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柳堂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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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再生緣

寅恪少喜讀小説,雖至鄙陋者亦取寓目。獨彈詞七字唱之體則略知其内容大意後,輒棄去不復觀覽,蓋厭惡其繁複冗長也。及長游學四方,從師受天竺希臘之文,讀其史詩名著,始知所言宗教哲理,固有遠勝吾國彈詞七字唱者,然其搆章遣詞,繁複冗長,實與彈詞七字唱無甚差異,絶不可以桐城古文義法及江西詩派句律繩之者,而少時厭惡此體小説之意,遂漸減損改易矣。又中歲以後,研治元白長慶體詩,窮其流變,廣涉唐五代俗講之文,於彈詞七字唱之體,益復有所心會。衰年病目,廢書不觀,唯聽讀小説消日,偶至再生緣一書,深有感於其作者之身世,遂稍稍考證其本末,草成此文。承平豢養,無所用心,忖文章之得失,興窈窕之哀思,聊作無益之事,以遣有涯之生云爾。

關於再生緣前十七卷作者陳端生之事蹟,今所能考知者甚少,兹爲行文便利故,不拘材料時代先後,節録原文,並附以辨釋於後。

再生緣第貳拾卷第捌拾回末,有一節續者述前十七卷作者之事蹟,最可注意。兹迻寫於下。至有關續者諸問題,今暫置不論,俟後詳述之。其文云:

再生緣。接續前書玉釧緣。業已詞登十七卷,未曾了結這前緣。既讀(「讀」疑當作「續」。)前緣緣未了,空題名目再生緣。可怪某氏賢閨秀,筆下遺留未了緣。後知薄命方成懺,(「懺」疑當作「讖」。)中路分離各一天。天涯歸客期何晚,落葉驚悲再世緣。我亦緣慳甘茹苦,悠悠卅載悟前緣。有子承歡萬事定,(「定」疑當作「足」。)心無罣礙洗塵緣。有感再生緣者作,(「者作」疑當作「作者」。)半途而廢了生前。偶然涉筆閒消遣,巧續人間未了緣。

寅恪案,所謂「再生緣。接續前書玉釧緣」者,即指玉釧緣第叁壹卷中陳芳素答謝玉輝之言「持齋修個再生緣」及同書同卷末略云:

却説謝玉輝非凡富貴,百年之後,夫妻各還仙位。唯有[鄭]如昭情緣未斷,到元朝年間,又臨凡世。更兼芳素癡心,宜主憐彼之苦修,亦斷與駙馬(指謝玉輝)爲妾。謝玉輝在大元年間,又幹一番事業,與如昭芳素做了三十年恩愛夫妻,才歸仙位。陳芳素兩世修真,也列仙班,皆後話不提。

及同書同卷結語所云「今朝玉釧良緣就,因思再做巧姻緣」等而言。故陳端生作再生緣,於其書第壹卷第壹回,開宗明義,闡述此意甚詳,無待贅論。所可注意者,即續者「可怪某氏賢閨秀,筆下遺留未了緣。後知薄命方成讖,中路分離各一天。天涯歸客期何晚,落葉驚悲再世緣」之語,蓋再生緣在當時先有流行最廣之十六卷本,續者必先見之,故有「可怪」之語。其後又得見第壹柒卷或十七卷本,故有「後知」之語,然續者續此書時,距十六卷本成時,約已逾五十年。距第壹柒卷成時,亦已四十餘年。(説詳下。)雖以續者與原作者有同里之親,通家之誼,猶不敢顯言其姓名,僅用「某氏賢閨秀」含混之語目之,其故抑大可深長思也。

陳端生於再生緣第壹柒卷中,述其撰著本末,身世遭際,哀怨纏綿,令人感動,殊足表現女性陰柔之美。其才華焕發,固非「福慧雙修」(見下引陳文述題陳長生繪聲閣集詩。此四字甚俗,頤道居士固應如是也。一笑。)隨園弟子巡撫夫人之幼妹秋穀所能企及,即博學宏詞文章侍從太僕寺卿之老祖句山,亦當愧謝弗如也。兹特迻録其文稍詳,不僅供考證之便利,兼可見其詞語之優美,富於情感,不可與一般彈詞七字唱之書等量齊觀者也。

再生緣第壹柒卷第陸伍回首節(坊間鉛印本删去此節。)云:

搔首呼天欲問天,問天天道可能還。盡嘗世上酸辛味,追憶閨中幼稚年。姊妹聯牀聽夜雨,椿萱兮(「兮」疑當作「分」。)韻課詩篇。隔牆紅杏飛晴雪,映榻高槐覆晚烟。年(「年」疑當作「午」。)繡倦來猶整線,春茶試罷更添泉。地鄰東海潮來近,人在蓬山快欲仙。空中樓閣千層現,島外帆檣數點懸。侍父宦遊遊且壯,蒙親垂愛愛偏拳。風前柳絮才難及,盤上椒花頌未便。管隙敢窺千古事,毫端戲寫再生緣。也知出岫雲無意,猶像穿窗月可憐。寫幾回,離合悲歡奇際會,寫幾回,忠奸貴賤險波瀾。義夫節婦情何極,自然憔悴堂萱後,(寅恪案,此句疑當删去,而易以「孝子忠臣性自然」一句,蓋作者取玉釧緣卷首詩意,成此一句也。傳鈔者漏寫「孝子忠臣性」五字。又見下文有「自從憔悴堂萱後」七字,遂重複誤寫歟?今見鄭氏鈔本此句作「死别生離志最堅」。可供參考。)慈母解順(「順」疑當作「頤」。)頻指教,癡兒説夢更纏綿。自從憔悴堂萱後,遂使芸緗綵華(「華」疑當作「筆」。)捐。剛是脱靴相驗看,未成射柳美因緣。庚寅失恃新秋月,辛卯疑(「疑」疑當作「旋」。)南首夏天。歸棹夷猶翻斷簡,深閨閒暇待重編。由來蚤覺禪機悟,可奈于歸俗累牽。幸賴翁姑憐弱質,更忻夫壻是儒冠。挑燈半(「半」疑當作「伴」。)讀茶沸(「沸」疑當作「湯」。鄭氏鈔本作「茶聲沸」更佳。)廢,刻燭催詩笑語聯。錦瑟喜同心好合,明珠蚤向掌中懸。亨衢順境殊樂安(「樂安」疑當作「安樂」),利鎖名韁却挂牽。一曲京(「京」疑當作「哀」。鄭氏鈔本作「惊」。亦可通。)弦弦頓絶,半輪破鏡鏡難圓。失羣征(寅恪案,「征」字下疑脱四字。如非脱漏,則「征」字必誤也。鄭氏鈔本作「失羣征雁斜陽外」。是。)羈旅愁人絶塞邊。從此心傷魂杳渺,年來腸斷意尤煎。未酬夫子情難已,强撫雙兒志自堅。日坐愁城凝血淚,神飛萬里阻風烟。送(「送」疑當作「遂」。)如射柳聯姻後,好事多磨幾許年。豈是蚤爲今日讖,因而題作再生緣。日中鏡影都成驗,(寅恪案,此句疑用開天遺事宋璟事。)曙後星孤信果然。惟是此書知者久,浙江一省徧相傳。髫年戲筆殊堪笑,反勝那,淪落文章不值錢。閨閣知音頻賞玩,庭幃尊長盡開顔。諄諄更囑全終始,必欲使,鳳友鸞交續舊弦。皇甫少華諧伉儷,明堂酈相畢姻緣。爲他既作氤氲使,莫學天公故作難。造物不須相忌我,我正是,斷腸人恨不團圓。重翻舊稿增新稿,再理長篇續短篇。歲次甲辰春二月,芸窗仍寫再生緣。悠悠十二年來事,盡在明堂一醉間。

同書同卷第陸捌回末節(坊間鉛印本删去此節。)云:

八十張完成一卷,慢慢的,冰弦重撥待來春。知音愛我休催促,在下閑時定續成。白芍霏霏將送臘,(鄭氏鈔本「芍」作「雪」。詳見後附校補記。)紅梅灼灼欲迎春。向陽爲趁三年日,(鄭氏鈔本「年」作「竿」,自可通。)入夜頻挑一盞燈。僕本愁人愁不已,殊非是,拈毫弄墨舊如心。(「如」疑當作「時」。)其中或有差譌處,就煩那,閲者時加斧削痕。

據作者自言「羈旅愁人絶塞邊」及「日坐愁城凝血淚,神飛萬里阻風烟」,又續者言「後知薄命方成讖,中路分離各一天。天涯歸客期何晚,落葉驚悲再世緣」,是陳端生之夫有謫戍邊塞,及夫得歸,而端生已死之事也。檢乾隆朝史乘及當時人詩文集,雖略有所考見,但仍不能詳知其人其事之本末。今所依據之最重要材料,實僅錢塘陳雲伯文述之著述。文述爲人,專摹擬其鄉先輩袁簡齋,頗喜攀援當時貴勢,終亦未獲致通顯。其最可笑者,莫如招致閨閣名媛,列名於其女弟子籍中,所謂「春風桃李羣芳譜」者是也。(見文述撰頤道堂詩選貳貳留别吴門詩及此詩中文述自注。)然文述晚歲,竟以此爲多羅貝勒奕繪側室西林太清春(顧春字子春,號太清,實漢軍旗籍也。)所痛斥,遂成清代文學史中一重可笑之公案。今迻録太清所撰天游閣集第肆卷中關涉此事者於後,非僅欲供談助,實以其中涉及續再生緣事,可資參證也。其文如下:

錢塘陳叟字雲伯者,以仙人自居,(寅恪案,雲伯以碧城仙館自號,其爲仙也,固不待論。又其妻龔氏字羽卿,長女字萼仙,次女字苕仙,亦可謂神仙眷屬矣。一笑。)著有碧城仙館詩鈔,中多綺語,更有碧城女弟子十餘人,代爲吹嘘。去秋曾託雲林(寅恪案,雲林者,錢塘許宗彦及德清梁德繩之女,適休寧孫承勳,與文述子裴之即芹兒之妻汪端,爲姨表姊妹。可參陳壽祺左海文集拾駕部許君墓志銘及閔爾昌碑傳集補伍玖阮元撰梁恭人傳。但阮元文中「休寧」作「海陽」,蓋用休寧舊名也。又頤道堂詩選拾有[嘉慶十七年壬申]二月初五日爲芹兒娶婦及示芹兒並示新婦汪端詩,同書貳叁復有[道光七年]丁亥哭裴之詩,西泠閨詠壹伍華藏室詠許因姜雲姜及同書壹陸題子婦汪端自然好學齋詩後兩七律序語等,皆可參證。至於汪端,則其事蹟及著述,可考見者頗多,以與本文無關,故不備録。)以蓮花筏(箋?)一卷墨二錠見贈,余因鄙其爲人,避而不受,今見彼寄雲林信中有西林太清題其春明新詠一律,並自和原韻一律。(寅恪案,今所見春明新詠刊本,其中無文述僞作太清題詩及文述和詩,殆後來删去之耶?)此事殊屬荒唐,尤覺可笑。不知彼太清此太清是一是二?遂用其韻,以記其事。

含沙小技太玲瓏,野鶩安知澡雪鴻。綺語永沈黑闇獄,庸夫空望上清宫。碧城行列休添我,人海從來鄙此公。任爾亂言成一笑,浮雲不礙日光紅。

寅恪案,文述所爲,雖荒唐卑鄙,然至今日觀之,亦有微功足録,可贖其罪者,蓋其人爲陳兆崙族孫,又曾獲見端生妹長生。其所著頤道堂集碧城仙館詩鈔及西泠閨詠中俱述及端生事。今迻録其文於下:

陳文述頤道堂詩外集陸(國學扶輪社刊碧城仙館詩鈔玖。)載:

題從姊秋穀(長生)繪聲閣集七律四首

濃香宫麝寫烏絲,題徧班姬鮑妹詩。一卷珠璣傳伯姊,六朝金粉定吾師。碧城醒我游仙夢,繡偈吟君禮佛詞。記取宣南坊畔宅,春明初拜畫簾遲。

湖山佳麗水雲秋,面面遥山擁畫樓。紗幔傳經慈母訓,璇璣織錦女兄愁。龍沙夢遠迷青海,(自注:長姊端生適范氏,壻以累謫戍。寅恪案,「累」碧城仙館詩鈔作「事」。)鴛牒香銷冷玉鉤。

(自注:仲姊慶生早卒。)争似令嫻才更好,金閨福慧竟雙修。

碧浪蘋香一水(「一水」碧城仙館詩鈔作「水一」。)涯,韋郎門第最清華。傳來鸚鵡簾前語,繡出芙蓉鏡裏花。梅笑遺編寒樹雪,蘩香詩境暮天霞。(自注:兩姑皆有詩集。梅笑周太恭人集名,蘩香李太恭人集名。)更聞羣從皆閨秀,(自注:娣周星薇,長姑淑君,小姑渚蘋,皆能詩。)詠絮何勞説謝家。

繪水由來説繪聲,玉臺詩格水同清。偶從寒夜燒燈讀,如聽幽泉隔竹鳴。江上微波秋瑟瑟,畫中遠浦月盈盈。仙郎縱有凌雲筆,(「筆」碧城仙館詩鈔作「賦」。)作賦(「作賦」碧城仙館詩鈔作「起草」。)還勞翠管評。

又西泠閨詠壹伍云:

繪影閣詠家□□

□□名□□,句山太僕女孫也。適范氏。壻諸生,以科場事爲人牽累謫戍。因屏謝膏沐,撰再生緣南詞,託名女子酈明堂,男裝應試及第,爲宰相,與夫同朝而不合併,以寄别鳳離鸞之感。曰,壻不歸,此書無完全之日也。壻遇赦歸,未至家,而□□死。許周生梁楚生夫婦爲足成之,稱全璧焉。「南花北夢江西九種」,梁溪楊蓉裳農部語也。「南花」謂天雨花,「北夢」謂紅樓夢,謂二書可與蔣青容九種曲並傳。天雨花亦南詞也,相傳亦女子所作,與再生緣並稱,閨閣中咸喜觀之。(寅恪案,蔣瑞藻小説考證續編壹再生緣條引閨媛叢談,其文全出自西泠閨詠。又王韜松隱漫録十七卷附閨媛叢録一卷。寅恪未得見其書,不知是否即蔣氏所引者。並可參考鄧之誠先生骨董瑣記伍南詞再生緣條。)

紅牆一抹水西流,别緒年年悵女牛。金鏡月昏鸞掩夜,玉關天遠雁横秋。苦將夏簟冬釭怨,細寫南花北夢愁。從古才人易淪謫,悔教夫壻覓封侯。

上引陳氏兩書皆關涉端生及其夫范某之主要材料,兩者内容大抵相同,而西泠閨詠較爲詳盡。今考定此等記載寫成年月,并推求其依據之來源,更參以清實録、清會典、清代地方志及王昶春融堂集、戴佩荃蘋南遺草、陸燿切問齋集等,推論端生之死及范某赦歸之年。固知所得結論,未能詳確,然即就此以論再生緣之書,亦可不致漫無根據,武斷妄言也。西泠閨詠壹伍詠端生詩之前,其第六題即爲「繪聲閣詠家秋穀」者,其詩中既有「香車桂嶺青山暮」之句,其序中復載「歸葉琴柯中丞」之語。琴柯者,紹楏之字。(可參湖海詩傳肆拾兩浙輶軒續録壹陸晚晴簃詩匯壹百捌等書葉紹楏小傳。)李桓耆獻類徵壹玖陸疆臣類肆捌載紹楏本末頗詳。紹楏於嘉慶二十二年由廣西布政使擢廣西巡撫,二十五年被議降級解職,其次年即道光元年病卒。然則西泠閨詠此節必成於嘉慶二十二年任巡撫以後,始得稱紹楏爲「中丞」,「中丞」者御史中丞之簡稱,清代巡撫兼帶右副都御史之銜名,故習俗以「中丞」稱巡撫。據此,則文述詠陳長生之詩,距其全書完成之時代,不能超過十年之久也。(西泠閨詠作者自序所題年月爲道光丁亥閏五月,即道光七年也。)以通常行文之例言,長生應列於其姊端生之後,今不爾者,殆文述詠長生詩既成後,始牽連詠及端生,遂致列姊於妹後耶?若果如是者,則文述詠端生之詩,其作成之時亦當與道光七年相距甚近也。此點關涉再生緣續者之問題,俟後更詳論之。至其稱楊芳燦爲「楊蓉裳農部」,則芳燦因其仲弟授甘肅布政使,援引道府以上同祖以下兄弟同省迴避之例,(參清會典事例肆柒吏部漢員銓選親族迴避等條。)已由甘肅外職改捐員外郎,在户部廣東司行走。其時至少在嘉慶三年以後。(見碑傳集壹百捌趙懷玉撰楊君芳燦墓志銘。)若更精密言之,則至少在嘉慶六年文述與芳燦在京師相識以後也。(見下引芳燦送雲伯序。)文述詠端生之詩作成時代頗晚,又得一旁證矣。

關於文述題繪聲閣集詩四首,其第二首最關重要,置後辨釋。其餘三首依次論證之。

第一首詩

第一首中最關重要者,在文述初次得見陳長生年月,並文述見長生是否多次等問題。此等問題可取兩事即(一)文述初次隨阮元入京及第二次會試入京之年月,與(二)長生於此兩時間適在北京,有遇見文述之可能,參合推定之於下。

楊芳燦芙蓉山館文鈔貳送陳雲伯之官皖江序略云:

嘉慶辛酉(六年。)余與雲伯相見於都下。于兹五閲寒暑矣。同人惜别,贈言盈篋。余與陳編修用光查孝廉揆俱爲序引,時丙寅(嘉慶十一年。)新正穀日也。

又頤道堂文鈔壹頤道堂詩自序略云:

嘉慶丙辰(元年。)儀徵阮伯元先生視學浙江。越二年戊午(嘉慶三年。)從先生入都。明年(嘉慶四年己未。)又從至浙。越二年(嘉慶六年辛酉。)又以計偕入都,居京師者五年。

又頤道堂詩選壹伍略云:

余自辛酉(嘉慶六年。)至乙丑(嘉慶十年。)京師舊作多琴河李晨蘭女士加墨。(寅恪案,今所見碧城仙館詩鈔拾卷,後附有李元塏跋,所題年月爲嘉慶[十年]乙丑秋七月。可與上引楊芳燦文參證。)重蒞琴河,女士下世已十五年矣。感賦。

(詩略)

寅恪案,文述第一次至京爲嘉慶三年,出京爲嘉慶四年。第二次至京爲嘉慶六年,出京爲嘉慶十一年正月。第二次即文述所謂「居京師者五年」是也。第一次在京之時間,雖遠不及第二次之長久,然鄙意文述之獲見長生實在第一次。所以如此推論者,文述爲人喜攀援貴勢,尤喜與閨閣名媛往還。長生爲兆崙孫女,本與文述有同族之親,況以袁隨園女弟子之聲名,葉琴柯編修夫人之資格,苟長生此時適在京師,而文述不急往一修拜謁之禮者,則轉於事理爲不合矣。至於長生適在北京與否之問題,可以依據葉紹楏歷官及居京之年月推定之也。

耆獻類徵壹玖陸疆臣類肆捌葉紹楏傳略云:

葉紹楏浙江歸安人。乾隆五十年由舉人於四庫館議敍,授内閣中書。五十三年丁母憂。五十五年服闋,補原官。五十八年進士,改庶吉士。六十年散館授編修。嘉慶三年二月大考二等,五月充日講起居注官。四年二月改河南道監察御史,四月命巡視南城。五年轉掌江西監察御史。六年五月充雲南鄉試正考官,八月命提督雲南學政。九年差竣回京。十年命巡視天津漕務。十一年六月升工科給事中。

寅恪案,葉紹楏與陳長生從何時起同在京師,乃一複雜之問題,詳見下文第二首詩中考辨織素圖繪成之時間一節,今暫不置論。惟可斷言者,嘉慶三年文述初次隨阮元入京時,長生必已在京師,因紹楏已任職翰林院編修,長生自必隨其夫居都城也。文述第一次於嘉慶三年隨阮元入京,四年又隨元出京。文述往謁長生,當即在三年初次入京之時,而賦此四詩當更在謁見之後,謁見與賦詩並非同時。頗疑文述止一度晤見長生,其題繪聲閣集四律,實非以之爲拜謁之贄,不過晤見之後,追寫前事,呈交長生夫婦閲覽者。觀詩中「記取城南坊畔宅,春明初拜畫簾遲」之語,可以推見也。又若文述得見長生不止一次者,則以碧城仙館主人性好招摇標榜之習慣推之,必有更多詩什,賦詠其事,而不僅此四律而已也。或者文述當日所爲,長生夫婦已有所聞知,遂厭惡畏避,不敢多所接待耶?

