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献学经典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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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类疏证·前言》

郭晋稀

☉1916—1998☉

字君重,湖南湘潭人。1936年毕业于湖南省立第一师范,1938年入国立师范学院,后转入湖南大学。早年师从曾运乾、杨树达诸先生,从事音韵文字学研究。20世纪50年代初,从华北革命大学政治部研究班毕业后,历任西北师范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教授、古代文学教研室主任、古籍整理研究所所长等。在音韵学、古代文学、古代文论等方面皆有专深的研究与卓荦贡献。主要著述有《声类疏证》《文心雕龙释注十八篇》《文心雕龙注释》《论辨新探》《诗经蠡测》《剪韭轩述学》《剪韭轩诗文存》等。

经典导读

清代学者戴震云:“自昔儒者,其结发从事,必先小学。”[89]即要明道通经,必从识学审音始。古音学的研究,历代相承,到了清乾隆朝,经顾炎武、江永、戴震、江有诰、段玉裁、王念孙等人的不断努力,古韵分部的成就已达“登峰造极”之境(王力先生评价段玉裁语)。但声纽的研究,却颇为寂寥,远不如韵学发达,声与韵的研究呈现出极不平衡的态势。

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学者对声纽的研究,有意无意的有轻视的态度;另一方面则是由于“叠韵易晓,双声难知”的原因所致。但自宋以来对古韵的分部,虽前修未密,后出转精,可运用于韵学实践中,核之以《诗经》《楚辞》诸书,却仍有出韵,故段玉裁倡“合韵”之说以弥缝之,但“一音之转”往往却成为滥用通转的托词,审音释字,讹谬多有。

自明中叶以来,经杨慎、陈第、方以智等人的提倡,学术界空疏之风,有了些微的求实气息,至顾炎武再三大声疾呼“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考文知音便成为新一代学术的金钥匙和学风转变的风向标。小学研究的重归前沿与等韵学的发展,也给声纽研究创造了良好的条件。于是方以智发韧古无轻唇之端绪,毛奇龄主张声韵兼治,徐用锡曾认为舌上音古读舌头音等,都试图或用声纽阐释音理,或声韵结合来解决难题,而发展到戴震与钱大昕,终结出了丰硕的果实。

戴震治小学,既反对缘词生训,更反对守讹传谬。戴氏特别强调因声求义,音义结合。他说:“夫六经多假借,音声失而假借之义何以得?故训、音声相为表里,故训明,六经乃可明。”[90]

戴震将古韵分为九类二十五部,值得注意的是戴氏的韵部名称全部用影母字标出,如传统的歌、鱼、真、脂等部,他用阿、乌、殷、衣标示,这是他科学审音的体现,可以摆脱声母对韵母发生影响和干扰,同时也说明了他充分认识到了声纽研究的重要性。

戴震有《〈转语二十章〉序》撰于乾隆十二年(1747),此后30年,临终前始成《声类表》一书,似乎二者之间并无关联。戴氏为什么要著《转语》呢?他自称:“昔人既作《尔雅》《方言》《释名》,余谓犹缺一卷书,创为是篇,用补其阙。俾疑于义者,以声求之;疑于声者,以义正之。”[91]此可见戴震著书之旨在于声韵结合,用声韵表的形式给声韵定位以求语音转变之规律,即段玉裁揣测的于“声音求训诂之书也”。

戴震《〈转语二十章〉序》是为明《转语》体例而作,起着凡例的作用,他将三十六字母分为二十章,又分大限五(大类),每大限下设小限(小类)各四。其云:

人口始喉,下底唇末,按位以谱之,其为声这大限五,小限各四,于是互相参伍,而声之用盖备矣。参伍之法:台、余、予、阳,自称之词,在次三章;吾、卬、言、我,亦自称之词,在次十有五章。截四章为一类,类有四位,三与十有五,数其位,皆至三而得之,位同也。凡同位为正转,位同为变转。……凡位同则同声,同声则可以通乎其义;位同则声变而同,声变而同则其义比之而通。[92]

所谓大限,即他将声分为喉、吻、舌、齿、唇五类;小限即又在每一类中按发、送、收(内收、外收)分为四小类,故五大类共二十小类组成二十章。同一大类中大限相同,故得相转称同位正转;大类不同但章次之位置相同称位同,位同则声变而通,故得相转称位同变转。如戴氏所举例中,“台、余、予、阳”在第一类第三章,属喻母,皆为第三位为位同,故声义并通(详参郭晋稀先生《声类疏证·前言》)。

戴震未将《转语》列表明示之,又未言其于《声类表》之关系即逝,最先解读戴氏之意的是洪榜,其《四声切韵表》即完全按戴氏条例而成,可惜未能引起人们的重视,洪氏《初堂遗稿》云:

戴氏东原辨音最精,古所谓牙音、舌头、舌上、重唇、轻唇、齿头、正齿、喉音、半舌、半齿凡十类,今戴氏定为喉、吻、舌、齿、唇五类,较古法更为谐和,因立图于左。以微附喻、照附知、穿附彻、床附澄、娘附疑、敷附非。

洪榜以后,研究戴震古声之学者有江陵曾广源,其著《戴东原转语释补》,疏通证明戴氏条例,所论更详,但仍然没有引起学界的重视。实则《转语》即《声类表》,二者无论清浊、类别、章次以及声韵之位置皆若合符节,实为二而一、一而二的关系。在当时条件下,戴氏试图用这种方式将声与韵结合、语源与流变结合、音韵与训诂结合探讨,以达到其“各从乎声,以原其义”的目的。

钱大昕治学,也是首重小学。他说:“《六经》皆载于文字者也,非声音则经之义不正,非训诂则经之义不明。”[93]为解破古音之理,钱氏在诸多学者重点研究古韵分部的同时,他则将着眼点放在了上古声纽的研究上,试图在双声的研究上另辟路径,凿破混沌。钱氏认为,古今论韵,“人有形即有声,声音在文字之先,而文字必假声音以成。综其要,无过双声、叠韵二端,而叠韵易晓,双声难知”[94]。为解破古音之理,钱氏知难而进,另辟途径,将着眼点放在了上古声纽的探讨上,成为当时在此方面学者中成就卓著的第一人。他认为“自三百篇启双声之秘,而司马长卿、扬子云作赋,益畅其旨”。

钱大昕通过大量经籍异文、声训、反切、直音、又读、古今方音及佛典翻译等的用字不同做类比研究,证明“古无轻唇音”“古无舌上音”,其说已成定论。

钱氏对古声纽的系统研究,则主要体现在其《声类》书中。《声类》四卷,其书虽存,后人以类书目之而不重。《声类》做为书名始于魏人李登。钱氏以此命名其书,意在分别声类以论声转。但钱书椠行以来,从初刻其书的汪恩,至后来的伍崇曜以及今世学者,都只认为此书收集资料丰富,颇像类书,只不过是为撰著《廿二史考异》等储蓄资料而已,书中并没有音韵学的理论与新见。直到郭晋稀先生《声类疏证》,才将钱氏著书之旨及其创新条例,一一剖白于世,炳若烛照,使钱氏《声类》得以重生。

钱大昕《声类》四卷,卷以类从,逐条备列。卷一为释诂、释言、释训、释语,卷二释天、释地、释器、释草、释鸟、释虫、释兽,以及读之异者,卷三为文之异者、方言、名号之异、姓之异者,卷四为古读、音讹、同音通用、音近通用、形声俱远、字形相涉之讹等。因其书既无序跋凡例等发明著书之旨,表面看只不过是仿《尔雅》的分类方式,积聚资料而已,确实并无特出之处。但郭晋稀先生认为,钱氏《声类》一书,实际是其以声纽研究凿破音理的重要著述。郭先生说:

我认为钱氏之所以是学者中的巨人,就在于他不再走前人已经开辟的道路,对古音的分部,苴补弥缝;而在于他筚路蓝缕,专研声学,独拓蹊径。他之自开牗户,虽然写下了历史丰碑,但他先是以转音之说代替转韵,而后以声转来董理故训的。[95]

郭先生通过对《声类》书中条例的追踪,以及对钱氏《十驾斋养新录》《潜研堂文集》与《廿二史考异》的比证,将钱氏声转通例,清晰明辨地揭示出来。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谈“字母”之条曰:

言字母声,谓牙舌唇之音必四,齿音必五。不知声音有出、送、收三等。出声一而已,送声有清浊之歧,收声又有内外之歧,试即牙舌唇之音引而申之曰:基欺奇疑伊可也;基欺奇希奚亦可也;东通同农隆可也;帮滂旁茫房亦可也,未见其必为四也。即齿音敛而缩之曰:昭超潮饶可也;将锵戕详亦可也,未见其必为五也。[96]

此说为钱氏发明古声纽最重要之条例,但在《声类》书中,发凡却不在卷一的第一章《释诂》而是在第三章《释训》,此章第一条即论云:

鬷之为奏,正转也;艐之为届,变转也。

案:鬷为精母东韵,奏为精母候韵,韵异声同,故为位同正转(古韵为侯、东二部阴阳对转);艐在精母东韵,届在见母怪韵,声韵皆异,然并为出声,故为同位变转。《声类》书中对古声纽部位的划分及实践即完全依此条例而成,郭先生在《声类疏证·序例》中依钱氏之例,制其古声纽图如下:

此即钱氏论双声假借中的正转、变转之说。所谓双声正转,即同纽相转,间有少数近纽双声;所谓同位变转,即出、送、收之部位相同,即可变转相通。其《声类》书中搜集的所有古训,无不用来证明其条例。在发明钱氏条例的同时,郭先生指出戴震的《转语》二十章即《声类表》,以韵为经,以声为纬,兼谈韵转和声转,而且无论韵转或声转,都没有从典籍中搜罗例证。但《声类》四卷则不然,主声不主韵,用其全力搜罗古训,以其整部书来阐扬双声正转和同位变转。郭先生接着说:

《声类》四卷凡二十二章。从卷一第一章《释诂》,到卷二第十一章《释兽》,虽采用《尔雅》分类的方法,但《尔雅》分篇没有另外统摄的内蕴,而《声类》在各类各条之中,都贯彻着声转的道理,论证正转和变转的规律。……从卷二第十二章到卷三第十六章,则采用异读、异文、异言、异名号、异姓氏来分类,但其所以相异之故,亦以声转为纲,莫不由于正转变转而使之然。……卷四之《古读》《音讹》,也莫不如是。……从卷一第一章,到卷四第十八章,凡一千五百三十条,无一条不发明正转、变转之例。《声类》全书共二十二章,一千七百一十一条,以十八章一千五百三十条论正转变转,所以说:它是主转不主韵,是一部阐扬声转的专著。[97]

郭先生《声类疏证》一书,则是花了极大的心力,对钱氏全书中1711条例证,逐一做疏通、证明的工作。如:

《声类》卷一《释诂》:“耆,强也。”《左传》:“不懦不耆。”

【疏证】引文见昭二十三年及注。

今案:《广疋·释诂》一:“耆,强也。”《逸周书·谥法解》:“耆,彊也。”此亦耆训彊之例证。《说文》:“耆,老也。”无彊有力之义。“彊,弓有力也。”故耆训彊,即以耆借作彊耳。耆在衣部,彊在央部,古韵不同,故不以韵转。《广韵》脂“耆,渠脂切”,群母;阳“彊,臣良切”,亦为群母;亦同纽而异韵,正钱氏所谓正转。

又案:《说文》:“馶,马彊也。”《玉篇》“馶,巨支切,又居企切”;《广韵》支“馶,巨支切”;是两书皆读群母,《玉篇》或读见母。馶古韵在益部,对转为婴,《说文》有“劲,彊也”,《广韵》劲“居正切”,见母。恚部与衣部古韵本不同,然有时相转,如嫢,《说文》读若癸,哇《说文》读若翳,系《说文》或作,謑《说文》或作,是矣。曾运乾先生以为《广韵》齐,古韵分属恚、衣两部,可证《广韵》齐混恚、衣为一矣。婴部、鸯部古韵亦不同,有时或相转,故《广韵》庚半入央而半入婴也。耆之训彊犹馶之训劲,韵虽不同,又不能无涉也。钱氏《声类》主声不主韵,耆之训彊,彊之训同劲,皆所谓“鬷之为奏,正转也”。[98]

从上例可以看出,郭先生所做的工作,就是将钱氏所举之例,一一搜剔其出处,然后逐字疏通证明和释解,全书疏证之例,莫不如此。如果说钱氏花了极大的心血编著《声类》,那么郭晋稀先生则做为钱大昕二百余年后的解人,将钱氏之理大白于天下,钱氏地下有知,亦必起而答谢焉!

钱大昕之后,钱坫继其家学,其《诗音表序》称:“言诗者必考律,而言律者必正音。正音何先?先双声。”《诗音表》分为双声、出声、送声、收声、影喻通出声、晓喻通送声等凡十一类,列表专明《诗经》中双声之词,可谓对钱大昕说的继承与发展。此后如邹汉勋、章太炎、黄侃、曾韵乾及郭晋稀先生等的声纽研究,皆是沿着钱氏的道路前行。章太炎《与友人书》论近世治音韵:“最精者为钱晓徵,独明古纽与今纽有异。其说古音无舌上、轻唇八纽,齿舌两音亦多流变。虽刊落未尽,亦前修所无也。”

《声类疏证》书中,对于钱氏原书引书讹误、条目与条文不符、误以后人批语刊入作者本文以及其他错讹之处,也做了大量的校订。全书后还附有《声类》刻本的各家序跋,俾便参考。又附郭晋稀先生《邪母古读考》一文,以开示来学,金针度人。末附有全书《检字表》,极便读者核检。

(漆永祥撰稿)

推荐版本:

【清】钱大昕撰、郭晋稀疏证《声类疏证·前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2019年新版排印本

延伸阅读文献目录:

1.【清】钱大昕撰、陈文和等整理《嘉定钱大昕全集(增订本)》,南京凤凰出版社2016年版

2.【清】钱大昕撰、郭晋稀疏证《声类疏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3.郭晋稀《剪韭轩诗文存》,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

4.伏俊琏《彰前修伟业示后学津梁——读〈声类疏证〉》,《古汉语研究》1997年第4期,第41-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