

(原载《郑州日报》2018年8月8日)

承受

我听见隐伏的蛙鸣。

这个夜晚足够寥廓,仿佛被我一人所占有,黄岗镇是父亲的异乡,但是我的出生之地,净土之地。父亲让我一棵独苗扎根于此,开枝散叶,让我孤寂地在平原上悲喜。

这被风吹得摇晃的槐木。

迟早会开出花朵。

洁白无瑕。

我相信,我能承受它细腻的清香。同样能承受它的荒凉。

(原载《郑州日报》2018年8月8日)

很多时候

很多时候,我知道你陷入了孤独。

犹如一根木头。

在古老的乡村,羊群挤着羊群,人类发出喧嚣。你任凭风暴卷起千堆雪,吹破我们的屋顶,烟熏火燎。父亲,我们是我们自己的灵魂之羽,我们是我们自己的天堂。

我们是福光的孩子。

是两座岛屿相连。

我们听命于身体里的神,乐此不倦地活着,日复一日。

(原载《湖州晚报》2019年6月26日)

原谅

新的一年。

我饮酒食肉,用古老的诗文唱出一个美丽的国度。父亲,我们的生命是独一无二的,屋顶于曦光中闪烁,草木蓬勃。

但我对不起一只芦花大公鸡。

它命令我每日起床。当我用斧子砍向它的脖儿颈时,它附着一个怎样的灵魂被撕裂,忍受了多少疼痛。我自己像是一座阴森的地狱。父亲,请原谅我把它偷吃了。

四时万物,皆有果报。

(原载《湖州晚报》2019年6月26日)

父亲想到他的父亲

除夕之夜。

我与父亲两人饮酒醉。

父亲想到他的父亲,我对其一无所知。他生于民国,在黄岗镇开枝散叶。我们谈起他吃糠咽菜的一生,死于肺癌。

青草覆住他的瘦骨嶙峋,青草就是他的裹尸布。天空是他的另一层裹尸布。

说着说着,悲伤就噎住了我们。

填满了我们的三间草屋。

(原载《湖州晚报》2019年6月26日)

亘古之地

我歌颂这亘古之地。

神圣的家园。

这天蓝得自在,飞鸿悠悠。这石榴花开如霞蔚。这涓涓的申家沟乃是源初。我在一滴水里窥视人生。槐树长成槐树的样子,盛开的花只能叫槐花,它唤醒我们甜蜜的记忆。

尘世庞杂,又凉薄。

没有谁能放下悲欣,看清自己的脸孔。只有河流能完整地交出河流,只有青岗寺的尖顶静静伫立。

(原载《湖州晚报》2019年6月26日)

我看见

父亲,你是我的岸。

你的嘴角闪烁着祈祷文。

在申家沟,我看见百舸争流,千帆竞发。看见雁群飞过金顶,沉香是人间最美的香。看见少年如幻,撵着洁白的羔羊。我看见老祖母沿着河岸浣洗。洋槐花抱紧于枝头,枯藤发出新芽。

父亲,你远走的心异常坚定。

烟花三月。

你不去扬州,去郑州。携着申家沟的穹庐和干粮。

(原载《湖州晚报》2019年6月26日)

一切充满着定数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

你用竹篱围成的院子,种着指甲花、石榴花、太阳花,种种花色,种种异香,在夏日盛开如初。你的忧患暗藏于花下,你的疾苦沉寂于屋檐,你不曾开口倾诉。身如何得清净?

