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坎坷记愁
人生中的坎坷,是怎么来的呢?往往都是自己作孽罢了。我却不是,我多情重诺,爽直不羁,却反而因此负累。况且我父亲稼夫公,一生慷慨豪侠,急人之难、成人之事、帮人嫁女、抚养故人的儿子,这样的事数不胜数,挥金如土,都是为了他人。我夫妇居家,偶尔需要用度,难免典当。开始时还能移东补西,慢慢便左支右绌难于应付。谚语说,“处家人情,非钱不行”。因此先引起小人的非议,逐渐又招来家人的讥讽。“女子无才便是德”,这真是千古以来最高明的言论啊。
我虽是长子,但在家族中却排行老三,所以族中上下都呼芸为“三娘”。后来忽然改呼“三太太”,起初只是调侃,继而成了习惯,甚至不论尊卑长幼,都以“三太太”呼她。这莫非就是家庭暴遭变故的先兆?
乾隆五十年,我随侍父亲到海宁官舍。芸在家书中附寄小函,我父亲见了说:“你媳妇既然能笔墨,你母亲的信便交给她负责吧。”后来,家中偶然传来闲言,我母亲怀疑芸述事不当,便不再让她代笔。我父亲见信不是芸的手笔,便问我说:“你媳妇病了吗?”我立即写信问芸,也不见芸回答。久了,我父亲生气说:“想必是你媳妇不屑代笔罢了!”趁我回家,探知了事情的原委,想为她婉转解释,芸却急忙制止我说:“宁受公公指责,也不要失了婆婆的欢心。”她竟不为自己剖白。
乾隆五十五年春,我又随父亲到邗江幕府。有叫俞孚亭的同事,带家眷住在那里。我父亲见了,对孚亭说:“一生辛苦,常年客居,想找一个照顾日常起居的人,却不可得。儿辈果然能仰体父亲的心意,就应当从家乡找一个人来,这样口音也差不多相合。”孚亭把父亲的话转述给我,我便悄悄写信给芸,让她托媒人物色,找了个姓姚的女子。芸以事情成否未定,便没有禀告我母亲。所以姓姚的女子来时,芸托言是娘家邻居的女子来游玩。待父亲命我接她到邛江寓所,芸又听旁人的意见,托言是我父亲一直合意的人。我母亲见到姓姚女子后说:“这是先前来游玩的邻家女子嘛,怎么又要娶她了?”芸因此立即失去了婆婆的欢心。
乾隆五十七年春,我在真州做馆。父亲在邗江病了,我去探望,结果也病了。我弟弟启堂当时也在邗江。芸来信说:“启堂弟曾向邻家妇人借贷,请芸作保,现在人家追索得紧。”我问启堂,启堂反而认为是嫂子多事。我便在信尾批语说:“父子都病,没有钱可以偿还,等启弟回去后,他自己处理就可以了。”
很快,父亲和我的病都好了,我便仍然返回真州。芸回信,我父亲拆了来看,其中说到启弟借贷一事,又说:“令堂说老人的病,都因姚姬而起。待翁病稍微好转,宜私下嘱咐姚氏托言想家,妾则叫她的父母到扬州来把她接回。这实在是我们卸掉责任的办法呢。”
我父亲见信,很愤怒,问启堂借邻家妇人款项一事,启堂说不知道。父亲于是来信训斥我说:“你媳妇背着丈夫借债,还谗言小叔子,又称婆婆为令堂,公公为翁,真是荒唐至极!我已派专人持札回苏,将她逐弃,你若稍有人心,也应当知道自己的罪过!”我接到此札,如闻晴天霹雳,立刻恭敬地向父亲致信认罪,再找了匹马急速赶回,是怕芸会因此寻了短见。到家后我说完了事情的本末,家人才拿了逐书赶到,书中历斥了芸的各种罪过,言辞很是决绝。
芸抽泣说:“妾固然不该妄言,但阿翁也不应当计较一个小女人的无知呀。”过了没几天,我父亲又有手谕至,说:“我也不想做得过分,你可以带着媳妇到别处居住,别让我看见,免得我生气就够了。”于是我想让芸寄居到娘家。而芸因为母亲去世,弟弟又出走在外,不愿意依附于族人。幸而我的朋友鲁半舫听说了这事,觉得可怜,叫我夫妇去他的萧爽楼居住。
过了两年,我父亲才逐渐知道事情的始末,当时我正好从岭南回来,我父亲亲自到萧爽楼,对芸说:“以前的事我全都知道了,你何不回去住呢?”我夫妻听了很愉快,也就搬回了故宅,一家人得以团聚。谁能想到,不久又出了憨园这个孽障啊!
