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咸鱼翻身”大郡公
赖三鱼跃龙门身份大变的第一个新年,便在各种各样的祭祀活动中到来了,眼看第二日便是年三十,完成今天的活动,他也就该休息了。但这一天的任务十分繁重,定西这里对新年看的很重,新年前的一天非常重要,整天都有严格的祭祀活动。
祭祀分为朝祭、夕祭、背灯祭等。
朝祭类似大兴朝廷举办的大祭,所有的官员都要参见,祭祀的是天地山川日月之神以及定西越家的祖先,之后还要遥拜君主之国。拜祭这些神的时候,他是郡公身份,却也要个个神明皆跪拜行礼。又因为今年有朝廷来的使臣在一旁观礼,磕头都比别的时候磕的扎实些。
夕祭要在黄昏时举行,除了需要引导祭祀的司礼衙门官员外,大部分三品以上的官员都回去了,只剩些小官跟着郡公祭拜。定西这边还保留了不少胡人的风俗,夕祭拜祭的是始初神,七星神、山神、树木神、星神、水神、鹊鸟神、鱼神等等。这些神的身份不如白天那些,属于小神,郡公此刻代表的是定西王,就不用跪拜了,但因这些神保佑了定西一整年了,此刻也要恭敬施礼,长揖到地,送他们回去休息几天,以便来年还能得到保佑。
背灯祭要在深夜举行,祭祀的是什么神明赖三根本就没搞明白,这个祭祀规模更小,好像只是越家内部的一些祭祀活动。拜祭曾经在越家发家时候许愿年年拜祭的那些动物神灵,似乎是有保佑阖家平安和多生子孙的意思。这下又得磕头了,而且要十分虔诚。
实际上便是定西王还在世的时候只亲自参与一个上午的朝祭,下午的祭祀由世子主持,深夜的祭祀则是由王妃主持的。朝祭是要在城郊祭天台举办,夕祭在城北宗庙,背灯祭则是在位于城中的王府神堂。若是全都指望一个人,那真是太累了。但是眼下根本没有别人能分担,郡公只能一人身兼三职,全家人的活计一个人都做了。
别人这一整天还是三班倒,他可是连轴转,光赶路就赶的头晕目眩。这三波各种神灵拜祭下来,只差没把脑袋磕傻。若不是一举一动都有司礼衙门的官员在旁引导,他再学一年也未必能将这套程序不出错的走下来。
好在大家也都知道今年的情况很特殊,对这位郡公只能做最低要求,他没出大错就好,若要一切都丝毫不错那是不可能的。
最后一个背灯祭走下来,已经是深夜,赖三也不回去了,直接在办公的书房椅子上胡乱眯了一觉,天色便已经泛白,年三十到来了。
这个年过的真是有些恍惚,想起去年过年的时候,简直做梦一般,头一年他还在窝棚里住着,能吃上干的就乐的合不拢嘴。今年仿佛世上所有能吃的都摆在那里,他却忙得饭都没时间吃。头一年天上飘着雪花,他和七叔围着破被子聊天,憧憬着有钱了买件能挡风的新棉袄穿。现在身上穿的衣服不是貂裘就是哆罗呢,却出入乘车,几乎没机会吹着寒风了。还有,以前在烂被褥稻草堆上一躺,转眼就能睡着,现在经常要翻来覆去很久也不困了。
这个草根小子蜷缩在只能半躺的贵妃榻上,感叹自己突如其来的人生际遇,很久之后,才渐渐入睡。
天色渐亮,街上陆续开始有人放起了鞭炮。王府庭院深深隔音效果很好,赖三睡的这个外书房临近花园外墙,也只能隐约听到一点零星的闷响。今天只有上半天有些杂事,之后各部门官员一直到初六都可以休息了。个个衙门做的事情基本相同,就是把东西收拾好。小吏叫做“封笔”、官员叫做‘封印’,一直到初六非特殊情况没有人办公,等初七到来,再举行个仪式后重新“开笔”、“开印”。
早上有人将他叫醒,盥洗之后到政务堂看过印信无误然后封上,意思是王府春节期间也不办公了。封印之后只剩一些杂事,要将早已备好的装有“如意”的荷包,赐给身边的亲眷侍从、侍女等人。荷包里的“如意”有金如意、银如意、玉如意和银钱几种。视地位和亲厚程度给,这些都是早就准备好的,赖三哪里知道谁地位高些低些,也就比划着看着顺眼的就给个大点的,不顺眼的就给个小荷包罢了。这些琐事原本定西王都不管的,是王妃的事情,如今也都指望他老哥一个。
其实这些都是做不做皆可的小事,但如今王府一举一动都在有心人的注意下,有一个环节和往年不一样了都能带出一大片猜测和谣言,出于稳定人心和争取时间的角度考虑,他都只能全盘接手,让越天意可以专心做部署。
所以他不但得做,还得积极热情的做。还得乐乐呵呵一团和气的做。当真是拿人当牲口使唤,换个人都未必能坚持下来。
约莫送出去五十来个荷包的时候,殿外进来的三个人让他骤然一喜。
“汤饼!你们怎么来了?”他从几案边站了起来,高兴的迎上去,又在炊饼身上锤了一拳:“好家伙,我的姥姥!不得了,你这家伙居然又胖了!”
自从住进军营练兵,他只带了汤饼一个,剩下的三人就留在太史府了。等他住进王府,穆延陵并没有让这几人跟着,也就连汤饼一并留在太史府了。赖三为此其实心里有点难过,谁说知道这几人是来监视自己的,但毕竟那么长时间相处下来,知道这一别再见面就是各为其主了,也颇为不舍。而今突然见到他们,也是十分高兴。
炊饼呵呵一笑,他练习的功夫必须食量如牛,体重一直比较惊人。好一段时间没见赖三,感觉挺亲近,但他一向不擅言辞,只是嘿嘿笑却不说话。麦饼和汤饼在一旁则脸色有些尴尬,当初穆延陵把他们指派给郡公的时候,经常询问郡公的行踪,虽然穆延陵不可能和他们说自己的秘密,但这两人还是能感觉到所谓的‘保护’郡公带着监视的味道,与郡公厮混的越来越像几个吃喝玩乐的狐朋狗友之后,大家都故意回避了这个问题,装不知道。但郡公回了王府没带着他们,他们留在太史府风言风语听了不少,也有一些太史和郡公交恶的传言,既然郡公走不带着他们,监视的事情也就心照不宣了,毕竟身份地位存在巨大差异,再见面不免觉得尴尬,但他们被穆延陵送给赖三,成了近侍,侍卫关凭就从太史府转到郡公名下了。王府给内侍发荷包是按照花名册来的,有人特地去太史府将他们叫来领红包,这是规矩,不想要也是不成的,再觉得尴尬也只能过来领。
只有这个练了一身横练功夫的炊饼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走哪算哪,爱谁是谁,见到赖三只有高兴,没啥别的感觉。
赖三却很高兴,他是很能理解给别人干活那份苦衷的,拿着那点俸禄,人家让你做什么就得做什么,哪能有那么多义气?何况穆延陵不可能不派人监视他,不是他们四个也会是别人,原本以为就此见不着他们了,这几天人都是论批见的,绝大部分都不认识,颇有些焦虑孤独,如今骤然见到亲切的面孔,顿时喜出望外。
但四人中只来了三个,赖三忍不住问汤饼:“香饼呢?可是有些日子没见到他了。”
“秦砾并没有和我们在一起,我也有一段时间没看见过他了。”麦饼迟疑一下,见汤饼没说话,便替他回答道。
这四人原本负责的工作并不相同,穆延陵挑了他们出来,只是因为他们四个功夫各有所长,而且都在江湖上混过,经验丰富,可以比较好的保护郡公安全。在这之前他们彼此并没有多熟悉,回太史府之后,各有其职,别人还偶尔能遇上一两次,秦砾却一次也没见过,而且之前也没见过这个玉一样的男子,这人颇为神秘,大概是穆延陵的真正心腹,而这个和郡公关系最好的汤饼也比之他们二人受重用,如今是比他们高一级别的领队了。角色转变的真快,以前五个人在街上横晃,兄弟般胡吃海塞打闹玩乐的情形只能追忆了。
别人都是领红包说两句谢赏就走人,郡公却和这几人唠起来了,还有好多人等着呢,一旁越天意派来帮忙的家人拿着托盘咳嗽提醒,汤饼见状便拖着依依不舍的炊饼要告辞了。
赖三嘴巴张了几张想将这几人留在身边,转念一想事情成败未定,现在留下他们对他们来说未必是福,这几人在太史府一众侍卫中算是顶尖出色的,颇受重用,自己也未必有更好的前程给他们,只好公事公办让他们退下了,但眼中不舍之情十分明显。
“张显扬,走吧。”在王府门口,麦饼招呼汤饼跟上。汤饼眼望黑色招牌上赤金的‘定西王府’四个大字,良久才是一声叹息。
是的,他因处事灵活一向深得重用,知道的事情要比别人多些。
做完散财童子,除了卖身进王府的内侍,其他人都可以回家了。年前的最后一项工作被赖三戏称为‘天官赐福。’
就是事先得到通知的各级官员排着队唱名到他这儿领‘福’,拿一张在红纸上写着的大福字回去贴去。往年这个赐福的福字是定西王亲笔写的,所以才叫赐福,讨一个好口彩,虽然不值钱,但象征意义大,各级官员都很重视能不能得到这个福字,来衡量有谁能得到王爷的赏识和信任。
如今轮到小三子,今年算是福满人间,每一个还在泾州的官员都拿到了福字。也不分大小亲疏,人人有份,个个不落。
他经过一段时间的强化训练,字多认识了不少,这个‘福’字倒是会写,只是这字实在难看到了一定水平,得到‘赐福’的官员打开一看,贴门上实在不大好辨认到底是不是福字,但用作辟邪倒也不错,也就收下走了。
到了中午时分,一切事情都忙活完了,他终于可以彻底休息下来了。理论上,直到正月十五都是他的休假时间,没有特殊情况这段时间一直躺在床上不起来都没人管。
忙的姓什么都忘了的时候不觉得,如今闲下来,他活动活动身子,遥遥望向内院,心中涌起一丝说不出的失落。
他做着一切自己不擅长也不喜欢的事情,身边一个熟悉的人也没有,无论多少人围着他,他依然觉得孤寂。
突然之间,他就有点想念越天意了,似乎难以抑制的冲动让他非常非常想去看一眼她。
他缓步向内院走去,越往书房走,戒备越严,郡主和人商讨事宜的时候是不让人听的。侍卫都站在五十步远的地方守着。见到是他,倒也不拦,只让他一个人靠近了。
赖三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儿,虽然侍卫把书房外每一个方向都拦好了,屋子里的人说话声音还是很低。只有薛据、富城等几个熟悉的名字被提到的时候,他才能听懂一句两句。
他在门上轻轻敲了敲,屋子里说话的声音就骤然停下来。赖三拉开门走进去,冲屋子里的几个人笑了笑。拱手道:“各位大人,过年好啊!过年好!”
越天意身体姿势绷得紧紧的,见到是他,又放松下来。问道:“怎么了?你脸色有些差,有事吗?”
赖三很想说,今天是三十,过年了,我想和你说说话。
但这些话实在无法出口,只得摇摇头,道:“字写太多了,手脖子酸疼酸疼的!那些人还嫌我写的不好看,真难伺候!我说你不如把这规矩改改,直接给个荷包,我看拿到荷包的都挺乐呵,光拿个破字的个个都一副有屁放不出来的古怪摸样,大过年的,也别太小气了。”
越天意心道就你写那字,我看了也高兴不起来。却也知道他只是在胡说八道,没心思和他整那没用的,于是白了他一眼,根本不搭理,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事情上。
赖三见她姿只是放松一下就又绷了起来,紧绷的肩膀给人累的不得了的感觉,心中隐隐有些异样,低声道:“你不歇会吗?诸位大人也该累了吧?”
“我不累,你自己找地方休息一下吧。”越天意柔声对他了一句,转身又对陈定雷道:“陈大人,听到响炮之后到金水桥附近队伍赶到这段时间,你确定是三刻钟吗?会不会出现偏差?”
陈定雷皱着眉头道:“我差人暗地里走了一次,一个人的速度比这略快,一队人马应该需要三刻,但不方便演习一番,臣也不敢确定无误。”
赖三心中大感失落,这就是他始终不能和越天意产生同步感情的原因,她的世界自己进不去!小三子是容易动感情的人,他用远超别人的热情,轻轻一刺激就能澎湃激昂,热烈的燃烧起来。但每当他感情充沛上扬到不顾一切的时候,总有些现实给他降温。他就在矛盾中不断折腾自己的感情,他心中已经接受了越天意真的是他媳妇了这件事,也非常愿意爱上越天意,但是总达不到自己想要的那个程度,他把这个归结为世事没有十全十美的,什么都会有遗憾,感情也是如此,却不知道真正的热恋本身是没有这种若有所失之感的。
这种感觉被赖三隐藏的很深,连越天意都不知道,陈定雷哪里会察觉这种事,他根本觉得这是无足轻重的小事,眼前才是决定命运的大事。不然命都没有,和阎王爷谈情说爱去吧!于是他赶快插一句嘴,把越天意的注意力给引回正事上来。
被陈定雷新调去金水桥一带巡逻的千骑卫富城接口:“金水桥一带有十里方圆,接到信号的时候,巡逻队伍在什么位置也很难确定,只能尽量靠近,这个时间无法太过准确。”富城是富家的旁支,虽然远不如陈定雷亲小舅子富满那般亲,也不如富满学富五车官运亨通,但为人比富满务实的多,在这件事上还更值得倚重些。
屋子里最年轻的一个男子闻言皱眉道:“这个时机十分重要,早晚一步都不成。诸位大人关系到的是前程,家父可是押上了我薛家全族的性命。你若带人跑得太快,真追上当我薛家军是匪给缴了?”
