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类疏证·前言》
郭晋稀
☉1916—1998☉
经典导读
一
清代学者戴震云:“自昔儒者,其结发从事,必先小学。”[89]即要明道通经,必从识学审音始。古音学的研究,历代相承,到了清乾隆朝,经顾炎武、江永、戴震、江有诰、段玉裁、王念孙等人的不断努力,古韵分部的成就已达“登峰造极”之境(王力先生评价段玉裁语)。但声纽的研究,却颇为寂寥,远不如韵学发达,声与韵的研究呈现出极不平衡的态势。
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学者对声纽的研究,有意无意的有轻视的态度;另一方面则是由于“叠韵易晓,双声难知”的原因所致。但自宋以来对古韵的分部,虽前修未密,后出转精,可运用于韵学实践中,核之以《诗经》《楚辞》诸书,却仍有出韵,故段玉裁倡“合韵”之说以弥缝之,但“一音之转”往往却成为滥用通转的托词,审音释字,讹谬多有。
自明中叶以来,经杨慎、陈第、方以智等人的提倡,学术界空疏之风,有了些微的求实气息,至顾炎武再三大声疾呼“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考文知音便成为新一代学术的金钥匙和学风转变的风向标。小学研究的重归前沿与等韵学的发展,也给声纽研究创造了良好的条件。于是方以智发韧古无轻唇之端绪,毛奇龄主张声韵兼治,徐用锡曾认为舌上音古读舌头音等,都试图或用声纽阐释音理,或声韵结合来解决难题,而发展到戴震与钱大昕,终结出了丰硕的果实。
二
戴震治小学,既反对缘词生训,更反对守讹传谬。戴氏特别强调因声求义,音义结合。他说:“夫六经多假借,音声失而假借之义何以得?故训、音声相为表里,故训明,六经乃可明。”[90]
戴震将古韵分为九类二十五部,值得注意的是戴氏的韵部名称全部用影母字标出,如传统的歌、鱼、真、脂等部,他用阿、乌、殷、衣标示,这是他科学审音的体现,可以摆脱声母对韵母发生影响和干扰,同时也说明了他充分认识到了声纽研究的重要性。
戴震有《〈转语二十章〉序》撰于乾隆十二年(1747),此后30年,临终前始成《声类表》一书,似乎二者之间并无关联。戴氏为什么要著《转语》呢?他自称:“昔人既作《尔雅》《方言》《释名》,余谓犹缺一卷书,创为是篇,用补其阙。俾疑于义者,以声求之;疑于声者,以义正之。”[91]此可见戴震著书之旨在于声韵结合,用声韵表的形式给声韵定位以求语音转变之规律,即段玉裁揣测的于“声音求训诂之书也”。
戴震《〈转语二十章〉序》是为明《转语》体例而作,起着凡例的作用,他将三十六字母分为二十章,又分大限五(大类),每大限下设小限(小类)各四。其云:
所谓大限,即他将声分为喉、吻、舌、齿、唇五类;小限即又在每一类中按发、送、收(内收、外收)分为四小类,故五大类共二十小类组成二十章。同一大类中大限相同,故得相转称同位正转;大类不同但章次之位置相同称位同,位同则声变而通,故得相转称位同变转。如戴氏所举例中,“台、余、予、阳”在第一类第三章,属喻母,皆为第三位为位同,故声义并通(详参郭晋稀先生《声类疏证·前言》)。
戴震未将《转语》列表明示之,又未言其于《声类表》之关系即逝,最先解读戴氏之意的是洪榜,其《四声切韵表》即完全按戴氏条例而成,可惜未能引起人们的重视,洪氏《初堂遗稿》云:
洪榜以后,研究戴震古声之学者有江陵曾广源,其著《戴东原转语释补》,疏通证明戴氏条例,所论更详,但仍然没有引起学界的重视。实则《转语》即《声类表》,二者无论清浊、类别、章次以及声韵之位置皆若合符节,实为二而一、一而二的关系。在当时条件下,戴氏试图用这种方式将声与韵结合、语源与流变结合、音韵与训诂结合探讨,以达到其“各从乎声,以原其义”的目的。
三
钱大昕治学,也是首重小学。他说:“《六经》皆载于文字者也,非声音则经之义不正,非训诂则经之义不明。”[93]为解破古音之理,钱氏在诸多学者重点研究古韵分部的同时,他则将着眼点放在了上古声纽的研究上,试图在双声的研究上另辟路径,凿破混沌。钱氏认为,古今论韵,“人有形即有声,声音在文字之先,而文字必假声音以成。综其要,无过双声、叠韵二端,而叠韵易晓,双声难知”[94]。为解破古音之理,钱氏知难而进,另辟途径,将着眼点放在了上古声纽的探讨上,成为当时在此方面学者中成就卓著的第一人。他认为“自三百篇启双声之秘,而司马长卿、扬子云作赋,益畅其旨”。
钱大昕通过大量经籍异文、声训、反切、直音、又读、古今方音及佛典翻译等的用字不同做类比研究,证明“古无轻唇音”“古无舌上音”,其说已成定论。