芸素来就有血疾,都因为她的弟弟克昌出逃不回,母亲金氏因思念儿子病殁,她悲伤过度所致。自从结识憨园,她的病已有一年多没有复发,我才庆幸她得了良药,憨园却被有力者夺去,那人以千金为聘,答应赡养她的母亲。如此佳人也就这样属于沙叱利权贵了!我知道这事却不敢对芸言说。
直到芸前去探望,这才知道,回来后伤心哽泣,对我说:“没料到憨园竟然如此薄情!”我说:“是你自己痴情罢了,青楼中人哪会有什么情!况且锦衣玉食的人,也未必能甘心过荆钗布裙的生活,与其永日后悔,不如今日就不成。”我对她抚慰再三,而芸始终以受愚为恨,以致血疾大发,衰弱得卧床不起,服食药物也没有效果,时发时止,人也逐渐消瘦到了极点。没几年,欠债越积越多,非议也一天天多了起来。老父母又因芸与妓女结交这事,对她日加憎恶。我虽居中调停,实则已不再是让人活下去的光景了。
芸生有一女,名青君,当年十四岁,很知书,而且很贤惠能干,家里典当衣物首饰,都靠她出力。芸生有一子,名逢森,当年十二岁,正随先生读书。
我连年没有馆坐,只得在家门内开了一间书画铺,但三日的进账,不敷一日的用度,焦劳困苦,无以为继的情形时常发生。隆冬时节,身无皮裘,也只得挺身而过;青君衣衫单薄,冻得浑身发抖,还强说不冷。芸因此也坚决不再看病吃药。能够偶尔起床时,正好我有个叫周春煦的友人,从福郡王幕府回来,要请人绣一部《心经》,芸说绣经可以消灾降福,也因为绣价很高,竟然便绣了起来。但春煦行色匆促,不能久待,要求十天告成。芸身体虚弱,又骤然劳苦,以致又添了腰酸头晕的病。万万没有想到,对薄命的人佛也发不了慈悲!绣完佛经,芸病情反而加重了,每天喝水服药,使得家里上下人等都开始嫌弃她。
有西边来的人,在我画铺的左边租了屋子,以放贷为业,他经常请我作画,因而认识。我朋友向他借银五十两,求我担保。我碍于情面,难以推拒,就同意了,而我那朋友,竟然带着银两跑了。西人只找保人要账,时不时过来饶舌。最初我以书画抵账,逐渐便到了无物可偿的地步。年底,我父亲住在家里,西人又来讨债,在门前咆哮。父亲听了,召我叱责说:“我们这样的衣冠之家,怎么会欠这种小人的债?”
我正申说间,芸恰好有个自幼结拜、嫁到锡山的姐姐华氏,知道她病了,派人问讯。父亲误以为是憨园的人,因而更加愤怒,说:“你媳妇不守闺训,与娼妓结交;你也不想学好,滥与小人交往。如果置你于死地,情有不忍。姑且宽限你三日,你自己速速想法解决,过了时限,我必定向官府告你忤逆不孝的罪。”
芸听了,哭着说:“父亲如此愤怒,都因我的罪孽。妾死,你离开,你一定不忍;妾留,你离去,你一定不舍。姑且将华家的人悄悄叫来,我勉强起来问问他。”
于是,叫青君扶了自己到外房,叫华家的人来,问他说:“是你家主母特地派你来的,还是顺道来的?”来人回答说:“我家主母听说夫人一直卧病在床,本想亲自前来探望,因从未登过门,便不敢造次。临走时嘱咐我,‘倘若夫人不嫌乡下简慢,不妨到乡下调养,以践儿时在灯下说过的话。’”原来芸与华夫人当年在一起刺绣时,曾有过“疾病相扶”的誓言。芸因此叮嘱华家的人说:“有劳你速速回去,禀告你家主母,于两日后悄悄放舟来接。”
华家的人退去后,芸对我说:“华家盟姐与我情逾骨肉,你若肯去她家,不妨与我同行,只是携带儿女同去必定不便,留在家里连累双亲又不可,必定得在两日内安顿好他们才好。”
