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菲利普升入了六年级,可是他如今实在讨厌上课,由于已失去抱负,不管学好学坏,他都无所谓。清晨醒过来,他心情沉重,因为又得熬过沉闷、无聊的一天。由于事事听任安排,他也懒得做事。学校的各种限制使他恼火,并不是因为它们不合理,而是因为它们是清规戒律,他渴望自由。他厌倦重复做那些已懂得的东西,也厌倦教师为照顾愚钝的学生反复强调自己一开始就懂得的那些内容。
珀金斯先生的课,学不学都随你的便。他既热心又心不在焉。六年级教室是已修建的古修道院的一部分。有一个哥特式的窗子,菲利普把它画了一遍又一遍,借以消磨时间。有时他来劲儿了,便画起大教室的主塔楼或通往教堂围地的过道。他有画画的癖好。路易莎伯母年轻时画过水彩画。她有好几本画册,里面画的都是教堂、古桥以及逼真的农舍素描。这些素描常常在牧师住宅的茶会中被拿出来供人观赏。有一次她赠送他一盒颜料,作为圣诞节礼物。他学画是从临摹她的水彩画开始的。他临摹得比别人预料的都要好。不久他便开始构思一些简单的画。凯里太太鼓励他学画。因为这是防止他调皮捣蛋的一个好办法,往后,这些素描还可以拿去义卖展销呢!其中有两三幅还装入镜框,挂在自己寝室。
一天,上午的课刚结束,菲利普正懒洋洋地走出教室,珀金斯先生喊住他。
“凯里,我有话要对你说。”
菲利普等着。珀金斯先生一边用纤细的手指捋着胡子,一边望着菲利普,好像在考虑自己所要说的话。
“凯里,你究竟怎么回事?”他猝然问道。
菲利普红着脸,很快地望了他一眼。现在他已摸透了校长的脾气,也不回答,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近来我对你的表现很不满意,懒懒散散,心不在焉,对功课毫无兴趣,一直马马虎虎,敷衍了事。”
“我很抱歉,先生。”菲利普说。
“你要说的就只这么一句话吗?”
菲利普不高兴地低下头来。他怎么能回答说他烦得要命呢?
“你明白,这学期你的学业不是走上坡路,而是走下坡路。我不会给你一份好成绩单的。”
菲利普想,如果校长知道家里如何对待那份成绩单的话,该有何感想。成绩单是早餐时到的,凯里先生不关心地瞟了一眼,便把它递给菲利普。
“这是你的成绩单,你最好看看上面写些什么。”他说,一面用手指翻着一本旧书目录的封皮。
菲利普看了看成绩单。
“成绩好吗?”路易莎伯母问。
“不如我实际该得的那样好。”菲利普微笑着回答,把成绩单递给她。
“待会儿我戴上眼镜再看。”她说。
可是早饭后,玛丽·安进来说肉商来了。伯母通常会将它给忘了。
珀金斯先生接着说:“我对你感到失望。我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知道假如你愿意的话,是完全可以搞出一些成绩来的,可是你好像再也不想努力了。本来我打算下学期让你当班长。现在,我想最好等等再说。”
菲利普脸红了。想起自己会落选,他有点儿不服气,双唇紧闭。
“此外,你现在必须开始考虑奖学金的问题。除非你现在发奋苦干,否则,你什么也得不到。”
菲利普被这一顿训斥激怒了。他既生校长的气,也生自己的气。
“我不想上牛津大学了。”他说。
“为什么不呢?我认为你是打算当牧师的。”
“我已经改变主意了。”
“为什么?”