詩中所謂「碧城醒我遊仙夢」者,碧城仙館文述自號也。其詩集即取以爲名。「繡偈吟君禮佛詞」者,長生曾作禮佛詞六首,刊入隨園女弟子詩集(卷肆)中,早已流行,文述蓋見之久矣,决非長生以己所著詩集示之也。

第三首詩

第三首盛誇長生夫家女子能詩者多。文述此所取材,究從葉氏織雲樓詩合刻,抑從袁簡齋隨園詩話補遺叁「吾鄉多閨秀,而莫盛于葉方伯佩蓀家」至「陳夫人之妹淡宜(此語有誤,辨見論第二首詩節。)亦工詩」等六條(隨園詩話補遺所以多謬誤者,蓋由簡齋身殁之後,補遺方始刊行也。簡齋殁於嘉慶二年。參碑傳集壹百玖孫星衍撰袁枚傳。)轉録而來,雖難確定,但今以沈湘佩名媛詩話肆「織雲樓合刻爲歸安葉氏姑婦姊妹之作」條考之,(前南京國學圖書館總目所載,織雲樓詩合刻僅有周映清梅笑集一卷,誤作「笑梅集」,及李含章蘩香詩草一卷,皆云「嘉慶刻」。又孫殿起叢書目録拾遺總目陸有織雲樓詩合刻,其中亦止此兩集。但云「乾隆間刊」。豈此數集合刻先後陸續刊行耶?抑書目記録有誤耶?寅恪未見合刻全書,故不得已而依沈書也。)知葉令昭即蘋渚(文述詩作渚蘋。)所作在附刻中,則可推定文述實已及見織雲樓詩合刻,或更參以隨園詩話補遺,蓋文述此四首詩本爲謁見長生之後追記前事而作,前論第一首詩已及之矣。既是追記之作,則可取關涉長生夫家閨秀之材料,雜糅而成,並非長生以其夫家閨秀之詩集出示文述,此又可斷言者也。至於「碧浪蘋香一水涯。韋郎門第最清華」者,可參戴璐藤陰雜記叁所載湖州碧浪湖建萬魁塔條。此條即涉及葉紹楏。文述於西泠閨詠壹叁湖上詠周暎清李含章葉令儀陳長生周星微詩「碧浪湖波浸晚霞」(文述此詩序中述葉氏織雲樓詩合刻,僅及此五人,而不及令昭。西泠閨詠自序題道光丁亥,即道光七年,時代頗晚。據此可知文述敍葉氏閨秀詩集,去取實不依據一種材料也。)及同書壹伍繪聲閣詠家秋穀詩「畫舫蓮莊碧浪遥」之句亦皆指此而言也。又據光緒重修歸安縣志伍輿地略伍水門碧浪湖條及同書捌輿地略捌古蹟門白蘋洲條,則碧浪湖白蘋洲之地爲葉氏家園所在,文述所詠固甚切實,而葉令昭之字蘋渚及戴佩荃之字蘋南,皆與此語有關,非僅用古典矣。

第四首詩

第四首第七句「仙郎縱有凌雲筆」,固通常讚美紹楏之泛語,然據上引耆獻類徵壹玖陸葉紹楏傳,知紹楏以翰林院編修於嘉慶三年二月大考二等,五月充日講起居注官。六年五月充雲南鄉試正考官,八月命提督雲南學政。九年差竣回京。在此時間紹楏實爲文學侍從司文典學之臣,故詩語頗爲允切,可推見此四詩當是嘉慶三年至十年間之作。「江上微波秋瑟瑟」之句,即後來文述於西泠閨詠壹伍繪聲閣詠家秋穀詩所謂「微波吟煞夕陽橋」者也。

總之,此等詩皆足徵文述未嘗與長生有何密切往來,詳悉談話之事,要不過以族弟之資格,一往謁見而已。故文述所記長生姊端生事,當必從他處探訪得知,非出自長生口述,其記端生事及梁德繩續再生緣事,或過於簡略,或有錯誤,實無足異也。

第二首詩

第二首乃四首詩中最有價值,又最難確定者。兹先論其不甚重要及易解釋之句。「紗幔傳經慈母訓」者,據端生長生之祖陳兆崙所著紫竹山房文集壹伍顯妣沈太宜人行述略云:

孫玉敦,聘汪氏,原任刑部河南司郎中雲南大理府知府加二級起巖公女。

又同集附兆崙姪玉繩所編年譜乾隆十五年庚午條下云:

次子之妻兄秀水汪孟鋗弟仲鋗亦中式。

寅恪案,汪起巖不知何名,道光十五年修雲南通志稿壹壹玖秩官志載:

汪上堉,秀水人,貢生,乾隆十年任雲南府知府。

疑是此人。蓋上堉頗有先後任雲南省首府雲南府及大理府知府之可能也。端生長生之文學,與其母有關,自不待論。即再生緣中孟麗君蘇映雪劉燕玉皇甫少華等主要人物,皆曾活動於雲南省之首府,當亦因作者之外祖曾任雲南省首府知府,其母或侍父宦遊,得將其地概況告之端生姊妹,否則再生緣中所述他處地理,錯誤甚多,而雲南不爾者,豈復由於「慈母訓」所致耶?「鴛牒香銷冷玉鉤」句下文述自注云:

仲姊慶生早卒。(前文已引,今重録之,以便省覽。)

寅恪案,紫竹山房文集壹捌先府君[暨]先妣沈太夫人合葬墓志略云:

孫玉萬娶吴氏,妾林氏。玉敦娶汪氏,妾施氏。曾孫女三,端,慶,長。

及同書同卷先祖府君[暨]祖妣秦太夫人合葬墓志云:

元孫女三,端,慶,長。

然則慶生乃端生之妹,長生之姊,似亦與端生長生同爲玉敦嫡室汪氏所出。慶生早死,他種材料未見此事,唯文述此詩及之,此亦可注意者也。玉敦側室施氏有無子女,尚待詳考。至於杭郡詩輯續集肆叁有陳淡宜都中寄姊七律一首,其小傳云:

淡宜,錢塘人,長生妹。

但其詩全同於葉佩蓀次女令嘉字淡宜答淑君姊之什。(參織雲樓詩合刻及潘衍桐兩浙輶軒續録伍貳閨秀類。)長生爲佩蓀長媳,淡宜爲佩蓀次女,吴振棫見隨園詩話補遺第叁卷有「陳夫人之妹淡宜」一語,因有不確之記載。隨園詩話之誤或由於刊寫不慎,遂致輾轉譌小姑爲小妹,殊可笑也。

辨釋第二首詩中易解者已竟,兹請次論其難確定者,即陳端生卒於何年及范某以何年遇赦獲歸。此兩事之時間相距至近,可以取其一事之年月,以推定其他一事之時代也。

此詩中最有價值記載爲述及陳端生壻范某之案。但所述全同於西泠閨詠壹伍繪影閣詠家□□序中所言,而西泠閨詠轉較此爲詳,是西泠閨詠之文亦較此爲有價值也。此兩記載雖不能確定文述何年所寫,鄙意西泠閨詠之記載寫在端生已卒,范某已歸之後,時代較此首詩爲晚,自無問題。至此首詩中文述自注涉及端生范某者,初視之,似在端生未卒之前。細思之,當亦在端生已卒,范某已歸之後。何以言之?范某一案,如下文所引材料,知爲當日最嚴重事件。無論文述作詩不敢言及,即敢言及,亦爲長生所不喜見者,而文述自不便牽涉及之也。(織素圖乃陳長生戴佩荃閨閣摯友間繪畫題詠之事,不可以出示外人者。戴璐吴興詩話不録長生輓佩荃兩詩中涉及織素圖之一首,殆亦由詩語過於明顯故耶?)今此首詩八句中即有兩句涉及端生,可依此推論,作詩之時,端生已死,范某已歸。此案既無問題,詩語涉及,亦無妨礙。此點正與陳桂生請王昶爲其祖詩文集作序之事,同一心理,同一環境。俟於下文詳辨證之也。

陳端生之卒年雖甚難確定,然有一旁證,得知端生至少在乾隆五十四年秋間猶生存無恙,可據下引材料,推測決定也。

戴佩荃織素圖次韻詩云:

貌出青娥迥軼塵,淡妝不逐畫眉新。分明錦字傳蘇蕙,絶勝崔徽傳裏人。

軋軋聲頻倦下機,詎將遠夢到金微。西風聽徹寒砧急,霜葉檐前儘亂飛。

十三學得厭彈筝,頗耐西南漸有聲。女手摻摻勞永夜,七襄取次報章成。

又陳長生挽戴蘋南(佩荃)詩云:

桂花香滿月圓初,驚説乘風返碧虚。料得廣寒清浄地,修文正待女相如。(此首亦見戴璐吴興詩話壹貳,但無第貳首。殆有所隱諱而不録耶?)

尺幅生綃點染新,十行錦字爲傳神。而今留得清吟在,説與圖中織素人。

上引戴佩荃陳長生之詩,當載於蘋南遺草。寅恪未見原書,僅間接從梁乙真清代婦女文學史第貳編第肆章所引得知。

又戴佩荃之父戴璐所著吴興詩話壹貳略云:

文人薄命,才女亦然。余女佩荃字蘋南,幼慧學吟,長工書畫。適趙日照。隨翁鹿泉先生西江使署。忽畫長亭分别,神貌如生,并繫以詩。未幾殁,年僅二十三。余哭以詩,一夕成二十三章。最痛者云:「淒絶霜高夜向闌,無言嗚咽淚珠彈。豈期馬角無生日,望斷廬峯面面巒。」

吴超亭同年輓詩(寅恪案,超亭爲吴興宗之字,此詩亦見阮元兩浙輶軒録肆拾閨秀類,蓋從蘋南遺草録出也。)[略]云:「天女香隨花雨散,蘇姬才薄錦紋迴。尊章泣月驚秋到,慈父牽情促夢來。」

内弟沖之(寅恪案,戴璐室沈芬亦能詩,見吴興詩話壹貳。)句云:「柳絮椒花未足推,愛伊才德一身賅。芳齡正好圖團聚,大藥何期莫挽回。秋月滿輪人遽去,西風捲幕客重來。征衣漸覺驚寒至,刀尺憑誰爲剪裁。」

楊拙園知新題云:「仙遊正值月團圞,扶病萱堂泣歲寒。隔歲九泉重見母,魂依厀下不愁單。」

清國史列傳貳捌大臣傳次編叁趙佑傳(參光緒修杭州府志壹貳陸人物類名臣肆。)略云:

趙佑浙江仁和人。乾隆十五年舉人,十七年成進士,改庶吉士。二十二年散館授編修。五十三年充江西鄉試正考官。五十四年六月充江西鄉試正考官,旋授江西學政。子日熙,正三品廕生,前任江蘇長洲縣知縣。(光緒修杭州府志壹壹叁選舉柒有趙日熙條,但無趙日照之名。又阮元兩浙輶軒録肆拾閨秀類戴佩荃傳亦有「仁和趙日照室」之語,當是採自蘋南遺草。)

李元度先正事略肆貳文苑類竇東皋先生(光鼐)傳附趙鹿泉先生(佑)傳略云:

同時趙鹿泉先生名佑,字啓人,仁和人。後東皋先生(指竇光鼐。)十年成進士。同以制舉業名天下。著有清獻堂集。

錢儀吉碑傳集捌伍朱珪撰湖南布政使葉君佩蓀墓志銘略云:

葉佩蓀字丹穎,浙江歸安人。辛卯(乾隆三十六年。)[自河南南陽府知府]卓異引見,擢河東道。乙未(四十年。)戊戌(四十三年。)再署按察使。己亥(四十四年。)授山東按察使。辛丑(四十六年。)授湖南布政使。壬寅(四十七年。)護湖南巡撫事。東撫敗,以不先舉發,吏議當革職,奉旨降補知府。(寅恪案,東撫謂山東巡撫國泰也。參清實録高宗實録壹壹伍肆乾隆四十七年四月五月等條。)君入都,請校書萬册自效。癸卯(四十八年。)歲除,余自閩還,見君。明年(甲辰四十九年。)九月八日卒。子紹楏,乾隆己亥(四十四年。)舉人。

寅恪案,參合上引材料,可以解決三問題。(一)戴佩荃逝世之年月。(二)戴佩荃之織素圖次韻詩作成時間。(三)織素圖中之織素人爲何人。請依次論之於下:

(一)戴佩荃之夫趙日照之父趙佑者,當時最有名之八股文專家。佑之爲人,似未必真能知賞善吟詠,工繪畫,從事於八股家所謂雜學之才女。其所著清獻堂集詩中有涉及佩荃及日照者,大抵爲乾隆五十六年五十七年之作,其時蘋南已逝世二三歲矣。兹節録其詩於下:

清獻堂集貳傷介婦戴示日照詩云:

不堪老淚頻傷逝,怪見華年又悼亡。(原注:照先娶於沈,戴繼之,皆知婦道。沈有出不育,戴無出。)弱甚每憐親藥裹,病中還説理詩囊。(原注:婦嘗請於姑,乞爲余鈔詩稿,以其病未許。)聲塵幻忽渾難識,圭璧操持要有常。獨憾添丁消息晚,且看齋奠異時償。

又示九弟俌并熙煦輩詩云:

(詩略)

又舟中還寄示諸弟示煦照詩略云:

煦也逾壯尚初服,照連喪偶行更圖。

寅恪案,趙鹿泉止書佩荃之姓,而不著其名,蓋遵内諱不踰閫之古義,其爲人爲文之拘謹,可以概見,然而才女之名字遂坐是湮没不彰矣。據戴璐哭佩荃詩序,(寅恪未見秋樹山房集,僅從阮元兩浙輶軒録肆拾閨秀類戴佩荃傳所引戴璐哭女詩序及其他間接材料得知。)謂佩荃「書體尚豐碩,似非夭相,而不永其年」。寅恪未得見佩荃之書,不知其體勢如何,然蘋南爲湖州人,其地與顔魯公趙子昂有關涉,又生值乾隆時代,清高宗書法摹擬右軍,而失之肥俗,一變明末清初董字渴筆瘦體之派,上行下效,相習成風,蘋南之書法當受此環境薰習者也。鹿泉殆以蘋南書法與當時翰苑臺閣之體,有所冥會,若出之男子之手,尚可作殿廷考試之白摺小楷,以供射策決科之用,遂亦頗加贊賞歟?否則蘋南必不敢輕率請求抄寫此老學究之家翁所賦試帖體之詩句也。今史乘地志於鹿泉諸子,唯日熙一人略具事蹟,而日照之名僅附見於吴興詩話及兩浙輶軒録蘋南小傳中。夫以妻傳,如「駔儈下材」之於易安居士者,可謂幸矣。(寅恪頗信建炎以來繫年要録所載,而以後人翻案之文字爲無歷史常識。乾隆官本樓鑰攻媿集中凡涉及婦人之改嫁者,皆加竄易,爲之隱諱。以此心理推之,則易安居士固可再醮於生前趙宋之日,而不許改嫁於死後金清之時,又何足怪哉。至顧太清之主易安年老無改嫁之事者,則又因奕繪嫡室之子於太清有所非議,固不得不藉此以自表白,而好多事、不識時務之陳文述,反賦詩招摇,宜遭致其痛斥也。)日照元配沈氏,或是蘋南母沈芬之姪女,俟後更考。戴茀堂記録輓其女蘋南之詩頗多,而不及鹿泉之作者,或以未曾得見,遂至漏書,或雖得見,而以親家翁之句爲未工,因不載録於其詩話耶?

據趙佑傳,乾隆五十四年佑以江西鄉試正考官授江西學政。佩荃隨佑赴江西任所,不久逝世。此即吴興詩話壹貳所謂「隨翁鹿泉先生西江使署,未幾殁」者。陳長生輓詩第一首云:「桂花香滿月圓初。驚説乘風返碧虚。」吴超亭輓詩云:「尊章泣月驚秋到。」沈沖之輓詩云:「秋月滿輪人遽去,西風捲幕客重來。」楊拙園輓詩云:「仙遊正值月團圞。」是佩荃殁於乾隆五十四年秋季也。

(二)隨園詩話補遺叁略云:

吾鄉多閨秀,而莫盛于葉方伯佩蓀家。其前後兩夫人,兩女公子,一兒婦,皆詩壇飛將也。其長媳長生,吾鄉陳句山先生之女孫也。寄外云:「弱歲成名志已違,看花人又阻春闈。(原注:兩上春官,以迴避不得入試。)縱教裘敝黄金盡,敢道君來不下機。」「頻年心事託冰紈,絮語煩君仔細看。莫道閨中兒女小,燈前也解憶長安。」

寅恪案,陳長生寄外詩爲何時何地所作,此點關涉考定長生與戴佩荃何時同在北京,而戴佩荃能作織素圖次韻詩之問題。據上引葉佩蓀傳,知葉紹楏於乾隆四十四年中式舉人,又據清代史乘,如清實録東華録等書,知自乾隆四十四年即紹楏鄉薦之年,至乾隆五十八年即紹楏成進士之年,其間共有六次會試,此六次會試,凡有舉人之資格者,皆可應試。紹楏之以迴避,兩次不能入闈,究在何年?今依次逆數而考定之。紹楏於五十三年丁母憂,不知其母卒於何月,雖五十四年有閏五月,然以常情推測,恐五十五年春闈,紹楏仍在母憂中,自不能應會試。五十二年會試,紹楏可以應試,蓋雖應試,而不得中式也。據紹楏傳,知紹楏在乾隆五十年由舉人於四庫館議敍,授内閣中書。此時其父佩蓀已前卒,其母尚健在。以常情論,紹楏全家當在京師,而長生此時亦必在京,不必作寄外詩也。(袁隨園編續同人集壹叁閨秀類載,陳長生金陵阻風侍太夫人遊隨園作七律一首,此詩必作在乾隆五十三年紹楏母李含章逝世以前。同卷又載寄懷隨園十絶句第一首云:「先生高隱臥烟蘿,三徑盤桓七十過。」據碑傳集壹百柒孫星衍撰袁君枚傳,知簡齋卒於嘉慶二年,年八十二。然則乾隆五十年簡齋年七十歲。長生作寄懷隨園十絶句時,必在乾隆五十年以後。綜合推計之,當是乾隆四十九年九月葉佩蓀卒後,紹楏等扶柩回籍,安葬之後,再返北京,因途中阻風金陵,李陳姑婦二人,因得遊隨園賦詩。至於長生作寄懷隨園十絶句時,則疑在其過金陵見簡齋之後,大約爲隨夫葉紹楏供職京師之期間也。然耶?否耶?姑記於此,更俟詳考。)四十九年會試紹楏可以應試,因佩蓀此年春間,亦已在北京請於四庫館校書自效。佩蓀雖卒於四十九年九月,而會試之期在春季,故紹楏可以應試,但已應試而未中式耳。四十五年四十六年兩次會試,紹楏皆可應試,此兩年其父佩蓀適任外官,不在京師。長生當隨侍其翁姑於外省任所。故長生寄外詩中所謂「看花人又阻春闈」,及「莫道閨中兒女小,燈前也解憶長安」等語,即指此兩次,紹楏雖在京,而以迴避不能應試言。自四十七年後,佩蓀紹楏父子已同在京師,長生斷無他往之理。然則織素圖之繪成,必在四十七年以後,至五十四年秋間戴佩荃逝世以前。以佩荃卒年僅二十三歲之一點推測,雖天才如佩荃,恐亦不能作此圖太早,大約此圖繪畫之時間,距佩荃逝世前不甚久,即距乾隆五十四年秋季以前不遠也。長生之父玉敦與戴佩荃之翁佑,同爲杭州人,同舉乾隆十五年庚午鄉試,佑之八股文復爲長生祖句山所稱賞。(見紫竹山房集陳句山先生年譜乾隆十五年庚午條。)佩荃之父璐與長生之夫紹楏又同爲湖州人。當此時兩家在京,往還必頗親密,觀戴璐吴興詩話壹貳述及長生夫婦,可以推見。否則佩荃無由作織素圖次韻詩也。

(三)織素圖者即取孔雀東南飛樂府詩「十三能織素」之句,及晉書玖陸列女傳竇滔妻蘇氏[蕙]傳「滔被徙流沙,蘇氏思之,織錦爲迴文旋圖詩」之意,繪畫而成。觀戴佩荃織素圖次韻詩「分明錦字傳蘇蕙」、「詎將遠蘿到金微」、「十三學得厭彈筝」等語,可以爲證。然則此圖中之織素人必爲女性,而其夫又以罪謫邊,自不待言矣。與此圖中女性相關涉,得直指爲即是圖中織素人者,止有三可能之人。第一可能者爲陳長生。然長生之夫爲葉紹楏。紹楏一生事蹟,今可考知者,頗爲詳盡。紹楏既無戍邊之事,則長生非圖中之織素人可知。第二可能者,爲戴佩荃。趙佑之子可考見者有日熙日煦日照三人。佩荃之夫日照,其事蹟雖不詳,然據上引趙佑清獻堂集貳舟中還寄示諸弟示煦照詩,知乾隆五十八年鹿泉作此詩時,日照并未遠去,則其人實無戍邊之事。吴超亭輓佩荃詩云「蘇姬才薄錦文迴」,及沈沖之輓佩荃詩云「芳齡正好圖團聚」等語,雖似日照亦有陳端生壻范某戍邊之嫌疑者,然沈沖之輓詩又云「西風捲幕客重來」,則日照既能重來,必無遠謫之事,大約佩荃卒時,日照不在側耳。至陳長生輓佩荃詩云:「尺幅生綃點染新,十行錦字爲傳神。而今留得清吟在,説與圖中織素人。」詩中「十行錦字」即錦上之迴文。「清吟」即佩荃織素圖次韻七絶三首。今佩荃雖還歸天上,而「清吟」猶留在「人間」,故長生可説與同在人間之織素人,即告以佩荃逝世之消息。一死一生,取與對比,暗用李義山重過聖女祠詩「上清淪謫得歸遲」之句,寓意尤爲沈痛也。由是言之,織素圖中之織素人,必非戴佩荃,又可知矣。第三可能者,以普通消除遞減之方法推之,則舍陳端生莫屬。若是端生,則佩荃長生諸詩中所用古典皆能適合,自不必贅論,而佩荃「淡妝不逐畫眉新」之句與西泠閨詠壹伍繪影閣詠家□□詩序中「屏謝膏沐」之今典更相符會也。所可注意者,即佩荃詩中「西南漸有聲」之語。依通常解釋,温飛卿池塘七夕詩云:「月出西南露氣秋。」(見才調集貳。)及七夕詩云:「青鎖西南月似鉤。」(見曾益謙顧予咸顧嗣立等温飛卿詩集注肆。)蘋南詩中「西南」二字出處當是從温詩來,與下「永夜」句固相適應,而「七襄」句更暗寓七夕離别之意,(飛卿七夕詩云:「人間離别水東流。」)尤爲巧妙也。然寅恪於此尚不滿足,姑作一大膽而荒謬之假設,讀者姑妄聽之可乎?陳端生於再生緣第壹柒卷首節云:「惟是此書知者久,浙江一省徧相傳。」又云:「歲次甲辰春二月,芸窗仍寫再生緣。」考道光十五年修雲南通志壹貳拾秩官志貳之壹貳官制題名壹貳國朝文職官姓氏叁臨安府同知欄載:

陳至(寅恪案,「至」當爲「玉」之形誤也。)敦。錢塘人。舉人。[乾隆]四十九年任。龔雲鶴。營山人。貢生。[乾隆]五十三年任。

則端生之父玉敦,在乾隆四十九年至五十二年四年間,曾任職雲南。隨園詩話補遺叁載陳長生「聞家大人旋里」云:「去郡定多遮道吏,還山已是杖鄉人。」即玉敦解任歸杭州時所作,大約在乾隆五十二三年,長生寓京師時也。頗疑端生亦曾隨父往雲南,佩荃詩所謂「西南漸有聲」者,即指是言,而佩荃題詩之時間,亦當在玉敦任職雲南之時,復可推知矣。然則端生所謂「浙江一省徧相傳」者,意謂十六卷本之再生緣,浙江省已徧傳,而雲南則尚未之知也。寅恪更進一步懷疑佩荃詩所謂「七襄取次報章成」者,即指端生在雲南所續之第壹柒卷再生緣而言。蓋再生緣前十六卷「浙江一省徧相傳」,則佩荃必早已見及。佩荃與長生交親往還,當又在長生處獲見端生續寫第壹柒卷,故詩中遂及之耶?其所謂「女手摻摻勞永夜」者,疑指端生自述其撰前十六卷時,「向陽爲趁三年日,入夜頻挑一盞燈」。(見再生緣第壹柒卷第陸捌回末節。)寫作甚勤,入夜不息。此佩荃讀第壹柒卷末節,已可知之,或又從長生處得悉其姊往日撰著之勤,因並有「勞永夜」之語歟?至於端生續寫再生緣第壹柒卷在甲辰年,即乾隆四十九年。此年端生居浙江抑寓雲南,雖不能確言,鄙意此年端生似已隨父玉敦赴雲南,其所謂「白芍送臘」「紅梅迎春」等句,若「白芍」取譬「白雪」,與「紅梅」爲切當之對句,則亦不過詞人形容節物慣用之語,未必與當地真實氣候相符合。(可參下文論再生緣開始寫作年月節中「歲暮」之語。)但寅恪曾遊雲南,見舊曆臘盡春迴之際,百花齊放,頗呈奇觀。或者,端生之語實與雲南之節物相符應,亦未可知也。兹姑著此妄説,更待他日詳考。

假定陳端生於戴佩荃作織素圖次韻詩時尚生存者,則至何年始不在人間耶?此答案可以陳玉敦不肯以其父兆崙之詩文集出示他人之事,及兆崙之孫玉萬之子桂生請序家集於王昶(即玉敦不肯出示之人。)之年,兩點推求之,雖不能中,亦不甚相遠也。

王昶春融堂集叁捌有陳句山先生紫竹山房詩文集序一篇,其文雖不著年月,但下有朱吉人春橋草堂詩集序一篇,略云:「余以乾隆庚午(十五年。)識君於吴企晉璜川書屋,文酒之會最密。嗚乎!自與吉人定交,迄今四十餘年,同游諸君少長不一,皆莫有在者。」則自乾隆十五年下推四十餘年,當爲乾隆末年,或嘉慶初年,即作春橋草堂詩集序之年。紫竹山房集序排列相連,當是同時或相距至近之時間所作也。今取春融堂集所載紫竹山房集之序文,與陳桂生所刊紫竹山房集首所載蘭泉之序文,互相比較,發現頗有不同及删削之處。兹節録陳氏所刊紫竹山房集首之王序,並附注春融堂本此序之文於下,而略其不關重要者,讀者若察兩本序文之同異,即知其中必有待發之覆也。

紫竹山房詩文集載王昶序略云:

錢塘陳君桂生挾其祖句山先生詩十二卷文二十卷,(春融堂本作:「詩四十四卷,文三十二卷。」)踵門而請曰,願有序也。戊寅(乾隆二十三年。)始獲識先生於朝,繼以詩文相質,先生謂可與言者,時時引進之,是以辱有牙曠之知。丙申春余歸自蜀中,而先生前七年殁矣。(寅恪案,丙申爲乾隆四十一年,句山殁於乾隆三十六年辛卯正月二十四日,實止六年也。)求其集不可得,爲之悵然。又七年余修西湖志於杭州,竊念先生籍錢塘,西湖事蹟載於詩文必富,從其家求之,閟不肯出。(「閟不肯出」春融堂作「卒不可得」。又王昶湖海詩傳陸陳兆崙詩選附蒲褐山房詩話云:「壬寅修西湖志於杭州,因索先生遺詩,而令子同知玉敦深閟不肯出。及其孫桂生來京師,始以全集見示,并乞序言。」壬寅即乾隆四十七年也。)又三年(寅恪案,王蘭泉以乾隆五十一年授雲南布政使,見下引阮元撰王公昶神道碑。)余以布政使滇,適先生子玉敦爲滇郡佐。叩所藏,則其閟益甚。(春融堂集本删去「又三年」至「其閟益甚」二十七字。)蓋十餘年來殊以爲憾。今陳君述祖德,採遺文,輯而録之,使先生生平撰述粲然備見於世。

寅恪案,湖海詩傳及湖海文傳之編選人王蘭泉,其人爲乾隆朝詞宗,本與陳句山雅故,序中「辱有牙曠之知」一語殆非誇言。蘭泉修西湖志於杭州,玉敦爲其地主。(此韓君平所謂「吴郡陸機爲地主,錢塘蘇小是鄉親」之「地主」也。)及官雲南布政,玉敦又爲其屬吏。蘭泉之索觀句山詩文,自是應有之事。以常情論,玉敦必非於蘭泉個人有所嫌惡,而深閟固拒,一至於是者,其中必具不得已之苦衷及難言之隱。蘭泉當時或不盡能瞭解其故,遂於序中猶言及之,蓋尚未釋然於懷也。玉敦既不肯以其父之詩文示蘭泉,十餘年後,桂生何忽轉以其祖全集請序於蘭泉?此中必有重大變遷。鄙意此十餘年間,句山集中所當避忌隱諱之事,已不復存在,故可刊布流行。又請序於蘭泉者,即藉以解釋前此玉敦深閟固拒之舊嫌也。陳文述西泠閨詠詠端生詩序中言,「壻遇赦歸,未至家,而□□死」。是端生之卒與范某遇赦之時相距不遠。范某既遇赦,則句山集中詩文僅牽涉端生之名者,自已不甚重要。今觀春融堂集所載紫竹山房序文,知蘭泉當日所見之稿本,其詩文卷數多於刊本,則桂生所删削者,必甚不少。其所删削者,當與端生壻范某之名有關也。范某之案在當時必甚嚴重,以致家屬親友皆隱諱不敢言及,若恐爲所牽累,端生事蹟今日不易考知者,其故即由於此也。

陳端生之卒與范某之赦,兩事時間距離甚近,故可依蘭泉作序之年,推測范某遇赦之期,又據范某遇赦之期,更可推測端生逝世之年也。蘭泉紫竹山房集序言「十餘年來殊以爲憾」。蒲褐山房詩話又謂「桂生來京師,始以[其祖]全集見示,并乞序言」。則從蘭泉乾隆四十七年壬寅修西湖志於杭州之時算起,歷十餘年,蘭泉與桂生兩人同在京師,即此序作成之時,亦即范某赦免之後,其時上距端生逝世之年,當不甚久,此可依次遞推而得之者也。

王昶春融堂集附嚴榮編述庵先生年譜乾隆五十四年條下略云:

二月二十四日得旨授刑部右侍郎。[三月]初五日起程,二十八日抵京。

五十八年條下略云:

四月初一日[出京回籍修墓。]十二月初二日[回京,]赴宫門,召見,[乞休,]上允之,遂以原品休致。

五十九年條下略云:

四月初一日赴通州下船。[回籍。]七月二十三日抵家。

六十年條下略云:

十一月十八日[赴京預千叟宴。]十二月二十一日抵京。

嘉慶元年條下略云:

二月初一日[出京。]三月初五日歸家。

四年條下略云:

正月太上皇帝升遐。入都。二月二十九日至京。四月二十日[出京。]七月抵家。

十一年條下略云:

[先生病逝,]時[六月]初七日丑時也。

碑傳集叁柒阮元撰王公昶神道碑略云:

[乾隆]三十六年温公福代阿公[桂],移師四川,辦金川事,奉旨授吏部主事,從温公西路軍進討,温公屬公作檄,斥僧克桑罪,遂克斑爛山,進攻日耳寨。阿公奉詔由北路進兵,兼督南路。公復從阿公軍克小金川。僧克桑遁。澤旺降。進討大金川。三十八年夏温公兵潰木果木,阿公亦退兵至翁古爾壟,冬大兵復進,小金川平。復從討大金川。四十一年三路兵合,索諾木等率衆投罪。於是兩金川地悉平。凱旋之日賜宴紫光閣,陞鴻臚寺卿。四十五年秋丁母憂,服除,補直隸按察使。五十一年授雲南布政使。五十三年調江西布政使。五十四年擢刑部右侍郎。五十八年乞歸修墓,冬還京,以病乞休。嘉慶元年以授受大典至京,與千叟宴。四年純皇帝升遐,復至京,謁梓宫,夏歸清浦。十一年年八十有三,[六月]初七日卒。

耆獻類徵壹玖柒陳桂生傳略云:

陳桂生浙江錢塘人。由優貢生考取教習,期滿引見,以知縣用。嘉慶元年三月揀發湖北。四年題署大冶縣知縣。六年六月實授,九月陞安陸府同知。八年升安陸府知府,九年丁母憂。十三年五月補荆州知府,十二月升荆宜施道。

據上所引,自陳玉敦於乾隆五十三年由雲南返杭州後,王蘭泉共有三時期在北京。第一次爲乾隆五十四年至五十九年。(此期間自五十八年四月出京回籍修墓,至十二月回京,此短時期可以不計。)第二次爲嘉慶元年。(蘭泉於乾隆六十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抵京,距除夕止數日,故此年可不計。)第三次爲嘉慶四年。

第三次桂生正在湖北任職知縣,甚少機會至北京請蘭泉作序也。

第一次若從蘭泉乾隆四十七年在杭州修西湖志算起,至乾隆五十七年或五十八年或五十九年,已十一、十二、十三年。蘭泉序中「十餘年」之語,自是可通。又桂生既「由優貢生考取教習,期滿引見,以知縣用。嘉慶元年三月揀發湖北」。光緒修清會典事例所載乾隆間制定優監事宜,未甚詳備。今取同書中同治間制定優貢事宜,並參以乾隆間制定拔貢事宜及官學規章等,綜合推計,以考定桂生到京之年月。

清會典事例叁捌伍禮部學校優貢優監事宜略云:

[乾隆]二十三年議准。嗣後保題之優生到部時,俟有四五名,本部奏請欽派大臣考試,分别等第進呈。其文理明通者,照例劄監肄業。

同治二年覆准。優貢一途,因無録用之條,多未來京報考。嗣後量爲變通,由各該學政覈實選舉,會同督撫保題,赴部驗到,定期奏考。由閲卷大臣酌量多寡,比較録取。其先後名次仍歸併定擬,由禮部帶領引見。考列一二等者,以知縣教職二項録用。

同書叁捌肆禮部學校拔貢事宜乾隆元年條略云:

覆准。各學政選拔貢生,務秉公考覈。考列一等二等者,九卿會同揀選,由部引見,其中果有卓越之才,自仰邀簡用。其三等者,停其簡選,照例劄監肄業。凡宗學義學教習即於此中考取。三年期滿,以知縣銓用。

同書叁玖肆禮部學校八旗官學乾隆八年條略云:

奏准。官學漢教習,每人給印册二本,該教習將三年内所教學生若干名,並學業功課詳細填注。俟期滿時,一册交新教習收存,照例填註。一册送監臣查覈。如實心訓課,著有成效者,列一等。其訓課勤謹,稍獲成功者,列二等。出具考語繕單引見。一等者可否用爲知縣。二等或用知縣,或用教職。恭候欽定,仍歸原班銓選。

寅恪案,桂生至遲在乾隆五十七年末,必已到北京。自有於五十七年或五十八年或五十九年請蘭泉作序之可能。然桂生此時既未決定往湖北,似不必請蘭泉作序,藉以求其介紹於湖北疆吏如畢沅輩也。

抑更有可論者,吾人今日觀此等禮部規定之具文,苟證以當時八旗官學之實況,即瞭然於官僚政治,凡所粉飾,多設科條,自矜整飭,不過供干禄求榮者之利用耳。良可嘆也。

第二次爲嘉慶元年,此年距乾隆四十七年蘭泉在杭修西湖志時已及十五年,與蘭泉「十餘年」之語符合,固不待言。其最可注意者,即桂生於嘉慶元年三月以知縣揀發湖北一事。通常之例,揀發之省份,雖出自上命,實則亦可由己身志願,預爲選定。故桂生表面上,以嘉慶元年三月揀發湖北。實際上,在此數月以前,早已預爲往湖北之計矣。但桂生以一候補知縣之資格,分發湖北,若無高級長官之知賞,恐將久滯宦途。依昔日社會情形,往往請託當時顯要之與疆吏有舊者,爲之介紹推見,桂生出身不過一優貢生耳。雖出自名家,亦工書法,(光緒間修杭州府志壹貳陸人物名臣肆胡琨撰陳桂生傳云:「學二王書,晚益工,政聲多爲書名所掩云。」)然其時句山逝世既久,其祖平日交誼篤摯者多已零落。就當日湖北一省之長官中,其能與桂生之升沈榮辱發生關係者,爲湖廣總督及湖北巡撫等人而已。兹檢嘉慶元年前後任湖北巡撫及湖廣總督之汪新畢沅傳碑等,節録之於下:

耆獻類徵初編壹捌肆疆臣類叁陸載清國史館汪新傳略云:

汪新浙江仁和人。乾隆二十二年進士,改翰林院庶吉士。二十五年授編修。三十三年升禮科給事中。三十四年轉户科掌印給事中。三十五年充江南鄉試副考官。五十六年十一月調湖北布政使。六十年五月擢安徽巡撫,時楚省賊匪滋事,經惠齡以留辦軍需奏請。嘉慶元年六月諭曰,汪新在湖北督理軍需,已爲熟諳,著即調補湖北巡撫。三年四月卒於軍營。

同書同卷張雲璈撰汪公墓志銘云:

公姓汪氏,諱新,字又新,號芍陂。

紫竹山房文集玖女史方芷齋詩集序略云:

老友方君滌齋(寅恪案,滌齋名宜照,錢塘人。)予未弱冠時同研席。有女曰芳佩,字芷齋,好學工詩。滌齋偕嫂夫人率女隨其夫汪編脩又新任抵京。芷齋見過,致拜床下。

王昶春融堂集伍貳畢公沅神道碑(參碑傳集柒叁)略云:

公名沅,字纕蘅,一字秋帆。曾祖諱祖泰,由休甯遷太倉,嗣太倉分縣鎮洋,遂爲縣人。乾隆十八年順天鄉試中式。又二年補内閣中書,直軍機處。二十五年成進士,以一甲第一人及第,授翰林院修撰。三十六年奉旨授陝西按察使。三十八年十二月授陝西巡撫。三十九年十二月丁張太夫人憂回籍。明年十月陝西巡撫員缺,奉旨著前往署理。五十年正月進京陛見,調河南巡撫,奉旨授湖廣總督,兼署湖北巡撫。五十九年降補山東巡撫。六十年正月仍授湖廣總督,即赴新任,二月奉旨令駐荆常適中之地。嘉慶元年湖北賊起,詭稱白蓮教,公赴枝江,調兵搜勦。明年公遵旨留駐辰州,七月初三日卒於官舍,年六十有八。夫昶與公鄉試同年,同直軍機處,又爲西安按察使,知公行事爲詳,庸敢掇其關於軍國之大者,勒諸貞石,以示後世。

寅恪案,桂生家本與汪新家交好。其祖兆崙與新之夫人家交誼尤篤。兆崙於乾隆三十五年夏秋間嘗借寓汪氏在京住宅,桂生當亦隨其父祖居此。(詳見下文論端生撰再生緣節中。)故桂生宦遊湖北,汪新必不至略不照拂。然汪新已於乾隆六十年五月受命巡撫安徽,雖經惠齡奏請留辦軍需,未曾離省,然直至嘉慶元年六月,方始正式改授湖北巡撫。當桂生在乾隆六十年末或嘉慶元年春初,預備以知縣揀發湖北之時,汪新之去留尚不能預料。此事在桂生心中,汪氏雖可依恃,而不甚確定者也。故此時桂生若往湖北,舍巡撫外,則最有關係者,莫過於湖廣總督矣。當日任湖廣總督者爲畢沅。秋帆乃乾隆朝宏獎風流之封疆大吏,亦嘗與陳句山有一日之雅,(見紫竹山房詩集壹貳送畢秋帆殿撰沅赴鞏秦階三路觀察任詩。)然句山與秋帆之關係,遠不及其與芷齋芍陂之密切,而桂生與秋帆又年位懸隔,當無深厚之交誼。職此之故,桂生當日在京求一與秋帆關係密切之人爲之介紹者,實舍蘭泉莫屬。觀蘭泉所撰秋帆碑文中,蘭泉自述其與秋帆之關係,明顯如此。蓋兩人同隸江蘇,同年鄉舉,同任軍機處章京,又同任陝西外職,歷年頗久,平時交好,最爲親密。(文酒之會如湖海詩傳貳貳畢沅詩選載「集聽雨篷小飲」詩,可見一例。)秋帆身後,其子孫以隧道之文屬之蘭泉者,非無因也。由是言之,桂生之請蘭泉序其祖之詩文集,表面視之,雖頗平常。然察其内容,恐不甚簡單。後來汪畢雖逝,而桂生卒由湖北守宰,致位通顯,則此一序甚有關係。通習古今世變之君子,不得不於此深爲嘆息者也。然則蘭泉於嘉慶元年二月即出都,其在京時間雖似短促,此時桂生既定計往湖北,實有請蘭泉作序之必要。故鄙意嘉慶元年爲蘭泉作序最可能之年,而是年之前,端生已卒,范某已歸,從可知矣。

桂生請蘭泉作序之年,當以嘉慶元年爲最可能,已如上所論。但范某赦歸之年,即端生逝世相近之年,則似距嘉慶元年較前,而與乾隆五十五年甚近。何以言之,范某非遇赦不能歸。依下文所引清高宗實録,范某乃以乾隆四十五年順天鄉試科場案獲罪遣戍,自此年以後至嘉慶元年,清室共有高宗八旬萬壽及内禪授受兩大慶典,范某皆可援此等慶典邀赦得歸。據清實録高宗實録壹叁肆陸略云:

乾隆五十五年正月壬午朔以八旬萬壽,頒詔天下。詔曰,各省現犯軍流以下人犯,俱著減等發落。其在配軍流人犯,已過十年,安分守法,别無過犯者,著各省督撫,分别咨部查照向例覈議,奏請省釋。

則范某若以犯罪之年算起,亦可云已過十年。若以到遣所之地算起,則似尚有問題。然依通常之例揣測,當可從寬援引此恩詔赦歸也。但據詔文,仍須咨部覈議及奏請省釋等手續觀之,則范某因公文往復,程途遥遠及經費籌措等問題,其歸家,早則在乾隆五十五年下半年,遲則在五十六年上半年也。據陳文述云:「壻遇赦歸,未至家,而□□死。」儻使范某果援此八旬萬壽慶典赦歸,則端生之死當在乾隆五十五年或五十六年也。

若范某不能援引乾隆五十五年八旬萬壽慶典赦歸,則必可援引嘉慶元年内禪授受慶典赦歸。何以言之?據清實録仁宗實録壹所載嘉慶元年正月戊申朔太上皇傳位慶典恩赦詔書略云:

各省軍流人犯,查明到配三年,實在安静守法,及年逾七十者,釋放回籍。

則此次赦罪之規定,較乾隆五十五年高宗八旬萬壽慶典赦罪之規定,大爲寬簡。范某即使不能於乾隆五十五年下半年或五十六年上半年,援八旬萬壽慶典恩赦獲歸,則必可於嘉慶元年邀授受慶典恩赦獲歸。此所以決定端生之年壽,不能超過嘉慶元年之理由也。據其祖句山紫竹山房文集壹伍冢婦行略略云:

[乾隆]庚午(十五年。)秋玉萬與次兒玉敦忝與鄉薦。明年(乾隆十六年辛未。)正月長孫女端兒生,次子婦出也。

是端生生於乾隆十六年,下推至蘭泉作序第一可能之年,即乾隆五十七,八,九年,則端生之壽不能超過四十四歲。若范某援乾隆五十五年清高宗八旬萬壽慶典赦歸,則端生之壽當爲四十歲或四十一歲。鄙意此期限之可能性最大也。若自乾隆十六年即端生生年下推至蘭泉作序第二可能之年,即嘉慶元年,則端生之壽,不能超過四十六歲。鄙意端生之逝世,似不應遲至此年,而以在此前四五年爲最合事理也。又據上引陳長生輓戴佩荃詩「説與圖中織素人」句,知乾隆五十四年秋間佩荃逝世時,端生猶在人間,其年爲三十九歲。則端生年壽不能少於四十歲。又如上述,端生之逝世,必在嘉慶元年以前,即四十六歲以前。則端生之年壽,無論如何,至少爲四十歲,至多不能超過四十五歲。總以四十歲或四十一歲爲最可能也。自昔才人多爲短命,端生雖不至上壽,然猶及中年,未可謂甚不幸也。

桂生請蘭泉作其祖詩文集序時,端生已死,范某已歸,自不待論。至玉敦是否健存,今雖不能確知,但據紫竹山房詩文集首所載之顧光撰陳兆崙墓志銘,知乾隆四十六年十一月兆崙葬時,玉萬已卒,玉敦猶存。又據同集首所載之郭麐撰兆崙神道碑文,(此文作成之時距兆崙之葬爲二十三年。)止言兆崙孫春生桂生等,而不及玉敦,則此時玉敦必先卒無疑矣。假使桂生請蘭泉作序時,玉敦尚健在者,范某之案既得解除,玉敦亦不必如前此之不肯以其父之詩文集示人及刊行也。又前已論及桂生當日請蘭泉作其祖集序時,其持示蘭泉之稿本,卷數較刊本爲多。桂生所以删削之故,雖不敢確言,但必因端生壻范某之關係無疑。桂生既大加删削,則此集之刊布,縱使玉敦尚在,亦可不反對。或者桂生請作序時,玉敦已卒,而桂生更加删削者,豈由長生及其他親友尚有不滿意者在耶?春融堂集本所載序文亦不同於蘭泉當日交付桂生之原稿者,殆以中多語病,致招陳氏親友之非議,遂亦不得不重改定耶?

長生寄外詩云:「縱教裘敝黄金盡,敢道君來不下機。」自命不作蘇秦之婦。觀其於織素圖感傷惓戀,不忘懷端生者如此,可謂非以勢利居心,言行相符者矣。嗚呼!常人在憂患顛沛之中,往往四海無依,六親不認,而繪影閣主人於茫茫天壤間,得此一妹,亦可稍慰歟?