这个人是最让赖三不爽的,他是薛据的长子薛丹阳。薛据不方便露面,他代表薛据化装成陈定雷的侍卫秘密进城的。自从知道了越天意和薛据秘密约定,再看到薛丹阳本人的时候,赖三就有想掐死他的冲动。并且故意在他面前拉着越天意做出很亲密的样子,真希望能气死他拉倒。但薛丹阳目标根本不在一个女人,而是越天意代表的权势地位,所以对此一点反应也没有,竟是毫不在乎。该谈什么都是公事公办,如此几次后,赖三倒是拿他没辙了。
听他这么说,赖三道:“那是没法子确定的,有人跑的快有人跑的慢,何况路上人多不多也不一定呢。既然一个信号不行,那就多用几个信号,一段路一段路的,让两下的时间刚好能凑在一起。”
越天意想了想,道:“也好,不过响炮要让距离十里外的人听见,声音很大,接连放是不行的,如果分成一段一段提醒,可以用别的方法,比如让薛大人在行军过后的地方系一条带子之类,富城看到标志,就知道这里可以走,没看到,就控制速度等一等。”
“带子不稳妥,不如……”几个人立即又商量起来了。赖三在一旁看着,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到处都是人,但他还是觉得莫名孤单。
“天意,你们忙,要不我回去城北一趟,过年了也和邻居串个门,以前每年这个时候,我都和我七叔一起去的。”
“哦,等等,没事了我和你一起去。”越天意仿佛随口道。
“真的?”赖三喜出望外,惊喜的看着她。
“嗯,事情已经商量的差不多了,有些问题只有安排了之后才能看出毛病,坐在这里光是想是没用的。你安静点别说话,等我一会儿跟你去。”
赖三大点其头,天意要和他一起串门子,那是多有面子的事情,想想就兴致勃勃起来!
陈定雷闻言站起,微笑道:“郡主有事,臣等便告辞了。”
“不急,陈大人,这段时间你多次调防,穆延陵没有使些阻碍的手段吗?”
陈定雷道:“以往每到年关,城防也都是紧张关口,调防的事情很平常,并不显眼,穆延陵也没有接口阻止。即便有些阻碍,也可以解决,郡主尽管放心。”
“那就好。”越天意点点头,又说了几句,几个人便散去了。越天意将陈定雷送到门口,陈定雷如今也出入都带着大批人手以策安全,可见对局势大家都很紧张。
越天意望着陈定雷的身影出门后迅速被他自己带来的侍卫围在中间,渐渐远去。目中似有淡淡光芒闪动,自言自语道:“容易了些”。
赖三听她这么说,也接口道:“也比我想的容易多了。我还想,动了城防就等于动了老穆的心肝,他还不咬一块肉去?谁知他也就瞪两眼就算。看来事情谁来做真是不一样,若是真让我接手城防,现在不一定得多麻烦呢,肯定连陈大人十分之一的本事都没有!”
越天意看了看他,笑一笑:“三哥,你不知道。陈定雷在定西好歹也经营了二十年上下,经验方法、人脉势力,哪一样不是根基雄厚?他常年交往的官员遍布上下阶层、肯听他话的人数也数不清,别说你要和他比,便是我要和他比,都是远远不如的。”
赖三嘿嘿一笑:“还真多亏有陈大人,我以前想的挺好,等你们开始布置了一看,要是没他,这事真太悬了!”
“不是太悬,没有他,是失败无疑!”越天意看着他,嘴角上弯,露出个甜甜的笑意来:“用你的话说,那叫庙里丢了钟,想(响)也别想啦!”
赖三被她笑的心里如同开了花般高兴,“那也是我家天意厉害,叫,对!知人善用!”
“你就会说好话……”
“嘿嘿,那你爱不爱听呢?”
“讨厌,马上就来人送饭过来了。别乱动……”
过了一会儿。
“时候也还早,不如跟我去城北,我找个好地方带你吃饭,保准你觉得滋味好!”赖三兴冲冲的提议。
越天意脸色还带着红晕,闻言顿了一下,才轻声道:“三哥,我刚才说和你一起去,只是想打断你的话,不想让你继续说下去,并不是真的要和你一起去城北。如今草木皆兵,这个险不光我不能冒,也不能让你去!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
赖三闻言一愣,不禁道:“为什么?”
越天意道:“你住那窝棚区人多口杂,难保没有别有用心的人想从你嘴里套点话出来,那些人岂能相信?”
赖三忍不住争辩道:“不能天意!我的邻居都认识了十多年了,爱传瞎话的人是有,可良心不好的可没你们官场多!怎么就信不过了?再者说我有那么傻吗?别人套话那也得能套的出来才是,我保证我什么也不说不就是了?”
越天意看着他有些着急上火的样子,很疲惫的一笑:“很久之前,我父王认为最亲近的臣子便是穆延陵,结果如何你也知道了。”
“可是……自己的亲朋好友体也要防备着,这日子过的还有什么趣?天意,你不能被人骗了一次,就永远也不去相信别人了!这样不好!真的,不用这样!”赖三想说服她,却又觉得自己语言匮乏,心里想的好些都说不出来,只能带着焦急和担忧看着她。
越天意皱起眉头,道:“三哥,这事你听我的没错!还有一件事,以后你记得,在有别人在场的时候,不要提你那些邻居好友,你的出身穆延陵虽然没有刻意隐藏,但也没几个人往那方面去想,等等就没多少人知道了。”
“我这出身就是这个样子,难道我不说别人就能忘了吗?天意,你今天这是怎么了?上次我带你去南街,你吃了赵六婶的豆腐脑,不是也觉得挺好吃的吗?”赖三不解,他觉得越天意并不是矫情的人,似乎没有表现过看不起自己出身的样子,他又没有隐瞒过,怎么到了这个时候突然看不起了?
“三哥,你信我吧,我是为你好!”越天意认真道:“日后你就明白了,或许将来,你会为这件事感谢我。”
赖三心中一股怒气上扬,我谢你爸谢你妈谢你全家!你逼着我看不起自己的出身,居然我还要谢谢你?
他脸色阴沉,但是又无可奈何。恋人之间也有吵架的,但他们一直没有吵过,而是你好我好大家好,赖三本性是一个对身边人很好的人,若是地位平等,他心爱越天意所以顺着她不吵嘴是很有可能的事情,但那是没有压力的,如今不是不愿吵,而是不敢吵,不敢承受惹翻了越天意的后果,生气只能忍着,那这情意肯定会不对劲。
赖三强忍着心头怒气,半晌才道:“那么我可以见一下我七叔吗?这都快过年了,我还没见过七叔一面,你总不能说,连我七叔都是不能相信的吧?”
越天意停顿了一下,默然无语,片刻后轻轻叹了一口气,有些歉意的道:“三哥,有件事我忘了和你说,你的七叔现在不在泾州,已经被我秘密送往庐州了。”
“什么?”赖三霍然站起,叫道:“去庐州做什么?那冰天雪地的地方……”
“噤声!”越天意脸色一变,轻声制止了他,然后她示意赖三不要说话,竖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儿,又潜行至窗边门边各听了一会儿,不见外面有什么动静,这才放松下来,低声道:“小点声说话!”
赖三半晌不能开口,急的脸都红了,问道:“用得着这么小心吗?我来时候看了,这里方圆五十步内都不许有人。”
越天意看了他一眼,才低声道:“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
赖三捏着嗓子小声问道:“你送我七叔去庐州做什么?怎么都不和我商量一下?”
越天意柔声解释道:“三哥,你也知道,如今我们两个一举一动都在有心人的监视下,如果让你七叔留在泾州,一个是起事的时候很难顾及他的安全,另一个,虽然我一直很小心,但也难保就没有人知道你和王七的关系,若是有人用你七叔来威胁,你是帮我好还是帮他好?这样一来,你就不用为难了是吗?”
若是她一直态度恶劣,赖三肯定不高兴,但她这样声音一软,赖三的心也就软了。她什么时候说过软话呢?赖三心想,她对我是真的好,就不要生气了吧?
“可是……天意,你至少要让我和他见上一面啊,如果万一……万一……”赖三有些说不下去了,虽然看着越天意的计划越来越成熟,似乎成功已经唾手可得,但什么事情都有可能有万一,万一失败,他和七叔岂不是永别了?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对不起啊三哥。”越天意的声音更加柔弱,低声道:“你最近太忙了,实在是太多人注意你,很难抽出机会来。送走你七叔的事情又必须隐秘,机会来了就要立即走,我也是没有办法,你别难过了,我会让人好好照顾你七叔。”她停顿了一下又道:“说句不好的话,我现在送走他,他丝毫也不引人注目,我还能提前做好安排,若是你我有事,他便不至于大富大贵,也定能安享晚年!岂不是比留在泾州,和我们一起冒险的好?”
“是倒是……可是……”
看看赖三逐渐柔和下来的表情,她又道:“男儿在世,当有远志!等事情了结了,你们便可长长久久的相聚在一起了。到那时,你已经凭本事给他挣出一份荣华富贵,岂不比你现在生死未卜,见到他让他为你忧心焦急的要好?”
赖三听到最后一句话,确实动心了。现在见七叔,如实相告,他必定为他担心焦急,若是隐瞒,却又怎么解释自己不能和他相聚的事情?
既然决定要和越天意一起为自己拼个前程,那真还不如等事情了结再见,至少他相信越天意要关照一个王七的后半辈子那还是做得到的,并不是非他不可。若是一切顺利,七叔见自己如今这般有出息,还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道理是没错,但他心中还是不舒服,他从八九岁就跟着七叔相依为命,这个人就是他的父亲了,七叔养他一场,当真是没过上过好日子,自己每天吃着山珍海味,穿着皮裘绫罗的时候,他并没有惦记七叔,因为他知道,这一切是要用生命危险去换的。但如今事情渐渐往好的方向发展,他却不可遏抑的想念七叔了,越是临近过年,越是思念亲人,这是人之常情。
虽然天意不用他嘱托,已经几次告诉他七叔的近况了,他知道七叔安好,但是仍旧不免惦念,并不是理对了情就对了,他已经被越天意说服,承认她有道理,但想到若是事情不谐,那便是诀别,仍旧不免怅然若失。
越天意见他这样,微微一笑,岔开话题,柔声道:“三哥,我真的饿了,你去叫厨房准备午饭,我们就在家里吃吧。你去看看有什么新鲜的东西没有?这些日子我一直没胃口,总是那些菜都吃腻了,最好能弄些没吃过的来尝尝。好不好?”
“哦,好!”赖三打起精神,出门去了。越天意和他用这样温柔的语气说话,还带着点撒娇的语气,让他很是着迷,别说要吃点新鲜的,就是要吃星星,他也得试着去摘摘看。
等他出门走远,越天意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叫过暗处一人,低声道:“通知你们首领,今晚连夜将王七带出泾州!务必隐秘,不要让郡公发现分毫。”
若是赖三听到这话,一定大吃一惊,王七并没有离开泾州,为什么越天意要骗他说已经将王七送走了呢?
“去哪儿?”那人低声问。
“往东南,不用离开太远,等我命令。”越天意低声道。庐州在泾州西北,她此刻却南辕北辙,让人将王七带去东南。
“希望是我多虑……”等人都走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眼中却有化不开的愁绪。
“开门!开门!”越天意还在沉思,并没发觉过了多少时间,直到有人在外面撞门,她才抬起头来。
“哎呀,快帮我开一下门!”门外是赖三咋咋呼呼的声音。
越天意要楞一愣才去给他打开房门,说实在话,这类开门的活还真没轮到她做过,以前总是一个示意就有人为她做事了,因为现在她秘密众多,也因为经过固原事变后,她不愿意身边有人,所以经常会让下人都退下,自己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听了赖三在门外大呼小叫,好像真回了家一样,对她来说当真感觉新奇。
家吗?越天意不禁摇摇头,她即便有家,也该是深宅大院,不应该是这种连开门都要她自己来的小门小户。
赖三却根本不知道对他来说很平常的事情都能让越天意想一想,他两只手都端着东西,腾不出手来开门,所以在外面大呼小叫。
门开了,赖三弯着腰端着东西拱进来,屋子外面的寒气跟着进来,直接就是一股白烟。门上挂着的珠帘绕在他身上,他端着东西躲闪着帘子,水晶珠子被他弄得叮叮直响。
“来,天意,接把手!”越天意接过他手中的大盘子,奇道:“这是什么?”
赖三托着的是一个没盖盖子的大食盒,但里面没有碗筷,直接装着食物。
能看出来最下面黄白两色的是米饭,应该是用大米混合小米一起蒸出来的,然后上面可就奇怪了。
饭上色彩斑斓,能看出来的部分是红枣、红橘、栗子、龙眼干儿,看不出的部分是交杂着黑乎乎白乎乎的一块块东西。饭上面还有几根香枝,还有一根松树枝。上面苍绿色的针叶插在饭上很是漂亮。
“你这东西是吃的吗?”越天意双手端着,越看越觉得奇怪。她感觉这东西可以上坟用。
“当然是吃的啦!”赖三摆脱了帘子的纠缠,赶紧接过托盘,放在桌子上得意的搓搓手,“厨房里好吃的可多了!不过我估计你都吃过了,不一定觉得新鲜,今儿可是三十,还不如直接吃年饭。”
越天意说要吃东西,只是把他支开的一个借口,吃什么对她来说真是不在意,自从那日固原事变之后,她吃什么感觉都差不多,很是奇特,唯一提起点兴趣的几次,都是这小子拿来的莫名其妙的吃食,豆腐脑,烤土豆、鸭子汤泡馒头……
想到这里不禁对这一盒子食物有了些期待。豆腐脑烤土豆之类卖相都很难看,但味道却不错,眼前这个看着十分漂亮,应该会好吃吧。
把这叫做‘年饭’的东西放在桌上,赖三小心的把它端出来,再从食盒底部拿出两个大碗和一碗汤来。
他将松树枝往一边推了推,盛出两大碗铺着各种东西的饭来。指着给天意看:“这是红枣红橘,这是栗子干,这黑的是腊肉,白的是荸荠,又脆又甜的。还有这个,这是长生果(花生),吃了可以活一百岁的。金银饭,长生果……好兆头吧?”