比如对着无际的田野呐喊。

比如对着高高的金顶独祷。

一切充满定数,和不定数。

(原载《散文诗》2020年1月上半月刊)

一日三餐

父亲,我们是水草。

自有顽强的生命力。

在广大如海的苍茫尘世,我们分辨黑白与善恶。我们无能为力去垂怜什么,再漫长的黑夜,其前面也有一抹光亮。我们仅仅是为一日三餐,为屋漏堵上一只瓦片。没有思维,没有头脑,没有想象。

最可怕的是没有信仰。

漏风的木窗总有一股恐惧之风吹来,裹挟着绝望。在这个雷声轰轰的夏夜。我醒着,小心翼翼地复活。和父亲,和村庄,和河流。

(原载《散文诗》2020年1月上半月刊)

黎明时分

你就是我的精神的领地。

父亲。你就是我的一面旗帜,守着永恒的家园。一些人背井离乡,又衣锦还乡。一些人西出阳关,再无故人。你田居于最后一片净土,我们的黄岗镇在三月开满花朵。

河流回旋于黄淮平原,散发出光芒。几粒鸟鸣从金顶飞远,如圣辞。这是黎明时分的青岗寺。父亲,你翻开你的黄金经卷。

缄口不语。

(原载《散文诗》2020年1月上半月刊)

布谷声声慢啊

在逐渐苍老。

我说的是父亲掘井而饮,耕田而食,一辈子从未歇息。父亲,你的天下之事是侍弄稼穑之事和养儿育女。布谷声声慢啊,布谷声声翠啊,黄河到海不复回啊。

时光如白驹过隙。

劳苦的父亲,你没有敬拜的菩萨,我去叩伏。你没有刈获的五谷,我磨刀霍霍。你没有唱诵的法门,我去摸索。哦,八万四千法门。父亲,人到古稀,要释怀,要守着七八个星天外的安宁和自在。

(原载《散文诗》2020年1月上半月刊)

我想和你说说

父亲,时光在炊烟上空飘逝。

我想和你说说我的挂碍和恐怖,活着即是美好,也令人倦怠。我不想掩饰自己的忧伤,它与七月三日正午倒伏的玉米相匹配。

你混了一辈子。

还是没有混出名堂。古稀之年如老骥伏于枥,或许志在千里,但我听不到你内部的十万嘶鸣。最担心平原的漫漫黄土,突然封住了你的嘴巴。

(原载《散文诗》2020年1月上半月刊)

仿佛我就是空

父亲,玉米地的尽头。

皆是空寂。

仿佛我就是空,只有站在申家沟的岸畔才能自在。我是一个人繁华,一个人飘零。有时,我的身体里有一支将领招兵买马,有四个方向的马匹奔腾,有铁板琵琶唱大风,大风起兮云飞扬。

但这一刻。

我没有发出叹息,一只金雀自玉米棵的顶端升起,金色金光。我称之为太阳,它真的就是太阳。

(原载《散文诗》2020年1月上半月刊)

这一刻

风雨大作。

能否涤荡心底的尘埃。

这是午夜,每一滴雨都落在了玉米棵上。

在我的安宁之乡,雨是最真的颂词。

我喜欢黑夜,我喜欢捧读着经书踏进黑夜的内部。

在一盏青灯下。

我想到了我的虚妄,所有的真相也是假象。父亲,我也想到你的执念、人类的贪嗔痴。这一刻,我才知道什么是清凉世界,天地大美而无言。这一刻,我是一滴雨抱着另一滴雨,亲吻大地。

(原载《散文诗》2020年1月上半月刊)

真言

我的黄岗镇。

即是我的庙宇。

一只白鹿穿过,在父亲的营地索取水。四月的梨花盛开,香气洗着平原的屋顶。平原大得可以容纳三教九流,但容不下六神无主的人。

我们都是有主心骨的人。

我相信一定有一种什么力量,在护佑着我们。万亩梨花造出仙子,在有序的世界里,歌八阕,每一阕都是最美的真言。

(原载《散文诗》2020年1月上半月刊)

祈祷

我想抓住你的双手。

抓住你粗犷的臂膀,我喜欢祈祷,喜欢以祈祷进入每一个良夜。闭上双目,也能看见天宇的秘密。星宿满天。

父亲,有人说你与石头一起飞跃。

然后不知所终。

那一刻,你干净的双手一定触到了奇异的金顶,它闪耀着世间的仁慈。你一定遇见了另一个洒脱的自己,在山水之间,在世间的凹陷中,我心存悲痛。

(原载《散文诗》2020年1月上半月刊)

