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怪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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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小鬼打架

李祥假扮李卫在直隶南边的广平府查账,而真李卫已经和任逢春到了北边的涿县。

到了十一月初冬时分,天气冷了下来。未落尽的秋叶刷刷地往下飘,一路上都是残枝败叶,和着刚被雨水浸润过的泥土,散发出阵阵清爽的味道。

李卫和任逢春扮作赶考举人的模样,各骑一头毛驴缓缓行走在官道之上。

二人走到一条三岔道口上,忽听见一阵急匆匆的马蹄声响,转过头一看,右边的一条路上,一个身穿官服的官吏骑着一匹大白马飞也似的奔过来。两个人急忙停住了驴给官吏让路,但官吏的马跑得太快了,一阵风似的从二人前头掠过,泥点子溅起四五尺来高,李卫和任逢春的脸上顿时多出几个麻点子。

李卫掏出手帕擦干净了脸,奇怪道:“这人到底有多急的事?刚下过雨的路又湿又滑,这么跑不要命了?”

话音未落,却听不远处传来马的一声长嘶,李卫和任逢春二人转头向左边望去,见刚刚的官吏已经在一辆马车旁边勒住了马。幸亏这人马上的功夫强,那马骤停之下,居然站得稳。

官吏从马上一跃而下,李卫这才看清,这个官吏三十岁出头的样子,身形干巴精瘦,身穿五蟒四爪官袍,套着绣鸂鶒补服,头戴素金顶大帽,跑得气喘吁吁。

这时,那辆马车停了下来,走下来一个穿着便服的中年男子,四十岁上下,瘦长脸、青缎袍子、黑马褂,看走路的样子,也像是个做官的。

中年男子下了车,向追上来的七品官吏一拱手,笑道:“原来是汪老弟,怎么还专程跑过来,这是要送老哥一程吗?你太客气了吧。”

七品官吏听到这话却满面怒色,一把将中年男子揪住,骂道:“呸!我还送你?我恨不得要了你的命!”

中年男子被骂得愣了一愣,不解道:“兄弟这是什么意思?老哥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账目不是已经与你交清了吗?”

李卫通过二人的对话得知,原来这位七品官正是涿县刚刚接任的县令汪忠岩,而中年男子是刚刚从涿县知县任上丁忧卸任归家的刘正刀。

此时,汪忠岩听了刘正刀这话,嘴里发着狠说道:“你甭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昨日正是开征夏季钱粮的时候,可兄弟发下公文,一天内只来了一个人交粮,派人一打听,原来钱粮已经被你征去十之八九。”

“那又怎样?”

“我说兄弟,要知道咱们做官的,就靠着一年中的三节两赋赚些外快。本来今年这次夏赋应当是在我上任之后才收的,你却提前在你的任上跌价收赋。原来要收四吊钱的,你只收三吊八;原来要收二两银子,你却只收一两八钱。你还以十天为限,过期不候。百姓们一听降赋了,并且只限十天,哪个不想占便宜?争相交粮纳税!几天时间,就让你收了个干干净净。十成赋税只给我留了一成多,你让我怎么活?”

刘正刀听了微微一笑:“我不还给你留了一成吗?好歹让你上任之后,有二三百两的零花钱。”

汪忠岩顿时气极,怒道:“这点儿银子还不够我塞牙缝呢!”

刘正刀仍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他拍了拍汪忠岩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江大人,咱们打开窗户说亮话,我此举也是没有办法。我这一回不是任期满换任,而是丁忧去官。我当初是花了八千两银子才弄到这个好缺的,可刚上任三个月就摊上这个倒霉事。我做出此举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汪老弟你也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

汪忠岩拍了一下刘正刀的手,咧了咧嘴角,说:“姓刘的,你这话可就不对了。你这缺是花钱买来的,我的缺就是白给的吗?倘若是该着你任上收赋,我什么话也没有。可我是六月初九上的任,六月十五才是收夏赋的时候,凭什么你五月就把粮赋都收了。孔子曰,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老哥的这笔财,可取得太没有道理了。”

“那你要怎样?”

汪忠岩义正词严地说:“你得给我交出来。念在你只上任了三个月,兄弟也不把事情做绝,好歹也得三七开,你三我七。”

刘正刀听到这话,终于变了脸:“你倒要得狠!我告诉你,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汪忠岩用手指着刘正刀,说道:“好啊,刘正刀,你不怕我告到上边去?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刘正刀一听这话,倒是笑了:“提前收赋,并非我一人之意,这也是上边体恤我的意思。你老弟要告,只管告去,你看谁肯接这个禀帖。”

“你以为我要告你这个吗?你看看我手里拿的是什么?”说话间汪忠岩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在刘正刀面前晃了一晃,“这是我花一百两银子,从一个你辞退的下人老吴头那里买到的一封信。信中可明明白白写着,你是五月十三接的讣报,可却是五月廿八才报的丁忧。这叫什么?这叫匿丧!只要我把这个送上去,凭谁也保不了你。你啊,就等着被参免职吧。”

汪忠岩说罢,也不等刘正刀回答,拔腿就要走。

刘正刀没想到汪忠岩还有这一招,顿时慌了,口气立马软了下来,一把将汪忠岩拉住,道:“好兄弟,我刚才说的话您别放在心上。这封信,您可千万别交出去。我也是欠的外债太多,一时间筹不到这些钱,这才出此下策。您是一任三年的官,何必和兄弟我争这一时之长短呢?”

