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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赛德从没想到他会有欣赏泥巴地的一天,但事实证明,这种地面拿来写东西再适合不过。他拿根长棍子在地上画了几个字,让他的六名学生照着抄。他们各自重复写了几次。
即使他在不同的农村司卡聚落间住了一年,沙赛德仍然讶异于他们生活的贫瘠。整个村庄中没有半支粉笔,更遑论墨水或纸张。一半的小孩光着屁股乱跑,唯一的住所是低矮狭长、屋顶破烂,仅有一个房间的矮土堆。幸好这些司卡还有农具,虽然他们没有任何可以用于狩猎的弓箭或弹弓。
沙赛德带领一群人去荒废的宅邸中搜寻可用物资,但收获不大。他向村庄长老建议带领村民冬天时搬入宅邸住,但他不确定他们会不会照办。光是去一趟宅邸就让他们满心恐惧,大多数人甚至不愿意离开沙赛德的身边,那个地方让他们想起领主,领主则让他们回忆起痛苦。
他的学生们继续抄写。他花费了不少口舌向长老们解释为何学习书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最后他们帮他挑选了一些学生,沙赛德很确定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讨他欢心。他看着他们写字,缓缓地摇头。这些人的学习不带任何热情。他们会来是因为被命令要来,因为这是“泰瑞司主人”的意思,而不是真心想接受教育。
帝国崩解之前,沙赛德经常想象一旦统御主不在了,世界会是个什么样。他想象守护者出现,将被遗忘的知识跟事实带给兴奋、感激的人民。他想象自己夜晚时在温暖的炉火边教导众人,说故事给热切的听众听。他从来没想过他的对象会是人手不足的村庄,村民们晚上疲累到无力理会过去的故事,从来没想象过这群人对他的到来感觉是受到打扰,而非感激。
你得对他们有耐心,沙赛德严肃地告诉自己。他的梦想如今看起来似乎更像是虚荣心作祟。其他的守护者先烈,为了护卫知识的安全与隐密而死的数百名守护者,从来没有期待要接受赞美或欣赏。他们严谨且默默无名地完成了伟大的工作。
沙赛德站起身检视学生们的字迹。他们写得越来越好了,终于能认出所有的字母。虽然不是多大的成就,但总是个开始。他对众人点点头,让他们离开去协助准备晚餐。
所有人站起身鞠躬后四散。沙赛德跟着他们走出屋外,发现到天色原来这么暗了,他也许把学生们留得太晚了。他摇摇头,绕过小山坡一样的土堆屋。他仍然穿着彩色V形花纹的侍从官服装,也戴上了几副耳环。他仍然依循旧习,因为那是他所熟悉的,即使它们对他也是压迫的象征。未来的泰瑞司人们会怎么穿着?统御主强制加诸于他们身上的生活方式,是否会成为文化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停在村落边缘,低头看着南谷,谷里充满黑灰,间或穿插着褐色的树藤或矮灌木。当然没有雾。雾只有晚上才出来。那些故事是错的。一定是他看错了。
而且就算不是错的又有什么关系?他没有责任要追究这种事。如今帝国已经崩解,他必须散播他的知识,而不是浪费时间追逐愚蠢的故事。守护者不再是搜寻者,而是指导者。他带着上千本书,题材有关农业、卫生、政府、医药。他需要把这些都教给司卡。这是席诺德所决定的。
可是沙赛德心里的某个角落在抗拒这种想法,所以他很有罪恶感。村民需要他的教导,他也诚心想要帮助他们,但是他觉得自己错过了一些线索。统御主死了,但故事似乎没有结束。难道他漏掉了什么?
某个甚至比统御主更重大的事情?某个如此重大,如此广泛到几乎被忽略的盲点?
还是其实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他思索着。从成年以来,我几乎所有时间都花在反抗跟战斗中,冒着其他守护者认为是疯狂的险。我并不满足于虚与委蛇,我必须要亲自参与反抗行动。
虽然反抗行动成功,沙赛德的族人仍然没有原谅他。他知道纹跟其他人认为他很温顺,但相较于其他的守护者,他简直是个疯子,一个鲁莽、不值得信赖的愚人,因为他的冲动,危及整个组织。他们相信他们的责任就是等待,观察,直到统御主消失的那天来临。藏金术师的数量太少,不可以冒险参与公开的反抗行动。
沙赛德违背了这条族规。现在他又无法安于当导师的平静生活。这是因为他在潜意识中知道他的人民仍然处于危险中,还是因为他无法接受被排除在核心之外?
“泰瑞司主人!”