宿命

其实是父亲安身立命的土地。

这一亩三分地。

但它无法满足我们全家六口人的口粮。七月大旱,心灵有了更深的裂隙,如钧瓷般。父亲,你靠强大的意念活着,祈盼圣雨。

来得猛烈一些,让崇高的朽坏的玉米棵在大水中复活。我相信父亲是智者,但不知如何释放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宿命感。

热浪翻滚,扑向父亲衰老的面庞。

(原载《散文诗》2020年1月上半月刊)

梵音

每天都在死去。每天都在醒来。

时间的玫瑰映红日落,日落西山。平原的父亲啊,形如槁木。梵音轻抚他灰白的头发,和我们粗糙的屋顶,梵音消失了。

梵音没有消失。

停驻于文明纯净的血脉之中。父亲,玫瑰开始凋萎,它静默的红色的花瓣在风中四散。仿佛一件伟大的杰作。

(原载《散文诗》2020年1月上半月刊)

初秋之夜

金顶,金光闪耀。

谛听人间的默祷吧。一滴水弥足珍贵,它即是我们信奉的颂词。七月旱之殇,这只无形的兽跑进豫东平原的腹部。马齿苋也蔫巴了。

蝉鸣喑哑。

我的村庄惊惶悲痛。古老的水井看不见星辰的微博荡漾。此刻,是夜半三更,父亲还睁着眼睛仰望苍宇,但我看不清他脸颊上的泪痕。

唯有蚊虫乱叮。

(原载《散文诗》2020年1月上半月刊)

孤独的树

父亲,你是一棵孤独的树。

我是另一棵。

孤独的树生长在永恒之地黄岗镇。我没有黄罗伞,我是我自己的黄罗伞。你没有凉纱轿,你是你自己的凉纱轿。我们一起收割麦子,从麦子中倾倒黄金的蜜语。父亲,我们好像是人类中的异类,活着的力量都是因为信仰。

父亲与我一起信奉。

我们被经文充满,又被经文托举。

在豫东平原,亲爱的父亲。我们是两棵岑寂生长的槐木向上攀缘。

漫长

这是黄岗镇。

一个镇里藏着无限的麦田、蝴蝶、羊的头盖骨,但我不以羊的头盖骨为酒杯,饮酒落泪。这座海拔五十米的古镇,有人信奉十方三圣佛,有人信奉孔儒之道。我的父亲在殿前缄默无言。

漫长的晌午来了。

漫长的三更灯火来了。

漫长的黎明来了。

他咂摸着他清欢的生命。

像一堆搁置多年的草垛,冬日的风让他卷曲。春天又让他重回新鲜,有时冒出几片新的草叶。

晚来天欲雪

父亲,你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

过去没有,未来也不会。

你拖着倦怠的身子,空乏的脑袋是一片真实的荒芜。你是一只黑蚂蚁,没有远行的抱负与理想。你醒着,接受无常。你入眠,有时梦想颠倒。

雪,说落就落了下来。

天,说黑就黑了下来。

能饮一杯无?万籁俱寂时,我才能听到你细小的呼吸犹如凄婉的虫鸣。

黄岗镇

这是张迁的黄岗镇。

这是典韦的黄岗镇。

这是文正公的黄岗镇。

这是五万人民的黄岗镇。这是父亲的黄岗镇。这是寂寂无名的黄岗镇,这是十万亩麦子的黄岗镇。这是十万只白羊的黄岗镇。这是河清海晏的黄岗镇。这是泪雨天雨交加的黄岗镇。这是悲欣交集的黄岗镇。这是精神之域的黄岗镇。这是我们起始的黄岗镇,也是我们归去来兮的黄岗镇。