文述於西泠閨詠壹伍繪影閣詠家□□詩序中言端生壻范某乃諸生,以科場事爲人牽累謫戍。又於頤道堂外集陸(碧城仙館詩鈔玖)題繪聲閣集四律第二首詩中文述自注亦言「端生適范氏,壻以累謫戍」。則欲考范某一案,必於乾隆朝鄉試科場案中求之,因范某爲諸生,不能關涉會試也。乾隆紀元凡六十年,舉行鄉試次數頗多,其與此案有關者,必在四十七年以前,三十九年以後,所以决定此後前兩時限者,實有特殊人事之關係。觀乾隆四十七年王昶在杭州修西湖志時,陳玉敦不肯以其父之詩文集示蘭泉,即知范某之案必已發生於此年以前,此後一時限定於乾隆四十七年之理由也。所以知此案必在乾隆三十九年以後者,即因端生於再生緣第壹柒卷首節云「錦瑟喜同新好合,明珠早向掌中懸」及「未酬夫子情難已,强撫雙兒志自堅」。則是端生結婚後一年即産一女,隔數年,又産一兒。其間或雖産兒而不育,要之,必有數年之間隔,否則不得用「早」字也。關於此點又須推測端生適范某之年月。端生於再生緣第壹柒卷中自言「庚寅失恃新秋月」,是其母汪氏卒於乾隆三十五年七月,而其父玉敦正在山東登州府同知任内也。又言「辛丑旋南首夏天」,據紫竹山房詩文集所附年譜,其祖兆崙卒於乾隆三十六年正月二十四日,而其父玉敦丁父憂,解登州府同知之任,其家因此南歸原籍杭州也。端生爲在室未嫁之女,依當時禮律,應服母喪三年,實即二十七個月。故端生於乾隆三十七年十月除母服。又端生應服祖父服朞年,故於乾隆三十七年正月末除祖父服。但其父玉敦之除父喪,以乾隆三十八年有閏三月之故,應在三十八年閏三月末也。依當日社會情況言,錢塘陳氏既爲士大夫禮教之家庭,除其壻范氏一方面有何問題,今難考知,可不計外,則端生結婚之期縱可勉從權變,或得在除其母汪氏服,即乾隆三十七年十月之後,然總以其父玉敦除端生祖兆崙之服,即乾隆三十八年閏三月末之後,方合禮法也。又據紫竹山房文集壹伍冢婦吴氏行略云:

[乾隆]庚午(即乾隆十五年。)秋玉萬與次兒玉敦忝與鄉薦。明年(乾隆十六年辛未。)正月長孫女端兒生,次子婦出也。

是端生於乾隆三十七年十月除母服時,年已二十二歲,其父玉敦於乾隆三十八年閏三月末,除其父兆崙服時,端生年已二十三歲矣。當時女子通常婚嫁之期,大抵不逾二十歲,端生婚期實已嫌晚,而非更别有不得已之故,不宜再延。故端生適范某之年月,至早在乾隆三十七年冬間,至遲亦不能在乾隆三十八年冬季以後也。若依當日社會風俗推論,要以乾隆三十八年玉敦除其父喪後,端生始適人,於禮法及情勢爲最妥便。職此之故,鄙意假定乾隆三十八年夏季至冬季的時間爲端生適范某之年月,雖不能中亦不遠矣。若端生於乾隆三十八年結婚,三十九年産一女,此後數年間復産一兒,則范某之案不能發生於三十九年以前,此前一時限定於乾隆三十九年之理由也。

今考清代史乘,乾隆三十九年後,四十七年前,共有四十二年丁酉,四十四年己亥,四十五年庚子三次鄉試,而四十五年恩科順天鄉試適發生科場舞弊之案。此案清高宗實録乾隆四十五年八月及九月凡有五次記載,(其第一次可參清會典事例叁肆壹禮部伍貳貢舉整肅場規壹乾隆四十五年諭。)其文頗繁,兹僅節録其最有關者,并附論釋於下。憶二十餘年前整理明清内閣大庫檔案,編輯明清史料,見乾隆朝三法司檔案甚多。當時未能詳檢,不知其中是否有與此案有關之文件。今此項檔案盧溝橋事變後已不在原處,暫不能查閲。又故宫博物院清軍機處奏鈔上諭檔中復有關於此案之文件,據司其事者云:「此項材料南運未返。」則其與清高宗實録詳略同異如何,亦無從比較也。

清實録高宗實録壹壹壹叁略云:

[乾隆四十五年九月]甲申又諭曰:刑部審訊鄉場傳遞文字之謄録陳七等一案,將陳七擬絞監候,其代倩作弊之恒泰春泰范菼陶雲鶴發往烏魯木齊,不能禁約子弟之勒善陶淑交部嚴加議處等語。此案科場傳遞積弊聞之已久,但總未經發覺,姑未深究。今陳七等既經拏獲,若不力爲整頓,使之懲儆,則舞弊營私,將何底止。此案陳七一犯,包攬得贓,藐法無忌,實爲罪魁,問擬絞候,自屬法無可貸。恒泰春泰著削去旗籍,與范菼陶雲鶴一併發往伊犂,給種地兵丁爲奴。其勒善陶淑均即著革職,以爲科場舞弊玩法者戒。

同書高宗實録壹壹壹肆略云:

[乾隆四十五年九月]丁亥諭:鄉試爲掄才大典,欲拔真才,先清弊竇。本年順天鄉試,經搜檢王大臣奏,拏獲懷挾傳遞及頂名代倩,不一而足。各犯已交部從重辦理,用昭炯戒。順天科場,特派王大臣等,於磚門龍門逐次嚴查,尚有此等弊竇。何況外省稽察搜查,斷不能如京師之嚴密。該巡撫等職任監臨,摘弊防奸,是其專責。乃歷年披閲各該撫奏摺,惟今年富綱(寅恪案,清史稿貳佰捌疆臣年表陸各省巡撫表載乾隆四十五年富綱任福建巡撫。)奏稱,先於場前訪查積習,出示禁諭,併增築夾牆,另開更道,於擡運人夫,逐加搜檢,印用號戳,並不假手吏胥等語。辦理較屬認真,此外則均以三場無弊一奏塞責,並未見有查出懷挾傳遞頂冒之事。豈作奸犯科者,惟順天有之,而各省竟俱弊絶風清如此乎?實因各撫臣模稜市譽,不肯認真任怨耳。夫取怨於作奸犯科之人,亦何妨乎?嗣後各省巡撫,凡遇大比之期,必須實力稽察,慎密防閑,如有前項弊端,即當立時查獲,嚴加究治,從重覈辦,務令闈中積弊肅清,士子懷刑自愛,庶足以甄别人材,振興士習。將此通諭知之,並令於每科引此旨覆奏,著爲例。

寅恪案,端生之壻范某是否即范菼,今難確定。然乾隆三十九年以後,四十七年以前,三次鄉試科場中,惟此次發生作弊之案。據高宗諭中「歷年披閲各該撫奏摺」之語,則是至少此年以前數年,未有作弊案發生,更可推知。此案中之范菼乃由陳七口供牽累,既與陳文述所言者相合,又其罪爲發往伊犂,亦與端生壻之事相符。今未發見明確之反證,不得不暫假定范菼即端生之壻范某也。綜觀高宗屢次御旨,知其意在嚴懲窮究,廣肆株連,並通諭全國,凡遇科試之期,負監臨之責者,須引此旨覆奏,永爲定例。則此案性質嚴重,一至於是。當日陳氏親友惴惴畏避,若恐被其牽累,遂不敢略一涉及端生者,非無因也。

復次,清代江浙士人因長洲韓元少掇高科享盛名之故,往往喜用其名,以「菼」爲名。「菼」既是單名,「范」亦非僻姓,則乾隆之時,江浙地域同稱「范菼」者,當不止一人。今翻檢當時史料,發現有一「范菼」者,其人乃陳兆崙交友范璨之子。(見紫竹山房詩集叁書榜自注,同書捌呈范侍郎奠文燦前輩即送歸禾中二首自注及文集捌湖北鄉試録序又陳句山先生年譜乾隆六年辛酉條。寅恪案,范氏之名及字,今所見諸種材料,往往不同。其名當以作「璨」爲是,蓋清高宗實録壹叁貳乾隆五年十二月戊戌條及同書壹捌柒乾隆八年三月庚午條,清史稿拾高宗本紀壹同年月日條,清朝進士題名碑雍正二年甲辰科姚璨條,清國史館范璨傳,陸燿范公神道碑等,皆作「璨」也。惟清史稿貳佰捌疆臣年表作「燦」,與本書高宗紀自相違反,殆吴廷燮撰表時未詳察耳。紫竹山房詩文集及所附年譜引范氏之名共有三處,僅文集捌作「璨」,餘二處均作「燦」。至范氏之字,諸材料均作「電文」,而紫竹山房詩文集及所附年譜則俱作「奠文」,不似誤寫,未知何故,殊可注意。他若諸地方志於范氏之名往往或作「璨」,或作「燦」,以其取材不同所致,可不深論。)然其可能性固大,可疑之點亦多。兹略引史料稍辨釋如下:

陸燿切問齋集拾資政大夫工部侍郎范公神道碑(參王昶湖海文傳伍拾陸燿文選及碑傳集叁貳陸燿撰范公璨神道碑。)略云:

乾隆辛巳之歲,恭逢聖母皇太后七旬萬壽,上命文武廷臣及予告在籍年七十以上者各九人,賜遊香山,製九老詩以寵之,時則資政大夫工部侍郎松巖范公與焉。蓋公自丙寅蒙恩致仕,至是以慶典來朝,獲廁耆英之會,朝論榮之。越六年丙戌十二月,有司以公卒聞,諭祭如例。以某年月日葬公於木瀆之阡。公諱璨,字電文,一字約軒,其曰松巖者,以上賜「松巖樂志」額,因以爲號也。系出宋文正公長子監簿公純佑之後,公登康熙癸巳鄉薦,雍正甲辰進士,改庶吉士。[後]巡撫湖北安徽。入爲都察院副都御史,工部侍郎。旋以兩親尚在淺土,特疏請,遂得蒙恩卜葬,並許歸田。居平益以盛滿爲戒,潔清之操,晚節彌勵,菜羹蔬食,不異貧寒。公既貴顯,讓宅於從父兄弟,而自卜居於吴興之南潯。其卒之年距生於康熙庚申,享年八十有七。配孫夫人。子二人,儀薰,國子監生,菼,貢生,皆先公卒。孫三人,墀、城、塏,皆國子監生。女二人,孫女二人,皆適士族。曾孫男女十四人。予於公爲鄉後學,墀又姻也。(寅恪案,爾雅釋親云「壻之父爲姻」。然則燿之女適墀之子也。)以公隧道之文來請,因敍其世次歷官行誼,而系以銘。

李桓耆獻類徵初編柒陸卿貳類叁陸載清國史館范璨傳略云:

范璨浙江秀水人。雍正二年進士,改翰林院庶吉士。[乾隆]五年遷湖北巡撫。八年三月調安徽巡撫。九年六月召還京,九月授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十年五月遷工部左侍郎。十一年請假回籍,尋以年老休致。三十二年卒。(寅恪案,璨實以乾隆三十一年十二月卒。李桓耆獻類徵此卷出自清國史館列傳原本,蓋官書所記,乃從賜祭葬之年耳。)尋賜祭葬。

范來庚南潯鎮志貳建置志居第門載:

九老第。(原注:在東栅大街。范司空璨致仕所居。欽賜「香山九老」,故名。)樂志第。(原注:在東栅皇御河。少司空松巖公子貢生范菼所居。御書「松巖樂志」匾,故名。寅恪案,此語大可注意,似范璨卒後其子菼猶居此第也。可參下文論范菼先其父卒節。)

光緒七年修烏程縣志貳叁寓賢略云:

范璨字電文,號約軒,晚號松巖。榜姓姚。(寅恪案,清朝進士題名碑雍正二年甲辰科載:「二甲三十五名姚璨,浙江秀水縣。」)世家吴江之麻源九曲里。秀水籍。既貴顯,讓宅於從父兄弟,而移家烏程之南潯,其居在東栅大街者,曰九老第,復構樂志堂於皇御河西,恭奉御書「松巖樂志」匾額。三十一年卒,年八十七,賜祭葬。著有樂志堂集。露清篇。(蘇州府志、南潯志、切問齋集范公神道碑。)

寅恪案,陳兆崙與范璨既同朝雅故,復同鄉里,門户匹對。范氏爲秀水人,與端生外祖汪上堉同縣,其家又寓烏程之南潯鎮,與端生妹長生夫家葉氏同居湖洲。據端生再生緣第壹柒卷首節「更忻夫壻是儒冠」之語,復與貢生之資格相符及鄉試科場有關,則范菼即陳端生之夫范某,其可能性甚大。但范璨既卒於乾隆三十一年末,而端生之適人,如上文所推論,當在乾隆三十八年,其時璨子菼已先璨卒,此可疑之點一也。又乾隆四十五年順天鄉試一案,范菼始獲罪遣戍,時間又更在三十一年范璨卒年之後,此可疑之點二也。説者或謂陸燿碑文菼已「先公卒」之語,蓋有所避忌而改易,此固可通,然再生緣第壹柒卷首節端生自言「幸賴翁姑憐弱質」,則端生適范某之初,其翁仍健存,而范璨已卒於乾隆三十一年末,此時端生尚在閨中,斯豈可通耶?若欲勉强認定范璨之子菼即是端生之夫,則必須有兩項假設。(一)陸燿「子二人,儀薰、菼,皆先公卒」之語,乃是諱改。考陸郎夫卒於乾隆五十年六月二十三日。(見碑傳集柒叁馮浩撰陸君墓志銘。)是此碑文作成之年月不能後於此時限。又考郎夫以母陳氏病,於乾隆四十三年十二月乞歸侍疾。四十六年十一月丁母憂。四十七年十二月奉旨往山東辦理運河隄務。(見耆獻類徵壹捌叁清國史館陸燿傳。)揆以通常情事,陸氏撰此碑文當在以母疾乞歸居家時。(陸氏此時實居浙江秀水,而不在江蘇吴江。見馮浩撰陸君墓志銘。又范氏本秀水籍。紫竹山房詩集捌「呈范侍郎奠文燦前輩即送歸禾中」二首。其所謂「禾中」,即指秀水言也。)因范菼之案發生於乾隆四十五年秋季,上距陸氏之丁母憂,其間尚有一年餘之久,可以受范璨孫墀之請,作此碑文。若陸氏自丁母憂至往山東時,雖亦有一年餘之久,但在母喪中,恐不便受范氏之請,撰此碑文。又今陸氏所撰切問齋集,雖不編年月,而此碑文之後即接以「保德州知州錢之青墓碣」。此碣文乃燿任湖南巡撫時所作。(耆獻類徵壹捌叁清國史館陸燿本傳略云:「[乾隆]四十九年七月擢湖南巡撫。五十年六月卒。」)以篇章排列次序先後言之,則此碑文作成之時,下距郎夫之卒甚近。其在乾隆四十五年范菼案發生之後,更可推知。然則碑文之諱改,自是可能之事也。又依常例言,神道碑文之作自當在已有墓志銘之後。今檢清代載籍,關於范璨身後之文,唯見陸燿所撰神道碑一篇,而未發見有墓志銘。豈范松巖實曾有墓志銘,乃其太親翁陳句山所撰,後爲陳桂生所删削,遂致不傳耶?姑記此疑,更俟詳考。(二)范菼既非璨之長子,自有出繼之可能。如陳兆崙以其次子玉敦出繼其弟兆嵋之事,即可爲證。(見紫竹山房文集壹伍仲弟眉山行略。)果爾,則端生書中所謂之「翁」,乃菼出繼之父,亦即璨之弟也。然歟?否歟?非所敢確言也。

至於范璨神道碑文撰者陸燿,其與陳端生父玉敦之關係,亦有可述者。燿與玉敦同於乾隆十九年以舉人考授内閣中書。燿又於「[乾隆]三十五年八月選雲南大理府知府,以親老改補近省,十二月調山東登州府知府。三十六年調濟南府知府」。(見耆獻類徵壹捌叁清國史館陸燿傳及紫竹山房集附載陳句山先生年譜乾隆十九年甲戌條。)則燿亦與玉敦同時同官山東登州。但史文簡略,不知燿是否未到登州,即改調濟南耳。若燿果一蒞登州者,則玉敦雖於乾隆三十六年正月丁父憂,然端生實於此年四月始返杭州。(再生緣第壹柒卷第陸伍回首節「辛卯旋南首夏天」。)則燿之家庭如亦同在登州者,或尚可與端生相見。燿本爲吴江人,吴江乃范璨原籍,即上引燿撰碑文中所謂「予於公爲鄉後學」者。燿於范墀爲姻親,雖不知始於何時,但陸范兩家當早有交誼,而燿又與陳氏友好,豈端生與范菼之婚姻,即由陸氏所介紹耶?此乃大膽之妄測,殊不敢自信者也。

抑更可論者,范璨以乾隆三十一年卒,其年八十七。假定其在六七十歲間生子菼,則端生與菼結婚時,菼年當爲三十餘,而端生如上所論,已二十三歲。以當日社會婚嫁年齡常情推之,菼當是繼娶無疑。璨有孫三人,孫女二人,不知其中孰是端生所生者,今亦不可考知矣。總而言之,未見陳范兩氏家譜以前,端生夫壻問題實一懸案,不能滿意解決也。(寅恪初疑陳端生之夫范某爲乾隆時因收藏顧亭林集獲罪,議遣戍,而被赦免之范起鳳。後又疑爲乾隆間才女陳雲貞之夫,以罪遣戍伊犂之范秋塘。搜索研討,終知非是。然以此耗去日力不少,甚可嘆,亦可笑也。)

至於乾隆四十五年順天鄉試科場一案,其中獲罪諸人,除范菼以外,亦略有可論者。此案主犯陳七必有真實之名,當時諭旨及刑部奏疏僅稱「陳七」者,蓋承辦此案之法官不欲多所牽連,故遂隱去其真名,而逕以排行之稱謂著之公牘耳。陳七之名今既無可考,兹可不論。若恒泰春泰二人自是兄弟。高宗諭旨既言「削去旗籍」,又特改部議發往烏魯木齊爲發往伊犂,則此二人當是與烏魯木齊有關之旗人無疑。勒善以不能禁約恒泰春泰二人革職,則其人必是恒泰春泰之家長。據此諸端推論,今於清代史料中,發現一勒福,頗合上列條件。然仍有疑義,尚待詳考。兹姑引史料,略辨釋之於下:

耆獻類徵初篇叁貳貳將帥類陸貳載清國史館勒福傳略云:

勒福初名勒善。哩那氏,蒙古鑲藍旗人,吐魯番駐防。由委前鋒校於乾隆五十八年派赴葉爾羌戍守一次。[道光]十五年二次俸滿,經烏魯木齊都統長清保薦,由兵部帶領引見,得旨:「勒善著更名勒福。」二十年以年力就衰,命原品休致。二十三年卒。子祥泰驍騎校。

寅恪案,勒福本名勒善。清宣宗何以特改其原名,今不能詳知。然其原名必有所避忌,自無可疑。其人既屬吐魯番駐防,又經烏魯木齊都統長清保薦,似恒泰春泰之由發往烏魯木齊改爲發往伊犂者,其理由或即在此。雖然,此勒福是否即乾隆四十五年順天鄉試科場案中之勒善,尚難斷定。因傳言勒福於道光二十年,以年力就衰致仕。則此時其年齡必已老邁,可以決言。若上推至乾隆四十五年,其間距離已有六十年之久,故乾隆四十五年順天鄉試科場案之時,其人之年齡至多亦當爲二十歲上下,其所生之二子,至多亦不過數歲。縱此二子俱爲「小時了了」之神童,然順天鄉試非神童特科,如此幼小年齡絶不能入闈應試。由是言之,恒泰春泰必非勒福之子可知。但此勒福之子,其名爲祥泰。以「泰」字爲名,明是與恒泰春泰爲兄弟排行。否則天下恐無如此巧合之事也。頗疑恒泰春泰乃勒福之姪,而非其子。諭旨中所謂不能「禁約子弟」者,乃泛指家長而言,非謂恒泰春泰即其子或弟也。陶雲鶴今無可考。惟有陶淑者,據清朝進士題名碑,乾隆二十二年丁丑科二甲二十九名爲陶淑。其人乃江西南城縣籍,雖名列等次頗高,然未入翰林館選,(參光緒修江西通志叁貳及叁肆選舉表及光緒補道光修建昌府志柒之肆選舉表,并南城縣志柒之貳。)以州縣外職終老。此陶淑之仕宦年代甚合陶雲鶴父之條件。但今所見史料殊爲簡略,不易決定此陶淑果是乾隆四十五年順天鄉試科場案中有關之人與否也。詳檢清代史傳,陶姓淑名者,固不止一人。然時代相當,其他條件亦符合而又不爲女性者,實止有江西南城陶淑一人。兹節録地方志之文,略辨釋之於下。

南城縣志捌之貳宦業陶淑傳(光緒補道光修建昌府志捌人物宦業下,又可參畿輔通志壹玖貳宦績拾。)略云:

陶淑字作人,號秋山,南城人。乾隆癸酉中式北闈鄉試。丁丑成進士。選授盧龍令。遷臨榆。調衡水。陞保安知州。以事詿誤。補棗强令。内艱服闋。補陝西麟遊令。前後服官四十餘年。性耽吟詠,公暇與僚屬相倡和,不以宦遊偃蹇介意也。著有秋山詩集。(參光緒修江西通志壹壹壹藝文略集部伍别集。又南城縣志玖之陸藝文中載陶淑姑山吟七古一首。)

寅恪案,陶淑傳中言其任保安州知州時「以事詿誤」,而不明言其爲何事。但據乾隆修衡水縣志首載陶淑序(此序所署年時爲乾隆三十二年丁亥季秋。)云:

淑既受命衡水之五年,乃克纂輯縣志,勒成一書。

道光修保安州志伍職官表知州載:

陶淑。(字秋山。江西南城。進士。重修州城。乾隆三十九年任。)

范清漋。(監生。署。)

李能聰。(廣東四會縣。貢生。乾隆四十五年任。)