沙赛德转身,那个声音听起来极为恐惧。又有人死于雾中了吗?他立刻想到。
诡异的是,虽然如此惊恐的声音响起,所有司卡仍然待在土屋内。几扇门略略打开,但没有人紧张地跑出来,甚至没有好奇的人现身,只有发出尖叫的人冲到沙赛德面前。她是一名农人,一个矮壮的中年妇女。她冲上前来的同时,沙赛德检查了自己身上的藏金存量。他的白镴意识在身上,可以提供力量,还有一个非常小的钢戒指能增加一点速度,突然间,他后悔今天没多戴几只手环。
“泰瑞司主人!”女人气喘吁吁地说,“他回来了!他回来找我们了!”
“谁?”沙赛德问道,“死在雾里的人吗?”
“不是,泰瑞司主人。是统御主。”
沙赛德发现他就站在村庄外。天色已黑,来找沙赛德的女人害怕地回到土屋内。沙赛德只能想象这些可怜的人每天如何被夜晚跟迷雾困于屋内,只能缩在屋里,担心着门外的危险。
的确是不祥的危险。陌生人静静地站在光秃的路面上,穿着黑色袍子,几乎跟沙赛德一样高。光头,没有珠宝,除非刺穿双眼的巨大金属锥算是珠宝。
不是统御主。是钢铁审判者。沙赛德仍然不了解这种怪物如何能继续活着。那对金属锥宽到刚好塞入审判者的整个眼眶,毁掉整颗眼珠,锐利的尖头从头颅后方微微刺出。伤口没有半滴血。不知为何,这一点让他们显得更诡异。幸好,沙赛德认得这名审判者。
“沼泽。”沙赛德轻声说道,雾气开始凝聚起来。
“你很难追踪,泰瑞司人。”沼泽说。他的声音让沙赛德大为震惊,跟先前已经不同了,变得更沙哑,更粗糙,仿佛声带被严重摩擦过,像是长年咳嗽的人所发出的声音。跟沙赛德见过的其他审判者一模一样。
“追踪?”沙赛德问道,“我没想到有人要找我。”
“无所谓。”沼泽说道,转向南方,“我找你。你必须跟我来。”
沙赛德皱眉:“为什么?沼泽,我在这里有工作。”
“不重要。”沼泽转回去面对他,少了眼球的注视盯在沙赛德身上。
是我的错觉,还是自从我们上次见面后,他已经变成了陌生人?沙赛德一阵哆嗦。“到底什么事,沼泽?”
“瑟蓝集所是空的。”
沙赛德一愣。集所是教廷在南方的重镇,在崩解之后是统御主信仰的审判者跟高阶圣务官所退聚的地方。
“空的?”沙赛德问道,“不可能。”
“事实如此。”沼泽说道。他说话时没有任何肢体语言。没有手势,没有表情。
“我……”沙赛德没说完。集所的图书室不知隐藏了多少知识,奇迹,跟秘密。
“你必须跟我来。”沼泽说,“如果被我的同胞发现,我会需要你的帮忙。”
我的同胞。审判者从什么时候变成沼泽的“同胞”了?沼泽渗透他们是卡西尔推翻最后帝国计划的一部分。他是他们中的叛徒,不是弟兄。
沙赛德迟疑了。沼泽的侧影显得……不自然,甚至有点阴森。危险。
别傻了,沙赛德暗骂自己。沼泽是卡西尔的哥哥,幸存者在世上唯一的亲人。身为审判者,沼泽有权管辖钢铁教廷,因此虽然他参与了反叛行动,许多圣务官依然听从他的指示。对于依蓝德·泛图尔刚具雏形的政府而言,他是不可或缺的宝贵助力。
“去收拾东西。”沼泽说道。
我应该待在这里,沙赛德心想。教导人民,而不是在大地上驰骋,追逐自我满足。
然而……
“雾开始在白天出现了。”沼泽轻轻说道。
沙赛德抬起头,沼泽正直视着他。在残存的天光下,尖锥的圆底像是两个圆盘般闪闪发光。迷信的司卡以为审判者有读心术,但沙赛德知道那只是愚蠢的迷信。审判者拥有迷雾之子的力量,因此能操弄他人情绪,却不具有读心术。
“你为什么这么说?”沙赛德问道。
“因为那是真的。”沼泽说道,“整件事尚未结束,沙赛德。甚至还没开始。统御主……他只是用来拖延的棋子。一颗栓塞。少了他,我们剩下的时间已然不多。跟我一起去集所,我们必须趁机彻底搜查。”
沙赛德想了想,点点头:“我去跟村民解释一下。我们今晚就能出发。”
沼泽点点头,没有跟着沙赛德一起进入村庄,只是站在原处,站在黑暗中,雾气包围了他。
一切都回到可怜的艾兰迪头上。我为他感到难过,因为他被强迫要承受的一切。因为他被强迫要成为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