在这一生一世的苍茫的黄岗镇。

蝼蚁有蝼蚁的模样,神有神的道场。万物散出各自的光:白光、赤光、紫光、柠檬光。只有黑槐树散发着黑光。

尝试

我说父亲。

你在世界上的消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但你是独一无二的,在这个世界上,正如我们的家园黄岗镇。我如此惭愧,太阳晒黑你的面颊,雨水浇湿你的双臂,我们的麦子才能满足我们一家六口人的嘴巴。

你尝试赞美这个世界。包括树和月亮和小猪。

默默地爱。

父亲,你在无人时默默落泪。我在无人时也默默落泪,时光在我们的肉体之间不慌不忙地生锈。

但看上去和大家一模一样。

雨水

父亲,我未曾开启嘴巴。

在春天。

未曾说出溢美之词,我的脸是黄沙的颜色,你的脸亦是黄沙的颜色,但白发越发地白。雨水是我们日复一日的祈求。

如期而至。

黄岗镇于容纳它的大地上醒来。

牛羊成群,穿过申家沟这美丽的风暴,向我们低语。我们藏在尖顶狭窄的内部,缄默如初。

比如风吹

只有长满楝豆子树的黄岗镇。如果开花,它紫色的花瓣就是火焰。每一棵草木都很崇高,生于大平原必须顶天立地,堂堂正正。岁晚的果实犹如一颗少年之心,历经了岁月的蹂躏,但从未感知疼痛和孤寂。

比如风吹。

比如雁鸣。

比如犬吠。

比如钟摆。

比如花落,哦,花落无声。皆在制造一种磅礴的力量。黑色的埃尘无边,唯有菩萨闭目在金殿香雾中,成堆的香雾缭绕。

十万个父亲

看见父亲犹如看见一粒尘埃。

看见十万个父亲。

犹如看见十万粒尘埃,尘埃挨着尘埃。在黄岗镇,每户都摆放着一张八仙桌。酒盈瓯,我望向满树繁花,尖顶上的白鸽正在诵经。我们谈谈流水的骨骼吧!低于尘埃。

或高于天穹。

和每天忍受的事物。

谈谈父亲的父亲,再也没有返回出生地,不知是物非还是人非,还是物是人非。

仅仅

偌大的东平原。

如果会哭泣。

十亿条白溪皆是泪水,其中只有一人让我挂念,那是我的父亲,黑色的父亲。从尘土到尘土,唯一的路是耕读。读《金刚经》,读《陀罗尼经》,读菩萨的箴言。我在我们的尘土里祈福,我在我们的麦田中继续存活。父亲,我信灵魂会找寻合适的蝴蝶,翩然而飞。