越天意微微点头,兆头是不错!这段时间她事情太多,一直都没好生吃饭,眼下已经快下午了,中午饭没吃,她也确实感觉饿了,不禁接过赖三递过来的饭碗,挑最漂亮的地方舀起一勺子来。
“以前年饭都是七叔做,家里材料也没这么全,我第一次做的这么好,刚尝了尝,好吃的不得了,你快来试试看!”赖三得意的说。
越天意将勺子里的红白相间的米饭送进嘴里,还没下口咬脸色就僵住了。她吃进嘴里的是一块腊肉和半个腌红橘,红橘腌制的时候落了重料,极其浓郁的剧酸。腊肉则是又咸又辣,且她刚好舀起一块全肥的,所以才色做雪白。肥肉一入口便软哒哒裹在舌头上,偏生那黄白二色的米饭竟然是甜的,腻死人的甜!各种滋味各种口感一下子就齐了,这一口含在嘴里,越天意眼睛圆睁,直接找地方吐掉了,实在吃不下去。
“怎么了?”赖三见了好生奇怪。
“你就给我吃这个?”越天意不愉。
“不好吃?”赖三狐疑的看着她。
“不是好不好吃的问题了!这能吃的话,你自己吃个我看!”
赖三端起碗来,大口吃了几口,含着饭粒抬起头,诧异道:“多好吃啊,你不觉得好吃吗?”
好吧,此刻越天意相信赵六婶说的,给他什么他都觉得好吃这话了。
赖三没有故意整她的意思,他亲手做的年饭他真的觉得很好吃。越天意和他的成长环境太过不一样,口味也难免有差别。有钱人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菜肴都以保留原味为主,但对于穷人来说,菜里能放进去一点盐,那就是好吃的了。辣味的茱萸是高级调味品,甜菜没有大量种植之前,糖更加是奢侈品,酸味的东西只有摘野果子的时候才能吃到,也算上好的零食了。各种滋味落足,对于他的口味来说,是真的很好吃。
“那你泡汤吃吧,泡汤更好吃!”赖三见她脸色,献宝似的推过大汤碗,里面是棕色黏糊糊的东西,白菜片木耳沫大肥肉鸡蛋都在里面翻腾,上面还点缀着碧绿的葱花,“这是七叔的拿手菜,白菜汤!好喝极了,往常过年可没有这么多肉片放进去!泡了汤你再尝尝,保准一大碗都能吃的一点不剩!”
他兴冲冲的道:“来!我帮你拌进去!”
“三哥三哥!”越天意忙阻止他,道:“我突然想起来,今儿是三十,应该吃饺子的,还是让厨房做饺子吧。”
“饺子是晚上吃的!年饭是中午吃的!”赖三不同意:“现在吃这个,晚上再吃饺子。”
“这个……这年饭挺特别,好像家庙还没有供饭,正好端过去供奉给我父王尝一尝,我们换点别的吃。”
“不要紧,我做了一大锅,厨房里还有不少呢,我正好怕浪费,问了不少人他们都不吃,就给老王爷供上吧!这里的我们吃!”
“哦……”越天意看着他将白菜汤往饭里一扣,拌的和猪食一样递过来,得意洋洋的等着她吃,一时间真是说不出话来。
刚刚还想着,这小子虽说粗俗,但对吃食倒也有些心得,他拿出来的东西样样都好吃,此刻幻想碎了一地啊。
“天意,快尝尝,爱吃的话正月你吃的伙食我全包了!不瞒你说,其实我以前最盼着的事就是有了钱能开家馆子!我特别乐意做这事!”赖三兴冲冲的道。
“三哥!”越天意一本正经的道:“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年三十了,使臣还留在驿馆,你应当邀请他们二人来王府过年才是!”
“可是弄两个外人来过年多别扭,而且他们也不一定愿意来。”
“哦,估计他们不会来,他们不能和定西这边走的太近,不过他们不来是他们的事情,你这个做主人的若是不邀请一番那可说不过去,至少也要慰问一下,看看他们缺少什么吧?这是礼数,不可缺少,你快去吧。”
“那这饭……”
“你刚吃了不少了,若是还饿,叫人准备点心你带着吃,你走了我自己吃中饭,你快去换件正式些的衣服,我让人备车等着,快去快回啊!”
“哦……好吧。”
赖三十分不舍的看了她一眼,才下去换衣服。要说以前他冬天只有光板穿一件破棉袄的时候很向往有人有内衣可穿,如今穿衣服已经成了他一项负担了。出门穿一套,入内室换一套,见客穿一套,吃饭还要换一套,加上各种冠带配饰,好生让他心烦,虽然有人服侍他帮他换,但他还是不愿意像个布娃娃般被人拉着穿不同衣服玩。
但穆延陵也是一样,越天意也是一样,他们也是不同场合穿不同衣服的,似乎没有谁觉得麻烦,也没有谁试着想换个生活习惯。
谁规定的有身份的人就要不停的换衣服呢?赖三想不通,所以在日后,他能自己做主之后,郡公每天只穿一套衣服,不管吃饭还是见客,除了特殊的情况下,他只在睡觉的时候才脱衣服。
“三哥,来,喝一杯吧!”越天意举起酒杯,冲赖三笑了笑。
这是年三十的夜晚,却只有他们两个人,坐在花园里一张小小的石头桌子旁,桌上也只有两个凉菜,一壶酒,真是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了。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可今儿是三十,连月亮都没有。”越天意喝干了杯子里的酒,脸颊红晕更浓了一些,她歪着头道:“去年这个时候,我们全家都在固原,晚上百多人一起吃饭,晚上还要守岁,一个晚上不睡觉。天佑满七岁了,他也要守岁,困得他歪歪扭扭。固原行宫里有好大一个温泉池子,越是冷天泡着越舒服!三哥,你喜欢温泉吗?”
赖三摇摇头:“不知道,我都没见过温泉是啥。”
“对哦,呵呵……我都忘了。”越天意笑道:“那和你说不到一起去了,咱喝酒!喝酒!”
她摇了摇,发现酒壶已经空了,举起来随手丢在地上,扬声道:“换一壶来!”
远处侍女走过来捡起空酒壶,将一壶新的放在桌上,又赶紧退下,只敢远远的站着。
她本是王府内侍,但不够亲近,没被带去固原,是一直在泾州看家的下人之一。她原本十分羡慕那些与主子亲近的有地位的下人,结果天翻地覆,被带去固原的死的差不多了,倒是她这类留守的安然无恙,小姑娘于是感觉事事无常、福祸难定,巴结向上的心就淡了。加上郡主回来之后,从内到外变化极大,颇有点深不可测的感觉,这小侍女更加对她敬而远之了。
现在在王府中,这是一种主流思想,下人们敬畏疏离之情很明显。越天意原本在自己家中就是稀世珍宝,走到哪里人人都不知怎么巴结亲近她才好,如今则是没事赶紧躲,落差明显,难免倍感孤独。
“三哥,来,我们喝酒。”她喷出的气息都带着酒气,伸手又给赖三倒酒,却发现他的杯子还是满的,不悦道:“喂,你怎么不喝?”
“我以前喝得酒少,酒量不咋样,再喝恐怕就醉了。”赖三推辞。
“呵呵呵。”越天意笑了起来,“就是要喝醉啊,如果不喝醉,年三十这么长,可怎么熬过去?”
赖三听得一阵心疼,柔声道:“天意,你是不是想你爹了?”
“废话!”越天意斜斜瞪了他一眼,“你都想你七叔,我怎么可能不想我父王?你七叔你可能还有机会见,我的父王嘛……哈哈,可是再也见不到喽!那才是想也白想呢!”
她是笑着说的,不带一点戚容,说完却直接顺手抄起赖三面前的酒杯,一口喝了下去,闭着眼睛半晌才睁开。
她有些醉了,红晕一直染进眼眸里,一双眼睛变得水汪汪的,带着从来没有过的媚态,身子也似乎给人抽去了骨头般,端庄的举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慵懒。
“三哥,过来我身边坐,我冷!”她笑着说道。
当然冷!如今草木凋零,花园里只剩下些没有叶子的树,冷风窜过来穿过去一点阻碍也没有。两个菜早就冷透了,就差没结冰。石头桌子凳子更是冰寒彻骨。但是越天意偏要在这里喝酒赏月,虽然根本没月亮,但赖三能不陪着她吗?
赖三走到她身边坐下来,越天意大概真喝多了,身子一软靠在他身上,赖三身子一热,心中大动,一双手忍不住就搂过来了。
越天意被他揽进怀里,并没有挣扎,只是低声道:“给我唱歌吧,阿姆种南瓜那首歌。”
赖三身子一僵,原本带着点不老实的手只好老实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低低唱起了那首哄孩子睡觉才会唱的儿歌。
“阿姆种南瓜,南瓜开黄花……
……娃娃快睡吧,娃娃快长大……”
一阵轻轻的颤动从她肩头隐隐传来,越天意将头埋在他胸前轻轻颤抖,就像是在饮泣,赖三心中升起满满的怜惜之情,身边这个姑娘此刻无比惹人怜惜,让人想粉身碎骨去保护她。
娃娃为什么要快长大?
也许你不知道,娃娃希望自己永远也不要长大……
今年越天意也没没有守岁,她在赖三怀里听着儿歌睡着了,因为他唱的本就是一首催眠曲。越天意始终没有抬头,所以赖三也没有看见她到底哭了没有,只是那阵子轻轻的颤抖如同直入他的灵魂一般,似乎能使得他的心跟着一起颤动,无法遏制。
越天意是被一阵噼里啪啦激烈的爆炸声吵醒的,她直接吓出一身冷汗,第一个反应是,开战了!
随后才反应过来,是有人在她窗子前面放爆竹的声音。
似乎这么不懂礼仪的人只有一个,她已经有了结论却还是想证实一下。
越天意见身上还穿着昨天在花园喝酒的衣服、很是齐整,便推开门呵斥:“谁让你们在我院子里放爆竹?”
谁知一推开门,声音更是震耳欲聋,她的话根本没有听见。
只见院子里青砖地面上通红的爆竹碎屑已经铺了一地了,硝烟弥漫一时来不及散去,更多的烟雾已经升起,还有好几串爆竹被人拿长杆子挑着,赖三正拿着一炷粗香,点着就跑。更大的噼啪声顿时充斥了整个空间。
“吵死了!三哥,你为什么要弄这个?”越天意大声道。
赖三见是她,已经早将香往别人手里一塞,自己屁颠屁颠跑过来了。闻言大为惊奇,道:“放爆竹啊!谁家大年初一不放爆竹?”
见郡主出来,点香的也不敢再点了,恭谨的退到后面,挑着一长串鞭炮的那几个也悄悄收回手,原本几个在屋檐下捂着耳朵笑眯眯看着的侍女,此刻也放下手悄悄退后,怯生生的偷眼望着越天意。
很是奇怪,这些原本都是王府的下人,如今看着郡主如同瘟神,倒是没几天就和赖三混的亲近非常。
越天意觉得孤独,那也是有自身原因的,其实仔细想来,赖三的处境更加孤单,不但身边没有亲人,也没有他熟悉的生活环境,而且他从越天意那里得到的关爱也远不如他付出的关爱多。小三子更有理由伤感凄苦。他心里也没越天意那么大的仇恨支撑着屹立不倒,完全可以得个抑郁症什么的。可是他好像不但自己能乐呵起来,还能把别人也从负面情绪里抓出来。
“放什么爆竹?王府从来没这个规矩!”越天意皱着眉头,一院子的硝烟火药气息让她觉得真难闻,很不习惯。
“不能吧?”赖三大奇:“爆竹都不放?那你们怎么过年?”
“过年,便是吃酒、赏些歌舞,好班子轮流来唱戏……”看到赖三呆滞的表情,越天意使劲想了想,又加一句:“……还有新奇的杂耍,我们兄弟姐妹都爱看。”
“那是挺不错,可是放爆竹也很有意思啊!而且过年放爆竹是辟邪的!你们真的从来不放?”
“最多大门外放一放,内宅怎么可能放爆竹?吵死人了!”她皱眉道:“别说王府,便是有些身份地位的人家也不能在内宅窗子底下放爆竹,三哥,你见过穆延陵会在他的正房门外放爆竹吗?”
赖三又没在太史府过年,他哪知道穆延陵会不会在门口放炮?不过穆家似乎有专门的场地,应该确实不会在睡房门口放。原来上层人物和他生活习惯有那么大差别?他忍不住又问。
“小孩子也不放吗?”
“不放!”
“不是说女孩子,小子们总要放炮仗吧?”
“不放!”越天意还是摇头。
赖三不解的看着她,摇摇头道“真是奇怪,小孩子还有不放爆竹的?一到过年,我们邻居街坊家哪个小子不吵着要爆竹放?除非实在家里手紧,不然多少都能买点给孩子!不爱放炮的男孩子还能有?哎呀呀你们,我还当你家那么厚家底,每到过年想放多少都管够呢!”
他突然道:“天意,你是不是从来没放过爆竹?”
“自然。”
赖三一笑:“今儿非让你过来试试不可,来来,小武,香给郡主。小刘,举好了!大伙小心哈!”
越天意有些不情愿,反而退后一步,不肯接过那燃烧着的香,那被叫做小武的家丁也不敢过来递,加上前头爆竹也放完了,场面一下子安静的诡异。
赖三看着她,冲她很温柔的一笑:“爆炸辟邪,大鬼小鬼靠边走!炸一炸万事顺利。老穆不放我们更得炸一炸他!”说着拉着她的手,一直把她推到爆竹前。
他咧嘴大笑的时候多,这样温柔的笑容也少见,越天意被他带到炮仗前,‘大鬼小鬼靠边走?’她心里觉得好笑,老百姓的愿望真朴实!这样就大鬼小鬼靠边走了?魑魅魍魉在她身边数之不尽,要这么说,她可得放多少爆竹才行?
一串爆竹在她手中点燃,声音非常大,赖三见她不动也不躲,赶紧一把将她扯到怀中护住,帮她捂着耳朵。
越天意从他胳膊的缝隙中往外看,看着爆竹在面前发出巨响,炸成碎片,化作青烟,剩下的炮仗皮都是轻飘飘的薄纸,缓慢飘下,最后委婉一地软红。当爆炸真的来临时,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这个顺序?这个结果?
一院子的人都热热闹闹的,越天意也跟着露出笑容。
“崩穷了!崩穷了!五路神到!穷子快跑!”