当时我表兄王荩臣的儿子,名韫石,愿娶青君为媳妇。芸说:“听说王郎懦弱无能,不过一个守成的孩子,而王家又无成可守。好在是诗礼之家,而且又是独子,把青君许配给他也还可以。”我对荩臣说:“我父亲与你有甥舅关系,你想娶青君做儿媳,料想他不会不应允。但等到女儿长大后才嫁,现在的情势显然已是不能。我夫妇去锡山后,你即禀告我父母,让青君先做童媳,如何?”荩臣高兴地说:“就按你的意思办。”至于儿子逢森,也托朋友夏揖山,由他推荐出去学做买卖。
刚安顿好儿女,华家的船就到了,时间是嘉庆五年的腊月二十五日。芸说:“孤身出门,不只会招来邻里的笑话,而且西人的款项没有着落,怕也不会放我们走,必定得在明日五更时悄然而去。”我说:“你在病中,能抵得住早间的寒气吗?”芸说:“死生有命,不想那么多了。”我悄悄禀告父亲,他也觉得这样可以。
当夜,我先将半担行李挑到船上,叫逢森先睡,只有青君在母亲身旁涕泣。芸叮嘱说:“你母亲命苦,加上痴情,所以遭此颠沛,幸好有你父亲的厚待,此去,也没有其他可担心的。两三年内,必定设法重新团聚。你到王家,须尽妇道,不要像你母亲。你的公公婆婆以娶到你为幸,必会好好待你。留下的箱笼和什物,全都给你带过去。你弟弟年幼,所以没有让他知道,临行时我只托言出外就医,不几日就会回来。待我去远了,你告诉他原因,再禀告你祖父知道就可以了。”旁边有老妈子,就是前卷中曾赁她房屋避暑的,愿意送我们到锡山乡下,所以当时陪侍在侧,也在不停抹泪。将近五更,暖了粥来大家一起吃。芸强颜笑说:“昔日因一粥而聚,今日吃完一碗粥就散,如果写传奇,也可以取名《吃粥记》了。”逢森听见声音也起来了,呻吟着说:“母亲这要做什么?”芸说:“准备出门就医呢。”逢森说:“起这么早?”芸说:“路远而已。你与姐姐在家要听话,不要在祖母身前讨嫌。我与你父亲一起去,过几天就回来。”
鸡叫三遍,芸含泪扶着老妈子,开了后门正要出去,逢森忽然大哭说:“噫!我母亲不回来了呢!”青君怕惊动旁人,急忙掩住他的嘴安慰他。面对此时此情,我与芸肝肠寸断,已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希求逢森不哭罢了!等青君关了门,芸朝巷子只走出十数步,便已疲软得不能再走,于是让老妈子提灯,我背着芸行走。快到停船的地方时,险些被巡逻的人拿住,所幸老妈子说芸是她生病的女儿,我是她的女婿,而且好在船夫都是华家的人,听到声音都上来接应,大家这才得以搀扶着下到船上。解维后,芸才放声痛哭。这一走,她母子已就真是永诀了啊!
华氏,名大成,住无锡的东高山,面山而居,躬耕为业,人很朴诚,他的妻子夏氏,就是芸的结拜姐姐了。那日午后一点左右,我们才抵达华家。华夫人早倚门而待,听说我们到了,便带了两个小女儿下到船上,彼此相见,十分欢喜;她们亲手扶芸登岸,款待很是殷勤。四邻的妇人和孩子也哄然入室,围着芸看,有问询的,有怜惜的,交头接耳,满室都是凄切细碎的说话声。芸对华夫人说:“今日真是渔父进了桃花源了。”华夫人说:“妹妹莫见笑,乡下人少见多怪而已。”从此,我们夫妇也就在华夫人处平安度过了春节。
到元宵时,虽然仅隔二十来天,芸却渐能下床起步。当夜,在打麦场观龙灯,我看芸的神情态度,一切似乎都可渐渐复元。我于是安心了些,便与她私下商议说:“我住在这里,非长久之计,想到别的地方找个事做,又缺少行资,怎么办呢?”芸说:“我也在筹划呢。你姐夫范惠来现在在靖江的盐栈里做会计,十年前曾向你借过十两银子,当时银两不够,我典了发钗才凑足的,你还记得吗?”我说:“忘了呢。”芸说:“听说靖江离这里不远,你何不去一趟?”我便照了她说的去做。
解维后,芸才放声痛哭。这一走,她母子就真是永诀了啊!