我信天堂花开。

我信肉身仅仅是客栈,肯定也有几盏灯在闪烁。

不可阻挡

祖父的头盖骨。

在平原滚动。

平原的屋顶不可阻挡,平原的绿树不可阻挡,平原的马厩不可阻挡,平原的水井不可阻挡,平原的湖泊不可阻挡,平原的金顶也不可阻挡。祖父的头盖骨就要升起来了。

像红月亮。

从黑暗的沟渠升起来。像白日从美丽的草木间升起,在穹顶燃烧,照耀牛群、羊群、马群和麻风病人。祖父的头盖骨将找到匹配的灵魂。

祖父的头盖骨将找到匹配的无量的慈心。

返乡

麦子熟了。

父亲从远方归来,不谈竹杖芒鞋,不谈国之殇,不谈多舛的命运,不谈落日,不谈满途风雨,不谈北京、郑州、武汉、乌鲁木齐,辗转的工地。不谈笨拙的张二狗客死他乡。

一把推开月下门,把我搂入怀中。

吻我,亲我。

让我从睡梦中醒来。那时我不懂得爱,不知道什么是亲密无间。麦子熟了,父亲回到黄土围住的村庄才得安稳,仿佛圣光在那一刻照耀着我。

我的领地

这黄色的土岗叫黄岗。

土岗十亩麦子的交响曲,亭台四五家,芦花大公鸡与牧羊犬和平相处,但燕雀的眼神忧伤。这是我的领地,寂如牧场,这里竖着我灵魂之域的大旗。

于此种植的树木丛生。

百草丰茂。

喂养的羔羊温驯如亲,我看见一群白马在飞,只有在这里我才能醉生梦死,让自己在无限平原的黎明中获得新我。

麦子结出麦子

此刻,在我的精神之宇。

万籁俱寂。

麦子奔向金黄,群羊发出隐隐的鼻息。我幻听,仿佛听见葛天氏之乐,闭上眼睛也能看见千人唱,万人和。这远古的部落,对生命敬畏,对草木垂怜,对五谷的丰饶唱赞歌。

神灵在这一刻缓缓降临。

我倾吐。

在一句絮语中获得幸福的感觉。父亲,星辰在我们的屋顶悄悄移动,我屏住呼吸。麦子结出麦子,杏结出杏,现在皆归于我。

麦忙

做一株麦子。

学会摇曳。

五月的黄岗镇涌现出金色金光。村庄突然有了动静,马有了马嘶。鸟有了鸟鸣,可以穿透低处的沟壑。生命像极了生命,我们挥汗如雨,但没有雨泪交替。父亲蜷曲成一片枯叶,他不说忧患。不说尘埃,不说尖芒,不说蚊虫叮咬和突兀的雷电。

如果每一粒圆润的麦子归仓。

这就是恩赐。

这自然之爱,让灵魂安坐下来。我们起舞,我们弄清影。祝歌飞遍了天宇。

穹顶的星辰属于穹顶

父亲,我们都是慎微的人。

在青岗寺我们唱,用无碍的嘴巴。我们都是心地清净的人。到处是莲叶田田。都处是青色青光。

白色白光。

一座寺庙是梦幻泡影。

父亲,我们在梦中度过,那些细尘和絮语在梦的窗口飘浮。闭目让我们获得欢欣又获得隐秘之痛。暮色降临,东平原的黑夜属于东平原,穹顶的星辰属于穹顶。

葛天氏的妙音属于葛天氏。

它不属于我。

它属于整个大地。

我愿做菩萨的一朵莲

那一天。

草色凝碧,雨泪交替。

申家沟捧出一面镜子,照见五蕴皆空,其实是五蕴皆苦。在辽阔的岸畔,我诵读线装的经文,我放下刚毅和须髯、麦田、烟囱和湿漉漉的平原。

闭目在青岗寺,我是一株青莲的尖角。

露出破绽。

和它内里的赤光。父亲,我选择一个人成就圆觉。但黑色的村庄连着黑色的村庄,黑夜茫茫。穹顶苍苍。我悄悄迎迓菩萨的落足。

渺小与伟大

父亲,我的泪光闪耀。

但目不容一尘。

在最美的净地,我所指的是豫东平原的申家沟,我们的心灵还不能超越生死,但敬畏上苍。父亲,我想让一根有思想的苇草扶住我,让尊严扶住我,让信念扶住我。让青岗寺的金顶扶住我,让万亩梨花卷起的千堆雪扶住我。