“今儿初五,我们吃金丝穿元宝!招财进宝,抢路头,填穷坑!大家快抢啊!”郡公拉开营帐的门,得意洋洋宣布。
他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二十来个抬着大饭桶的士兵,再后面是几个厨子。
校场的营帐中地龙烧的热热的,越天意外头挡雪的大氅卸了,只留一个银狐的围领,雪白的狐毛围在脸颊周围,将她越发衬得面若美玉,目若点漆。因她在营帐中,一屋子的大头兵全都十分拘谨,束手束脚,大气也不敢长出,屋子里除了火龙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便只有轻轻翻动书页的声音,这可真是军营中少有的安静。
越天意此刻坐在桌子前翻开景迟祖父留下那本《行军纪要》,显然这本书提起了她很大的兴趣,看的十分专注。景迟立在一边,在她要问什么的时候便低声讲解。
这几天,赖三每天都带着越天意来军营一阵子,起因是越天意那日亲手放完鞭炮之后,赖三好奇询问她往年都是怎么过的。这一问万分惊讶,原来他熟悉的过年习俗越天意竟然大部分都不知道!
真是!这样的年过起来还有什么意思?赖三索性想把自己知道的正月里过年的程序都来上一遍,热热闹闹过这个他们相识之后第一个新年。
只是他秉承那些习俗都要热闹,人少了不好玩,眼下越天意难保不遇到什么危险,人多的地方她不会去,人多又同时安全的地方,赖三立刻就想起了军营了。
他极力怂恿越天意跟着他那群大兵一起过年,天意纠缠不过,也就答应跟他来看一眼,但是她来的第一天,便被景迟桌子上这本笔记给吸引了,从此不用赖三怂恿,便日日前来,如今已经是第五天。
正月一到,陈定雷这个安排城防的顿时忙的不可开交,没有时间过来了,但他和一众官员还是将每天调动情况以及发生的事情用密信送过来,调防之后小摩擦不断,穆延陵一方的各种反应也要传过来。这些事都比较要紧,越天意下午要将当日陈定雷等人传回来的各种消息看一遍,所以每天都是呆半日,吃过午饭便必须回去了。因此她格外珍惜这半天时间,每次一坐下便看的聚精会神。
郡主乐意来,但士兵们嘴上不说,其实不大乐意让她来。对所有的士兵来说,郡公和郡主的差别都非常之大,郡公是姓赖的,是和他们一起摸爬滚打训练场上流着汗下来的,郡主却是姓越的,是他们世代效忠的定西王的后代。两个人的行为举止神情气质无一处不提醒这一点,大概除了他们自己不别扭,谁看了都别扭。
过年军营也休假,按例只留三百士兵留守,可是赖三这支新成立的偏军乃是在定西全境内调集而成的,比不得别的本地驻军家就在泾州附近,六天假期,倒是有一半人来不及赶回家中过年,只好留守泾州,又除了百十来个手里原本就有些钱或有亲朋好友的请假在泾州城逍遥快活去了,剩下大多数的人只能留在军营。
这一千多人可都是惹事的祖宗,景迟为了怕他们生事,寸步不离,也就没回去过年。赖三惦记着这些兄弟,老早就送来好些酒肉年货,景迟也只求他们老实在营中呆着不要闲逛惹事,对军中禁酒这句话假装想不起来了。原本这个年必将过的热闹开心,看到大年初一郡公来和他们一起过年,这些人更是高兴,可郡主一到,那可就顿时憋屈了,有屁都得憋着。
留在屋子里的二十来人是各个小队的队正,其余士兵在外面营帐里好不快活,连郡公都跑出去了。他们却还要在这里木头一样候着,别说他们,便是兵卫景迟,此刻不也站在一边,气都不敢呼的猛了吗?
所以门帘被掀开的时候,屋子里二十来人一起长出一口气,呼气声都连成一片了。
安静之极的氛围在赖三掀门而入之后顿时瓦解,一股寒风伴随着这些人的脚步轰然而至。
“天意!景大哥,你们别商量了,到饭点了,快趁热吃吧!”赖三用一把大铁勺将饭桶敲的当当响,满面笑容的聒噪。全然不顾屋子里的人正在做什么。
越天意道:“这才巳时,你就要吃午饭吗?”
赖三道:“那当然!今儿破五,招财进宝,抢路头,填穷坑!我这还算晚的呢,不信你问问大伙!”
破五就是正月初五,是传统送穷神迎财神的日子,民俗说年三十到正月初五前诸多禁忌过此日皆可破,所以叫破五,有除旧纳新之意。这一天祭的五路神就是财神。所谓五路,指东西南北中,意为出门五路,皆可得财。所以越早摆下酒席请财神下来自己所在这一路,就越早发财,此为抢路头。饭是越吃越早,甚至有的人家天没亮就开始吃正餐了。不过奇怪的是,越是穷人家越喜欢抢路头,越天意以前从来都是按时吃饭,没这个说法。
“初五是破五,咱们吃元宝!赶快吃,明儿初六,放假的那帮小子该回来了,咱可就吃不成小灶了。”
越天意白了他一眼,道:“当真不知景将军家学如此渊源,三哥,你与他朝夕相处,竟没学会些治军之法,岂不是入宝山而空手回?光是惦记着吃,我都替你可惜。”
“你说这个本子啊。”赖三嘿嘿一笑:“老实说,我看景大哥拿着这本书日也看夜也看,倒也好奇翻了几页,只是字都认不全,上头说的什么更是完全看不懂,也就拉倒算了。”
越天意正色道:“三哥,字不懂有什么要紧?你开口问,景将军难道会不告诉你吗?不识字能带兵的将领古今也不知道出了多少,这般好机缘就在面前,你轻易放过,多可惜!”
赖三扬起长把子铁勺,嘻嘻一笑,“那时候我学射箭都怕时间来不及,哪里有空学这个?”
越天意一想也对,赖三当时每夜为了能多练一会儿,总是夹着一枝香睡觉,香烧到手指头了,他便踏着星月出门射箭,又怎么有时间看这兵书?恐怕当时那种情况,就是孙武再世要亲自传授他兵法,他也没有时间去学吧。
想到这,不禁往他手上看了一眼,他双手伤痕无数,右手伤痕多半是弓弦割伤的,左手尽是黑色瘢痕,那就是香烛烫伤的了。
越天意发觉自己最近看他,有了些急欲想让他上进的味道,因为她自己知道大事就在本月,待万事落定,赖三若还是现在的实力,她很难为他争取到更好的前程,因此难免着急。但仔细想来,赖三从一个小混子,几个月时间变成如今摸样,怎么还能说他不上进呢?他已经为自己做到了能做到的一切!当真是竭尽所能,再也没有余力了。
赖三见越天意看他的目光突然柔和起来,心里十分受用,掏出碗来先给她盛了一大碗,“来来来,破五吃元宝可以咬穷,还有胡豆,崩穷!你多吃点!”
大家正听着,他又加了一句:“你不穷我也跟着借光!”顿时就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赖三给越天意盛了一大碗,随后一声招呼:“快抢!”屋子里的人便挤过来,厨子顿时忙不过来,一碗一碗的饺子热腾腾刚装出来就被人一把抢走。外面别的营帐更热闹,士兵们都是自己拿着碗碟,围着饭桶抢来就吃。这就是抢路头这个抢字的由来,这顿饭便是要抢着吃才行的,而且要吃的非常饱,以不撑死为限,能吃多少吃多少,自己碗里吃完了就抢别人碗里的,这就叫填穷坑。
这样的场景想想就十分热闹好玩。厨子们将饭桶抬出去挨个人分发,赖三窜进来窜出去,一会问人‘要不要醋?吃不吃生蒜?’,被他一折腾,气氛顿时其乐融融。
不过大家再怎么高兴也不会去越天意碗里抢去,都是快快吃完,廖天明也是队正之一,他是痞惯了的人,很不受用屋子里安静的气氛,拿着饺子碗便退了出去,口中道:“我再去装点来”。
门外锤子见到他端着碗出来,几个高蹦过来,喝道:“抢路头抢路头!老大,赏我个元宝吃吃!”说着乐呵呵伸出爪子去他碗里抓。
廖天明一把举高手里的碗,喝道:“老子一共就吃了几个,不许抢我的,去和郡公抢!”他指着远处抱着碗蹦蹦跳跳的赖三道。
“我还和郡公抢呢!他太滑溜了,我们谁也抢不过他!老大你看,都快撑死了他还抢!我要娶那么个好看媳妇,也不用是郡主,就是个一般姑娘,我也就满足了。保准什么也不和别人抢!有这么好看的媳妇还不够吗?郡公这人太贪心了!啥好事也不肯拉下。”锤子在这里撇着嘴说。
“恐怕……还真是不够呢……”廖天明望向远处,正端着碗被人抢的大呼小叫的郡公,再看着屋里接过碗根本没吃,就放在一边安安静静的看书的郡主。
如果是他,他也会觉得空的慌!抢来多少都不够!
“你怎么还没吃完一碗饺子?都快凉了!吃饭就专心吃饭?一边吃饭一边看书,饭也吃不好,书也看不好!”赖三发了一圈再次回到营帐,发现屋子里见越天意一碗饺子完好无损,根本没吃就又翻着兵书看去了,顺手就将她书本拿下来。
“我实在不饿,三哥,我在看一会你别闹。”越天意把饺子推到一边,轻轻吐了一口气。
“不饿也要吃!这是好兆头!吃了来年不穷!”
“穷有什么打紧?”越天意摇头。“我不怕这个。”
“那你是没穷过!”赖三撇着嘴道:“给你吃了上顿没下顿试试,天天一睁开眼睛,就得想这一天上哪弄点糊口的吃食呢?等晚上躺在床上,高高兴兴,算是又混过去一天了。便是这样,我们每年初五都一定得吃饺子呢!你怎么能不吃?”
“哦?三哥,你们家每年初五都吃饺子?没骗我吗?”越天意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自己第一次到了他那窝棚的时候,这家人穷的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看他们两个吃不上饭都是常事,真的每年都能吃得上饺子?吹牛吧!
赖三嘿嘿一笑,“我骗谁也不骗你!真的是每年破五都吃饺子,因为我七叔特讲究这些规矩,他是穷的怕了,就是和你吃这饺子有点不一样。好比说前年,我七叔实在找不到什么东西能包饺子,别说肉,连个菜叶子也没有。他又怕来年还这么穷,满屋子找能吃的东西,最后把家里早就放干了的菜叶凑出两把来切碎了做的馅!嘿嘿,你知道干透了的菜叶子做饺子馅什么味?”
越天意想了想,“很硬是吧?像干草?是不是没味道?”
赖三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我还以为你从来没见过干白菜呢。”
越天意微微一笑:“我的确没见过干白菜,不过听陈定雷说起过,你在绮兰围场当着所有人的面吃了一只烧成炭的鸟,还说什么老百姓吃的东西多半就是什么味道也没有的,因为他们顿顿都吃盐吃不起。所以我想,干白菜应该是硬的咬不动,而且也没有什么味道吧。”
赖三看看她嘿嘿一笑:“猜错了,硬是硬,味道却是酸的,因为七叔包饺子用的是一团放酸了的酵子面!他早一个月就留下一把白面来准备初五包饺子用,结果一直放酸了!”
“你别说,这味儿我一直记到现在!忒有咬劲了!”说着在小碗里夹了一个热乎的饺子推了推,又把筷子直接递到她手里,越天意顺手接过,夹起那个饺子吃了起来。
廖天明看的有些发呆,他们在闲了胡聊的时候早就问过郡公是怎么找到这个媳妇的,当然会问,这个太让人好奇了。赖三也简单告诉了他们,就是郡主送灵的时候走丢了让他给捡了回去,当时郡主身体很不好,他照顾了一阵子,日久生情,所以才有了之后的一切事情云云。为了证明郡主的夫婿是她自己选的,这件事已经被穆延陵刻意宣传过,只是到了下级阶层,传言增加了无数想象力罢了。
这基本属于传奇范畴,大家津津乐道赞叹一番郡公的好运气,这事实在太好了,比天上掉馅饼还更好无数倍。任谁听了也难免暗想一下,要是换了自己可该有多好?可是廖天明却不这样想,两个人的身份相差太远,平时只见郡公一个也罢了,这两人放在一起可就十分不般配了,廖天明甚至觉得,郡公讨这样的媳妇纯属自讨苦吃,他陷得越深就过得越苦,真正的聪明人是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的。
可是如今看他们平时一些小动作,竟然有旁人难及的默契感。郡公这饺子给了十分自然,郡主吃的也十分自然,似乎有什么他不能理解的东西,将两个人联系在一起、一个饺子吃完,赖三顺手就又放了三个。‘再吃!填穷坑,必须吃撑才行!’
再看郡公的表情,似乎……也不是那么空。
越天意吃到第五个饺子,终于推开了饭碗。“行了行了,再吃我就吐了!”
“这么快就饱了。”赖三意犹未尽,“你就是吃的太少,一天加起来还没我一顿吃的多!”
“三哥,我看你也吃的差不多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我们回去。”越天意站起身来,随意道。
“咦?今儿这么早回去?”赖三看看天色,往常她还得再看一个多时辰呢。
“我们走了,大家也能开心些,明天其他的士兵就要销假回营,人太多,景将军,从明儿起我就不来了。”
“你不看书了吗?”赖三惊讶道,这本书这几日简直让她如痴如醉,怎地突然就不看了?
“不看了。”越天意微微一笑。
景迟在一旁忍不住,开口道:“郡主若觉人多不便,请将这本书带回王府观看,书上的内容属下早已熟记,郡主若不嫌弃,就请将这本《纪要》拿回去,那个……稍解无聊也好。”
“景将军实在过谦了,我虽然不懂军事,却也能看得出这本书乃是久经战场的将领心血所凝,字字珠玑,怎么能说是稍解无聊之物?只是不必了,景将军留着就好,这本书,我是真的不想看了。”
景迟大急,其实这本书最初郡主来看的时候,对他简直是意外之喜,郡主越是对这本书关心,他越是觉得有希望,能将祖父的思想发扬出去,几日来,他哪一天不是紧张的心脏狂跳,两手冷汗?就怕郡主觉得不过尔尔,一翻就算。可是郡主越来越专注越来越认真的看,让他觉得越来越有希望,便一刻不离得守在一旁,若是郡主有询问,他便绞尽脑汁用自己以及祖父等人给他讲过的各种事例详细解释分析,务必让郡主对这本兵书兴趣不断。
如今眼看一本书就剩少许就能看完了,怎地郡主却不肯再看?