菲利普没有回答。珀金斯先生还是保持原来的古怪姿势,宛若佩鲁吉诺[13]的画中人。他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捋胡子,眼睛打量着菲利普,好像要看出他的心思似的,然后,突然对菲利普说他可以走了。
显然,他是不满意的,因为一星期后的一个晚上,菲利普到他书房交作业时,珀金斯先生又恢复前次的话题。但这一次他采取不同的方法:他不是以校长的身份来和学生谈话,而是以人与人的平等关系来谈话。他现在关心的既不是菲利普的功课差,也不是他在劲敌面前没有多少机会获得进牛津大学所必需的奖学金,而是更重要的问题:菲利普竟改变了今后的生活目的。珀金斯先生决心使他重新燃起当牧师的热情,他极为巧妙地在菲利普的感情上下功夫,这样做工作容易些,因为珀金斯先生本人也动了感情。菲利普主意的改变使珀金斯非常苦恼。他确实认为菲利普莫名其妙地抛弃了获得人生幸福的机会。他的话是很有说服力的。菲利普很容易为别人的情感所打动,尽管表面上很平静——除了他的脸迅速地红一下之外,几乎很少显露自己的感情。这部分是由于他的天性,另一部分由于这几年在学校里养成的习惯。这时,菲利普深深地被校长的话打动了。他感激校长的关心,却觉得自己的行为致使校长忧虑,良心上深感不安。珀金斯先生要考虑全校的事务,竟然还为他操心,这太令人受宠若惊了。但同时,他自己却又判若两人似的站在校长身边,身不由己地死命坚持这两个字:“我不!我不!我不!”
他觉得自己支撑不住了,对自身的虚弱无能为力,就像一只落在盛满水的脸盆里的空瓶子,水正在不断地往瓶子里灌。他咬紧牙关,一遍遍地对自己重复着这两个字:
“我不!我不!我不!”
最后,珀金斯先生把一只手搁在菲利普肩上。
“我不想左右你,”他说,“你应该自己拿定主意。祈求全能的上帝帮助你,指引你吧!”
菲利普从校长屋里出来,天正下着蒙蒙细雨。他在通往教堂围地的拱道里行走。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也听不到榆树上白嘴鸦的叫声,他慢腾腾地走着,感到浑身发热,细雨打在他身上,他感到很舒服,他回味着珀金斯先生所说的话。如今既然已从个性的狂热中解脱出来,头脑就变得冷静了。谢天谢天,他总算没有让步。
朦胧中,他隐约看到大教堂庞大的轮廓,现在他讨厌它了,因为他不得不去参加冗长而讨厌的礼拜仪式。圣歌一唱起来就没完没了。演唱时,你只好百无聊赖地站着。你根本听不到单调、低沉的布道。你不得不安静地坐着,要想舒展一下四肢,只好扭动身子。接着,菲利普想起在布莱克斯特伯尔的每星期天的两次礼拜。教堂很冷,空荡荡的,处处可闻到浆过的衣服和润发香脂的气味。副牧师做一次布道,伯父做一次布道。菲利普长大后,开始了解伯父的为人。菲利普是个直率的、不容异说的人,他不理解一个人竟可以作为牧师虔诚地讲一套大道理,却不能落实在行动上,这种言行不一的欺骗行为引起了他的义愤。伯父是个软弱、自私的人。他的主要愿望是省去麻烦。
珀金斯先生为他描绘了一幅侍奉上帝的美好的生活图景。菲利普知道他家乡东英格兰一隅的牧师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离布莱克斯特伯尔不远的怀特斯通教区有一位牧师,他是单身汉,为了找点事干,最近竟开始务农了。地方报经常报道他在郡法院不是跟这个就是跟那个打官司,不是农业工人控告他拒不发工资,就是他指控商人骗取钱财。风传他让自己的牛挨饿,人们议论纷纷,说要对他采取某种一致的行动。另外还有一位弗尼教区的牧师,他蓄着大胡子,体形优美。由于忍受不了他的残忍,妻子不得不离开他。她对左邻右舍诉说了有关他的种种不道德的事。沿海小村庄苏尔勒的牧师,每天晚上都可以看到他在离牧师住宅一箭之遥的酒馆里;而那儿的教会执事曾向凯里先生求教,除了农民或渔夫外,他们再找不到可以商量的人。漫漫冬夜,寒风凄厉地从光秃秃的树上呼啸而过,周围除了一片荒凉的、清一色的犁过的田野外,什么也看不见。这里处处贫穷,像样的工作极少。对于性格上的种种怪癖,他们都任其发展,不受任何约束,他们变得心胸狭窄和脾气古怪。这一切菲利普了如指掌。然而由于他年轻、偏狭,对此一点儿也不能原谅。他一想起要过这样的生活就不寒而栗,他要闯出去见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