如果我是一只蚂蚁。

就是一只倚靠在自己黑暗中的蚂蚁,日日夜夜只为追寻金色的麦粒。父亲,这也是你的一生从不诉说人的渺小与伟大。

豫东平原太辽阔。

我们只发出微微的叹息。

虚怀若谷

没有边畔。

在申家沟,我说的是麦田没有边畔。正如父亲高贵的虚怀,若谷了多年。

父亲,你是莲花,枯荣自在。

我是莲花上寂静的朝露,色相无依。

你有洁净的灵魂。

挣出淤泥。父亲,你不计较苦难却以耕读来抗拒。我们睁眼看不到雪山、大海,丰饶的岛屿。闭目却能看见来自四个方向的仁慈高于金顶,有时能看见新生。

二月

父亲,你说。

每一粒鸟鸣都是梵呗。比如,鲜亮的槐枝在二月抽出嫩叶,可以填充你庞大的胃。你说,能够存活下来一定有奇异之光在额顶飞过。

你拥有平原的烟囱和金顶。

和五个儿女异常美丽。

站在绿杨烟外。

你信前定的命也信善行可以改变这个命。父亲,你以古训托举着我们。你说,观音妙法浩无边。

人的一生不可做恶。

爱上缓慢的世界

这里安坐着人类最高的金顶。

洞彻万物。

这里奔跑着最柔美的羊群,发出人间妙音。这里的美是古镇的荣耀,这蓝色的屋顶,这丹色的香案,这短暂的雨水洗沐无际的平原。

年老的父亲啊苦苦谋生一辈子。但拥有一颗寡淡之心。他爱上缓慢的世界等于爱上缓慢生长的玉米、豆荚、棉花,这些纯粹的事物明亮如经文。

这活着的生命。

即是丰饶。

大地上的人

黄岗镇。

是不可思议之土。

在这片不可思议之土上,父亲,你没有怨言。你把最美的古歌、最真的箴言,最善的拙朴之心留给了后人。到了秋天,申家沟就要飘出丰收的五谷之香。

你晃动的身影。

开始在田野晃动。

你干净又苍老的生命凝于一瞬,启示我,犹如一枝莲花不着水。我信叩伏在大地上的人是崇高的,灵魂一定高于金顶和飞鹰。

共同体

每一头牛都有妄念。

有众生相。

在狭长的申家沟,一头牛在父亲的鞭影下活着。正如父亲活在黑色的风暴中。它在草棚里有旧疾,和细微的反刍的声响。他在屋漏中忍受连阴雨。

他们有着命运的共同体。

拒绝平庸之恶,在赶往耕种的途中,互换内心的悲悯与祝福,寂静无音。

八月的第一日

黎明的曙光。

自天宇泼洒下来,覆在万亩黑色的草舍。父亲,你曾是一名战士,在金水河畔唱大风,血脉偾张。我不曾目睹沙场秋点兵,但我能感知崇高与伟大,那种气壮山河的气势。

今日是八月的第一日。

暑气向着尖顶飞升。你在黄岗镇做一个素朴的农民,日出而耕,日落而息,活着的每一个瞬息都是你自己的。涉过人间种种恶的旋涡。在辽阔的庄稼地缩成一个黑点,移来飞去。

唤醒

唤醒尘埃和鸟。

它们的鸣音里有清泉,有经文,有爱别离,有五蕴之苦,一树梨花勾勒出小院的旁白,迎接这个娑婆世界。毫无疑问,岁月是一个真实的刽子手。

不曾饶恕。

一个也不留。

那些尘埃里长出的一个个面孔正吮吸着人间的香火向左摇摆,向右摇摆,向前一个趑趄。清明一过,这些面孔就被废弃下来。有父亲的父亲,也有父亲的母亲。

头发是风的弯曲的白伞

太阳呼吸黄金。

月亮呼吸白银。

浩瀚的星辰呼吸亚洲铜。我属于这儿,在这儿度过了童年。父亲属于这儿,在这里种植梨树三亩连着万亩梨园。他在枝头上起起落落。头发是风的弯曲的白伞。明亮的眼睛越过黄沙。

阳光照着身体。

像照着高出大地的一只苦杯。我听见黑雀的天籁之音,飞向了深渊。我唤醒我和背后的另一群我和父亲,紧紧搂住万物的呼吸。同呼吸。

十万里

此刻,你的灵息高于豫东平原。

祖父死在这里。

我也将死在这里。

十万里。

不见灰烬和泪水。

唯有水流花开,金顶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