然而越天意说不看,他又哪敢再劝,这件事对他又太过重要,忍不住将求助的眼神望向和他熟的多的郡公。
赖三不知为何景迟目光又焦急又哀伤,却能感觉出他求助的意思。便道:“好好地,为什么不想看了?”
“看也看不明白,就不看了。”
景迟忍不住道:“哪儿不懂,属下……”
赖三也同时开口道:“你那么聪明,多看两眼肯定就明白了。”
越天意叹了一口气:“这是景家好几辈子人的心血所凝,哪有那么容易就懂?我还差的远,景将军却已经青出于蓝了。”说罢淡淡看了景迟一眼。
景迟脸涨得通红,拱手道:“郡主过谦,郡主天资绝顶聪明,这本书、嗯、这本书能得郡主一观,才算适逢其主。景迟自三岁起便得祖父日日教导,方能知晓一二,郡主几天之间便能记住此书,您所问俱是切中要害,若郡主带兵,比之景迟强上不知多少倍了。”
越天意摇头:“若是给我十几年时间,边看边实践,或能吃透其中精髓,如今几日之间随手翻翻,那可是毫无用处。若真依你说给我带兵,那怕是连纸上谈兵的赵括也不如。景迟,你这不是夸我,而是害我!你就那么想我看你的兵书吗?”
景迟闻言一惊,慌忙抱拳:“郡主,属下绝无此意……”
“无需惊慌。”越天意微微一笑,打断他,“我也没别的意思,太过耽搁时间,我本就不应当沉迷于此,早就该不看了才是。只是景将军这本书太好,让我忍不住看到如今,再看下去就忍不住要学了,我真的不能再看了。”
景迟呐呐道:“这本书确实是属下祖上几辈人行军经验之谈,我祖父穷尽一生时间将之整理成册,属下只是……只是不忍祖父一生心血埋没……”
越天意望着景迟微微一笑,“有佳孙若此,他的心血怎么会埋没?”
景迟愣愣说不出话来,越天意微笑道:“景迟,你不是没有能力,只是没有机会。既然我没有十年以上的时间,无法达到你现在的水平,那我何必去看你这兵书?若有所需,你会不为我效力吗?”
她微笑着转向营帐其他士兵,“你们这些大好男儿,越天意若有所求,你们会不为她效力吗?”
帐中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应声。
在她说这句话之前,大家看重她是出于她的身份和郡公的情分,在这之后,可就是因为她自己了。
“明天真的不去了?”赖三在回来的马车上,怏怏不乐。
“不去了,熟悉到现在这个程度就够了。”越天意疲惫的叹了一口气,将脑袋靠在赖三肩头,道,“三哥,我交代你的事情,你和这些士兵透露了没有?”
赖三摇摇头:“你不是都叮嘱了好几遍了吗?到时候只和他们说,是陈大人特地请来的人,帮我们成军的。”
“嗯,你这支军队要起到奇兵的作用,不出意外,应该不会有太大的伤亡,你不必那么担心。”
过了半晌,赖三才闷闷的‘嗯’了一声,然后又垂头不语。
“三哥,你不高兴吗?”越天意坐直身子,凝神看着他,柔声问道。从上了车他便垂头丧气的坐在一旁,闷闷不乐,他从来没这个样子过,所以看着十分别扭。
“没什么,那个……天意……我总觉得这样不好,有点对不起景大哥似的!”赖三看了她一眼。“我和景大哥认识那么长时间,他那命我也算救了几次了,我都没见他用那种眼神看过我,你看你说几句话,他就那么感动,就跟要准备把心挖出来给你似的。我带着你一起骗景大哥,骗我们这帮兄弟,我心里现在特……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特难受。”说完之后,他又垂下头去。
“三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这不能叫做骗景迟!我的确有用得着他的地方,的确有能让他实现理想抱负的能力,有句话叫知遇之恩、恩同再造!这个天底下有本事的人非常多,并不是非他不可!而机会可并不是随便就能有的。我换一个人可以,他换一个人不可以!所以。我并没有有心骗他,只是并不能什么都和他说清楚,他要得到什么,先要付出一些东西才行。”
“可是……你前面说的挺好,我那帮弟兄们都说了以后愿意为你效力,这不就行了吗?为什么又要和他说后面那些蛮族……那些……成军之后封职那些话……”
他低声嘟囔:“我觉得……你就是为了……”他衡量了一下,还是说出来:“你为了让他们给你卖命,故意过来和他们拉近关系!兄弟们都以为你是真的,景大哥也以为你是真心看中她,实际上你来军营这几天,根本不是为了和他们一起过年,只不过是希望弟兄们为你卖命,你都是故意的。”
“三哥,你怎么不明白呢?你以为别人都像你一样吗?要不然就得有利益诱使,要不然就得有权势威逼,这是卖命的事情啊,哪有人会像你一样傻乎乎的?”
别人也不会都像你一样!赖三在心中说了一句。
“可是……可是你只是说,别的环节你都有把握了,你都有办法控制,只有我这支新军,还需要熟悉熟悉,我只是想带你来和弟兄们熟悉熟悉。谁知道你会说那些话!”
他郁郁道:“你拉拉关系不就行了吗?用得着还骗他们说,可以重封各种军阶?我那帮兄弟们我都知道,答应你了保证就能给你做事。再说不是还有我在吗?到那天,我是和这帮兄弟们在一起的,你信不过他们,还信不过我吗?”
赖三穷追不舍,他特别特别想劝服越天意,虽然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希望越天意赞同他的观点,但他就是觉得,这非常重要,他非常想这样。可是无论用什么方法,越天意依旧顽固,就是不肯听他的。
越天意耐着性子和他解释,但是能看得出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只是忍着,“光凭你不够稳妥。事成,薛据有扩兵之权、可算一方诸侯,陈定雷必定名扬天下、与日中天,富城可以升迁、可以在富家大大提高地位,步兵卫郭澄可以进入权利圈的顶层。殿直统领姚四海可以越过他或许要二十年才能爬过的坎坷,而其他各级官员人等,也都能获得他们想要的东西!这么多人共同努力去扳倒穆延陵,那是建立在穆延陵倒了,所有人都有莫大好处的基础上。只有这样,我才能相信他们会尽他们最大的努力帮助我!只有你这支新军,他们是军籍,不是地方武备。按规定我不能给他们升迁,不能让他们提高地位,他们什么好处也得不到!若是平时,交情当然能换来效力。但若是面对生死之难呢?面对强大到不可思议的敌人呢?只凭交情怎么行?我不用些好处引诱,难道用权势去威逼吗?”
“但是你说的那些,你真能做到吗?你爹都没做到,我看你就是骗人的。”
越天意认真道:“他们相信,那就行了。”
“我不知道你打算骗他们!天意,我和他们相处的好,他们愿意为我做事,这叫情分,不愿意,这也是本分!你总不能骗人为你卖命,你这样做事只想着手段……我……我觉得……”
越天意终于耐心用尽,她脸色微沉,转向车窗外,淡淡道:“赖三,你若是像我一样,一家近百口在一天之内死的干干净净,我现在想在五服之内找个孩子过继都找不到,我看你会不会用些手段?”
赖三嘴巴长了许久,终于叹了一口气,他觉得越天意这样说也有些道理,但感觉仍旧不舒服。不知为什么,暖和的马车突然有些冷了,赖三微微蜷缩了一下,将衣领裹了裹。
“好了好了。”越天意见他许久维持着蜷缩的姿势不言不语,轻声劝道:“只此一次,事成之后,我会有补偿,骗人为你做事总不能长久,景迟这个人我觉得还是有些真本事的,我记住他了,日后会真的给他机会。三哥,你别难过,你既然开口了,我会记得的!”
赖三慢慢伸直了身体,许久才叹道:“天意,我为景大哥觉得不值,我很尊敬他,可是他很久才算认为我这兄弟还成。你倒好,憋着坏去的,可是他转眼就把你当祖宗。你卖了他他还帮你数钱呢。你说你咋就那么招人稀罕呢?”
“哦,这不是我和你有什么不同。”越天意低声道,“我能给他的,你给不了,不过是如此罢了。”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人到了不同的地位,同样一句话说来,效果也大不相同。以前我世子哥哥和人说话的时候,我在一旁看过几次。他就是这样、三言两语就能拉拢结交一个人。当时我还在奇怪,为什么我那么多哥哥里面,他的人缘最好?现在就明白了,不过是世子哥哥的地位不同,他能给的东西,别人给不了罢了。给不了,说的再多做的再好,也没多大用处。你看,事情就是这样,人也就是这样!没什么值得好生对待的,不过是利益二字”。
“哎我说天意,骗人归骗人,但你这么说我可就听不惯了。”赖三闻言瞪起眼睛争辩道:“景大哥不是这样的人,他很好的!他,他为了把蛮族在绮兰围场的消息传回来,多拼命啊!我不都告诉过你吗?这人特好,他才不是那种光为了自己的人呢!你说别人或许,这么说他我可不信啊!”
越天意回头看看他,微微一笑,“大部分人是为了名利做事,可也有些人是为了一些别的什么东西做事。好比景迟,他是为了理想和信仰,恰好,他的理想和信仰在你看来都是好的,所以你才会觉得他是个值得你非常尊敬的人。但他和那些为了名利做事的人没有实质不同。”
赖三不知不觉精神就集中起来,十分不同意这个观点,于是涨红着脸争辩道:“可是天意,你这么说我就不明白了。景大哥在你眼里和那些官都没区别?”
“我指的不是这个。”越天意耐心给他解释道,“他们每个人都有区别,但对付他们的手段可以用同一种,他们迫切的想要一种东西,或者是名利,或者是理想和信仰。你有能力给他这种东西,那你就能将他牢牢掌控了。这是本质,其余都是方法手段。”
“叫你说的,好人和坏人还都一样了?”
“一样,大道至简,万物归一。”
“归一?我就不信,陈定雷和穆延陵能一样?我和穆青峰能归一?”赖三红着脸和她争辩,这是第一次两个人没有黏黏糊糊,而是据守着自己的人生观开始争辩,对于赖三,这是他努力向让自己觉得遗憾的地方发起了挑战,他若能劝服越天意,那今后的生活就会如意很多,这一点对他非常重要,当时虽然他没去想过为什么自己不再附和越天意,而是努力要去争辩,可是潜意识中,他就这样做了。
但对越天意来说,这同样是让赖三认清楚人性本质的机会,至少是她概念里的人性本质,她本能的也希望赖三能和她想同样的事,做同样的选择,那样才能长长久久,所以她一直认真的解释,认真的辩驳,不似以往那样,不愿意说的话就直接岔开过去。
“三哥,我说的是道理!”越天意道:“我现在抛开个人恩怨不说,穆延陵要的是权,这个给不了,所以只能打。陈定雷求的是名,我可以给。所以我能用他。穆青峰要的我也能给,但我用不着他,如果有用的着他的地方,我也能想出办法来让他为我所用!我告诉你这个道理,你眼下记得便是,以后总有你能弄明白的一天。”
赖三想了想无从辩驳,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却听得不舒服。一怒之下将脑袋转过去,气冲冲的一言不发。
越天意看他这样,转头望向车窗外,嘴边含着一丝笑意。
怎么就不能归一?赖三不也是有所求,才会为她所用吗?对付他比任何人都容易,简直就是……举手之劳。他现在气的够呛,但哪怕涉及到了他的原则问题,他终究还是会妥协,为什么呢?因为他也是一个有非常想要东西的人,不能归一吗?
想到这里,不知为什么,天意从心里往外,忍不住想笑。似乎这是无法控制的喜悦,不强烈,但隽永悠长。
从初六之后,越天意骤然又开始忙起来了。初六是士兵回营的日子,也是各部门衙役开衙办公的时候,历年这个时间节点都有各种纠纷不断,城防这个时候是重中之重。越天意等人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大肆安排自己的势力进入重要地段。
这样一来,穆延陵那边反抗也明显增强,该强硬的时候强硬,该通融的时候通融,事事需要拿捏处理,处处需要调动布防,大小冲突接连不断,有些甚至是王府这边的人自己安排的,越天意等人也趁着协调各种冲突的过程加快了调防的进度。
城防的确是那般重要,怪不得穆延陵几乎要撕破面皮也要争取城防之权,这个说大不大的权力在手,竟是让王府这边的实力在短时间内又上了一个大大的台阶,眼看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只待东风了。仔细衡量一下,似乎正面对敌,穆延陵也没有优势了。
要知道,事情若是到了正面对敌的地步,穆延陵先天存在巨大缺欠,若是连正面对敌都不怕,那他就没有一丝胜算了。穆延陵应该也是明白这一点,前些时日他还努力抗争,这几天王府那边越闹腾,他就越安静,似乎已经有心无力了。
他越来越喜欢一个人在书房独处,府中诸人能感觉到气氛压抑,走路就将脚步放轻了许多,偌大的太史府,竟是安静的如同深山古寺一般,十分诡异。
夜已经深了,太史府的书房里,穆延陵对着窗子哈了一口气,轻叹:“真快啊,已经正月十三了。”
虽然侍从看见的是多日来都是他一个人进出书房,但实际上,屋子里并不只有他一个人,此刻暗处那人便在一旁静静的坐着。看了看他,并没有答话。
和忙的团团乱转的越天意等人不同,穆延陵气色看上去很好,面色红润、眉目开朗。
“你冷不冷?”他低声问屋子里的人。
这个机要书房里是不许见到一点火星的,连照明的油灯也没有,月光从窗纸透进来一点,模模糊糊像凝固了的白色蜡油子,整个屋子干冷干冷的,带着肃杀的味道。
“还好。”那人低声道。
“我可是有些冷了。”穆延陵搓了搓手,他只穿着夹棉的便服,家常毡底软布鞋,在半点热度也没有的书房呆了不短的时间,手指尖已经有些僵硬了。
“大人穿的少了,要不要加一件衣服?”那人低声问道,站起来脱下自己的大氅,走前几步递了过去。
“不用,你身体还不如我呢,还是你穿着吧。”穆延陵摇摇手,他淡淡一笑:“冬天嘛,总要冷些日子,过了几天之后就应该暖和了,我不急!”