汪忠岩回过头:“别跟我扯这些没用的。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掏不掏银子?”

刘正刀犹豫了一下,道:“那兄弟你说,这银子该怎样掏?”

“我汪忠岩也是够意思的人,也不赶尽杀绝。这一回你收了大概两千三百两的银子,你给我留两千两,其余的零头算我送你的路费。”

刘正刀掂量掂量,还是想少吃点儿亏,对着汪忠岩笑道:“能不能对半开?一人一半。”

“不行!”

“那四六行吗?”

“不行!”

刘正刀嘴已经咧得像刚吃了苦瓜似的:“那,那就按你前头说的三七吧。”

汪忠岩看看刘正刀,不屑地说:“刚才还行,但现在不行了!”

刘正刀这回没辙了,但要他拿三百两银子的零头又实在不甘心,他低下了头,半晌没言声。

汪忠岩等急了:“你有话没话倒是出个声啊,我可没闲工夫等你。”

话音未落,只见刘正刀一抬头,突然一把将汪忠岩手中的信夺下,背过身子就要撕毁。

汪忠岩急得一蹦三尺高,连叫带吼地窜过去摁住刘正刀的手:“你真是个小人,居然给我来这手阴的。”

两个人扭作一团,打了个不亦乐乎。

刘正刀反正是理也没了,脸也不要了,一边夺信一边道:“我是要银子不要命,你给我松开,不然我和你拼命。”

汪忠岩也不示弱:“拼命就拼命,我也是不要命要银子的人,索性大家都不过了。”

刘正刀的家人见了急忙劝架,但两个人已经打红了眼,哪里还能劝得住。

正打得热闹的工夫,却听见旁边有人高喊一声:“两位住手!”

刘正刀和汪忠岩听有生人喊话,一齐停了下来,但仍扭在一起,那封信被四只手扭成了麻花状。二人转头,见两个举人模样的人牵驴走了过来。

汪忠岩没好气地说:“原来是算命的。我们当官的说正经话呢,你们瞎起哄什么?给我滚开!”

李卫冷笑道:“好一个正经话。方才听二位说,你们的这个缺,都是买来的。我也是个举人出身,靠着算命攒了不少钱,也想买一个官当当,不知要花多少钱,走哪条路子啊?”

刘正刀这边正忙着夺信,却凭空插来一个不识趣的,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眉头一皱,道:“你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说出这般胡话,给我拿下送到学政那里去受训。”

几名下人听了立马就往上冲。

任逢春怒喝一声:“看谁敢?这位是直隶总督李卫大人!”

几个下人一听是总督大人,停了向前的步子,但又辨不清真假,一齐回头看两位县太爷。

刘正刀和汪忠岩两个人此时也蒙了,四只攥着信封的手一抖,登时松开了。那信得了自由,顺着风飘飘摇摇地落到李卫的脚前。

李卫弯腰将信拾起来,往袖子里一塞,笑道:“得,这证据让我拿了。二位准备拿多少银子赎啊?”刘正刀虽早就听说李卫出了省城要巡查各府道州县,但上边传下来的话不是说总督大人坐着八抬大轿,打着执事仪仗出的城吗?而且是一路向南,先去了冀南,怎么两天的工夫就到了冀北?他想到此处,上前一步问道:“你敢假冒朝廷命官?”

李卫笑了笑,将一个红绫布包丢了过去。

刘正刀接了个满怀。他打开红绫布包,一个大印露了出来。他只看了一眼,冷汗立时便下来了,颤着声道:“大印是真的,真的是总督大人。”话还没有说完,他两腿一软,已经跪了下去。

汪忠岩等人一看这阵势,知道对面这个李卫是真的无疑,也一起跪下。

汪忠岩诚惶诚恐地说:“下官汪忠岩不知总督大人微服私访,多有冒犯,望大人恕罪。”

刘正刀上前一步将大印还回,又退回去跪在地下:“卑职刘正刀有眼不识泰山,方才言语多有得罪。”

李卫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你们除了打官腔,讲银子,还会不会说些人能听懂的话。”

汪忠岩和刘正刀有些不知所措,只好一个劲儿地说:“方才不知大人驾到,多有冒犯,还请大人见谅。”

李卫截住他们的话头,道:“废话我不想听,你们说点儿实在的。还是刚才我问你们的那句话,你们要买一个涿县县令这样的缺,要花多少钱?走的是哪条路子?”

