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言
人类自从有了文字,便开始记录自己的历史与文化,刻骨雕石,镂金书帛,木牍竹简,记载抄录,所积渐多,编校连缀,就有了最早的书籍;有了书籍,便有了对书籍的抄写、阅读、校勘、解释、品评、藏存与流播,文献学即应运而生。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文献学是随着文字与书籍的产生而同时生发出来的学问,是一门古老而又常新的学科。虽然在今日已经沦为边缘学科,但从古以来文献学却一直是中国传统经史之学的基础与核心。从某种程度上说,即使在今日,作为边缘学科的古文献学,又在文史哲等的研究领域,具有中心学科的基础地位与作用。因为若学无根基,侈言考据,则行之不远;而虚无缥缈,空衍义理,则更是无本之学。
“文献”一词,源出孔门。《论语·八佾篇》:“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可见在孔子时代,前代文献已残缺严重,不足征据。汉代郑玄以为“文”即文章,“献”指贤才。朱熹遵从郑说,以为“文”指典籍,“献”谓贤人。也就是说“文”是指流传下来的文献典籍,而“献”是贤能故老的话语与经验智慧。但贤者之语言与智慧,在无有录音影像的条件下,也终需通过书籍的形式保存下来,于是也变成了纸上的文献,到了元代马端临《文献通考》,虽然也试图做出区分,但实际已经密不可分了。至于今天,文献更指通过一定的方法和手段、运用一定的意义表达和记录体系,记录在一定载体的有历史价值和研究价值的知识。如此一来,文献的外延则广袤无际,涵天盖地,无所不包了。
随着文献典籍的增多,以及人类的越来越多能,产生了多学科的类别,积累到一定程度又变异与分化,于是文献学的各分支学科也显山露水,各擅其场。在书籍传布过程中,甲金篆隶,字形屡变,愈往后世,识读愈难,辨形析异,于是有了文字学;时有古今,地有南北,方言雅语,音有流变,于是有了音韵学;一字之义,古今别异,句解字析,他说歧出,于是有了训诂学;又人各抄书,取舍兴会,多寡不同,便有了不同的本子,即后世所谓版本;心细者抄录存真,粗疏者抄写多误,浅陋者狐疑妄改,盗版者删汰节录,于是便有了校勘;书籍渐多,迷乱人眼,既需要辨别优劣,又需要分类寻检,于是便有了目录;作者姓名,张冠李戴,书中内容,真伪纷杂,于是又有了辨伪;流布既久,渐失其传,搜寻采集,以复其旧,便又有了辑佚;累朝历代,总有好事者散其家财,托诸性命,藏存编纂,刊布久远,就有了编纂、典藏诸学。而以上诸学的研究,又离不开天文、历算、乐律、姓氏、避讳、职官、舆地、金石、佛道诸学的知识。
凡此等等,百般十样,林林总总,汇集一炉,就是我们今天一般意义上所讲的文献学。
古人无“文献学”之说,一般称为朴学、质实之学、校勘学、校雠学、汉学、考据学、制数学、名物典制学等。今日又有古文献学、古典文献学、历史文献学、校雠学、古籍整理学、国学等说,或以全盖偏,或以偏代全,各据一说,各明一义。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谓“明清之交各大师,大率都重视史学,或广义的史学,即文献学。意指以文献为研究对象的传统学问”。此说实即史料学,而非我们所讲的文献学。本书称“古典文献学”,也与西方“古典学”有别,更无深义,主要是为了与“今典”相区别而已。孙钦善先生在谈到古文献学时说:
孙先生所言“古文献学”,亦即我们所言“古典文献学”,本书所包罗的范围,也大致在此范围内。亘古以来,从研究方法来说,或者从训诂考据入手,由文字以求其道;或者从义理发挥介入,由体悟以明其理。先秦至今,大要不出此二途也。