嘉慶修棗强縣志伍職官表知縣乾隆四十九年任者凡四人:

范安仁。(署任。四川成都人。拔貢。)

陶淑。(江西南城人。丁丑進士。)

黄應隆。(署任。湖南寧鄉人。副榜。)

蒯祖炳。(江蘇吴江人。監生。)

可知陶淑任保安州知州「以事詿誤」,當在乾隆四十五年。既在四十五年,則是陶雲鶴之父,又可確定矣。總而言之,此科場案發往伊犂罪犯四人中,恒泰春泰本是駐防烏魯木齊之蒙古族,當不工於代古聖立言之八股文及頌今聖作結之試帖詩。(如戚本石頭記第壹捌回「慶元宵賈元春歸省,助情人林黛玉傳詩」中林黛玉代倩作弊,爲其情人賈寶玉所作「杏帘在望」五律詩,其結語云「盛世無飢餒,何須耕織忙」,及第伍拾回「蘆雪庵争聯即景詩,暖香塢雅製春燈謎」中李紋李綺所聯「即景聯句」五言排律詩,其結語云「欲誌今朝樂,憑詩祝舜堯」等即是其例。又悼紅軒主人極力摹寫瀟湘妃子,高逸邁俗,鄙視科舉,而一時失檢,使之賦此腐句,頌聖終篇。若取與燕北閒人兒女英雄傳第叁拾回「開菊宴雙美激新郎,聆蘭言一心攻舊業」中渴慕金花瓊林宴及誥封夫人,而行酒令之十三妹比觀,不禁爲林妹妹放聲一哭也。)陶雲鶴既爲乾隆二十二年丁丑科進士陶淑之子,若范菼之父又爲樂志堂主人,則雲鶴及菼二人俱屬科舉出身之家庭,代倩作弊,頗爲可能。所可注意者,勒善陶淑以恒泰春泰陶雲鶴之故,牽連獲罪,而范菼之父未聞累及,其人必已早死無疑。即使范菼雖已出繼,而此時其繼父當亦亡故。然則范菼爲范璨之子,雖未得確據,但就菼父不被累及一端言之,亦可旁證此案中之范菼,即是烏程縣南潯鎮樂志堂之少主人也。

兹論陳端生生卒年月及其壻范某事蹟之可考者已竟,請論端生撰再生緣之年月及地點如下。再生緣第壹卷第壹回云:

閨幃無事小窗前,秋夜初寒轉未眠。燈影斜摇書案側,雨聲頻滴曲欄邊。閒拈新思難成句,略撿微詞可作篇。今夜安閒權自適,聊將彩筆寫良緣。

寅恪案,以上爲端生自述其初撰再生緣之年月也。然未明言是何年,又止言「秋夜初寒」,亦不注明何月。據此書第玖卷第叁叁回云:

五月之中一卷收,因多他事便遲留。停毫一月工夫廢,又值隨親作遠遊。家父近將司馬任,束裝迢遞下登州。

是從端生父玉敦赴山東登州府同知任期,逆數至前一年,即再生緣開始寫作之年也。據端生祖兆崙紫竹山房詩文集附陳玉繩所撰句山先生年譜云:

(乾隆)三十四年八月,先生次子玉敦以中書改官山東登州府同知。

然則乾隆三十四年前一年即三十三年,乃再生緣開始寫作之年也。

開始寫作之年既定,開始寫作之月爲何月乎?據再生緣第貳卷第伍回首節略云:

仲冬天氣已嚴寒,獵獵西風萬木殘。短晝不堪勤綉作,仍爲相續再生緣。

是第貳卷開始寫於乾隆三十三年仲冬十一月。但第壹卷第肆回末節云:

書中雖是清和月,世上須知歲暮天。臨窗愛趁朝陽暖,握管愁當夜氣寒。

所謂「歲暮」者,實指冬季或即孟冬十月。否則第貳卷明言開始寫作於仲冬十一月,「晝短」即包含冬至之月,其前一卷絶無寫於「歲暮」十二月之理也。故「歲暮」二字,不可拘泥誤會。既是孟冬十月寫成第壹卷,則第壹卷首節所謂「秋夜初寒」者,殆指季秋九月而言。據句山先生年譜乾隆三十三年戊子條下略云:

先生以先世兆域未卜,九月命長子(玉萬)隨侍周夫人率眷屬南還。次子(玉敦)官中書,六年俸滿,奉旨記名外用,留京供職。

可知乾隆三十三年九月間,端生之祖母周氏及伯父或伯父之妾林氏等(玉萬有妾林氏,即安生春生桂生之母。見紫竹山房文集壹伍冢婦吴氏行略及壹捌先府君[暨]先妣沈太夫人合葬墓誌。)皆已回杭州。京寓中人少事簡,而端生以長孫女之資格,平日所應擔負之家務亦因之稍減,可以從事著作。其自謂「閨幃無事」乃是實情,故可推定再生緣開始寫作於乾隆三十三年九月也。開始寫作年月既定,開始寫作地點爲何處乎?復據句山先生年譜乾隆三十四年己丑條下略云:

正月二十二日出京。

又乾隆三十五年庚寅條下略云:

五月假滿赴闕,時長子(玉萬)亦謁選,隨侍入京。是月(八月)長子(玉萬)選授山東濟陽縣知縣。先生初至京,借寓汪芍坡給諫(新)宅。九月杪移歸外廊營舊宅。

可知陳兆崙全家本居北京外廊營舊宅。乾隆三十三年九月,端生伯父隨侍端生祖母率眷屬先回杭州。三十四年正月,端生祖父又返原籍。同年秋間,端生父玉敦一房赴任登州。至三十五年五月兆崙率玉萬等返京之後,不逕回外廊營舊宅,而借寓汪芍坡(新)宅者,當由此時汪氏以户科給事中充江南鄉試副考官,故兆崙等得於是年夏秋時間借寓汪宅。至於陳汪兩家之關係,則汪芍坡與兆崙同是杭州人,其夫人方芷齋(芳佩)之父滌山(宜照)又爲兆崙丱角舊友,觀紫竹山房詩集壹拾方滌山爲壻汪編修(新)迎至邸寓七律,可以推見也。然則兆崙於乾隆三十五年九月遷回外廊營舊宅,其子玉萬玉敦兩房皆已往山東,(寅恪以爲玉萬玉敦本爲同胞兄弟,雖據紫竹山房文集壹伍仲弟眉山行略,玉敦曾出繼其胞叔兆嵋,仍是同祖兄弟。但此次兄弟二人,同官山東,據陳句山先生年譜乾隆三十五年庚寅條,後又同官江南,其所以不迴避同省者,蓋由同知及知縣之官秩皆在道府以下,與前引楊芳燦事例不同也。)不復寓外廊營矣。但外廊營舊宅實是再生緣發祥之所,故爲最有價值之地,蓋端生撰再生緣自第壹卷至第捌卷即自乾隆三十三年九月至三十四年五月皆在北京外廊營舊宅。此宅是否即王蘭泉紫竹山房詩文集序中所指之宅,今雖不能確知,但序文中「入其家,衡門兩版,凝塵滿席」之語,恐能適用於兆崙在京所居之諸宅,(兆崙在京所居之宅今可考知者,尚有粉房琉璃街,賈家衚衕,鐵老鸛廟巷,棉花衚衕,虎坊橋等地。可參光緒修順天府志京師志壹肆坊巷下。)其皆非宏麗,可以推知也。端生於再生緣第壹柒卷第陸伍回首節云「追憶閨中幼稚年」及「隔牆紅杏飛晴雪,映榻高槐覆晚烟」,雖似指登州同知官舍而言,然「紅杏高槐」乃北方所常見,本非限於一地,若視作描繪外廊營舊宅之語,則於久客長安,習知城南坊宅情況之人,更覺端生此言,親切有味,亦不必過泥至認爲止可適用於牟子舊邦(再生緣第壹肆卷第伍陸回末節云:「錦綺裝成牟子國。」)景物之描寫也。再生緣第玖卷至第壹陸卷,爲端生自乾隆三十四年八月中秋起至三十五年三月春暮止,在登州同知官舍内所寫。此八卷約經七月之久寫成,雖端生自云「前幾本,雖然筆墨功夫久,這一番,越發芸緗日月遥」,(見再生緣第壹陸卷第陸肆回末節。)其實依端生撰寫第捌卷以前之平均速度計之,並非遲緩。此不過詞人才女感慨撝謙之語,讀者不宜拘執也。或者端生此時早已見及其母汪氏之病漸已增劇,又己身不久亦將于歸,人事無常,俗累益重,所以日夜寫作,猶恐遲緩,其於再生緣第壹柒卷首節所謂「由來覺禪機悟」者,殆亦暗示此意耶?此一段時期爲端生一生最愉快之歲月。再生緣第壹柒卷首節所言「地鄰東海潮來近,人在蓬山快欲仙」,(「蓬山」蓋兼指登州府蓬萊縣。古典今事合爲一詞,端生才華於此可見一斑也。)即端生於乾隆四十九年甲辰續寫再生緣時,追憶此時期生活之語也。兹不詳述此時期每卷寫作之年月,僅迻録其第玖卷開始寫作時及第壹陸卷完成時之記載,略加詮釋於下。

再生緣第玖卷第叁叁回首節略云:

家父近將司馬任,束裝迢遞下登州。行船人襍仍無續,起岸匆匆出德州。陸道艱難身轉乏,官程跋涉筆何搜。連朝躭擱出東省,到任之時已仲秋。今日清閑官舍住,新詞九集再重修。這正是,光陰如駿馬加鞭,人事似落花流水。

轉眼中秋月已殘,金風争似朔風寒。欲着幽情無着處,從容還續再生緣。

又同書第壹陸卷第陸肆回末節略云:

起頭時,芳草緑生纔雨好,收尾時,杏花紅墜已春消。良可嘆,實堪誇。(寅恪案,「誇」疑當作「謿」。)流水光陰暮復朝。别緒閑情收拾去,我且得,(寅恪案,坊間鉛印本「得」作「待」,似更佳。)詞登十七潤新毫。

寅恪案,端生雖是曹雪芹同時之人,但其在乾隆三十五年春暮寫成再生緣第壹陸卷時,必未得見石頭記,自不待言。所可注意者,即端生杏墜春消,光陰水逝之意固原出於玉茗堂之「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之句,却適與紅樓夢中林黛玉之感傷不期冥會。(戚本石頭記第貳叁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之末節。)不過悼紅僅間接想像之文,而端生則直接親歷之語,斯爲殊異之點,故再生緣傷春之詞尤可玩味也。寅恪近有看花送春之作,亦關涉牡丹紅杏者,故附録於此。詩之詞句重複鈎連,固是摹擬繪影閣體。然意淺語拙,自知必爲才女之鬼所鄙笑也。

甲午嶺南春暮憶燕京崇效寺牡丹及青松紅杏卷子有作:

回首燕都掌故花,花開花落隔天涯。天涯不是無歸意,争奈歸期抵死賒。(改宋人詞語。)紅杏青松畫已陳,興亡遺恨尚如新。山河又送春歸去,腸斷看花舊日人。

復次,端生於乾隆三十四年秋,隨父玉敦由北京赴山東登州同知任所,其初一段行程爲舟行,蓋取道運河也。其自言「行船人襍仍無續」,則於第壹柒卷首節所言「歸棹夷猶翻斷簡」者,情形殆不同矣。端生於乾隆三十六年夏間返杭,自是舟行,大約亦由德州乘船,其登州德州一段路程,仍是乘車陸行,與前此自北京赴登州時,由德州登岸乘車者不異。所謂「陸道艱難身轉乏」者,則昔時深閨弱質,(再生緣第壹柒卷首節有「幸賴翁姑憐弱質」之句。)騾車陸行之苦況,有非今日交通便利之時代所能瞭解者矣。又再生緣第壹柒卷首節云「自從憔悴堂萱後,遂使芸緗綵筆捐」及「庚寅失恃新秋月,辛卯南旋首夏天」,則端生之母汪氏自乾隆三十五年暮春以後即病劇,端生因此不能從事寫作,至是年七月其母汪氏病逝,更不能繼續撰著。直至乾隆四十九年甲辰仲春方始續寫第壹柒卷,此端生所謂「悠悠十二年來事,盡在明堂一醉間」者,即由乾隆三十六年辛卯後一年壬辰算起,至乾隆四十八年癸卯止,實爲十二年。端生所以從壬辰年算起者,因在辛卯年自登州返杭州途中,於再生緣十六卷稿本,猶略有所修改。再生緣第壹柒卷首節謂「歸棹夷猶翻斷簡,深閨閒暇待重編。由來覺禪機悟,可奈于歸俗累牽」,即指此而言。蓋端生以母病劇輟寫,返杭州途中稍加修改,及到杭州後,即爲俗事牽累擱置此稿,直至經過十二年之久,方始續寫也。嗚呼!端生於乾隆三十五年輟寫再生緣時,年僅二十歲耳。以端生之才思敏捷,當日亦自謂可以完成此書,絶無疑義。豈知竟爲人事俗累所牽,遂不得不中輟。雖後來勉强續成一卷,而卒非全璧,遺憾無窮。至若「禪機悟」,俗累終牽,以致暮齒無成,如寅恪今日者,更何足道哉!更何足道哉!此十二年後所續寫者,即今再生緣第壹柒卷,卷中首節及末節端生自述其撰著年月及續寫經過頗詳,上文已迻録之矣。

再生緣第壹柒卷第陸伍回首節云「歲次甲辰春二月,芸窗仍寫再生緣」,及第陸捌回末節云「八十張完成一卷,慢慢的,冰弦重撥待來春」,則端生自乾隆四十九年二月至十二月,將近一年之時間,僅成此一卷,與前此寫作此書之速度大不相侔,斯蓋其心身及環境之變遷所致。否則以端生之才華,絶不至如平山冷燕第陸回中宋山人之被才女冷絳雪笑爲「一枝斑管千觔重,半幅花箋百丈長」者也。再生緣第壹柒卷第陸捌回末節云「向陽爲趁三年日,入夜頻挑一盞燈」者,(此句法與第壹卷第肆回末節之「臨窗愛趁朝陽暖,握管愁當夜氣寒」正同,而意境則大異也。)端生自謂前此寫成十六卷,起於乾隆三十三年秋晚,訖於三十五年春暮,首尾三年,晝夜不輟。今則「殊非是,拈毫弄墨舊時心」,其綢繆恩紀,感傷身世之意溢於言表,此豈今日通常讀再生緣之人所能盡喻者哉?今觀第壹柒卷之文字,其風趣不減於前此之十六卷,而淒涼感慨,反似過之。則非「江淹才盡」,乃是「庾信文章老更成」,抑又可知也。(庾信哀江南賦云:「天道周星,物極不反。」蓋子山謂歲星十二年一周天,人事亦當如之。今既不然,可悲甚矣。端生云:「悠悠十二年來事,盡在明堂一醉間。」又云:「歲次甲辰春二月,芸窗重寫再生緣。」自再生緣十六卷寫完,至第壹柒卷續寫,其間已歷十二年之久,天道如此,人事宜然。此端生之所以於第壹柒卷之首,開宗明義即云:「搔首呼天欲問天,問天天道可能還。」古典今情合爲一語,其才思之超越固不可及,而平日於子山之文,深有解會,即此可見。寅恪讀再生緣,自謂頗能識作者之用心,非泛引杜句,以虚詞讚美也。)至其所以未續完此書者,今日不易確言。據陳文述西泠閨詠壹伍繪影閣詠家□□詩序云:「壻不歸,此書無完全之日也。壻遇赦歸,未至家,而□□死。」陳氏所言此書之不完成,在端生自身之不願意,其説亦似有理。因端生於第壹柒卷首節述其續寫此書,由於親友之囑勸,必使完成「射柳姻緣」。其結語云:「造物不須相忌我,我正是,斷腸人恨不團圓。」則其悲恨之情可以想見,殆有壻不歸,不忍續,亦不能强續之勢也。若不然者,此書不續成之故,在端生之早死,或未死前久已病困,遂不能寫成,抑或第壹柒卷後,雖有續寫之稿,但已散佚不全,今日皆不能考知。依上文所論,端生之卒年,當在戴佩荃之死,(即在乾隆四十三年秋季。)與陳桂生請王昶作紫竹山房集序,(即在嘉慶元年。)前後兩時限之間。若范某援乾隆五十五年高宗八旬萬壽慶典恩赦獲歸,則端生續完再生緣第壹柒卷時已在乾隆四十九年甲辰冬季,至此慶典時,止有五六年之久,假使端生無續寫第壹捌卷之事,或由於病困,亦未可知。若范某援嘉慶元年内禪授受慶典恩赦獲歸,則自乾隆四十九年至此慶典時,已有十一年之久,時間頗長,更無一卷之再續,當非由於病困,可以推知也。儻使端生實已寫第壹柒卷以下之稿,而後來散佚不傳者,則其散佚當在雲南。(假定上文論端生曾隨父往雲南之説不誤。)但乾隆四十三年端生必已隨父由雲南歸浙江。今知第壹柒卷之稿既能流傳於浙江,第壹柒卷以下諸卷之稿轉又散佚,似亦不近情理。綜合諸點推論,陳文述壻不歸,不願續成之説,似甚有根據,不可因此叟平日好作狡獪,遂謂其説亦出虚構也。

兹論陳端生寫作再生緣之經過既竟,請略論再生緣之思想、結構、文詞三點於下:

(一)思想。今人所以不喜讀此書之原因頗多,其最主要者,則以此書思想陳腐,如女扮男裝、中狀元、作宰相等俗濫可厭之情事。然此類情事之描寫,固爲昔日小説彈詞之通病,其可厭自不待言,寅恪往日所以不喜讀此等書者,亦由此故也。年來讀史,於知人論事之旨稍有所得,遂取再生緣之書,與陳端生個人身世之可考見者相參會,鈎索乾隆朝史事之沈隱,玩味再生緣文詞之優美,然後恍然知再生緣實彈詞體中空前之作,而陳端生亦當日無數女性中思想最超越之人也。夫當日一般人所能取得之政治上最高地位爲宰相,社會上最高地位爲狀元,此兩事通常皆由科舉之途徑得之。而科舉則爲男性所專佔之權利。當日女子無論其才學如何卓越,均無與男性競争之機會,即應試中第,作官當國之可能。此固爲具有才學之女子心中所最不平者,而在端生個人,尤别有更不平之理由也。當清代乾隆之時,特崇獎文學,以籠絡漢族,粉飾太平,乾隆初年博學鴻詞科之考試,即是一例。(此科之發起雖在雍正時,而高宗即位後,繼續於乾隆元年二月諭,給發先期到京應試者膏火銀兩。又於臨試之期,以天氣漸寒,着在保和殿内考試。此皆足表示特重是科之意,其藉文詞科試,以籠絡漢人之用心,亦可窺見矣。)此科試題較康熙十八年博學鴻詞科特難,其得中式者,不過十五人。當時以文章知名之士,如袁簡齋之流,雖預試,而未獲選,其難可以推見也。端生之祖句山,即由此華選,望重當世。端生在幼年之時,本已敏慧,工於吟詠,自不能不特受家庭社會之薰習及反應。其父玉敦、伯父玉萬輩之才學似非卓越。(寅恪未能多見玉敦作品,自不敢確言。然丁申丁丙杭郡詩輯三輯壹拾載有玉敦輓天都汪復齋先生五古一首。觀其詩,仍是紫竹山房之派,與繪影、繪聲姊妹之作才華綿麗者,固區以别矣。)至於其弟安生、春生、桂生等,當時年尚幼稚,(耆獻類徵壹玖柒疆臣肆玖陳桂生傳止載桂生卒於道光二十年,而不言其壽至何歲。但據紫竹山房文集壹伍冢婦吴氏行略所述,玉萬納妾林氏即桂生母事,推計之,則端生於乾隆三十三年初撰再生緣時,桂生之年齡至多不過十歲上下耳。)亦未有所表見,故當日端生心目中,頗疑彼等之才性不如己身及其妹長生。然則陳氏一門之内,句山以下,女之不劣於男,情事昭然,端生處此兩兩相形之環境中,其不平之感,有非他人所能共喻者。職此之故,端生有意無意之中造成一驕傲自尊之觀念。此觀念爲他人所不能堪,在端生亦未嘗不自覺,然固不屑顧及者也。如再生緣第叁卷第玖回云:

已廢女工徒歲月,因隨母性學癡愚。芸窗紙筆知多貴,秘室詞章得久遺。不願付刊經俗眼,惟憐(寅恪案,坊間鉛印本「憐」作「將」,似更佳。)存稿見閨儀。(此節譚正璧中國女性文學史下册第柒章第肆節已論及。)

可見端生當戲寫再生緣時,他人已有不安女子本分之議論。故端生著此一節,以示其不屑顧及之意。「因隨母性學癡愚」之語,殆亦暗示不滿其母汪氏未能脱除流俗之見也。

再生緣一書之主角爲孟麗君,故孟麗君之性格,即端生平日理想所寄託,遂於不自覺中極力描繪,遂成爲己身之對鏡寫真也。

觀再生緣第拾卷第叁玖回述皇甫少華迎娶劉燕玉一節云:

皇甫家忠孝王的府第造於外廊營内,阮京兆大人的私衙却在爛胡同。這邊迎親的花轎轉來,正從米市胡同孟家龍圖相國的衙門前經過。

及同書第壹壹卷第肆壹回中,述劉燕玉至孟麗君之父母孟士元韓氏家,拜認爲孟韓之繼女時,士元送燕玉至廳院前,其言曰:

!人夫們,轎子抬穩呵!