那人知道穆延陵指的是什么,自从年前越天意当着使者的面得到了城防之权,越来越多的官员嗅到味道不对,胆大的已经开始抢先站队,胆小的也摇摆不定。
往年正月期间,太史府昼夜不歇,无数官员从定西各处赶来、不知请多少人说和,只为能将礼物递进府中,能给管家看上一眼。可眼下这个年过的冷冷清清,只有极少数死党和消息太过落后的人士才来送礼巴结,甚至还有一位远道而来的官员在递进礼单之后不知听谁说了消息,托人转弯抹角,想把礼物要回来,好和他穆延陵撇清关系的。
看王府那边,活动已经越来越明显,越来越肆无忌惮,反观这边,消无声息、偃旗息鼓,可不就是一个艳阳,一个寒冬?
穆延陵隐忍这么长时间,底牌铺好,终于就要到了开盅的时候了。
那人默然一下,片刻才道:“大人,我还是觉得这样做有些冒险,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们已经胜券在握,大人只需等些时间便可,又何必以身犯险?”
穆延陵嘴边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我没有越天意那样好命,生下来就姓越,我再努力也只是越家的一个家臣,他给的只是他愿意给的。我想得到他们不愿意给的好处,自然就得担上少许危险。”
“可现在王府那边实力已经颇大,大人以身相诱,恐怕那些人会不择手段。”
“那是当然。”穆延陵微微一笑:“同样是立功,攻打城池的功劳和擒住敌国国王的功劳怎能相提并论?哪怕那个国王手无缚鸡之力,只需一只手就能抓住,那也是泼天大功。”
他随意活动活动手指,道:“多日来,我一直跟她对耗,却又一直在巧妙的退让,已经吊足了他们的胃口,终于到了行动的时候,大家一定都不耐烦到了极点,谁都忍不住动作快些。而最最重要的一点是,直捣腹心、亲手抓住我这个主帅之功,任何一员将领,谁不想抢?到时候所有各部分的兵马都以最快的速度拥挤进来,就算没有敌人他们自己也必混乱不堪,何况等着他们的,还是个巨大的陷阱?”他冷笑一声:“若我不拿自己做饵,怎么能引的他们你争我抢,不顾一切?到那时,这些个杀害了郡主的‘叛军’,就和越天意的期望一起,烟消云散吧!”
“可是大人。郡主她……”
穆延陵伸手制止了他,冷笑道:“越天意毕竟只是个小姑娘,她还差的太远!她比我强的无非就是个身份,我若像她行事这般操切穷极,此刻早就躺在棺材里了!”
那人斟酌着用词,低声道:“那是自然,大人宦海浮沉多年,经历多少大风大浪,岂是一个年方十七岁的女孩子可比?可是依她的年龄阅历,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也算令人惊奇了。”
穆延陵微微点头:“她若是把事情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只出动一支奇兵,倒也未必没有机会。可是她太贪心了,或者说,她太想万无一失了。竟然拼尽一切,鼓动了所有她能鼓动的人,发动了所有她能发动的力量。这样一来,看似来势汹汹,实则力量出尽,只要一输,那就永远没有翻盘的机会了!我这一次剪除她所有的势力,看她还能使出什么手段?”
“可是大人,我们到今天,仍旧没有弄清楚,王府信札里提到的能让大兴朝廷忌惮的力量到底是什么,万一……”
穆延陵微微一笑:“若不是为了这个,我何必忍她到今天这个时候?如今她力量已经尽出,若是有,早就应该使出来了。现在还没拿出来的,那就是没有了!”
那人吃了一惊:“难道那些手札是越天意伪造的?”
穆延陵摇摇头:“那些手札定是真的,越天意当时装疯作傻,根本没有伪造的机会。何况得知此事之后,我也用了很多办法辨别真假,应该是真的无疑。”
“既然如此,那大人怎么能确定这件事不会给我们添麻烦呢?”
“这些手札里提到的内容只有在王位更迭之时才出定西王口,入世子耳,绝不外传。所以我想,越天意幼时深得王爷宠爱,便是机要之处也经常出入,无意中听到过这件事是有可能的,但那个秘密具体内容是什么,我猜她也并不知情!她只是很好的利用这件事,让人不敢轻易动她,眼而下她觉得自己实力够了,不怕我动她了。”
他击掌赞叹道:“说起来,越天意这么多天行事我都看在眼里,也就只有这一招出的的确高明!连我也骗过了,若不是她以为她有了获胜的把握便得意忘形,我还始终为之忌惮,还真有些不敢动她呢!”
若是赖三在一旁听着,一定会惊讶的合不拢嘴,他是在越天意亲口告诉他的情况下,还过了半天才听懂。穆延陵却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只凭试探和猜测,就将实际情况弄了个一清二楚。
穆延陵看似心情非常好,轻声笑道:“不过,大概她自己觉得自己出的最高明的一招,乃是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仍旧使出手段任命了自己人做城防部署之事吧?是不是,陈大人?”
那人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跟着附和随便笑了一声。
他抬起头,因为踏前了几步,月光透过窗纸模模糊糊的照在他脸上,光线太弱,看不清眉眼五官,但是从他比一般人方正略长的脸上,熟悉的人还是能认出他来。
赫然便是定西另一位超品大员,太傅陈定雷!
到如今,穆延陵终于有资格得意,他笑容欢愉,心情畅快,“她用尽手段,费尽心机,终于将这城防重任给你抢来了!她一定为之得意万分吧,可是她又怎么知道,这么多年来这件大事原本就是你我共同筹划的!好久也没有人能让我如此隐忍,我真想看看她得知你是我的人之后,会是什么表情!”
“这件事是大人全权策划,我只不过略供驱策而已。”
“呵呵呵呵……”穆延陵一笑:“陈大人过谦,若不是你出面,怎么能请得动那么多忠于越氏的人?若不是你登高一呼,我还不知道会有这么多人敢对我不利,我又怎么能将他们一网打尽?陈大人,这次的事,你当居首功!”
这句话说完之后,他突然一笑,又道:“不知陈大人在王府那里是不是也听过这句话?越天意是不是也说过,陈大人当居首功?”
陈定雷打了个哈哈,越天意不但说过,还说过很多次,还暗示过事成之后他会有的各种收获。说实话,比之穆延陵能给他的,越天意许下的更有诱惑。
但是他是穆延陵的人,不是从今日才开始的,而是十几年前,穆延陵在中等官吏里看中了他,开始给他铺设道路,开始大力栽培,他才有机会踏上今天这个高位。
只是他栽培的方法大为不同,他是利用一点一滴的事情,给陈定雷打上了与自己对立的烙印,并且不断小范围退让,让人们看到陈定雷有能和他作对的能力,这样,于己不和的势力自然会投奔到陈定雷身边。定西王为了平衡文臣的势力,也逐渐重用陈定雷,为他加码,长此以往,终于让陈定雷和穆延陵的势力在朝中达到了基本平衡。
穆延陵用那么多时间,那么多精力,那么多方法,当然不是为了推一个敌人与他作对的。虽然陈定雷可以算是踩着他肩膀上位,让他牺牲了很多势力,也让他在朝中的地位大受影响,但这样做的好处却远远大于坏处。
小的不用说,单说若不是朝中两位重臣乃是敌对状态,定西王也不敢做他的放手掌柜,将权力下放给自己。若不是自己可以掌握的权力越来越大,他筹划的这件大事哪有半分成功的可能?
陈定雷根基不牢,他不像穆延陵那样出身世家,而是从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吏到今天这等顶级高官的,这个过程中,他有太多的把柄在穆延陵手中,升的越高,越是不敢想象一朝跌下来的痛苦,所以陈定雷是铁打一般的穆延陵的人,他才是没有背叛的可能。
只是这一点乃是绝密,穆延陵连自己最亲信的幕僚都没有告诉过。这世上任何一个人,包括已故的定西王,都不知道他信任了多年的两位重臣,其实等同一人!
穆延陵应该是十分得意,很难得的笑了又笑,陈定雷跟着干笑了几声,颇为无奈。
取舍之间的学问,穆延陵觉得自己已经深得精髓。而且每一次他下了饵,老天都给了他丰厚的收获,从无例外。陈定雷是他下了十几年的一个大饵,却还不是最大的呢!能给他最大收获的,应该是天佑,只可惜……
“若不是我步步退让,又怎么能引得她势力尽出?越天意,其实你早该死了,晚了这么些时候,你当是老天眷顾你越氏吗?我觉得是老天在惩罚你呢,仔细想想,我都替你辛苦,越氏家族自你而绝,也算了你一桩心事。”
穆延陵为人一向隐忍沉着,这般畅快笑的时候极为少见。他的确有资格笑,即将攀到人生的最顶峰,谁能忍住不笑?
陈定雷犹豫一下,终于忍不住还想再劝,斟酌着用词道:“大人神机妙算,自是极好,只是像富家世代都对越氏忠心不二,若说富城叛主,恐怕有人不信,殿直姚统领等人更是多年来一直对越氏忠心耿耿,若是将这些人一起剿灭,恐怕对大人的声威略有影响,何不直取其首,其他的人大可缓上一步,徐徐图之,方可……”
“陈大人。”穆延陵突然转过来打断他的话,他紧盯陈定雷双眼,似笑非笑的道:“你是不是既心疼你这么多年来积累的人脉,心疼这些忠于你的实力?”
陈定雷脸色一变,忙摇头道:“大人何处此言,大人多年来的筹划我都参与其中,大事得成那也是陈某多年的夙愿,大人此刻说出这等话来,可是信不过陈某吗?”
其实穆延陵这番话正说中了陈定雷的心事,他虽说自己知道自己只是穆延陵手下一员,但他身居太傅之位已经十年了,十年来同样是一呼百诺,同样是颐指气使,文武百官看见他和看见穆延陵没有什么区别,一样要躬身施礼,一样要毕恭毕敬。穆延陵是他那个体系里的王者,陈定雷又何尝不是?
可是这一切到越氏彻底倒台就要结束了,在穆延陵算计下,忠于越氏的力量这一次便要一网打尽。可是由于陈定雷为自己安排的形象定位使然,忠于越氏的力量,恰巧便是唯他陈太傅马首是瞻的力量。若是一朝丧尽,那只剩他一个人,便再也没有以前那般位极人臣的尊荣了。穆延陵登上宝座,自己从此便要仰他鼻息度日,眼下他对自己尚存谦让,但是以后呢?谁能知道以后的事?
诚然,穆延陵不止一次答应他,事成之后,仍然保证他的地位不变,可是这话陈定雷不敢完全相信,他也是半生宦海沉浮的人,知道口头上的保证很少有真正生效的。即便穆延陵果真言出必行,眼看昔日的同僚变成自己的主子,那也是一件很难让人接受的事情。
若是陈定雷有选择,相比穆延陵,他更加能接受本身拥有王族血统、并对他更加倚重的越天意做定西之主。
但是这一切,陈定雷丝毫也不能表现出来,他故意沉下脸来,语气也变得不客气,“你若信不过我,此事陈某不参与了,便在这里预祝大人马到成功。”
穆延陵微微一笑。“陈大人,若是没有你,这个戏可唱不下去。在这件事里,你比我重要,穆某只是随口一说,还请陈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陈定雷面色和缓下来,正想谦虚几句,顺便表示一下决心,谁知穆延陵淡淡又道:“事成之后,那些人留着反正是没用的,我现在除了他们,也是给陈大人日后扫清障碍,穆某这一点倚重之心,陈大人可要体谅一二才是啊。”
陈定雷悚然一惊,穆延陵说的语气淡淡的,但是他却马上明白意思了。他心疼这些忠于自己的实力,可是若穆延陵登上王位,他怎么可能容忍手下有人有这么一股子实力?不是让他骨鲠在喉,一点一点铲除掉,就是他冲破底线,将自己这个首领一并铲除。这么说来,除非他有能与穆延陵抗衡的实力,否则这些人留下还真是祸不是福!
他有能和穆延陵抗衡的实力吗?朝中很多人相信他有,故去的定西王相信他有,现在小郡主越天意更是深信他有,可是他自己清楚的很,他没有能和穆延陵抗衡的实力!这么多年来他不是没动过一点别的念头,可是他始终没有做出行动,因为他明白的很,自己没有这样的实力。
都已经站在穆延陵的阵线上十几年了,眼看到了可以收获成果的时候,这个节骨眼上改个队伍站,谁能做这种事?更别提他那些多得数也数不清的把柄还在穆延陵手上,现在的情况是,穆延陵若是完蛋,他绝无幸理,只能跟着完蛋。算计定西王的时候他也知情,只是这一点,越天意若是知道了也饶不了他。
他已经别无选择,只能顺着这条路走下去了。想到这,大冬天出了一身冷汗。
穆延陵一直在观察他的表情,嘴边一直含着似笑非笑的意味,到此刻才轻声道:“陈大人果真是聪明人!我在十多年前看一眼就知道你是聪明人!夜深了,你回去吧。明日还要去王府给我们那位小郡主当定海神针呢!”
同一个时间,越天意也没有入睡,她抬头望着已经基本成了一个圆形的月亮,定定出神。
“天意,你在想什么呢?”赖三慢慢靠近她身边,跟着她看了很久月亮,终究也没看出什么花样来,忍不住开口问道。
“没想什么。”越天意轻轻摇头,仍旧看着天上发呆。
“你是不是……心里没底啊?”赖三小心翼翼的问。马上就要做那样一件关乎生死的大事,很难有人不担心。
越天意摇摇头,“不是,有陈太傅帮忙,我心里已经有八成的把握了。”
“那剩下两成……”
“剩下两成要看天意,别说这样一件关于无数人的大事,便是一点点的小事,有谁敢说就有十成把握吗?八成已经是很高的胜算了。”
“那你为什么心事重重的摸样,有什么非得想的事情吗?”
越天意一笑:“我没想什么了,我只是呆一会,花园里这风又冷又甜,吹着我觉得舒服。”
“你都在大风地里站了半天了,差不多就行了,不想咱回去吧,小心生病。”
赖三说着将手中拿着的一件大衣服抖开,替她披在肩膀上。
“你回去吧,我现在睡不着,还想呆一会。”
“哎呀我说,你现在这个样子,要说没心事我真不信!天意,我看你真着急,你有什么难处,不能叫陈太傅来商量商量吗?我看他什么事情都能想出办法来。”
越天意闻言一笑:“陈定雷也够累的了,我要靠他做大事,难道我睡不着觉这种事,也来找他想办法?”