当时天气暖和,穿手织的绒袍、棉短褂,还觉得热。那一天是嘉庆六年正月十六日。出门当天过夜,我在锡山的客店投宿,是租被子睡的。早晨起来,搭去江阴的航船,一路逆风,后来又冒着小雨,夜里才抵达江阴江口,却突然春寒彻骨,买酒御寒,结果把口袋里仅有的银两也花完了。我踌躇了一夜,想脱衬衣典些银两过江。
十九日北风更加猛烈,雪越下越大,我见自己孤身陷在中途,不禁惨然落泪,心里计算所需的房费、船费,便不敢再饮。正心寒股栗间,忽然见一个老翁,脚穿草鞋,头戴毡笠,肩背黄包,进店后便向着我看,好像是相识的人。我问:“老人家莫非是泰州姓曹的?”老翁回答说:“正是。当年如果不是恩公,我早就死了,填沟壑了!如今小女安然无恙,还时常念到您的恩德。没有想到今日相逢,您为什么会逗留在这里呢?”我在泰州做幕宾时,有个姓曹的人,出身微贱,其女很有姿色,已许配了婿家,一个有势力的人放债想谋取他的女儿,以至于涉讼到了官府。我从中调护,让他的女儿仍然嫁了所许的人家,姓曹的随后也投入官署,做了衙役,曾因此向我叩头作谢,所以认得。我告诉了他投亲遇雪的经过,曹说:“明日天晴了,我当顺路相送。”随后他出钱买酒,对我极为周到。
二十日,晓钟刚刚敲响,便听到江口传来渡江的呼叫声,我一惊而起,呼曹老一起渡江。曹说:“不急,待吃饱了上船。”他便替我付了房钱饭钱,拉我出去喝酒。我因为连日逗留,急着想赶去渡口,所以没有胃口,只勉强吃了两枚麻饼。登船后,江风箭一般扎在身上,冻得我四肢发颤。曹说:“听说有个江阴人在靖江上吊死了,他的妻子要雇这船过去,必定要等雇船的人来了才会开船。”我空着肚子,冒着严寒,直等到午时才解缆开船。到靖江时已经是暮烟四合,天都快黑尽了。
曹说:“靖江有盐栈两处,你要找的人在城内呢还是在城外?”我踉踉跄跄跟在他身后,边走边回答说:“我实在不知道盐栈还有内外两处。”曹说:“既这样,我们就停下来住宿,等明天再去访寻罢了。”住进旅店,我发现鞋袜已被泥水湿透,便找来火盆烘烤。又草草吃了夜饭,因为过于疲累,倒上床便酣睡了起来。早晨起床,袜子已被烧去了一半,曹又替我付了房钱和饭钱。
访到城中,惠来还未起床,听说我来了,急忙披衣出见,看到我的样子,惊问道:“舅兄为何狼狈成了这样?”我说:“先别问,有银子借我二两,待我先遣了送我来的人。”惠来拿出两块银元给我,我立即送给曹老。曹坚却不受,见推辞不下,最后只得拿了一元而去。
我这才历述我途中的遭遇,并说明了我的来意。惠来说:“舅兄是至亲,即使没有过去的欠债,也当竭尽绵薄之力;只是海上的盐船刚刚被盗,现在正在盘账,不能挪用太多,我当努力筹措银元二十,以偿过去的欠银,如何?”我原本就没有过高的指望,便答应了他。留下来住了两日,见天色已经转晴变暖,便有了回去的想法。
正月二十五日我回了到华宅。芸说:“你遇雪了吗?”我便告诉了她途中的苦楚。芸惨然说:“下雪时,我以为你已经到了靖江,没想到你却逗留在了江口。幸好遇到曹老,绝处逢生,也算是吉人天相。”过了几日,得青君的来信,知道逢森已被揖山荐去店里做事,荩臣已向我父亲请命,择定正月二十四日将青君接过门去。儿女的事,就这样草草有了个结果,但一家人分离至此,终究也令人觉着凄惨伤心。
二月初,日暖风和,我用靖江取回的银两置办了简单的行装,便动身去邗江盐署,拜访故友胡肯堂。贡局各位管事的推荐我进贡局,负责笔墨的事,这时,我的身心才略微有些安宁。
到第二年,也就是嘉庆七年八月,我接到芸的信说:“我的病全好了,只是寄食于非亲非友的人家,始终觉得不是长久之计,我也想来邗江,一睹平山的胜景。”我于是在邗江的先春门外,租了临河的两间房子。又亲自到华氏家接芸。华夫人送了一个小仆,名叫阿双,帮我们烧火做饭,又约定两家以后相邻而居。当时已是十月,平山一带景色凄冷,便说定等来年开春再游。芸到了邗江,我一心指望她能安心调养,再慢慢设法,让骨肉重圆。孰料,不满一月,贡局司事一职忽然要裁减十五人,我只是朋友的朋友,自然便在被裁的人中。