汪忠岩与刘正刀听李卫要追究他们的底子,不由得互相看了看。

刘正刀向汪忠岩轻轻地摇了摇头,汪忠岩会意,立马向前跪着行了两步,说道:“总督大人,下官这个县令是吏部分发到省,再由省里挂牌选任,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哪里有买缺一说。”

刘正刀也跪行两步,道:“总督大人,卑职是两榜的进士,是下过科场的,辗转也做过几任县令,怎会用银子来买缺呢?”

李卫一听两个人跟自己耍赖皮,亲口说过的话,当面就敢不认账,大声呵斥道:“你们可真是忘性大,自己刚说过的话,转眼就忘记了。刚才不是都争着说自己的缺是花大价钱买来的吗?难道说出的话就像放屁一样,说出来就不承认了?”

汪忠岩急忙道:“下官刚才的确没说这句话啊,不过下官刚才的确是放了一个屁。”

刘正刀也跟着说道:“总督大人,您说我刚才是放屁,那就是放屁。可卑职确确实实没说过买官的话啊。”

这两个人一唱一和,方才还打得要死要活,此时却突然默契得像一对双胞胎。

李卫一时竟被顶得没有话说了,不由得大怒:“我活了五十岁了,还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啊。”

任逢春见了这阵势,知道再问也无益,轻声对李卫道:“大人,这些个贪官,都是些混账泼皮,没有证据,怎肯轻易认账?我看小惩他们一下也就罢了,不要打草惊蛇。”

李卫点点头:“只有这样了。”他转头对汪忠岩与刘正刀二人说:“既然不是为了买缺的事,那你们刚才是为了什么打架啊?”

汪忠岩和刘正刀一齐说:“我们是闹着玩呢,闹着玩。”

“好,你们两个县太爷,两个大老爷们,跑到这里来打架玩了。不好意思,李某打扰了,你们继续闹着玩吧。”

汪忠岩和刘正刀又一齐说道:“不敢。”

李卫走到两人面前怒吼道:“不敢什么!你们买官卖官,贪银受贿,匿丧不报,欺瞒上官,还有什么不敢的?”

汪忠岩和刘正刀被李卫这一声怒吼吓得一抖。

李卫在两人面前走来走去:“你们敢耍我,是不是?好,现在给我继续打,本官就坐在这里给你们做中正。不打出个输赢来,谁也不许走!”

汪忠岩和刘正刀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互相看了一眼,谁也不敢轻易动手。

李卫又吼了一声:“给我打啊,快打!”

汪忠岩和刘正刀二人低着头,不敢吱声。

李卫看着二人的表现,云淡风轻地说:“我数三下,如果汪忠岩不动手,我就免了你的职。刘正刀,你要是不动手,凭着刚才那封信,我要让你一辈子都别想再做官。”

汪忠岩一听李卫要罢免自己,悄声对刘正刀道:“兄弟对不住了,我这个官值一万两银子呢,说什么也不能让免了。”汪忠岩说完抬手就给了刘正刀一个耳光。

刘正刀捂着自己的脸,气愤地说:“你真打啊,下手还真够狠的。”一边说着,一边向汪忠岩扑去。

两个人又扭打到了一处。

夕阳西下,百鸟归林,一轮红日挂在西边的地平线上。

汪忠岩和刘正刀已经打了有大半个时辰,二人此时已经是鼻青脸肿,满身是泥,气喘吁吁,体力不支。但李卫仍然没有叫停的意思。他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嘴里叼着草棍,手里还晃着那封扭成麻花状的家信,说道:“怎么还没分出胜负啊?谁赢了这封信就给谁。快点儿,太阳快下山了。”

汪忠岩和刘正刀实在是受不了了。汪忠岩一边扭住刘正刀的脖子一边悄声道:“四六分,说定了,我六你四。你给我一千两百两银子,我假装认输,家书还你。”

刘正刀此时已经是气喘如牛,听了这话连声应道:“好好好,我掏一千两百两银子,你认输!”

两人商量完毕,汪忠岩叫声“哎哟”,假装跌倒在地。刘正刀一把摁住他,骑在他身上,笑道:“这回你可要认输了吧。”

汪忠岩大喊:“我认输,我认输。”完了又轻声道:“你别蹬鼻子上脸了,意思意思就行了,你还真往我身上坐啊。”

刘正刀兴奋地回头向李卫喊道:“总督大人,总督大人,他认输了,信归我了。”却发现李卫和任逢春已经骑着驴走远了,那封信被丢弃在路旁,一阵风儿吹来,那信飘飘荡荡地飞了起来。

刘正刀急忙站起来去追,连扑了几下都没有扑到,那信向路旁的草丛中飞去,刘正刀跌跌撞撞地追进草丛中。

汪忠岩已经站了起来,身后沾着厚厚的一层烂泥,他看着李卫和任逢春夕阳下远去的背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