“文献”一词,虽出自孔子;但以“文献”为书名,较著名的则有马端临《文献通考》诸书;而以“文献学”为名最早成书者,却迟至20世纪30年代,方有郑鹤声、郑鹤春所纂《中国文献学概要》(1930)。该书首次用“文献学”来综括中国古籍的分类、目录、校勘、编纂、版本等为一门学科,标志着文献学作为一门独立学科的正式诞生。虽然此书影响不大,但筚路蓝缕,创始开拓之功,实不可没,故举首以重其功。
此后50余年间,先是战乱频仍,又迭经国家多故,直至20世纪80年代以来,文献学的研究才迎来兴盛的时期。在学术界产生广泛而深远影响的著述,则非张舜徽先生《中国文献学》(1982)莫属。此书对文献学的范围和任务,古代文献的载体、留存与散亡的大致情况,古代文献著作、编述、抄纂的不同体例,版本、校勘与目录学知识,前人整理文献的工作、成果与贡献,以及今后整理文献的工作的要求,等等,进行了全面的介绍与论述,使文献学理论与方法更趋于完善,起到了承先启后的重要作用。
继张舜徽先生之后,在文献学理论与方法、文献学史等方面有所突破与创新的相关著述,应以程千帆先生等《校雠广义》与孙钦善先生《中国古文献学史》《中国古文献学》贡献为最。《校雠广义》分目录、版本、校勘、典藏四编,将典藏纳入文献学范围内并受到高度重视,由此书始。而全面梳理与论述数千年文献学史与文献学家之专著,有之则自孙钦善先生《中国古文献学史》始。同时,孙先生将古文献学分为形式与内容两个方面,形式又有语言文字与文本形态之别,内容又分具体内容与抽象内容之异。最见先生独到而精辟的新见,就是将义理学纳入文献学的范畴之中,这不仅是对文献学史上历史事实的钩沉与肯定,更是极大地丰富了文献学的内涵,将文献学从理论、内容到实践,都提升到了一个崭新的层面。
本书所推荐的古文献学经典,如前所述首先为文献学通论,其次为文字、音韵、训诂之学,再次为目录、版本、校勘之学,其后为辨伪、辑佚之学,最后为其他学科(包括典藏、金石、出土文献、敦煌文献、方志、乐律、释道等)。至于具体所选作者与篇目,我们在此不再一一介绍,读者可按目索求,寻觅自己喜好的作者与篇章阅读,即可得到满意的效果。
本书在作者与著作和论文的选录方面,有如下几条标准与原则:
一、王国维被称为清学之殿军,又是现代学术的先导,有着承上启下的作用,故本书所选作者时代上限,以王国维为始;
二、全书所选作者,多为20世纪文献学界的名家,以前半叶居多,所选经典篇目,都是已经获得学术界广泛认可的优秀成果;
三、在著述与论文的选择方面,限定每人只选录一篇(或某一章节);
四、在文献学分支学科方面,也是每门学科仅选代表性经典一篇(或某一章节),同时考虑到同一单元内相同学科间所选经典之间的差异性与互补性;
五、本书的读者,不一定都是古典文献学专业,故不选取过于专深晦涩、生僻难懂的著述或文章;
六、所选的经典原文,编选之初的想法是皆附隶于导读文字之后,但因为多为长文,字数较多,且多生僻字,故本书只提供原文的可靠版本依据,读者可按图索骥,寻访阅读。
由于百余年来古典文献学界成果丰硕,而分支学科与涉及领域又广泛多样,本书选择的作者又每位只选一篇,只出现一次,故所选可能不是作者最擅长的学科与最好的文章;而个别学科在近二三十年来取得的成就,又远大于前辈,但限于体例,未能入选;再加上选编者个人爱好所致及能力所限,难免或有失偏颇,或缺漏多多。在具体释读方面,也有不少错讹,还请读者诸君既批评指正,又多多体谅!
2019年12月11日漆永祥匆书于北京大学人文学苑研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