刚开始芸还百般为我筹划,强颜安慰我,没一点怨尤。到第二年,也就是嘉庆八年仲春,她突然血疾大发。我想再去靖江,向人求助,芸说:“求亲不如求友。”我说:“虽得友人关切,但他们现在也闲居在家,都自顾无暇。”芸说:“幸好现在天气已暖,去靖江的路途不用再担心雨雪,愿你速去速回,不要想到我是病人。你的身体若有不安,妾的罪孽就更重了。”
当时薪水已快出完,我只得佯装雇了驴子,以让她安心,实则背了干饼徒步,边走边吃。朝东南方,两次渡过叉河,走了大约八九十里,四下望去已不见村落。走到一更时分,才在黄沙漠漠,明星闪闪中,见到一间土地祠,高约五尺,四围有短墙,种着两株柏树,我便向神叩头,祷告说:“苏州人沈某,投亲迷路到此,想借神祠住一宿,乞望得到神灵的怜佑。”我这才将小石香炉挪到旁边,将身体探进去一试,仅容得下半个身子。我把风帽反戴了,掩住脸部,将半个身子坐在其中,半条腿露在外面,才闭目静听,四周安静得只有萧萧轻风。我双足疲软,精神困倦,不久即昏然睡去。醒来,东方已经发白,短墙外忽然有走路说话的声音传来,我便急忙出去探视,原来是当地人赶集路过这里。向他们问路,回答说:“往南十里,就是泰兴县城,穿过县城向东南,每十里有一个土墩,走过第八个土墩,就是靖江,都是大路。”
我于是反身,把香炉移回原位,向土地神叩头作谢,然后上路。过了泰兴,便有顺路的小车可以搭乘。下午申时到达靖江,我去盐署递了名帖。过了很久,看门的说:“范爷因公往常州去了。”看他说话的神情,似乎是在推托。我追问说:“何日可以回来?”回答说:“不知道呢。”我说:“即使一年,我也要等到他。”看门的明白了我的意思,私下问我:“你与范爷是嫡亲的郎舅吗?”我说:“若不是嫡亲,我就不等他了。”看门的说:“你且等着吧。”过了三日,才对我说惠来已回靖江,我从范惠来处共计借得二十五两银子。
我雇了驴子急忙赶回时,芸正形容惨变,哭得气喘咻咻。见我回来,急忙说:“你知道吗?昨日中午,阿双拿了东西逃了。请了人四处搜寻,到现在仍不见踪影。丢财物事小,主要是他主母临行前再三交托了的,如今他如若逃回,途中有大江阻隔,已很令人担忧,倘若他父母把他藏匿了敲诈,该如何是好?而且,我还有何颜面见我盟姐?”我说:“请不急,你想太多了。把儿子藏匿起来,也要诈富有的人,我夫妇穷得已是两肩担一口。何况带他来扬州半年,给他吃穿,也从未有过训斥打骂,这是邻里都知道的。这实在是小奴才丧尽天良,趁我们危难时,偷偷跑了。华家盟姐赠我们行为不端的人,是她无颜见你,你为什么反说自己无颜见她呢?现在到县衙呈报立案,以绝后患就可以了。”
芸听完我的话,似乎才稍微放了些心。但至此以后她梦中呓语,时常惊呼“阿双跑了”,或呼“憨园你为何负我”,病势也就一天天加重了起来。
我想请医生诊治,芸阻止说:“妾的病,最初因弟弟出走,母亲去世,悲伤过度而起,接着是为了感情,然后是过度愤怒,而我平素又太过多虑,满心想做一个好媳妇,却又不能得,以至于头眩、心悸诸多病症都有了,所谓病入膏肓,即使良医也束手无策,也就不要再做无益的花费了。回想我与你相依相随二十三年,蒙君错爱,凡事百般体恤,不以我的顽劣见弃。知己如君,得婿如此,我此生已没有什么遗憾!如果一直布衣暖和,菜饭能饱,一家人和和睦睦,在泉石间优游,在像沧浪亭、萧爽楼那样的境地度日,也就真成人间烟火里的神仙了呢。神仙要几世才能修得,我们是什么人,还敢奢望成神成仙?强而求之,以致犯上天忌恨,才有了情魔的侵扰。都是因为君太多情,而妾又生来命薄罢了。”