連日晴明雪水流,泥濘一路是車溝。小心仔細休輕忽,外廊營,進口艱難我却愁。

然則皇甫少華家在外廊營,即是孟麗君終身歸宿之夫家在外廊營。據上引陳句山年譜乾隆三十五年條,知陳兆崙亦寓外廊營。端生乾隆三十三年秋間初寫再生緣時,即在外廊營宅也。端生無意中漏出此點,其以孟麗君自比,更可確定證明矣。至端生所以不將孟麗君之家,而將皇甫少華之家置於外廊營者,非僅表示其終身歸宿之微旨,亦故作狡獪,爲此顛倒陰陽之戲筆耳。又觀第壹柒卷第陸柒回中孟麗君違抗皇帝御旨,不肯代爲脱袍;第壹肆卷第伍肆回中孟麗君在皇帝之前,面斥孟士元及韓氏,以致其父母招受責辱;第壹伍卷第伍柒回中孟麗君夫之父皇甫敬欲在麗君前屈膝請行,又親爲麗君挽轎;第捌卷第叁拾回中皇甫敬撩衣向麗君跪拜;第陸卷第貳貳回、第貳叁回、第貳肆回;及第壹伍卷第伍捌回中皇甫少華(即孟麗君之夫。)向麗君跪拜諸例,(寅恪案,端生之祖兆崙於雍正十三年乙卯考取内閣中書一等一名,又於乾隆元年丙辰考取博學鴻詞科。至乾隆十七年壬申,副兵部侍郎觀保典順天武鄉試。此科解元顧麟即於是年中式會元狀元,爲武三元。可參紫竹山房文集捌順天武鄉試録後序、壹玖順天武鄉試策問,及陳句山先生年譜有關諸年等條。再生緣中述孟麗君中文狀元,任兵部尚書,考取皇甫少華爲武狀元。豈端生平日習聞其祖門下武三元之美談,遂不覺取此材料,入所撰書,以相影射歟?)則知端生心中於吾國當日奉爲金科玉律之君父夫三綱,皆欲藉此等描寫以摧破之也。端生此等自由及自尊即獨立之思想,在當日及其後百餘年間,俱足驚世駭俗,自爲一般人所非議。故續再生緣之梁德繩於第貳拾卷第捌拾回中,假皇甫敬之口斥孟麗君,謂其「習成驕傲凌夫子,目無姑舅亂胡行」,作筆生花之邱心如於其書第壹卷第壹回中,論孟麗君之失,謂其「竟將那,劬勞天性一時捐。閲當金殿辭朝際,辱父欺君太覺偏」,可爲例證也。噫!中國當日智識界之女性,大别之,可分爲三類。第一類爲專議中饋酒食之家主婆。第二類爲忙於往來酬酢之交際花。至於第三類,則爲端生心中之孟麗君,即其本身之寫照,亦即杜少陵所謂「世人皆欲殺」者。前此二類滔滔皆是,而第三類恐止端生一人或極少數人而已。抱如是之理想,生若彼之時代,其遭逢困阨,聲名湮没,又何足異哉!又何足異哉!至於神靈怪誕之説,地理歷史之誤,本爲吾國小説通病,再生緣一書,亦不能免。然自通識者觀之,此等瑕疵,或爲文人狡獪之寓言,固不可泥執;或屬學究考據之專業,更不必以此苛責閨中髫齡戲筆之小女子也。

(二)結構。綜觀吾國之文學作品,一篇之文,一首之詩,其間結構組織,出於名家之手者,則甚精密,且有系統。然若爲集合多篇之文多首之詩而成之巨製,即使出自名家之手,亦不過取多數無系統或各自獨立之單篇詩文,匯爲一書耳。其中固有例外之作,如劉彦和之文心雕龍,其書或受佛教論藏之影響,以軼出本文範圍,故不置論。又如白樂天之新樂府,則拙著元白詩箋證稿新樂府章中言之已詳,亦不贅論。至於吾國小説,則其結構遠不如西洋小説之精密。在歐洲小説未經翻譯爲中文以前,凡吾國著名之小説,如水滸傳、石頭記與儒林外史等書,其結構皆甚可議。寅恪讀此類書甚少,但知有兒女英雄傳一種,殊爲例外。其書乃反紅樓夢之作,世人以其内容不甚豐富,往往輕視之。然其結構精密,頗有系統,轉勝於曹書,在歐西小説未輸入吾國以前,爲罕見之著述也。哈葛德者,其文學地位在英文中,並非高品。所著小説傳入中國後,當時桐城派古文名家林畏廬深賞其文,至比之史遷。能讀英文者,頗怪其擬於不倫。實則琴南深受古文義法之薰習,甚知結構之必要,而吾國長篇小説,則此缺點最爲顯著,歷來文學名家輕視小説,亦由於是。(桐城派名家吴摯甫序嚴譯天演論,謂文有三害,小説乃其一。文選派名家王壬秋鄙韓退之侯朝宗之文,謂其同於小説。)一旦忽見哈氏小説,結構精密,遂驚嘆不已,不覺以其平日所最崇拜之司馬子長相比也。今觀再生緣爲續玉釧緣之書,而玉釧緣之文冗長支蔓殊無系統結構,與再生緣之結構精密,系統分明者,實有天淵之别。若非端生之天才卓越,何以得至此乎?總之,不支蔓有系統,在吾國作品中,如爲短篇,其作者精力尚能顧及,文字剪裁,亦可整齊。若是長篇巨製,文字逾數十百萬言,如彈詞之體者,求一敍述有重點中心,結構無夾雜駢枝等病之作,以寅恪所知,要以再生緣爲彈詞中第一部書也。端生之書若是,端生之才可知,在吾國文學史中,亦不多見。但世人往往不甚注意,故特標出之如此。韓退之云:「發潛德之幽光。」寅恪之草此文,猶退之之意也。

(三)文詞。紫竹山房文集柒才女説略云:

世之論者每云,女子不可以才名,凡有才名者,往往福薄。余獨謂不然。福本不易得,亦不易全。古來薄福之女,奚啻千萬億,而知名者,代不過數人,則正以其才之不可没故也。又況才福亦常不相妨。嫻文事,而享富貴以没世者,亦復不少,何謂不可以才名也。誠能於婦職餘閒,流覽墳素,諷習篇章,因以多識故典,大啓性靈,則於治家相夫課子,皆非無助。以視邨姑野媪惑溺於盲子彈詞,乞兒説謊,爲之啼笑者,譬如一龍一猪,豈可以同日語哉?又經解云:温柔敦厚,詩教也。由此思之,則女教莫詩爲近,才也而德即寓焉矣。

寅恪案,句山此文殊可注意,吾國昔時社會惑於「女子無才便是德」之謬説,雖士大夫之家,亦不多教女子以文字。今觀端生、長生姊妹,俱以才華文學著聞當世,則句山家教之力也。句山所謂「嫻文事,享富貴」者,長生庶幾近之。至若端生,則竟不幸如世論所謂「女子不可以才名,凡有才名者,往往福薄」。悲夫!句山雖主以詩教女子,然深鄙彈詞之體。此老迂腐之見囿於時代,可不深論。所可笑者,端生乘其回杭州之際,暗中偷撰再生緣彈詞。逮句山反京時,端生已挾其稿往登州以去。此老不久病没,遂終身不獲見此奇書矣。即使此老三數年後,猶復健在,孫女輩日侍其側者,而端生亦必不敢使其祖得知其有撰著邨姑野媪所惑溺之彈詞之事也。不意人事終變,「天道能還」,(再生緣第壹柒卷第陸伍回首節云:「問天天道可能還。」)紫竹山房詩文集若存若亡,僅束置圖書館之高閣,博雅之目録學者,或略知其名,而再生緣一書,百餘年來吟誦於閨幃繡闥之間,演唱於書灘舞臺之上。近歲以來雖稍衰歇,不如前此之流行,然若一取較其祖之詩文,顯著隱晦,實有天淵之别,斯豈句山當日作才女説痛斥彈詞之時所能料及者哉!今寅恪殊不自量,奮其謭薄,特草此文,欲使再生緣再生,句山老人泉底有知,以爲然耶?抑不以爲然耶?

再生緣之文,質言之,乃一敍事言情七言排律之長篇巨製也。關於天竺希臘及西洋之長篇史詩,與吾國文學比較之問題,以非本文範圍,兹不置論。僅略論吾國詩中之排律,以供讀再生緣者之參考。

元氏長慶集伍陸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係銘並序略云:

山東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稱,時人謂之李杜。予觀其壯浪縱恣,擺去拘束,模寫物象,及樂府歌詩,誠亦差肩於子美矣。至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百,詞氣豪邁,而風調清深,屬對律切,而脱棄凡近,則李尚不能歷其藩翰,況堂奥乎?

姚鼐今體詩鈔序目略云:

杜公今體四十字中包涵萬象,不可謂少。數十韻百韻中運掉變化如龍蛇,穿貫往復如一線,不覺其多。讀五言至此,始無餘憾。余往昔見(錢)蒙叟箋,於其長律,轉折意緒都不能了,頗多謬説,故詳爲全釋之。

同書五言陸杜子美下注略云:

杜公長律有千門萬户開闔陰陽之意。元微之論李杜優劣,專主此體。見雖少偏,然不爲無識。自來學杜公者,他體猶能近似,長律則愈邈矣。(元)遺山(論詩絶句)云:「(排比鋪張特一途,文章如此亦區區。)少陵自有連城璧,争奈微之識珷玞。」有長律如此,而目爲珷玞,此成何論耶?杜公長律旁見側出,無所不包,而首尾一線,尋其脈絡,轉得清明。他人指成褊隘,而意緒或反不逮其整晰。

寅恪案,微之惜抱之論精矣,兹不必再加引申,以論杜詩。然觀吾國佛經翻譯,其偈頌在六朝時,大抵用五言之體,唐以後則多改用七言。蓋吾國語言文字逐漸由短簡而趨於長煩,宗教宣傳,自以符合當時情狀爲便,此不待詳論者也。職是之故,白香山於作秦中吟外,更别作新樂府。秦中吟之體乃五言古詩,而新樂府則改用七言,且間以三言,蘄求適應於當時民間歌詠,其用心可以推見也。(可參拙著元白詩箋證稿新樂府章。)彈詞之文體即是七言排律,而間以三言之長篇巨製。故微之惜抱論少陵五言排律者,亦可以取之以論彈詞之文。又白香山之樂府及後來摹擬香山,如吴梅村諸人之七言長篇,亦可適用微之惜抱之説也。彈詞之作品頗多,鄙意再生緣之文最佳,微之所謂「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屬對律切」,實足當之無愧,而文詞累數十百萬言,則較「大或千言,次猶數百」者,更不可同年而語矣。世人往往震矜於天竺希臘及西洋史詩之名,而不知吾國亦有此體。外國史詩中宗教哲學之思想,其精深博大,雖遠勝於吾國彈詞之所言,然止就文體立論,實未有差異。彈詞之書,其文詞之卑劣者,固不足論。若其佳者,如再生緣之文,則在吾國自是長篇七言排律之佳詩。在外國亦與諸長篇史詩,至少同一文體。寅恪四十年前常讀希臘梵文諸史詩原文,頗怪其文體與彈詞不異。然當時尚不免拘於俗見,復未能取再生緣之書,以供參證,故噤不敢發。荏苒數十年,遲至暮齒,始爲之一吐,亦不顧當世及後來通人之訕笑也。

抑更有可論者,中國之文學與其他世界諸國之文學,不同之處甚多,其最特異之點,則爲駢詞儷語與音韻平仄之配合。就吾國數千年文學史言之,駢儷之文以六朝及趙宋一代爲最佳。其原因固甚不易推論,然有一點可以確言,即對偶之文,往往隔爲兩截,中間思想脈絡不能貫通。若爲長篇,或非長篇,而一篇之中事理複雜者,其缺點最易顯著,駢文之不及散文,最大原因即在於是。吾國昔日善屬文者,常思用古文之法,作駢儷之文。但此種理想能具體實行者,端繫乎其人之思想靈活,不爲對偶韻律所束縛。六朝及天水一代思想最爲自由,故文章亦臻上乘,其駢儷之文遂亦無敵於數千年之間矣。若就六朝長篇駢儷之文言之,當以庾子山哀江南賦爲第一。若就趙宋四六之文言之,當以汪彦章代皇太后告天下手書(浮溪集壹叁)爲第一。此文篇幅雖不甚長,但内容包涵事理既多,而文氣仍極通貫。又此文之發言者,乃先朝被廢之皇后。以失去政權資格之人,而欲建立繼承大統之君主,本非合法,不易立言。但當日女真入汴,既悉數俘虜趙姓君主后妃宗室北去,舍此僅遺之廢后外,别無他人,可藉以發言,建立繼統之君,維繫人心,抵禦外侮。情事如此,措詞極難,而彦章文中「雖舉族有北轅之釁,而敷天同左袒之心」兩句即足以盡情達旨。至於「漢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興。獻公之子九人,惟重耳之尚在」。古典今事比擬適切,固是佳句。然亦以語意較顯,所以特爲當時及後世所傳誦。職是之故,此文可認爲宋四六體中之冠也。庾汪兩文之詞藻固甚優美,其不可及之處,實在家國興亡哀痛之情感,於一篇之中,能融化貫徹,而其所以能運用此情感,融化貫通無所阻滯者,又繫乎思想之自由靈活。故此等之文,必思想自由靈活之人始得爲之。非通常工於駢四儷六,而思想不離於方罫之間者,便能操筆成篇也。今觀陳端生再生緣第壹柒卷中自序之文,(上文已引。)與再生緣續者梁楚生第貳拾卷中自述之文,兩者之高下優劣立見。其所以致此者,鄙意以爲楚生之記誦廣博,雖或勝於端生,而端生之思想自由,則遠過於楚生。撰述長篇之排律駢體,内容繁複,如彈詞之體者,苟無靈活自由之思想,以運用貫通於其間,則千言萬語,盡成堆砌之死句,即有真實情感,亦墮世俗之見矣。不獨梁氏如是,其他如邱心如輩,亦莫不如是。再生緣一書,在彈詞體中,所以獨勝者,實由於端生之自由活潑思想,能運用其對偶韻律之詞語,有以致之也。故無自由之思想,則無優美之文學,舉此一例,可概其餘。此易見之真理,世人竟不知之,可謂愚不可及矣。

端生再生緣之文如此,則平日之詩文亦非凡俗,可以推見。惜其所著繪影閣集,無一字遺傳。袁簡齋在乾隆時,爲最喜標榜閨閣詩詞之人,而其所編著之隨園詩話、隨園女弟子詩及同人集等書,雖載陳句山、陳長生之詩,而絶不及端生一字,豈出於長生之不願,抑或簡齋之不敢,今不能確言。頗疑再生緣中,其對句之佳者,如第壹柒卷首節中「隔牆紅杏飛晴雪,映榻高槐覆晚烟」,「午繡倦來還整線,春茶試罷更添泉」之類,即取繪影閣集中早年詩句足成。若此推論不誤,則是繪影閣集尚存一二於天壤間,亦可謂不幸中之幸也。至於繪影閣之取名,自與「繪影繪聲」之成語有關,而長生之集名繪聲閣,即從其姊之集名而來,固不待論。然「繪影」一詞,或與其撰著彈詞小説,描寫人物,「惟妙惟肖」之意有關。又或端生自身亦工繪畫,觀其於再生緣第叁卷第拾回中,描寫孟麗君自畫其像一節,生動詳盡,乃所以反映己身者耶?(可參再生緣第壹陸卷第陸叁回太后命孟麗君畫送子觀音一節。)前引長生寄外詩云「年來心事託冰紈」,又有織素圖及桂馨圖(可參吴昌綬松鄰遺集陸題桂馨圖後及徐世昌晚晴簃詩匯壹捌伍陳長生詩選附詩話。)等之記載流傳,則長生之工畫,由於葉紹楏之漸染,或受其姊之影響,俱不可知,姑記於此,更俟詳考。

論陳端生事蹟之可考見者及其撰著再生緣本末,並略論其思想結構文詞既竟,兹請論再生緣續撰者梁德繩之事蹟及其所撰之續本於下:

梁德繩爲梁詩正之孫女,梁敦書之女,許宗彦之室。其生平事蹟詳見阮元所著梁恭人傳。(見古春軒詩鈔首及閔爾昌編碑傳集補伍玖列女壹。)其所著古春軒詩鈔上下兩卷及卷後所附詞亦皆流傳。(參徐乃昌小檀欒室彙刻閨秀詞第壹集第柒種梁德繩古春軒詞,又潘衍桐兩浙輶軒續録伍叁並徐世昌晚晴簃詩匯壹捌陸所選梁德繩詩。)今此文關於德繩之事蹟及著述均不多所旁涉,止專論其續撰再生緣一事。但德繩之性格及其家庭環境、夫婦關係等與端生頗異,此文遂亦不得不於此三事略加討論,以其有關再生緣原本及續本之特點故也。

今再生緣共二十卷,其第壹捌卷至第貳拾卷爲續前十七卷之作,此續者於第壹捌卷首即已自言之矣。但續者爲何人及何時所續,則有考論之必要。陳文述西泠閨詠壹伍(前文已引,但因論辨之便利,節録之於此。)略云:

□□撰再生緣南詞,託名女子酈明堂,男裝應試及第,爲宰相,與夫同朝,而不合併,以寄别鳳離鸞之感。曰,壻不歸,此書無完全之日也。壻遇赦歸,未至家,而□□死。許周生、梁楚生夫婦爲足成之,稱完璧焉。

據陳氏所言,再生緣中酈明堂與夫同朝,而不合併,乃端生所以寄其「别鳳離鸞之感」者。殊不知端生撰成再生緣第壹陸卷時,尚未適范氏。今觀此卷所述孟麗君、皇甫少華亦已「同朝而不合併」,則端生必無預知其夫壻有戍邊之事,何從在十年之前即寄其後日「别鳳離鸞之感」耶?此大不可通者也。又據續再生緣者,於第貳拾卷末節(前文已詳引,兹節録之。)略云:

我亦緣慳甘茹苦,悠悠卅載悟前緣。有感再生緣作者,半途而廢了生前。偶然涉筆閒消遣,巧續人間未了緣。

則是續者明言在其夫已死之後,有感於陳端生「别鳳離鸞」之遭遇,而續再生緣也。文述既言續再生緣者,爲許周生與梁楚生夫婦二人,則楚生何得於周生未死之前,預有此感?周生豈亦於其未死之前,早爲其妻作寄感之預備,而相與共續此書耶?此又大不可通者也。然則文述之言全不可信乎?是又不然。蓋文述之言,乃依據其媳汪端傳述而來,端爲楚生姊之女,又少養於楚生家,(古春軒詩鈔上有五古一篇,題爲「小韞甥女于歸吴門,以其愛詩,爲吟五百八十字送之,即書明湖飲餞圖後」,可以參證。此詩疑是嘉慶十七年楚生寓杭州時所作。)所傳必非虚妄,不過文述自身實未嘗詳察再生緣全書内容,故有上述兩種錯誤,即:(一)誤以爲端生作書之緣起,實由於其壻范某之遣戍。(二)周生、楚生夫婦共續此書。至於此書之原作者爲端生,續之者爲楚生,則殊不誤。不但不誤,吾人今日得知再生緣之原作者及續作者姓名,舍文述一人之著述外,尚未見其他記載一及斯事。觀於此點,文述實有大功,不可湮没者也。

楚生續再生緣之年代,及此書之初刻在何年,兩點頗成問題。兹略論之於下。

今刻本再生緣首載有序文略云:

再生緣傳鈔數十載,尚無鐫本。因惜作者苦思,删繁撮要。

道光元年季秋上浣日書。

香葉閣主人稿

寅恪案,香葉閣主人乃侯芝之别號,(參譚正璧中國女性文學史第柒章第伍節。)其事蹟及著述兹不詳考,惟此序實有兩點可疑。(一)依序所言,則今刻本已經侯芝所删節。但今所見再生緣之刻本,其中脱誤顛倒之處頗多,當是由於抄寫不慎所致。若侯香葉果有删削之事,恐不至前後文句不相連貫一至於此。然則依據今本實不能確證此書曾經删削一過也。(二)此序中所言之再生緣,雖未明言爲十七卷,抑或二十卷,但依其文氣言之,則似爲二十卷本之全書。否則序中必論及此點,斯可以默證推知者。若果爲二十卷本之全書,則序文所署之年月爲不可通。據陳壽祺左海文集壹拾許君(宗彦)墓誌銘略云:

(嘉慶)二十三年十二月廿二日卒。其生以乾隆三十三年正月初一日子時,春秋五十有一。夫人梁氏,内閣大學士諱詩正諡文莊公孫女、工部侍郎諱敦書女。

梁德繩古春軒詩鈔首載阮元撰梁恭人傳(參閔爾昌碑傳集補伍玖。)略云:

恭人姓梁氏,名德繩,號楚生。兵部車駕司主事德清周生許君宗彦配也。駕部年十九,與予同舉(乾隆五十一年)丙午科鄉試。(嘉慶四年)己未科會試,駕部甫成進士。既分部視事,甫三月,以親老乞歸,不復仕。家事悉弗問,皆恭人主之。以故駕部益得覃研經史疑義,兼精於天文算法。杜門却掃,優游林泉者,凡二十載。歲戊寅(嘉慶二十三年。)駕部又不禄。(子)延縠旋寓書於予,乞爲(恭人)傳。恭人生於乾隆辛卯年(三十六年。)十月初五日卯時,卒於道光丁未年(二十七年。)三月初八日子時,年七十有七。距駕部下世已三十載矣。女三,長殤,次適海陽孫氏,三即余五(寅恪案,許宗彦鑑止水齋集首載阮元撰浙儒許君積卿傳云:「女子子三,延錦適元之子福。」則「五」字疑是「之」字之誤。)子婦。

然則嘉慶二十三年周生死時,其年爲五十一,而此年楚生爲四十八歲也。

據再生緣第貳拾卷第柒柒回首節中,楚生自述其續此書之動機云:

嗟我年近將花甲,二十年來未抱孫。藉此解頤圖吉兆,虚文紙上亦歡欣。

是楚生續此書時,其年將近六十歲,以如是年老婦人望孫之俗見,而續再生緣,宜其所續者,不能比美於端生之原書也。若道光元年香葉閣主人作序時,則楚生僅五十一歲,斷不可言「年近將花甲」。故香葉閣主人序中「道光元年」之「元」字如非「九」字之譌,則必是書賈僞託。今未見再生緣最初最佳之本,不敢確言。陳文述西泠閨詠自序題「道光丁亥」,即道光七年。此年楚生五十七,「年近將花甲」之語似尚可通。至於楚生於再生緣第貳拾卷第捌拾回末節,感傷陳端生之遭遇,因自述其與周生之關係云:

我亦緣慳甘茹苦,悠悠卅載悟前緣。

蓋謂己身與周生有三十年夫婦姻緣之分。據上引玉釧緣第叁壹卷末載「謝玉輝在大元年間,又幹一番事業,與(鄭)如昭(陳)芳素做了三十年恩愛夫妻,才歸仙位」,楚生殆有感於「三十年」夫妻之語,深惜端生無「三十年」之緣,己身雖有「三十年」之緣,而周生又未能如謝玉輝之「幹了一番事業」,所以表示其感傷之意也。至阮伯元作楚生傳,謂楚生之卒距其夫之卒爲三十年,即寡居三十年之意。與楚生「悠悠卅載悟前緣」之語無涉。否則楚生續再生緣時,其年必已七十餘歲,而文述不得在道光七年,即楚生五十七歲時,預知楚生之續再生緣也。「卅載悟前緣」之語,易滋誤解,因並附辨之如此。

楚生嘗於再生緣第貳拾卷第捌拾回内,借皇甫敬之言斥孟麗君之驕傲,即所以暗示不以陳端生爲然之意,前文已論之矣。今再節録此回中皇甫敬批評蘇映雪及劉燕玉之語,以見楚生之性格及其理想如下。

皇甫敬評蘇映雪云:

太王爺,(指皇甫敬。)又云梁氏東宫媳,他是天真爛漫人。毫無半點來裝飾,賢良温厚性和平。

此蓋楚生心中以蘇映雪自比,楚生爲人諒亦「賢良温厚性和平」,與端生之性格驕傲激烈者,適成對比也。此點恐非盡由於天生之性質所致,當亦因所處家庭環境不同使然。德清梁氏爲當時浙江最有名之家族。儒林外史所言之婁公子家,或即指梁氏。楚生家及周生家,與端生家,雖皆以文學科第顯著,但梁許兩家經濟狀況,則與陳句山家之清貧者不同。觀王昶春融堂叁捌陳句山先生紫竹山房詩文集序中:

入其家,衡門兩版,凝塵滿席,不知爲列卿之尊,與京兆之雄駿也。

之語,即可推知端生未嫁時家庭之清貧。即適范某之後,假定范某即范璨之子范菼,則據陸燿撰范公璨神道碑云,「潔清之操,晚節彌勵,菜羹疏食,不異貧寒」,(見上引陸燿切問齋集拾。)似其夫家經濟當亦不寬裕。否則其夫不致以圖利嫌疑之故,坐科場代倩作弊獲罪也。又楚生父之昆弟輩如同書,己身昆弟輩如玉繩,皆以學問藝術知名當世。周生亦年十九已中式鄉試,且爲貴公子,(周生父祖京仕至廣東布政使,見鑑止水齋集首所附蔡之定撰許君周生家傳。)而兼名士。其親家復是清代第一達官而兼名儒之阮芸臺。故端生楚生兩人,雖俱出自浙江名門,又有通家之誼,(可參紫竹山房詩文集首所附陳句山先生年譜乾隆三十五年庚寅下,梁侍講同書來朝慶(萬壽)節條及詩集壹貳述夢紀事詩「埋石得周梁,自誌求其書」句下自注云,「少司馬周煌,侍講梁同書」,又梁玉繩清白士集貳陸送陳句山太僕還朝及輓陳太僕詩等。)而家庭環境頗不相同。兩人性格之驕激謙和,實受環境影響,無可致疑也。

皇甫敬評劉燕玉云:

回頭連唤西宫媳,莫須憂慮不懷姙。你爲人,玲瓏幸喜多忠厚,略有三分徒(寅恪案,「徒」疑當作「妬」。)忌心。這點小疵磨琢去,何愁日後少收成。

可知楚生心中以爲不妬忌,始能生子,此亦所以自比並兼以屬望於其子婦者也。據陳壽祺左海文集壹拾許君(宗彦)墓誌銘略云:

夫人梁氏,生子延敬、延縠。簉吴氏,先卒,生子兆奎、延寀、延澤。陳氏,生子延凱。女三,梁夫人出者二。長適原任監察御史孫球子承勳,次適現任兩廣總督阮元子福。簉崔氏生女一,字現任翰林院侍讀學士胡敬子琮。

是周生至少有三妾,且均生子女。楚生亦生子女數人也。周生之妾既有多人,似足證楚生之不妬。楚生己身又生數子,此事在楚生心中,乃其不妬之善果,遂藉續再生緣之書,以寓其責望子婦之意,並一發其「二十年來未抱孫」之牢騷也。雖然,今觀古春軒詞蒼梧謡序云:

周生意有所惑,作此戲之。

則楚生於此猶未能忘懷。不妬之古訓,固爲習聞詩禮之教如楚生者,深所服膺,平日以此自負,且以教人。但臨事觸發,不覺流露。可見其爲勉强抑制,非出自然,又何必以此責難於劉燕玉比之子婦耶?

夫爲男子者,可畜多妾,而婦人則不應妬忌,此男尊女卑,吾國傳統夫爲妻綱之教條也。楚生乃此教條下之信徒,既行之於身,復出之於口,更筆之於書矣。至若端生,其作再生緣時,雖尚未適人,但關於夫爲妻綱之説,既力加排斥,上文已略論及,兹不復贅。所可笑者,楚生以蘇映雪性情柔順,爲最合理想之婦女。孟麗君適與相反,固所不取。殊不知在端生書中,孟麗君初期本爲蘇映雪即梁素華之夫,蓋取梁鴻、孟光夫婦之姓,反轉互易,而梁素華及皇甫少華兩人名中「素」「少」二字音又相近。此雖爲才女顛倒陰陽之戲筆,然可見其不服膺男尊女卑,夫爲妻綱之古訓,楚生乃嘖嘖稱賞蘇映雪不置,恐端生地下有靈,亦當不覺失笑也。又觀楚生與周生往來酬唱之作,誠可以比美梁孟矣。但一檢周生鑑止水齋集貳所載答内詩,後附楚生寄外詩,楚生之詩,文句煩多,情感深摯,而周生答以寥寥五十四字之短篇云:

遠離且莫悲,遠歸亦勿喜。暫離復見偶然爾。世事紛紛那免此。勸君勿墮迷雲裏。不見天關與織女。隔以銀河一萬八千里。脈脈相看不得語。

又同書同卷所載望夫岡七古結語云:

誰能無事輕離别,倦倚孤篷亦嬾看。

則周生與楚生之情感,已可推見。然於服膺男尊女卑,夫爲妻綱之説者,固亦無可如何,而安之若命矣。

至於端生之壻范某,假定即是范璨之子,雖爲貴公子,然家境清寒,亦等於一窮書生,與許周生不同,當無廣畜姬妾之能力,端生一生中諒亦無楚生此種環境及不快之情感。假使范某而爲周生所爲者,則端生亦將表現其本來面目,如孟麗君也。觀再生緣第壹伍卷第伍捌回云:

忠孝王(指皇甫少華。)背靠床欄笑幾聲。

咳!果然如此,也是孟府的家風了。

岳母大人手段凶,自然他,所生之女亦相同。麗君若是同其母,少華也,只好低頭效岳翁。懼内名兒逃不去,能得個,重偕伉儷靠天公。

可爲例證。然則端生之意,不僅欲己身如孟麗君,亦欲其母汪氏如韓氏。竟使陳句山之家風,復如孟府之以懼内著聞。此爲端生大膽之筆,而楚生掩耳所不敢聞者。合兩種性格絶殊之女作家,完成一書,取相比較,既可觀,抑可笑矣。

依據甚不完全之材料,考證陳端生之事蹟及著作,並略論梁德繩之有關於再生緣諸點既竟,請述寅恪讀此書之别感如下。

有清一代,乾隆朝最稱承平之世。然陳端生以絶代才華之女子,竟憔悴憂傷而死,身名湮没,百餘年後,其事蹟幾不可考見。江都汪中者,有清中葉極負盛名之文士,而又與端生生值同時者也,(汪中生於乾隆九年,卒於乾隆五十九年。)作弔馬守真文,以寓自傷之意,謂「榮期二樂,幸而爲男」。(見述學别録。)今觀端生之遭遇,容甫之言其在當日,信有徵矣。然寅恪所感者,則爲端生於再生緣第壹柒卷第陸伍回中,「豈是蚤爲今日讖」一語。二十餘年前,九一八事變起,寅恪時寓燕郊清華園,曾和陶然亭壁間清光緒時女子所題詠丁香花絶句云:

故國遥山入夢清,江關客感到江亭。(沈乙厂先生海日樓集陶然亭詩云:「江亭不關江,偏感江關客。」)不須更寫丁香句,轉怕流鶯隔世聽。

鍾阜徒聞蔣骨青,(蔣子文「骨青」事出干寶搜神記。今通行本干書「青」字多誤寫,不足據也。)也無人對泣新亭。南朝舊史皆平話,説與趙家莊裏聽。

詩成數年後,果有蘆溝橋之變。流轉西南,致喪兩目,此數年間,亦頗作詩,以誌一時之感觸。兹録三首於下:

蒙自南湖作

景物居然似舊京,荷花海子憶昇平。橋頭鬢影還明滅,樓外笙歌雜醉酲。南渡自應思往事,北歸端恐待來生。(寅恪案,十六年前作此詩,句中竟有端生之名,「豈是蚤爲今日讖」耶?噫!)黄河難塞黄金盡,日暮人間幾萬程。

昆明翠湖書所見

照影橋邊駐小車,新妝依約想京華。短圍貂褶稱腰細,密卷螺雲映額斜。赤縣塵昏人换世,翠湖春好燕移家。昆明殘劫灰飛盡,聊與胡僧話落花。

詠成都華西壩

淺草方場廣陌通,小渠高柳思無窮。雷車乍過浮香霧,電笑微聞送遠風。酒醉不妨胡舞亂,花羞翻訝漢妝紅。誰知萬國同歡地,却在山河破碎中。

自是求醫萬里,乞食多門。務觀趙莊之語,竟「爲今日讖」矣。求醫英倫時作二詩,録之於下:

乙酉冬夜臥病英倫醫院,聽人讀熊式一君著英文小説名「天橋」者,中述光緒戊戌李提摩太上書事。憶壬寅春隨先兄師曾等東游日本,遇李教士於上海。教士作華語曰:「君等世家子弟,能東游,甚善。」故詩中及之,非敢以烏衣故事自況也。

沈沈夜漏絶塵譁,聽讀佉盧百感加。故國華胥猶記夢,舊時王謝早無家。文章瀛海娱衰病,消息神州競鼓笳。萬里乾坤迷去住,詞人終古泣天涯。

丙戌春以治目疾無效,將離倫敦返國,暫居江寧,感賦。

金粉南朝是舊游,徐妃半面足風流。蒼天已死三千歲,青骨成神二十秋。去國欲枯雙目淚,浮家虚説五湖舟。英倫燈火高樓夜,傷别傷春更白頭。

又所至感者,則衰病流離,撰文授學,身雖同於趙莊負鼓之盲翁,事則等於廣州彈絃之瞽女。榮啓期之樂未解其何樂,汪容甫之幸亦不知其何幸也。偶聽讀再生緣,深感陳端生之身世,因草此文,並賦兩詩,附於篇末,後之覽者儻亦有感於斯歟?

癸巳秋夜,聽讀清乾隆時錢唐才女陳端生所著再生緣第壹柒卷第陸伍回中「惟是此書知者久,浙江一省徧相傳。髫年戲筆殊堪笑,反勝那,淪落文章不值錢」之語,及陳文述西泠閨詠第壹伍卷繪影閣詠家□□詩「從古才人易淪謫,悔教夫壻覓封侯」之句,感賦二律。

地變天荒總未知,獨聽鳳紙寫相思。高樓秋夜燈前淚,異代春閨夢裏詞。絶世才華偏命薄,戍邊離恨更歸遲。文章我自甘淪落,不覓封侯但覓詩。

一卷悲吟墨尚新,當時恩怨久成塵。上清自昔傷淪謫,下里何人喻苦辛。彤管聲名終寂寂,青丘金鼓又振振。(再生緣間敍争戰事。)論詩我亦彈詞體,(寅恪昔年撰王觀堂先生挽詞,述清代光宣以來事,論者比之於七字唱也。)悵望千秋淚濕巾。

論再生緣校補記

寅恪初疑陳雲貞即陳端生,後來知其不然者,雖無積極之確據,但具强有力之反證。因陳文述嘉慶初年在北京題贈陳長生四律,其於端生、慶生、長生姊妹三人之身世遭遇,皆能詳悉言之,真所謂「如數家珍」。至道光時作西泠閨詠詠陳端生詩,雖詩序中謂「壻遇赦歸,未至家,而□□死」,今據長生繪聲閣續稿「哭春田大姊」七律二首之二「可堪寶鏡重圓日,已是瑶釵欲折時」一聯,則雲伯所言,由於傳聞稍誤,自應訂正。但此點所關甚小,不足爲意。唯雲伯止言范菼「以科場事,爲人牽累謫戍」,而絶口不提及雲貞寄外之書及詩以作材料,可知其始終不承認雲貞與端生爲一人也。

夫一百五十餘年前同時同族之人,既堅決不認雲貞、端生爲一人,而今日反欲效方密之之「合二而一」,亦太奇矣!況焦循「雲貞行」謂其夫乃一「郎本武健兒」及「一發斃雙狼」之武人,與端生再生緣中自述其夫之語,如「更欣夫壻是儒冠。挑燈伴讀茶聲沸,刻燭催詩笑語聯」者,全無相似之處。至於里堂之「雲貞行」及雲伯之「雲貞曲」中俱有「郎戍伊犂城,妾住仙游縣」之句,蓋由二人同用一材料,自然符會,不必出於抄襲。兹舉最近之例言之。抗日戰争之際,陳垣先生留居京師,主講輔仁大學。寅恪則旅寄昆明,任教西南聯合大學。各撰論文,考楊妃入道年月。是時烽火連天,互不通問,然其結論則不謀而合,實以同用一材料,應有同一之結論,吾兩人俱無抄襲之嫌疑也。若夫雲貞寄外書及詩,頗與再生緣類似,論者遂取此爲「合二而一」之證。殊不知同一時代之作品,受環境影響,其格調本易相近。且再生緣一書,當日已甚流行,好事之人故作狡獪,僞造新骨董,自極可能。至蓮姐之詩,尤爲僞中之僞。蓋無聊文士,更欲使紅娘、春香、襲人、晴雯之流,變作鄭康成之詩婢,錢受之之柳如是,許公實之王修微,茅止生之楊宛叔,薛文起之香菱,以達其最高享受之理想。此真所謂遊戲文章,斷不可視爲史鑑實録也。

又沈敦三垚落帆樓文集玖外集叁簡札摭存中「與許海樵旦復」三十二通之十三云:

今春將甲午年積負一清,私心竊自喜,以爲今後可歸見江東故人。不意山妻復有納妾之舉,致再積百餘金之債。此事孟浪已極,接信之後,不勝大駭。垚之親戚目不覩史策,不知人情物理,以蕩子不歸擬垚,既視垚太淺,欲以區區村婢縻垚,而不知縻之適所以緩之。

同書卷首附汪剛木曰楨「沈子惇著述總録」略云:

沈垚字敦三,號子惇。浙江湖州府烏程縣人。府學廩生。道光(十四年)甲午優貢生。子惇生於嘉慶(三年)戊午,卒於道光(二十年)庚子。四十三歲。

寅恪案,子惇爲嘉道間人。其妻金氏,以夫久不歸家,特買一婢,預作將來之妾侍。吾人今日觀之,雖覺可憐可笑。但就此一端,足見當時浙江不得志文人,家庭風氣之一斑。粧樓摘豔編選者會稽錢三錫,亦是子惇及其妻金氏之同時人。僞作之雲貞寄外書及蓮姐寄外詩,皆受當時此社會階層之習俗影響所致,殊不足怪也。

今檢沈畏齋樹德慈壽堂文鈔伍范太學傳略云:

君姓范氏,諱菼,字惇哉。國學生。秀水少司空仲子也。少穎悟,能屬文,出語傑特。司空公奇愛之。君天性孝友,伯兄(卒),君痛伯無子,以長子嗣之。乾隆(八年)癸亥春,公開府河北,招余。余乃得與君交。君於詩文,每刻苦不作猶人語。越來春(指九年甲子。)將赴秋闈,乃偕余治舉子業。秋試,同赴武林。明春(指十年乙丑。)余幸計偕入都,君奉太夫人後至。公入補府憲,仍館余於邸。及君至,而余應桐城相國(張廷玉)招以去。洎公遷工部,余出賀公。是時君方得脾疾。余在(澄懷)園得訃,不禁悲哭失聲。君生於康熙辛卯年(五十年)某月日,卒於乾隆乙丑年(十年)五月十五日,存年三十五歲。配趙氏,子男三,培、堦、臺。培嗣伯氏。

光緒修歸安縣志叁貳選舉門貢生欄乾隆六年辛酉條載:

沈樹德。拔貢。字申培。是科副榜。甲子舉人。

寅恪案,取沈氏此傳,與陸燿撰范璨神道碑相比較,令人如墮五里霧中,疑竇百端。兹先舉其可疑之點,後作假定之解釋。陸氏爲范璨之姻親,又爲同里後學。沈氏亦范璨同里,又曾爲其幕客,與菼交好。兩氏之文,何以互異如是?此可疑者一也。陸氏文云:「孫三人,墀、城、塏。墀又姻也。」沈氏文云:「子男三,培、堦、臺。培嗣伯氏。」璨孫三人,雖兩文皆從土旁,但何以盡不相同?其改名之由,究因何故?即令前後有所改易,亦不致三人全改。且「培」與「城」,「堦」與「墀」,「臺」與「塏」,意義近似,實無更改之必要。又陸文「墀」爲長,沈文「培」爲長。嗣伯氏。「墀」與「堦」同義,應作「堦」爲長。夫長子通例不出繼,何以長子出繼儀薰。且墀既爲陸燿之壻,又爲請陸氏作其祖神道碑之人,故陸文所列三人次序,必無差誤。沈文列培爲三人之首,此可疑者二也。陸文云:「子二人,儀薰,國子監生。菼,貢生。」而沈文題作「范太學」。陸文既稱菼爲貢生,則菼死時之資格爲優貢或拔貢無疑。國子監生又無追贈貢生之理。沈氏爲菼作傳,不稱「文學」而稱「太學」。此可疑者三也。兹試作解釋如下:

(一)以通常事理言之,陸、沈兩文作成之先後,雖頗難考知,但欲解脱范璨與科場案之范菼有關,則同一用心。既欲解脱與科場案之關係,止言菼先璨死,尚嫌不足。故必須别有一人爲菼作一詳悉之傳,以證明其非犯罪之范菼。此沈文中菼之生卒年月及享年之數,自不可信。端生適范菼時,年二十三。菼年當已四十餘矣。故寅恪疑端生爲繼室。沈文言「配趙氏」,當爲菼之元配。培、堦當爲趙氏所出。臺即端生子蓉洲歟?再生緣中端生自言「强撫雙兒志自堅」,恐是指趙氏之次子及己身之子言,而趙氏所生,出繼伯氏之子及己身之女不計在内也。至沈文謂菼卒於乾隆十年者,恐因欲洗刷菼曾居樂志堂之痕跡,遂改其卒年爲乾隆十年,即樂志堂尚未建築之時。蓋其後有關樂志堂之記載,如范來庚南潯志樂志堂條及下引董襄於嘉慶七年所作之詩等,可免與惇哉有所關涉也。

(二)菼子三人改名之由,雖不能確言,恐因科舉制度,改名可免發生枝節問題耶?其以長子出繼伯氏,或者亦與科舉有關,並可藉此爲陸燿開脱與菼之關係也。至三人名次之異,當爲沈氏誤記耳。

(三)據乾隆四十五年刑部題本陳七供詞中,菼爲「宛平縣監生」,故沈文據此稱之爲「太學」。頗疑端生之夫范菼,在浙江已取得貢生資格,故陸文稱之爲貢生。但因應順天鄉試,遂入宛平縣籍,納粟爲國子監生。陸、沈二氏撰文互有差異,遂遺此漏隙也。

又沈文盛稱范菼之穎悟,擅長詩文。此與端生述其夫「刻燭催詩笑語聯」之言符合,益可證下論陳七供詞中范菼倩人作詩文之説爲誣枉矣。

復次,周慶雲纂南潯志玖宅第門壹「樂志堂」條,後附董襄「人日集范野苹樂志堂,即席次令兄澹人原韻」,(題下自注「壬戌」。)其「酒壘分兄弟」句下原注云:

座上惟范氏昆仲及余兄弟三人。

同書貳柒選舉門舉人欄載:

乾隆四十八年癸卯。董一經。字寶傳。號韋莊。一號韋齋。嵊縣訓導。

嘉慶六年辛酉。董應椿。一經子。字冠英。號雲帆。

嘉慶十二年丁卯。董襄。一經子。應椿弟。宛平籍。順天中式。字念喬。號苕庵。

同書貳伍列女門貳「張氏」條云:

舉人董襄妾。道光(三年)癸未襄卒。

寅恪案,樂志堂條最可注意者,爲詩題下自注之「壬戌」二字。檢乾隆七年歲次壬戌,嘉慶七年亦歲次壬戌。董詩題下之壬戌,必非乾隆七年,而是嘉慶七年。蓋乾隆七年尚無樂志堂故也。既是嘉慶七年,則此樂志堂主人野苹,果爲何人?但其人既姓范,「野苹」之稱,自是出於詩經小雅鹿鳴篇「食野之苹」句。「野苹」二字,與其人本名之關係,頗難揣測。或是范璨之孫,即陸燿之壻范墀。但墀爲長孫,必無「澹人」之親兄,是亦不可能也。若非墀者,則「城」「塏」二字,不能與「野苹」相關聯,則其人舍范菼莫屬。嘉慶七年壬戌,菼當尚在人間也。

又據毛詩正義叁之貳碩人篇「葭菼揭揭」句略云:

葭蘆菼薍。釋草文。李巡曰,分别葦類之異名。郭璞曰,蘆,葦也。薍似葦而小。大車傳曰,菼,鵻也。蘆之初生也。則毛意以葭菼爲一草也。陸機(璣)云,薍或謂之荻。至秋堅成,則謂之萑。其初生三月中,其心挺出,其下本大如箸,上鋭而細。揚州人謂之馬尾。以今語驗之,則蘆薍别草也。

同書肆之壹大車篇「毳衣如菼」句云:

郭璞曰,菼草色如鵻,在青白之間。

同書捌之壹七月篇「八月萑葦」句云:

(萑葦)二草。初生者爲菼,長大爲薍,成則名爲萑。初生爲葭,長大爲蘆,成則名爲葦。小大之異名,故云,薍爲萑,葭爲葦。此對文耳,散則通矣。

同書玖之貳鹿鳴篇「食野之苹」句云:

箋:苹,藾蕭。正義曰,釋草文。郭璞曰,今藾蒿也。初生亦可食。陸機(璣)疏云,葉青白色,莖似箸而輕脆。始生香,可生食,又可蒸食,是也。易傳者,爾雅云,苹,蓱,其大者爲蘋,是水中之草。召南采蘋云,于以采蘋,南澗之濱者也。非鹿所食,故不從之。(寅恪案,讀者苟取通行本百二十回石頭記第玖回「訓劣子李貴承申飭」所載隨寶玉上學之李貴答賈政云,「哥兒已經念到第三本詩經,什麽攸攸鹿鳴,荷葉浮萍。小的不敢撒謊」之語相參閲,當亦與榮國府清客相公及賈政同爲之噴飯也。)

吴其濬植物名實圖考壹貳隰草類「牛尾蒿」條略曰:

詩經「取蕭祭脂」。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蕭荻,今人所謂荻蒿者,是也。按爾雅蕭荻,郭注即蒿。李時珍本草綱目以陸疏苹爲牛尾蒿。與今本不同。

同書壹肆同類「蘆」條云:

夢溪筆談以爲蘆葦是一物。藥中宜用蘆,無用荻理。然今江南之荻,通呼爲蘆,俗方殆無别也。

此條下附毛晉詩疏廣要云:

雩婁農曰,强脆而心實者爲荻,柔纖而中虚者爲葦。澤國婦孺,瞭如菽麥。

則范菼所以不用其原來「惇哉」之字,而改稱「野苹」者,蓋以「苹」與「菼」有類似之處,遂取此稱,藉資掩飾歟?但斯乃昔人取義於經典訓詁而改易其稱謂。吾人今日自不必就植物分類之科學以討論此問題也。至董氏所言其兄「澹人」,或是烏程縣志范璨傳所謂「(璨)既貴顯,讓宅於從父兄弟」之兄弟所出者。今俱難考知,姑附記於此,以供談助。

今得見嘉慶二十二年丁丑重刊織雲樓合刻中陳長生繪聲閣續集有「喜蓉洲甥至京,有懷亡姊感賦」一題,(此集流傳甚少,陳文述當亦未得見,否則其詠繪影閣詩,自不致有「壻遇赦歸,未至家而□□死」之誤也。)則端生之子字「蓉洲」無疑。據西泠閨詠「繪聲閣詠家秋穀」七律中「香車桂嶺青山暮,畫舫蓮莊碧浪遥」一聯,「桂嶺」自指桂林,「蓮莊」與「畫舫」「碧浪」連文,則是指湖州府歸安縣之蓮花莊。考乾隆修湖州府志捌古蹟門歸安縣「蓮花莊」條云:

蓮花莊在府治東南,縣學南。縣志:元趙子昂别業。四面陂水環繞,水中多蓮,絶爲幽勝。

此條下引明釋宗泐詩云:

洲渚緑縈迴,芙蓉面面開。

及朱長春詩云:

城傍秋水古横塘,四面蓮花學士莊。

寅恪案,趙松雪之蓮花莊建築於陂水環繞之地,其地必是高出陂水,即所謂洲渚者。(「蓮花」與「芙蓉」同義。古之所謂芙蓉,即荷花。鄭善果所謂「六郎面似蓮花」與白香山長恨歌「芙蓉如面」等語,皆可爲證,而非石頭記「芙蓉女兒誄」之木芙蓉也。)然則「蓉洲」之稱,殆由於此,所以表示仰慕鄉里先賢之意也。

據上文所論,知塏爲菼之少子。「塏」字之訓,依左傳昭公三年「初,齊景公欲更晏子之宅」條「請更諸爽塏者」句,杜預注云:

爽,明。塏,燥。

孔穎達正義云:

塏,高地,故爲燥。

由是言之,趙松雪之蓮花莊,建築於陂水中高出於陂水之洲渚上。端生之子既字蓉洲,與其名爲塏,實相關聯。若鄙説不誤,益可證科場案中之范菼,即范璨之子也。兹更有可言者,范璨之年齡雖高於陳兆崙,但陳氏稱范氏爲「前輩」,乃就登科先後次第而言,非世俗口語所謂「前輩」「晚輩」之義。若真爲世俗口語之「前輩」,則在近代文言應稱爲「父執行」,或「某丈」。試舉最近人稱謂之一例。如文廷式雲起軒詞中稱李盛鐸爲「前輩」。因李氏爲光緒十五年己丑科第一甲第二名進士,而文氏爲光緒十六年庚寅科第一甲第二名進士。可證「前輩」之稱乃登科次第,非年齡高下也。憶昔清宣統間,王闓運以舉人賜翰林院檢討,同時名醫徐景明博士亦賜牙科進士。湘綺戲作七律解嘲,其一聯云:

已無齒録稱前輩,賴有牙科步後塵。

蓋清室已於光緒季年停止科舉,更無同年録之刊刻,故湘綺有「已無齒録」之言也。

又端生雖屢次由湖州歸寧其父於杭州,但其臨逝之前,得聞范菼將由伊犂赦還,必與其子蓉洲在湖州家中坐待,自不留滯杭州,以俟其夫之至。蓋范菼既有房宅在南潯,歸後當有祭掃父墓之事。且范菼赦回時,玉敦已死,菼絶不先返杭州與端生會見無疑。至於玉敦妾施氏可能成爲繼室一點,則既無文獻可徵,且「扶正」之事,雖偶有之,然以紫竹山房理法謹嚴之家庭,應遵奉齊桓公葵丘之盟「毋以妾爲妻」之條文可知也。(見穀梁傳僖公九年及孟子告子章下。)

繪聲閣續稿「哭春田大姊」二首之一「捧到鄉書意轉驚」句與同書「喜蓉洲甥至京,有懷亡姊感賦」詩「話到鄉關倍黯然」句之「鄉」及「鄉關」,究何確指?今據繪聲閣初稿「寄懷春田家姊」七律云:

白蓮橋畔西風冷,紅蓼灘前夕照多。

慈壽堂文鈔肆「竹墩村記」略云:

去(湖州)郡城定勝門三十里弱,有村曰竹墩者,吾沈氏家焉。記水道曰白蓮池。南港東流之所蓄也。記橋曰雙小橋。一在白蓮池西,一在白蓮池東。皆木。

光緒修歸安縣志捌古蹟門「紅蓼汀」條引康熙縣志云:

在白蘋洲對岸。宋汪藻有調小重山詞詠紅蓼汀。

等材料,可知端生夫家范氏與長生夫家葉氏,同在湖州。夫浙江一省,同時竟有兩范菼,豈不與舊戲劇中五花洞碧波仙子等,同一神話歟?然則此一奇案,恐包龍圖再生,亦難解決矣。鄙意就吾國昔日士大夫階級之婚姻條件言之,端生與秋塘兩家,既非孔李交遊之舊,林薛姑姨之親;又無綵樓抛球之緣,元夕觀燈之遇。今論者竟爲之强牽紅絲,使成嘉耦,以效法喬太守之亂點鴛鴦譜,豈不異哉!豈不異哉!

關於范菼科場獲罪一案,尚有可疑者。觀乾隆四十五年東閣大學士兼刑部事務英廉等所上刑部題本略云:

嗣陳七復見孫三、王五,各給銀七兩五錢,言定在場内傳遞文字。陳七又恐孫三、王五與范菼等素未熟識,恐場中傳遞錯誤,當令范菼等於衣襟上各掛小紅包爲記,令孫三、王五暗中認識,記明伊等所坐號舍,以便傳遞。入場後,華振聲(等)所作各卷,係王五潛往接收,轉交孫三懷藏,於(八月)初九日夜四更時,正在找尋范菼等號口交遞,當被查獲。查陳七因身充謄録,冀圖重謝,輒包攬多人,雇替作文,轉輾説合,接受過付共銀一百二十餘兩。復敢有心將雇倩在場三人,隱匿不吐,欲令出場逸逃,實屬目無法紀。陳七應情實。

又觀雍正修大清會典柒貳禮部壹陸貢舉壹科舉通例云:

諸士領卷尋號時,有在號外停立者,登時扶送監臨詰問。坐定出題,簾外員役不許私入號房,傳送茶湯

然則范菼似一不善作四書義及試帖詩之人,與上引陳端生於再生緣中自述其夫之語,殊爲不合。鄙意陳七狡猾多謀,既「敢有心將雇倩在場三人,隱匿不吐,欲令出場逸逃」,或者孫三、王五被查獲時,適在范菼號口,因隨意誣指其「雇替作文」,(寅恪前以爲菼因代人作文得罪。今見陳七口供,自應更正。)藉以搪塞拷問者之刑逼,並爲另一雇替之人開脱。果爾,范菼乃替死鬼,即陳文述所謂「爲人牽累」者歟?

復次,陳七在此案中爲主犯,僅以行第稱,而不直書其名。蓋此人真名若暴露,則與當朝顯要,主事及考官等牽連,故特爲隱諱。(此點可參沈垚落帆樓文集拾簡札摭存下「與吴半峯汝雯」所云:「北闈中式者,多半是關節。十八名以鈔襲成文被革,其實取中亦是關節。主司本屬房老改,不改,而後被御史糾也。此時風氣,無勢力者,竟可不必應試。本年順天科場之弊,發覺者特百分之一二,且其尤小小者耳。以有宰相子不入場而中式之事,故發覺者概從輕比。蒙蔽二字,至斯爲極,無勢力者,尚求進取耶?」沈氏作此書時,爲道光二十年庚子,距乾隆四十五年科場案,適爲甲子一周。可見順天鄉試積弊並未稍減。及至咸豐八年戊午順天鄉試,嚴懲主事官柏葰等之後,其弊始革矣。)即此一端,亦可以推知此案口供,必非完全真實也。至范菼善作詩,而不善作八股文之説,則殊不然。檢嘉慶修大清會典事例貳伍禮部門乾隆二十二年條云:

本年欽奉諭旨,會試二場表文,改用五言八韻唐律一首。剔釐科場舊習,務收實效。至將來各省士子,甫登賢書,即應會試。中式後,例應朝考。若非預先於鄉試時,一體用詩,垂爲定制,恐諸士子會試中式後,仍未能遽合程式。應自乾隆(二十四年)己卯科鄉試爲始,於第二場經文之外,加試五言八韻唐律一首。

同書同卷乾隆四十七年條云:

又議定二場排律一首,移置頭場試藝後。其性理論一道,移置二場經文後。

可知自乾隆二十四年己卯以後,八股文與試帖詩同一重要。故應試之舉子,無不殫竭心力,專攻此二體之詩文。今通行本一百二十回之石頭記,爲乾隆嘉慶間人所糅合而成者。書中試帖體之詩頗多,蓋由於此。總之,即使范菼善於作詩,而不精通舉子業,如沈氏「范太學傳」所言者,亦恐不至於冒大危險,倩人代作也。

兹有可附論者,乾隆四十七年,議定將二場排律詩移置頭場試藝後。故兒女英雄傳作者文康,於第叁伍回「安公子占桂苑先聲」中,述安龍媒以備卷得代,錯用官韻之馬簣山中式第陸名舉人。此事實暗指同治三年甲子順天鄉試,而非雍正年間科場規則也。

復次,今得見繪聲閣初稿「與序堂弟泛舟西湖」,「將歸吴興,呈春田家姊並留贈汪嗣徽夫人」,「寄懷春田家姊」及繪聲閣續稿「哭春田大姊」等題,始知范菼實以嘉慶元年授受大典恩赦獲歸。前所論范菼獲歸之年有二,而以乾隆五十五年獲歸爲較可能。既得此新證,自應更正。

至乾隆四十五年九月二十五日刑部題本所云:

陳七又因曾與鑲黄旗滿洲筆帖式恒泰、春泰弟兄抄寫書籍,彼此熟識。

又略云:

不能禁約子弟之翰林院侍講勒善(等)革職。

等語,似此勒善與耆獻類徵初編叁叁貳將帥門所載清國史館本傳初名勒善之勒福,非爲一人。但此傳乾隆五十八年以前之事蹟,全不記載。又於道光十五年引見時,更名勒福,並中華書局印清史列傳中,不見勒福傳諸端,恐有所避忌,不能無疑。姑識於此,以待更考。

李桓國朝耆獻類徵初編壹肆貳郎署肆儲大文撰汪森墓誌銘附錢載撰汪孟鋗墓誌銘略云:

考上堉,歷官大理府知府。妣祝氏。大理四子,君其長也。雍正乙卯爲娶婦。蓋大理惟及爲冢子娶婦,其諸子女皆君於父没後爲弟昏,而嫁其妹者也。乾隆元年丙辰君年十六,侍母從父官盛京,入官京師。(六年)辛酉母没,君扶柩攜弟歸里,卜壤葬母於海鹽山茶花漾之原。(十年)乙丑大理出守,遣家歸。(十一年)丙寅大理卒於官,君奔迎柩歸,合葬於新阡。

寅恪案,汪上堉雖其本缺爲雲南省大理府知府,然亦有調署雲南省首府雲南府之可能。如乾隆三十五年陸燿原任登州府知府,三十六年調山東省首府濟南府知府,即是其例。依此言之,雲南省志職官門雲南府知府欄,列汪上堉之名,並非僞傳,亦未可知也。

又端生之母汪氏,是否嫡出,抑或庶出,未能考知。假使爲庶出,則汪氏有隨其生母侍其父汪上堉往雲南之可能,如兒女英雄傳第貳回「沐皇恩特受河工令」略云:

(安)老爺開口先向着太太説道:「太太,如今咱們要作外任了。」又聽老爺往下説道:「我的主意打算暫且不帶家眷。到了明秋,我再打發人來接家眷不遲。第一件心事,明年八月鄉試,玉格務必教他去觀觀場。」太太説:「老爺纔説的一個人兒先去的話,還得商量商量。萬一得了缺,或者署事,有了衙門,老爺難道天天在家不成。别的慢講,這顆印是個要緊的。衙門裏要不分出個内外來,斷乎使不得。」老爺説:「何嘗不是呢?我也不是没想到這裏,但是玉格此番鄉試,是斷不能不留京的。既留下他,不能不留下太太照管他。這是相因而至的事情,可有甚麽法兒呢?」公子便説道:「請父母只管同去,把我留在家裏。」老爺明決料着自己一人前去,有多少不便,便向太太道:「譬如咱們早在外任,如今從外打發他進京鄉試,難道我合太太還能跟着他不成?」太太聽了,便向老爺説道:「老爺主見自然不錯,就這樣定規了罷。」

寅恪案,清國子監題名碑乾隆十三年戊辰科會試,則其前一年,即乾隆十二年丁卯有鄉試。汪上堉不令其子孟鋗於乾隆十年,隨己身同赴雲南,而遣家歸秀水,蓋欲孟鋗留居故里,預備應乾隆十二年丁卯科浙江鄉試。此點與安老爺不令安公子隨己身赴淮安,而令其留京應順天鄉試者相同。又安老爺此時不過一候補河工令,尚未得實缺,或署事。但安太太必欲分出個内外,以保管官印。據國朝耆獻類徵貳叁貳沈大成代撰汪上堉墓誌銘略云:

配祝氏,封宜人,前卒。子孟鋗、仲鈖、季鏗。其簉所生則彝銘也。

紫竹山房文集壹伍「顯考臯亭府君行述」略云:

府君終于乾隆八年三月二十四日寅時。孫六人。長玉萬,聘吴氏,雲州知州、現任大名府同知日省公第五女。次玉敦,聘汪氏,現任刑部河南司郎中起巖公次女。

同書同卷「顯妣沈太宜人行述」略云:

先慈終於乾隆戊辰年(十三年)六月二十四日巳時。孫男六人。玉萬太學生,娶吴氏,原任大名府同知日省公第五女。玉敦錢塘學附生,聘汪氏,原任刑部河南司郎中、雲南大理府知府起巖公女。

同書同卷「冢婦吴氏行略」略云:

(乾隆十五年)庚午秋,玉萬暨次兒玉敦,忝與鄉薦。明年正月長孫女端兒生。次子婦出也。

則是端生母汪氏,乃上堉次女。嫡配或簉室所生,固難決定,但例以安老爺以候補河工令之資格往淮安,安太太因安老爺無側室,故須親身隨往,以分内外。何況上堉乃實缺知府,當時由北京赴雲南,較由北京赴淮安,交通更困難。上堉嫡配祝氏,雖已前卒,往大理前,又遣孟鋗歸里,似仍須攜帶少數眷屬同行。苟欲攜眷屬同行,則此眷屬必是彝銘之母。端生之母汪氏,既是上堉次女,頗有爲彝銘同母姊之可能。依上引材料綜合推計,端生之母汪氏,果隨父母往雲南,其時年齡當在十歲以上。以十歲以上之女子,自然熟悉滇省之地理風俗狀況,故後來可以轉告再生緣之作者。所可笑者,沈大成代撰之汪上堉墓誌銘,絶不提及上堉有二女。若非陳句山尚有男女平等之觀念,其著作關於婦女方面,亦詳載記,否則此一代才女之母,竟成西游記第壹回「靈根育孕源流出」由石卵迸裂而出之孫悟空矣。呵呵!

或有執石頭記述賈政放學差及任江西糧道,王夫人、趙姨娘、周姨娘皆不隨往以相難。鄙意石頭記中,不合事理者頗多,如晴雯所補之孔雀毛裘,乃謂出自俄羅斯國之類。若更證以才女戴蘋南隨其翁趙老學究赴江西學政之任,旋没於任所一事,尤爲實例實據。足見兒女英雄傳所言,非憑虚臆造者也。

戴蘋南「織素圖次韻」三首之一「絶勝崔徽傳裏人」句中之「崔徽」,宋元人詩詞用此典者頗多,兹舉數例於下,以見一斑。

蘇文忠公詩合注壹伍「和趙郎中見戲」二首之一「空唱崔徽上白樓」句下王注云:

(趙)堯卿(夔)曰,裴欽中以興元幕使河中,與徽相從者累月,欽中使罷,徽不能從,情懷怨抑。後數月,東川幕白知退(行簡)將自河中歸,徽乃託人寫真,因捧書謂知退曰,爲妾謂裴郎,崔徽一旦不及卷中人,徽且爲郎死矣!明日遂疾,發狂。元稹爲作崔徽歌以敍其事。

又施武子宿注云:

張君房麗情集元微之崔徽傳云,蒲女也。裴敬中使蒲,徽一見動情,不能忍。敬中使回,徽以不能從爲恨,久之成疾,寫真以寄裴。世有伊州曲,蓋採其歌成之也。

同書貳捌「章質夫寄惠崔徽真」題下施注云:

元微之作崔徽歌,世有伊州曲,蓋採其歌成之也。

楊廉夫維楨鐵厓三種之一鐵厓逸編注捌續集二十首之七「照畫」云:

畫得崔徽卷裏人,菱花秋水脱真真。只今顔色渾非舊,燒藥幧頭過一春。

史邦卿達祖梅溪詞三姝媚云:

記取崔徽模樣,歸來暗寫。

許彦周顗彦周詩話云:

詩人寫人物,態度至不可移易。元微之李娃行云,髻鬟峨峨高一尺,門前立地看春風。此定爲娼婦。

寅恪案,鐵厓「畫得崔徽卷裏人」句,出自「崔徽一旦不及卷中人」之語。戴蘋南「絶勝崔徽傳裏人」句,亦與鐵厓同用一典。故句中之「傳」字,似當作「卷」,而非用蘇詩施注所引之麗情集「崔徽傳」之「傳」。不過蘋南更承用鐵厓此句耳。蓋蘋南學問實由其父璐處得來。至若其八股名家之阿翁趙佑,必不許子婦閲讀此類雜書也。

又唐人小説例以二人合成之。一人用散文作傳,一人以歌行詠其事。如陳鴻作長恨歌傳,白居易作長恨歌。元稹作鶯鶯傳,李紳作鶯鶯歌。白行簡作李娃傳,元稹作李娃行。白行簡作崔徽傳,元稹作崔徽歌。此唐代小説體例之原則也。(可參拙著元白詩箋證稿第壹章「長恨歌」。)其言元微之作崔徽傳者,當是行文偶誤,不足爲據。至若韓愈作「石鼎聯句」,(見全唐詩第壹壹函聯句肆韓愈。)則以散文與歌詩不能分割,故一人兼爲之。此乃變例,不可執以概全部唐人小説之體裁也。

兹别有可注意者,許彦周謂元微之「髻鬟峨峨高一尺」句,乃寫當時婦女頭髮之形態,可供研究唐代社會史者之參考。然則當日所謂時髦婦女之髮型,有類今日所謂原子爆炸式,或無常式耶?寅恪曾游歷海外東西洋諸國,所見當時所詫爲奇異者,數十年後,亦已認爲通常,不足爲怪矣。斯則關於風氣之轉變,特舉以告讀司馬彪續漢書五行志述「服妖」諸條之君子。又三益堂再生緣原本刻於道光元年。是「元」字非「九」字之誤,應據以改正。但「花甲」即六十歲。五十一歲可言「開六秩」,而梁德繩以「近花甲」爲言,未免有語病。若易「嗟我年將近花甲」爲「嗟我今年開六秩」,則更妥適,不至令人疑惑耳。(此點可參白氏文集叁柒「喜老自嘲」詩末二句「行開第八秩,可謂盡天年」原注「時俗謂七十已上爲開第八秩」之語。)

又陳文述西泠閨詠壹伍「繪影閣詠家□□」詩「苦將夏簟冬釭怨」句,乃用文選壹陸江文通「别賦」中「夏簟清兮晝不暮,冬釭凝兮夜何長」之典,與此詩第貳句「别緒年年悵女牛」相應。今刻本「釭」誤作「缸」,不可從。

論再生緣校補記後序

論再生緣一文乃頽齡戲筆,疏誤可笑。然傳播中外,議論紛紜。因而發見新材料,有爲前所未知者,自應補正。兹輯爲一編,附載簡末,亦可别行。至於原文,悉仍其舊,不復改易,蓋以存著作之初旨也。噫!所南心史,固非吴井之藏。孫盛陽秋,同是遼東之本。點佛弟之額粉,久已先乾。裹王娘之脚條,長則更臭。知我罪我,請俟來世。

一九六四年歲次甲辰十一月十八日文盲叟陳寅恪識於廣州金明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