钱氏对古声纽的系统研究,则主要体现在其《声类》书中。《声类》四卷,其书虽存,后人以类书目之而不重。《声类》做为书名始于魏人李登。钱氏以此命名其书,意在分别声类以论声转。但钱书椠行以来,从初刻其书的汪恩,至后来的伍崇曜以及今世学者,都只认为此书收集资料丰富,颇像类书,只不过是为撰著《廿二史考异》等储蓄资料而已,书中并没有音韵学的理论与新见。直到郭晋稀先生《声类疏证》,才将钱氏著书之旨及其创新条例,一一剖白于世,炳若烛照,使钱氏《声类》得以重生。
四
钱大昕《声类》四卷,卷以类从,逐条备列。卷一为释诂、释言、释训、释语,卷二释天、释地、释器、释草、释鸟、释虫、释兽,以及读之异者,卷三为文之异者、方言、名号之异、姓之异者,卷四为古读、音讹、同音通用、音近通用、形声俱远、字形相涉之讹等。因其书既无序跋凡例等发明著书之旨,表面看只不过是仿《尔雅》的分类方式,积聚资料而已,确实并无特出之处。但郭晋稀先生认为,钱氏《声类》一书,实际是其以声纽研究凿破音理的重要著述。郭先生说:
郭先生通过对《声类》书中条例的追踪,以及对钱氏《十驾斋养新录》《潜研堂文集》与《廿二史考异》的比证,将钱氏声转通例,清晰明辨地揭示出来。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谈“字母”之条曰:
此说为钱氏发明古声纽最重要之条例,但在《声类》书中,发凡却不在卷一的第一章《释诂》而是在第三章《释训》,此章第一条即论云:
案:鬷为精母东韵,奏为精母候韵,韵异声同,故为位同正转(古韵为侯、东二部阴阳对转);艐在精母东韵,届在见母怪韵,声韵皆异,然并为出声,故为同位变转。《声类》书中对古声纽部位的划分及实践即完全依此条例而成,郭先生在《声类疏证·序例》中依钱氏之例,制其古声纽图如下:
此即钱氏论双声假借中的正转、变转之说。所谓双声正转,即同纽相转,间有少数近纽双声;所谓同位变转,即出、送、收之部位相同,即可变转相通。其《声类》书中搜集的所有古训,无不用来证明其条例。在发明钱氏条例的同时,郭先生指出戴震的《转语》二十章即《声类表》,以韵为经,以声为纬,兼谈韵转和声转,而且无论韵转或声转,都没有从典籍中搜罗例证。但《声类》四卷则不然,主声不主韵,用其全力搜罗古训,以其整部书来阐扬双声正转和同位变转。郭先生接着说:
郭先生《声类疏证》一书,则是花了极大的心力,对钱氏全书中1711条例证,逐一做疏通、证明的工作。如:
从上例可以看出,郭先生所做的工作,就是将钱氏所举之例,一一搜剔其出处,然后逐字疏通证明和释解,全书疏证之例,莫不如此。如果说钱氏花了极大的心血编著《声类》,那么郭晋稀先生则做为钱大昕二百余年后的解人,将钱氏之理大白于天下,钱氏地下有知,亦必起而答谢焉!
钱大昕之后,钱坫继其家学,其《诗音表序》称:“言诗者必考律,而言律者必正音。正音何先?先双声。”《诗音表》分为双声、出声、送声、收声、影喻通出声、晓喻通送声等凡十一类,列表专明《诗经》中双声之词,可谓对钱大昕说的继承与发展。此后如邹汉勋、章太炎、黄侃、曾韵乾及郭晋稀先生等的声纽研究,皆是沿着钱氏的道路前行。章太炎《与友人书》论近世治音韵:“最精者为钱晓徵,独明古纽与今纽有异。其说古音无舌上、轻唇八纽,齿舌两音亦多流变。虽刊落未尽,亦前修所无也。”
《声类疏证》书中,对于钱氏原书引书讹误、条目与条文不符、误以后人批语刊入作者本文以及其他错讹之处,也做了大量的校订。全书后还附有《声类》刻本的各家序跋,俾便参考。又附郭晋稀先生《邪母古读考》一文,以开示来学,金针度人。末附有全书《检字表》,极便读者核检。
(漆永祥撰稿)
推荐版本:
【清】钱大昕撰、郭晋稀疏证《声类疏证·前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2019年新版排印本
延伸阅读文献目录:
1.【清】钱大昕撰、陈文和等整理《嘉定钱大昕全集(增订本)》,南京凤凰出版社2016年版
2.【清】钱大昕撰、郭晋稀疏证《声类疏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3.郭晋稀《剪韭轩诗文存》,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
4.伏俊琏《彰前修伟业示后学津梁——读〈声类疏证〉》,《古汉语研究》1997年第4期,第41-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