接着又呜咽说:“人生百年,终归一死。今中途相离,忽然长别,不能一直服侍你,不能亲眼见到逢森迎娶媳妇,这心啊也实在是难以放下啊。”说完,眼泪已是豆粒般连连滚落。我只得勉强安慰她说:“你病了八年,恹恹欲绝的时候已有多次,今天为什么忽然说这些令人肝肠寸断的话呀?”芸说:“连日都梦见我父母放舟来接,闭上眼便觉着身子在上下飘移,像在云雾中行走,这不正是魂魄已经离开,只剩下躯壳了吗?”我说:“这只是神不守舍,服一些补剂,静心调养,自然就能神安病愈。”
芸又唏嘘说:“妾若稍有一线生机,断然不敢用这些话吓你。如今冥路已近,如果再不说,怕就没有时间了。君之所以得不到父母的欢心,颠沛流离,都因为妾,妾死,你父母的心自然可以挽回,君也可以就此不再牵挂我。父母年岁大了,我死,君宜早些回去。如果无力带回我的骸骨,不妨暂时安置在扬州,待君将来有了能力,再带我回去就可以了。愿君另续德容兼备的女子,侍奉双亲,抚养我的遗子,我死,也就瞑目了。”芸说到这里,已是痛肠欲裂,不觉间惨然大哭。
我说:“你要真是中道相舍,我断然没有再续的道理,情形也只能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而已。”芸于是执着我的手,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只断断续续重复着“来生”二字,然后突然开始发喘,双唇紧闭,两目瞪视,任我千呼万唤,已是不能再言了。只见两行清泪,从她眼角涔涔溢出。继而喘息变得微弱,泪水也渐渐枯干,一灵缥缈,竟然也就这样长逝了。时间是嘉庆八年三月三十日。
当此之时,我面前仅孤灯一盏。两手空拳,举目无亲,心在一寸寸碎裂。绵绵此恨,哪还有什么尽头!承我朋友胡肯堂以十两银子相助,我又将室中的所有东西变卖,这才亲自为芸成殓。
哎!芸一女流,却有男子的襟怀和才识。嫁进门后,我虽每日为衣食奔走,却总是衣食短缺,而芸始终毫不介意。我闲居在家,两人也只是以文字相辨析而已。最终她疾病不断,抱恨而逝,又是谁造成的呀?我对闺中良友的亏负,哪能说得尽呀!奉劝世间的夫妇,固然不能彼此仇恨,但也不可过于情深。俗话说:“恩爱夫妻不到头。”像我这样的,正可为前车之鉴呢。
到回煞的日子,俗传这一天亡魂必随煞神回来,所以房中的铺设,要一如生前,而且必须把死者生前的衣裳铺在床上,把旧鞋放在床下,以待亡魂回来瞻顾。吴地相传,这叫“收眼光”。请道士做法事,先把亡魂召到床上,然后再遣送出去,叫作“接眚”。邗江的民俗,是在死者生前住过的屋里摆上酒菜,一家人都避出门去,叫作“避眚”。因此,才有为避眚家中被盗的事情发生。
芸娘的眚期,房东因与我们在同一檐下居住,也避了出去,邻居也嘱咐我,让我摆上酒肴后便远远避开。我却盼着芸的魂回来时能见上一面,便随口应着。我的同乡张禹门劝我说:“因邪入邪,宜信其有,就不要尝试了!”我说:“我所以不避,而在这里守候,正因为我相信有这样的事啊。”张说:“回煞的时候冲撞了煞神,对活着的人不利,夫人的魂魄即便回来,已经阴阳两隔,我怕的是你想见的无形可见,应该回避的却反而犯了它的锋芒。”
当时我痴心不昧,坚持说:“死生有命。你果真关心,就陪我如何?”张说:“我在门外守着。你有异常,呼一声,我就进来。”
我于是张灯入室,见满室的铺设仿佛生前,而她的音容却已不在,不禁伤心泪涌。又怕泪眼模糊,错过了想见的,便忍泪睁眼,坐在床边等候。抚摸她遗留的衣服,香泽犹存,不觉间柔肠寸断,恍惚中似要昏睡过去。转念一想,我本是在此等待魂魄归来,怎么能这么快就睡去呢?便睁开双眼四下看去,只见桌上两支蜡烛闪着微弱的青光,光亮已缩到豆粒般大小,不禁毛骨悚然,通体寒栗。因而摩挲双手,抹了抹额头,再细看那蜡烛,两支光焰却又逐渐升起,高度已接一尺,天花板的裱纸也差点为它所焚。