赖三抓耳挠腮,憋了一会才道:“那……我给你唱歌?”
越天意抿嘴一笑,“三哥!你还真以为你唱的歌很好听吗?才不是呢,杀鸭子一样,总跑调。”
赖三看着她娇俏的模样,心中一热,忍不住就靠过来了。
“那你唱给我听!”赖三腆着脸笑着说。“你唱的一定好听极了,我还没听过呢,好天意,快唱一个给三哥听听。”
越天意白了他一眼,“我不会。”
“唱吧!”赖三的声音黏黏糊糊,“就唱一个!你怎么能不会?我听说大家闺秀,每个都要从小学琴棋书画,弹琴唱歌,你肯定唱的很好听,唱一个吧!”
越天意噗嗤笑了,“三哥,你说的那是青楼名妓的培养方法!哪里的大家闺秀会学歌舞?便是琴棋书画学的也不多,读书是要读的,但是琴棋书画这一类的学多了人就容易孤高清傲,不是大家闺秀应有的气度。”
“那你学什么?”赖三很是吃惊,他听戏,哪一出戏词里的小姐都是琴棋书画俱全的,没想到事实全不是那么回事!
“我呀,有点贪玩。”越天意微笑道,“小时候爹爹又特别宠爱我,除了必须要读的书,随便我爱学什么就学什么,我就找了几个功夫好的侍卫学了些功夫,还会钓鱼、打弹弓,下棋也会一点儿,不过不精,还会用筐子抓小鸟呢!”她的脸颊冻得红了,说一句话就有白色气息出来,十分可亲。
赖三大喜,道:“那和我差不多啊!天意,我也会用筐子抓鸟,我也会打弹弓!只是我不会下棋,但是我会钓鱼,我还会掏鸟蛋呢!”
越天意轻轻嗯了一声,道:“三哥,你会不稀奇,我和你一样,现在想起来,可见父王多么宠爱我!”
赖三认真想了想,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
虽然赖三没有经过那样的生活,但也可以想象,越天意年幼的时候,定西王是多么宠爱她,一定是当她珍宝一样,手心里呵护着长大的明珠,这样的月圆之夜,她想念自己的父亲了,怪不得她总是喜欢看月亮,总是喜欢看天上的星星,她一个亲人也没有了!而且是全在一天之中没有的,所有的人全都在天上看着她,看着她一个孤零零的小女孩,在丑恶的世上挣扎……
“三哥,你为什么流泪?”越天意看着赖三脸上流淌的泪痕,不解的问。
“这是你的眼泪!”赖三道:“你哭不出,我帮你流出来!”他哽咽道:“天意,你为什么不哭?为什么我没看见你哭呢?你明明那么伤心!那么难过,哭出来会好很多,你为什么从来也不哭呢?你哭不出来,那我帮你流出来!”他固执的说。这一刻,他是真的察觉到自己的心有多疼。
越天意闻言似乎震惊了子,呆呆半晌,嘴角微微翘起,却还是笑了,她轻轻上前,用最温柔的动作帮赖三擦掉泪水,突然道:“三哥,我唱歌给你听!”
她曼声唱道:“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荷衣兮蕙带,儵而来兮忽而逝。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
唱道:“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时,她静静的看了赖三一眼,可惜,赖三完全听不懂,也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拍着手大声唱道:“好听!真好听!天意,你唱的太好了!”
赖三的伤心来得快去的也快,越天意声音轻柔的给他唱了一首歌,他便好多了。越天意唱完歌便静静的看着月亮,她似乎特别喜欢看夜晚的天空,天上就那么点东西始终不变,赖三陪着她看了一会就不耐烦了,月亮远没有美人好看,赖三仰着头看似望月,实则已经拿出他斜视的手段,在看越天意的脸。
他是个俗人,实在风雅不起来,所以看到中意的美人,也很难纯欣赏,虽然不能真动手,但各种事情已经在那里脑补出来了。
月亮若有灵,此刻俯视下来,便可以看到在泾州这个王府花园中,有一个男子正对着它笑的十分猥亵。
“三哥,什么事这么好笑?”越天意无意中看了他一眼,忍不住问道。
听到越天意开口,赖三忙把表情一正,充满感情的仰视月亮,做诗兴大发状。道:“天意,你可知为何月色下能流传出那么多千古名篇?你只要静下心来仔细看便可知,这清风朗月,乃是世间第一等雅物,最能撩人诗性。我见之心喜,忍不住喜从中来,诗兴大发,那个……所以就忍不住笑了。”
这段话前半部分是穆延陵给他恶补文化课的时候,一个教他背诗词的师傅的原话,除了把郡公二字换成了天意,赖三等于全盘抄袭了。
越天意一双闪着光的眸子凝望他装腔作势的样子,突然‘扑哧’笑了起来。
赖三见她笑得充满挪揄,便知道自己装大发了,她是肯定不信的。不由也跟着笑了起来。
越天意笑道:“你怎么也笑?这次还是诗兴大发?”
赖三笑道:“刚才那是大发,现在是诗性二发!”
越天意忍不住,笑的弯下腰来,好半天才憋着问道:“你发出什么来了?”
赖三义正言辞的道:“那可不得了,我发出了千古名篇!天意你听着——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越天意眼泪都快出来了,道:“那是李白发出来的,我问你发出什么来了没有。”
赖三一本正经的道:“这东西谁都能发,只是他大发就发出来了,我二发才发出来,所以说,我比李白还是差了那么一点儿。”
“那你接着三发四发,后面还好多句呢。”
赖三摇头:“还是算了,后面我实在记不住,估计发不出来了。要不我换一个人发发?”
越天意听了又是一阵大笑,赖三温柔的看着她,满心只有一个念头,我让你笑了。
长时间累积的块垒被这样开怀一笑冲开不少,越天意眉目都开朗了少许,脸上似乎多了些光泽。
她当然也知道赖三是故意逗她开心,回望过去的眼神也带着柔和。赖三忍不住心中一动,腆着脸上前将她披风的带子紧了紧,然后顺手在她手上摸了一下,顿时一个激灵,“好凉啊,快,我给你握握。”便将她两只手都抓过来贴在胸前。
越天意脸色越发红了,半天才小声道:“三哥,明儿还有大事要做呢。”
赖三闻言更加握紧了她的手,贼兮兮的笑道:“那要是没有大事呢?”
“啐。”越天意啐了他一口,脸色更加红了。“我要回去了!”
“天意,等等!”赖三满腔的火都被她惹起来了,此刻口干舌燥,哪里愿意她回去?腆着脸道:“别走,给我香一下……”说罢便将嘴巴热乎乎的凑过去对着她的脖子就要乱拱。
“三哥,你别!……你听我说,你别……你停下,你先听我说……赖三!”越天意挣扎了两下没有挣脱,可就真的恼了,脸色一板手下用了力气,越天意是练过武的,即便算不得高手,对付赖三还是绰绰有余,她真用力瞬间便将他双手挣脱了。
“三哥,你是真的喜欢我,还是只拿我当解闷的?”越天意脸色阴沉,“明天就有关系到我们生死存亡的大事要做!你今天心思还在这里?你若是尊重我,哪会这般轻薄?况且你也知道我答应了薛丹阳的求婚,明天我对薛据大有倚重,这样关系到家族兴衰的大事,我不敢保证这王府之中就没有薛据的耳目,我们说说话还可以,若是有了亲密举动,薛据万一反悔岂不坏我大事?若是明天事情不谐,我此生此世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这是绝对不能失败的你明白吗?不过是多等明天一天而已,你就至于这样吗?”
赖三满腔的欲火被这样一扭一推给打消的干干净净,又被这样一顿呵斥,痞子气上来,也不想装情圣的样子了。事情便是如此,从每个人角度看,都有这么做的理由,不能单独听一个人的话。
“天意。”他道:“就像你说的,明儿就是日子了,那叫什么来着,图穷匕见!你一刀我一刀,肠子肚子满天飘。我不一定能活着,就算活下来,你也已经答应那个薛丹阳要嫁给他了,我还是一场空,对不对?你说我不尊重你,所以轻薄!可是老子觉得,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我命都不要了,心里实际上什么也没打算要,就是偶然动了心,看到你就在我身边,心里欢喜的紧,想香一个,这很过分吗?你真觉得我的命那么不值钱,那就算了!你说薛丹阳多么多么重要,可是明天的事情,我不重要吗?你都能为了笼络薛据要改嫁薛丹阳,我此刻什么都不要,只是想亲近一下你,也没别的想法,你就觉得我轻薄,好,天意,我去做正人君子,我回去了!”说罢转身要走,真个感觉有几分心灰意冷。
“站住!”越天意似笑非笑看着他:“你埋怨我,想要个准信是吗?我若说我现在已经有办法不嫁给薛丹阳了呢。你是不是想听这个?”
赖三淡淡苦笑道:“天意,我不是埋怨你,也没打算要什么准信。你够累的了,我不想让你还费那么些功夫给我编瞎话。我就是想说,三哥真没放肆!我要是想放肆,就不是拉拉你的小手了。”
他认真的道:“我是真心疼你冷,给我握握,暖和过来了我就撒手,真心疼你孤单,就想多陪着你一会儿,我就是贱命一条,给不了什么你稀罕的,只能这样而已。你不要,没关系!”
越天意看他半晌,突地一笑,将手抽了回来,笑道:“偏不给你握!你心里明白,你现在没资格。”
赖三脸颊僵硬,他觉得自己仿佛僵硬成了一个石头的塑像,但那雕像其实从里面已经碎成一块块的了,只有最外面那一层皮还包着,只要一动,身子里面就会哗啦啦的响,似乎随时都会解体坍塌。
这就是他一直梗在心里,却缩头乌龟一样故意不去提故意不去想的问题所在,他故意不让自己去确定这种感觉,好想这个事实就不存在了一般,他以为除了自己,没有人会说出来,可是忘了还有越天意,越天意一样可以说,一样可以让他必须正视这件事。
只是她一直以来对自己那么温柔,那么动情,赖三以为她会不觉得,次一等的话,觉得也不在乎才对,再次一等,心里在乎但至少不会说出来让他这样尴尬,让他这样无地自容。
任何动作言语的伤害也没有这一句‘你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对他的伤害严重,赖三活了这么大,一直都拼命想着怎么才能活下来,第一次感受到恨不得去死的滋味。
他静静站了好半晌,才能笑出来:“行!我不握了,那你也别搁这儿呆着了,花园里都是穿箱子风,都能把人冻透!你有啥事,回屋去慢慢想吧,这成不?那个,我送你回去吧!啊,乖一点,明天还有大事呢。”
越天意看着他,笑意盈盈,“三哥,说你是好人吧,你肯定算不上。说你是坏人,你胆子又太小。抢不过,就算了吗?有人说你没资格,你就打退堂鼓了吗?”
她淡淡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那么没出息!”
赖三愣了一下,一股怒意油然而生,不能这么欺负人!不带这么欺负人的!他穷、他贱、他没本事!可他也是一个人啊!他已经付出自己能付出的一切了,刚刚连尊严也放下一阵子了,这还不成吗?他已经没有可失去的东西了,你还逼过来?
“越天意你什么意思?”他一张脸都涨红了。
越天意淡淡道:“你不求上进,只会插科打诨,那是小丑弄臣的本事,只能搏人一笑,笑过了便会将你随手丢开。你内心自卑胆小,别人说你没资格,你立即就信了,丝毫不起反抗之心。”
这一刻,赖三气的直哆嗦,叫道:“什么叫别人说我没资格?那不是你说的吗?你找个别人来说试试,看我服不服他?别人敢这么说,老子挠也挠死他!可这是你说的,那我就没办法了,因为是你自己说的!”
越天意看着他一笑:“是我说的又怎么样?”
他怒道:“是你不让我碰你!你嫌弃我!这边嫌我提狗窝里的狐朋狗友了,那边又说我不够资格了!我自己什么样我能不清楚吗?你半个字也没说错,我照一般人都差不少,跟你更是差的远了去了!可是我喜欢你!所以我乐意给你卖命!你喜不喜欢我我都乐意卖命!那我也耽误不了你以后想嫁给薛丹阳。”
他越说越激动,咆哮道:“越天意!我现在根本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没关系!随便!我就是喜欢你,你成天设计这个那个的我也没问,我不打算问!反正不管你怎么想的,不管你什么意思,我都乐意给你卖命,你就当我是个前八辈子都欠了你的三孙子!这辈子从里到外,连人带心全他奶奶的一朝还给你,你要啥就只管拿啥,全随便,我全身的零碎都在这儿,你看好哪里尽管拿刀子……唔……”
两片柔软的嘴唇突然凑过来,轻轻的吻在他的嘴唇上。带着冰凉和无比的软糯,少女淡雅的幽香格外迷人。
“傻子……”越天意的声音在他耳边低低响起。
咆哮的声音戛然而止,赖三呆立于地,一动也不能动了。
“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是你自己看不起你自己!傻子!我信你,你自己也要信自己。”越天意轻轻说完,看了他一眼,便轻轻走了。
过了很久,月光下已经一动不动半天的赖三突然抬手猛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哎呀!’一声之后,他抬头看看月亮,再摸摸自己的脸,这才醒悟过来,一切都是真的。
“哎呦我的娘!”他跺着脚追了上去,两只眼睛通红,脖子上青筋蹦出,叫道:“天意!等等!天意……哎呀我说,你别走。你不说清楚我今晚肯定睡不着了,我没法睡了我!天意……我说,你等等我啊!”
可是三哥,她就是说清楚了,今晚你能睡着吗?