我正借着烛光四面顾视,光亮忽又缩小如前。此时,我的心跳如舂米般怦然作响,双腿发抖,想呼张禹门进来看,但又想到魂柔魄弱,怕被盛阳逼退。我独自在心里唤芸的名字,为她祈祷,但满室寂然,什么也没有出现。不久,烛焰复又明亮起来,却不再腾起。我出门告诉了禹门,他佩服我的胆量,但他哪里知道,我实在也只是一时情痴罢了。
芸殁后,我想起和靖“妻梅子鹤”一语,便从此自号“梅逸”。我权且把芸葬在扬州西门外的金桂山,俗呼“郝家宝塔”的地方。我买了一棺之地,按她的遗言将她寄葬于此。我带着芸的灵牌回家,母亲见了,也很伤心;青君、逢森回来,也痛哭着穿起丧服。弟弟启堂对我说:“父亲的怒气还未平息,兄长宜仍回扬州,待父亲回来,我婉言劝解,再专门去信叫你回来。”
我于是拜别母亲,告别子女,痛哭了一场,返到扬州,以卖画度日。因此得以时常去芸的墓前哭祭,此时我形单影只,极度凄凉。偶尔路过曾经住过的地方,更是伤心得不忍睹视。重阳那天,邻近的墓草都已枯黄,唯独芸的墓全是青草。守坟的人说:“这是块好墓穴,所以地气旺盛呢。”我因此暗自祈祷说:“秋风已经紧急,我穿的仍是单衣,你若有灵,便保佑我找到一个官署,度过年末,以等来家乡的音信。”
邻近的墓草都已枯黄,唯独芸的墓全是青草。守坟的人说:“这是块好墓穴,所以地气旺盛呢。”
不久,江都幕府的幕客章驭庵先生要回浙江葬亲,请我代他料理三个月的事务,我才置办了御寒的用品。代理期到,刚离开官署,张禹门便邀我住到他家。张禹门也没有坐馆,年关过得艰难,便找我商量,我便把仅剩的二十两银子全部借给了他,告诉他说:“这本是留着为亡妻迁棺的费用,待家里有信来,你还我就可以了。”
这一年我便在张禹门家度岁。我日思夜盼,一直没有家信。到嘉庆九年三月,接到青君的来信,才知道我父亲病了,本想即刻回苏,又怕触动父亲的怒气。正犹豫观望时,又接到青君的来信,才悲痛地得知父亲已经辞世。刺骨的心痛,即使呼喊苍天也无济于事了,我没有时间顾及别的,便连夜赶回,跪在父亲灵前,哀号叩头直至出血。
哎!我父亲一生辛苦,在外奔走。生了我这个不肖之子,既很少承欢膝下,也没有在他的床前端药侍奉,不孝之罪,哪能逃避啊!母亲见到我,哭着说:“你为什么到今天才回来呀?”我说:“儿回来,还幸亏得到了您青君孙女的信呢。”我母亲看了我的弟妇一眼,便不再说话。
我入灵堂为父亲守灵直到头七,始终没有一人以家事相告,也没有人与我商议丧事。我自愧为人子没有尽到孝道,所以也无颜去问。
一天,忽然有人向我索讨旧债,登门饶舌。我出去回答说:“欠债不还,固然应该催索,但我父亲骨肉未寒,趁人有不幸的事时吼叫追讨,也未免太过分了。”其中有一个人私下对我说:“我等都是被人招来的,你且先避一避,我们去向招使我们的人索讨。”我说:“我欠的债我还,你等都快出去。”于是众人才恭敬地答应着去了。
我因此叫出启堂,告诉他说:“兄虽然不肖,但也没有作恶不端,如果说是过继给他人的,丧服应降一等,我也从未得到一点遗产,这次回来奔丧,本是为了尽人子的孝道,难道还会想着争夺遗产吗?大丈夫贵在自立,我既然一个人空身回来,仍将以空身的一人离去!”话说完,我反身进入灵堂,不觉大恸而哭。我叩辞母亲,又去告诉青君,打算出走深山,到尘世之外向“赤松子”学道修仙。
青君正劝阻间,朋友夏南薰(字淡安)、夏逢钛(字揖山)两兄弟寻踪而至,也抗声劝阻我说:“家里闹成这样,确实令人气愤,但你父亲虽死,母亲还在,妻子死了,儿子还未成年,你竟然想就此飘然出世,能安心吗?”我说:“那么又能怎么样呢?”淡安说:“委屈你暂时住到我家,听说石琢堂状元有告假回籍的信息,你为何不等他回来去拜见他,他一定有安置你的位置。”我说:“凶丧未满百日,兄等有老亲在堂,我去住怕有不便。”揖山说:“我兄弟的相邀,也是我父亲的意思。你如果实在觉得不便,西面紧邻我家有座禅寺,方丈与我关系最好,你住在寺中,如何?”我答应了他。
青君说:“祖父遗留的房产,价值不下三四千两银子,既然已决定分毫不取,难道自己的行囊也不要了?我去取了,径直送到禅寺父亲的住处也是该当的。”于是,在行囊之外,我还意外得到了父亲的图书、砚台、笔墨等数件遗物。
寺中的僧人将我安置在大悲阁。大悲阁坐北朝南,向东设有神像。西边隔出一间,在房顶开了个透光的窗子,正对着佛龛,这个隔间本是做佛事的人用斋饭的地方,我的床便放在里面。门边有一尊提刀的关圣像,很威武。院中有一株银杏,要三人才能合抱,树荫满阁,深夜寂静时,风在枝叶间发出的声音像猛兽在吼叫。
揖山常带了酒菜瓜果来对酌,说:“你一人独处,夜深难以入睡时,不觉得恐怖害怕吗?”我说:“我一生坦荡正直,胸中没有肮脏的想法,有什么可怕的?”住了没几日,外面突然大雨倾盆,没日没夜持续了三十余天,我当时很担心银杏枝被风雨折断,会压塌房子的顶梁。仗着神灵的暗中庇佑,最后竟安然无恙。而外面,墙塌屋倒的难计其数,近处田里的禾苗也被冲没了。我则成天与僧人作画,对寺外发生的一切不见不闻。
七月初,天才放晴。揖山的父亲号“莼芗”,有买卖要去崇明,就带了我,让我帮他代笔记账,我由此得了二十两银子的酬金。回来时,正值父亲下葬,启堂叫逢森来对我说:“叔叔为祖父下葬,费用不够,想让你帮助一二十两。”我本想把银子全部给他,揖山不允,只让我拿出了一半。我便带着青君先到墓地。等父亲下葬的事完了,我仍旧返回了大悲阁。
九月末,揖山有一片田地在东海的永泰沙,又带了我一起去收田租。在那里盘桓了两月,回来时已是残冬,便将住处移至他家的雪鸿草堂过年。揖山与我,真是异姓兄弟啊。
嘉庆十年七月,琢堂才从京城回籍。琢堂名韫玉,字执如,琢堂是他的号,与我是儿时的朋友。他是乾隆五十五年的状元,后来出京任四川重庆太守。白莲教作乱时,他三年戎马,立了很多功劳。回来后,我们相见甚欢。不久他便在重阳日带着家眷再去四川重庆赴任,邀我同往。我到九妹夫陆尚吾家里叩别母亲,因为这时我父亲的故居已经属于他人了。我母亲嘱咐说:“你弟弟不能依靠,此去你一定要努力。重振家声,全指望你了。”逢森送我到半途,忽然流泪不止,我因此吩咐他早些回去,不要再送。
船驶离京口,琢堂有旧交王惕夫孝廉在淮扬盐署任职,要绕道去见他一面,我随他同往,又得以去芸娘的墓前看了一看。回来后从长江逆流而上,沿路游览了许多名胜。到湖北的荆州,琢堂得到升任潼关观察使的信报,便留下我和他的儿子敦夫,以及眷属等在荆州暂住。琢堂轻骑减从,到重庆过完年,然后再往成都过栈道去潼关上任。
嘉庆十一年二月,琢堂的眷属才由水路前往,到樊城登岸。路途遥远,花费巨大,车重人多,一路上马死轮折,尝尽辛苦。到潼关才四个月,琢堂又升任山东按察史。他两袖清风,资财不济,眷属不能同行,只得暂时借住在潼关书院。十月底,琢堂在山东领了俸银,才派专人前来迎接家眷。同时带来青君的信,我才骇然得悉,逢森已于四月间夭亡。忆起他送我时不停流泪的情景,竟然是因为我们父子那时便在永诀。
哎!芸仅生了一子,这就不能延续子嗣了啊!琢堂知道了,也为之浩叹,便送了我一个小妾,想让我重入春梦。从此扰扰攘攘,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梦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