正月十五月儿明。上元节古往今来都是中华民族一个及其重要的节日,然而今年的定西,这个上元节将比以往任何一个节日都更加重要百倍。
越天意制定的计划中,这一天就是她报仇的日子。今夜之后,她和她的仇人只有一个能活下来。
这场赌注很大,赢的人赢的不只是权势,输的人输掉的也不只是生命,她已经将能想到和想不到的一切都押进去了。
赖三作为计划中的一步,他今天的任务是利用他致果都尉可以全权调兵的身份,将穆延陵手上最大一支实力,勇毅都尉张沐春麾下的泾州大营的军队拖住一时三刻。
不过这件事难度极大,他是都尉,人家张沐春也是都尉,而且张沐春领军多年,如果两个人一起下命令,泾州大营三万常备军只可能听张沐春的,绝不可能听他赖称羡的。所以行事手段就变得十分重要了,必须有张沐春不能拒绝的理由才行。
越天意的计划是,趁着今晚正月十五元宵灯会,做出一个流寇来袭泾州的假象,在泾州的大街小巷制造混乱。
这里面担当流寇角色的便是薛据那五千精兵,陈定雷已经利用城防调动的间隙逐渐将他们引入城中,只待号令一响便可发动。若是一般的骚动,泾州各衙门的差人衙役便可应付,但这一次可是五千人发动的骚乱,又是在元宵节晚上那样人流高密集的时间节点,想必场面必定混乱不堪,一时间谁也并不明白到底来了多少强贼。唯有趁乱才可做事。
泾州三万常备军的作用便是应付突发情况,这个时候张沐春若是不出动军队镇压,那是死罪,若是造成严重后果,连累整个家族一起遭殃也不是不可能的。所以他绝对不敢按兵不动,必定得出动平息事端。趁这个时候对太史府发动突然袭击,集中全部力量,务必一击得中,类似的机会是绝对不会有第二次的。
穆延陵受到这样出其不意的袭击一定会紧急调动张沐春的军队,但营中无人,让他上哪儿去找援军?
这里要打的就是时间差,只要穆延陵不幸被‘匪徒’击杀,他的势力不管有多大,必定陷入短时间的混乱,越天意趁机接手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任何人为穆延陵所用,图的不过是他能给的权力地位之类,这些越天意一样能给,甚至能给的更多,加之有陈定雷这个定海神针在,这些都将不成为问题。
也就是说,只要穆延陵没有什么准备的情况下死了,其他一切问题都好说。
事情听起来容易,要真的做可绝不容易,为了达到让穆延陵没有准备的目的,她将起事时间定在正月十五,在这之前,越天意不断给穆延陵透露出使臣回朝之后她就准备有说动作的假象,就是为了让穆延陵觉得只有在使臣走了之后她才会动手,不会让使臣看到定西内乱,有了这个暗示,穆延陵就会以为正月十五之前是安全的。
可是现在情况这么紧张,他们再怎么出其不意的发动,穆延陵也不可能坐在家里开门等着他们击杀。他必定是与他的最大底牌、张沐春的泾州营维持着紧密联系。只是他的身份毕竟不方便直接调兵听用。只能是在他有察觉的时候,再紧急去调动这支军队。
泾州虽然很大,却也四通八达,而且穆延陵和张沐春之间也一定有很有效率的消息传递方法,穆延陵为人又十分警觉。说不定根本不用等到有‘匪徒’来袭,而是从城中暴乱的消息一传到太史府他就会立即调兵,只要太史府遇袭的消息被张沐春得知,他一定什么也不顾,全速赶回去救援穆延陵。到那时先不说越天意这些拼凑起来的队伍能不能战胜泾州营正规军,若让穆延陵缓过这口气来,以他的声明威望稳住局面的可能性极大,等他有了准备,那可就万事休矣。
所以赖三的作用便是在骚乱起来的时候,去和张沐春一起‘剿匪’,他要趁着张沐春昏头涨脑之际带着他的军队在城中兜圈子,让他离着太史府远远的,让他没有得到消息的机会,要拖住他足够的时间,一直拖到太史府那边得手之后才行。
这个任务需要薛据那边和他紧密的配合,骚乱要一个路段一个路段的逐次发生,地点时间都要拿捏的很准确,小范围的冲撞得接连不断才能引得张沐春着急上火,紧追不舍。但若是差一点儿,真让两只队伍正面碰上,薛据五千人马恐怕不是泾州常备三万士兵的敌手。
所以需要一个很机灵,通晓全盘内幕,而且又必须有协调调兵之权的人不可。赖三身居郡公高位,又有致果都尉的官职,加之深知整件事的内情,所以这个人选非他莫属。这是早在陈定雷和越天意商量鼓动他去绮兰围场围猎之前就定好的,之后建军等一切事情,都是为了让这件事更有把握。如此一环一环走下来,一点错也没敢出,才有今天这个结果。
所以,赖三一定得能拖住张沐春的泾州营才行,他若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为了避免嫌疑,他早在初十就回到军营整日训练,一直到晚上才回去。最近两日更是用正月十五将至不放心为理由直接住在营中,只为了今晚事情发生时不至于让张沐春觉得他出现的未免太巧太突然。
所以赖三最后见到越天意的时候便是正月十三的那个无眠的夜晚,之后便到了这个生死关头了。
的确是生死关头,赖三做的事情并无多大危险,但他若是失败就会导致整件事失败,那他就是这次不死又能活多久?何况越天意若是死了,他活不活的下去还是两说。再接下来所有参与这件事的人,景迟、陈定雷、薛据、富城、姚四海……等等等等,早死晚死那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每当这样一想,赖三就觉得自己死不死已经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了,他这辈子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承受这么大的压力,这让他隐隐觉得,身居高位的人给人自私冷酷的感觉,不一定出自本意,有时候也可能只是没有选择。
尽管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敲定了好多次,所有的路线顺序标记他都完完全全记在脑子里了,但这件事实在太重要了,所以他还是莫名的紧张不已。
从十五的早上开始,他从营帐中坐起来便焦虑不安,心脏不争气的狂跳不止,两只手心的冷汗擦了马上又流出来。他只好不停喝水,后果就是不停去茅房,根本吃不下饭去,并且几乎每隔半刻便向王府方向望一望,虽然明知道现在天色还早,约定的起事时间是晚上,看也看不出什么来,可是他依然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相比之下,他临走之前,越天意只是看着他微微而笑,波澜不惊,光是样子看一看也觉得心安,那他可就差得多了。
军营里其他人不明真相,自然不明白他是怎么了,锤子笑呵呵过来道:“郡公,这才离开一天就把你想成这样了?要不行你就回去吧,我们自己也能行。”
赖三勉强笑笑,摇头道:“瞎说,今儿是十五,指不定有多少事儿呢,我哪能不在场,我这就是有点……有点没事干,闲的!”
“闲的……那咱支两把?”锤子提议,做了个摸牌九的姿势,脸上露出贼兮兮的笑。
赖三此刻哪里有心思赌钱?但是他这些日子又经常和这帮人玩,都惯了手的,又用什么借口不赌?
临走前,越天意在他耳边说的话记忆犹新,“三哥,别怕,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你自己。”
想到这,赖三将心一横,喝道:“怕你不成,来,支上!”
他这一喊,大家轰然叫好,早有人手脚麻利的将牌九摆好,于是赖三两下三下就被人撺弄上了牌桌,抓着骰子扔了起来。
可惜无论怎么给自己打气,他也仍旧不免心神恍惚,很快就输了个丢盔卸甲。
他没真的带钱,输了就记下来,一旁负责记录的士兵根本一个字也不认识,他记账的方法是画画,本子上画上只有他自己认识的代表不同人的小人,谁输了就拿着红色笔在代表他的小人身上点一个红点,很快,大家伙身上的红点都变得密密麻麻。
郡公输的最多,身上的红点也最多。这群士兵有钱人不多,玩的也不大,每一把也就三五个小钱的赌注。也没谁怕他还不起,所以也没谁见他输得多就让一让他,反而见他难得手气不好,正是赢钱的好机会,引得更多人过来下注。还有些挤不进来又实在手痒,在一旁也设下赌局,如此过一会,整个校场遍地开花,竟有了三五十个赌局,士兵们兴致盎然的围着狂呼大喊。
景迟办完郡公交代的事情后回来,看到的就是这个场景。
锤子正用他的大嗓门狂笑,“又是长三!哈哈!满堂彩!郡公,你也是满堂彩,不过就是输的满堂彩了!你看你那牌子,像不像全身上下都挂了彩?”
赖三闻言回头,见记账的本子上,自己那一页到处都是红色,全身上下都是红色小点,竟真的像遍身伤痕,仿佛万箭穿身,不禁心头颤抖了一下。
锤子见他脸色骤然又青又白,仿佛见了鬼一般,笑声顿时停下,诧异的看着他。
平时郡公和他们玩的也多了去了,虽然说不上百无禁忌吧,但是这人还真没那么讲究,口头上开什么玩笑都成,赌的起兴,他自己也一样‘死呀活呀杀呀’之类张嘴闭嘴挂在口边。此刻怎地竟突然讲究起来了?
另一人在旁边打圆场,道:“大正月的,说什么呢?你说郡公全身上下都挂彩,你自己看看你又好哪儿去了?别一会输掉了裤子,回家娘子不让你进门!”
锤子看看自己的牌子,上面只有寥寥几点,比起赖三好多了,不禁暗中撇嘴,但他放肆是有些放肆,却毕竟不傻,笑道:“那不是郡公输得起,咱输不起嘛。”
赖三突然一笑,拍拍锤子的肩膀,道:“老子也输不起了,不玩了。你们自己玩吧,我去歇一会。”
廖天明笑着拉住他道:“郡公,您这就没意思了,三五个钱一把的玩意至于吗,你一走我们玩的也无聊,要不你歇会儿,我接庄,输了多少我来给你报仇!”
赖三笑着转过来,道:“廖大哥,我说了你记住,输不输是我的事,和你们统统全没关系,你带着兄弟们自己好好的就行,可千万别想着为我报仇!”
廖天明哪里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闻言脸色不由一僵,认识这么久,相处这么久,郡公从来都和他们亲如兄弟,曾几何时说过这样见外的话来?这岂不是再说他不自量力,没有先看看自己的身份在说话?他顿时脸上挂不住,红白相间,进退不得。
这人平时在兄弟中一直是个老大,桀骜不驯惯了的,这类人一向是面子比天还大,你给我面子我可以为你两肋插刀,你不给面子我可以和你玩命。最初便是因为赖三和他一起躺在地上,喝他水壶里的水,一起鼓劲跑,他才死心塌地跟着郡公,今天这个事一出,郡公当着所有兄弟的面给他这样没脸,玩命虽然还不至于,但他也急怒攻心,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其他人也顿时尴尬起来,锤子干笑了一声,道:“就怨我这张破嘴!那个……郡公,你们先玩着,我去看看老大。”
赖三悠悠叹了一口气,他真的极少有情绪这样的时候,可是这件事又无从解释,他是真心想着自己若是有个万一,那穆延陵必然就成了定西说一不二的王者了,如果弟兄们想给自己报仇,岂不是螳臂当车?除了追随着他一起死,又能有第二个结果吗?所以他刚才每一个字都出自真心,那是诚心诚意的叮嘱,让他们不要给自己报仇,这个误会当真冤枉!不过不要紧,若是今天成了,那自己这些兄弟他一个也亏待不了,若是万一失败,廖天明到那个时候也就明白今天自己这番话的意思了,等他来见自己那一天,也许会来道个歉。
想到这,他微微一笑,也不解释,晃晃悠悠回到景迟的营帐之中了。
由于他以前一直半夜回去,所以营房里没有他单独哦营帐,这两天都是和景迟一起睡的。
整个大营中,知道今晚会有事情的也只有景迟一个,但他也只是知道一小部分,陈定雷专门将他叫了去,交代了今晚的事,但陈定雷所说的是,为了提高郡公的声威,避免勇毅都尉一家独大的局面,今晚陈太傅特别安排一支军队骚动等他们平息,这是为了帮助他们这支军队成军第一仗用的,声势将会十分浩大,但让景迟注意,不能真的伤了这支化妆成‘匪类’的军队。
景迟十分不情愿要靠演戏的方法成军,他更愿意真刀真枪和蛮族来一场遭遇战,实际上,他一向的治军训练都是以蛮族为假象敌人设计的,同时他也坚信,根据种种迹象表明,不久的将来必定会和蛮族有一场艰苦而又旷日持久的战争。为了减少那时候的消耗,现在必须开始准备起来了。
他早在几年前就开始收集蛮族的资料,在他这里准备已经十分充分。何不就从他这支军队开始,就是从他亲手训练的偏军开始,引蛮族出来打一场阻击战,既能堂堂正正的成军,又能打探一下蛮族的虚实,那才是理想的成军方式。
为此他将自己的计划和陈定雷详细报告了一番,陈定雷对他的作战计划是认可的,可是同时却说,打蛮族光凭这三千人不顶事,他景迟此刻带兵也属名不正言不顺。要等这次成军后,他正式得到兵卫的任命后,这支军与别的军部再经过一段时间的操练配合,才可以和蛮族作战。
景迟的计划越是得到他的认可,他越觉得景迟需要更大的权力,所以将这次成军做的特别漂亮更加十分必要。景迟可算致果都尉眼下唯一的嫡系,想要和致果都尉势力壮大必须让景迟扬名,同样景迟也能为致果都尉造势,这是相辅相成的局面,在这样盘根错节的形势下,景迟自己也觉得自己那点理想必须靠后,陈太傅已经担了那么大的干系,为他做了那么多,他必须配合着演好今天的戏才行了。
所以他见到赖三郁郁不快的走进来,还以为他和自己一样,为演戏才能成军而不甘,不禁劝道:“郡公不必如此,今日成军之后,堂堂正正作战的机会有的是,陈太傅是一番好意,我们别辜负了他,趁着时间还早,还是再对一遍今晚的信号和路线,可千万别出了差错!”
赖三欲言又止,嘴巴张了几张,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景大哥,你觉得……今晚这件事不会出什么问题吗?”
景迟认真想了想,道:“应该不会。”
赖三还是心里莫名其妙的不舒服,忍不住又问:“真的?”
景迟见他这般紧张,心道郡公和其他的士兵不同,他只是在上次追捕贺兰缺的时候见到真的战役,可那是上千人围追两个人而已,虽然贺兰缺勇猛无敌,可郡公一直远远被隔在后面,安全无虞,所以不能算正式上过战场的,紧张也可以理解。
他是见识过赖三在贺兰缺面前仍旧怡然不惧的,所以他不认为这是郡公胆小,他只是紧张,面对第一次战争,这算正常表现,没什么奇怪的。
于是劝道:“郡公尽管放心,陈太傅已经将一切安排的妥妥当当,今晚势必依计而行,不会有任何差错。”
赖三脸色终于缓和下来,道:“那……说的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