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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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一年过去了,菲利普来这所学校时,教师们都各安其位,谁也没有辞职。不管他们怎样顽固地阻拦,学校还是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虽然,一点儿也不因为他们表面赞成新校长的思想而更容易对付些。级任教师仍然教低年级的法语课,但是新近又来了一位获得海德堡大学语言学博士学位的教师。他曾在法国大学预科教了三年,现在教高年级的法语课,并向不愿意学希腊语而想学德语的任何人授课。学校还聘请了一名数学老师,让他教授系统的数学,这在以前被认为是大可不必的。这两位新教师都尚未被委任圣职。这是一场真正的变革,当这两位新教师刚来时,老教师都不信任他们,实验室建起来了,还开设了军事课程。他们都说学校的性质正在改变。天知道珀金斯那不整洁的脑袋瓜儿还会想出什么新花样。就公学而言,这所学校的规模并不大,至多有两百名寄宿生,而且,也很难再扩大了,因为它紧挨着大教堂。教堂围地除了有一幢房子是部分教师住外,其余的都是教堂的牧师占着,再也没有盖房子的地方了。可是珀金斯先生精心地设计出一个可以得到足够的空地,使学校现在的规模扩大一倍的计划。他想吸引伦敦的孩子来上学。他认为,让他们接触肯特郡的孩子有好处。这样,才能使乡下的孩子脑子开窍。

“这违背我们的传统,”“叹气”听了珀金斯先生的提议后说,“我们已竭力避免来自伦敦的孩子的坏影响。”

“胡说八道!”珀金斯先生说。

先前,还从没有一个人说过这位级任老师胡说的,他正考虑辛辣地回敬他一句,含沙射影地插进一些袜子内衣之类的难听的话,这时,珀金斯冲动粗暴地攻击了他。

“围地那幢房子——只要你结了婚,我便叫牧师会加高两层,我们可用这些房间来做宿舍和书房,你妻子还可以照料你。”

这位上了年纪的牧师气得直喘粗气。他为什么要结婚呢?他五十七岁了,总不能五十七岁还结婚呀!他不能到这把年纪再来成家呀!他不想结婚。假如只有结婚和乡下生活两者供他选择的话,那他宁愿辞职。他现在需要的是平静。

“我不想结婚。”他说。

珀金斯用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睛看着他。要是他的眼睛俏皮地闪烁着,可怜的“叹气”也觉察不出的。

“太遗憾了!你难道就不能听我的劝告结婚吗?这样,我向教长和牧师会提出加高、重建你们的房子时就更有理由了。”

然而,珀金斯最不受欢迎的革新还是他采取的那套偶尔与别的教师换班上课的方法。他是当作一种恩惠来请求的。然而,毕竟这种恩惠是拒绝不得的。正如“柏油”也就是特纳先生所说的,这样双方都有失体统。珀金斯从不事先通知,做完早祷后,常突然对一位教师说:

“你今天十一点替我上六年级的课,我想你不介意吧?我们对换一下,好吗?”

他们不知道其他学校是否也经常这么做,可是,在坎特伯雷当然是前所未有的。其结果是莫名其妙的。第一个牺牲品是特纳先生,他把换课的消息透露给他那个班的学生说校长那天要给他们上拉丁文,同时,借口学生可以向校长提一两个问题,以免到时候出洋相、闹笑话,于是用历史课最后一刻钟,向他们解释了当天规定要学的古罗马历史学家李维[8]的一段文章。可是,当他重返自己班上,看到珀金斯的登分记录,不觉大为吃惊。那年级两个拔尖的学生似乎考得很糟,而其他原来成绩不怎么突出的学生却获得了满分。当他问班上最聪明的学生埃尔德雷奇究竟是怎么回事时,孩子绷着脸回答说:“珀金斯没有给我们做什么解释。他要我谈谈我所知道的戈登将军[9]。”

特纳先生惊奇地盯着他。孩子们显然觉得受了委屈,特纳先生不禁也同样感到愤愤不平。他也看不出戈登将军和古罗马历史学家有何相干。后来,他向校长做了无把握的追问。

“埃尔德雷奇很为难,因为你要他谈谈他所知道的戈登将军。”他故作欢颜地对校长说。

珀金斯哈哈大笑。

“我发现他们都已学到盖约·格拉古[10]的土地法,所以,我想知道他们是否了解爱尔兰的土地纠纷。谁知他们对爱尔兰的了解,仅仅是知道都柏林位于菲利普河畔。因此,我又问,他们是否听说过戈登将军。”

新校长对普通常识怀有特别爱好这一可怕的事实被披露出来了。他怀疑目前采取死记硬背的方法应付各学科的考试是否有用。他注重的是普通常识。

“叹气”一月比一月忧虑,老是担心珀金斯要他确定个结婚的日期。他不喜欢校长对古典文学采取的态度。毫无疑问,珀金斯先生是个优秀的学者。他正在撰写一部很符合传统的论著——关于拉丁文学谱系的论文。可是他若无其事地谈起古典文学,好像是无关紧要的消遣,犹如闲暇玩台球似的,不当作一回事。三年级中班教师“水枪”的脾气一天比一天差。

菲利普进校时正被安排在他那个班。这位B.B.戈登牧师是个生来不适合当教师的人:他缺乏耐心,脾气暴躁,再加上没有人过问他的教学,面对的又只是些年幼的学生,他早已失去自制力了。他上课往往以大发雷霆开始,以勃然大怒结束。他中等身材、体形肥胖。淡茶色的头发剪得很短,现在已渐渐灰白,嘴唇上蓄着又短又硬的小胡子,五官模糊不清,一张大脸盘儿上长着一双蓝色的小眼睛,脸色通常是红的,可是一发怒便呈猪肝色,他的指甲被咬到了指甲肉。当某个学生战战兢兢地解释课文时,他常常坐在桌旁啃指甲,气得浑身发抖,怒气耗去他的精力。风闻他有过许多虐待学生的粗暴行为,但也许这些传说言过其实。两年前听说有位家长扬言要告他,学校闹了一场风波。他拿一本书狠命地打一个名叫沃尔特斯的孩子的耳光,致使他听力受影响,这孩子只好离开学校。孩子的父亲住在坎特伯雷,全市居民都对此义愤填膺,地方报纸也报道了这件事。可是沃尔特斯先生只是个酿酒商。因此,对他的同情发生分歧。班上的其他学生虽然也讨厌这位教师,却袒护他,什么原因只有他们自己最清楚。并且,为了表示对外界社会干预学校事务的愤怒,他们对尚在学校念书的沃尔特斯的弟弟进行百般刁难。但戈登先生侥幸免于被赶到乡下住。此后他再也不敢揍学生了。教师允许打学生手心的权利也随之取消了。“水枪”也不能再用藤条鞭打讲台以发泄自己的愤怒了。现在,他充其量不过抓住孩子的肩膀摇摇。但他仍然让调皮捣蛋的孩子伸出一只手臂站上十分钟到半个钟头。他骂起学生来,其粗暴程度依然不减当年。

对于菲利普这样腼腆的孩子,再也找不到比“水枪”更不称职的老师了。他这次进皇家公学,比第一次进沃森先生的学校时胆子大点了。他认识许多过去在预备学校的同学。他觉得自己长大了,并且本能地意识到,越在人数众多的同学中间,他的残疾越不那么引人注目。可是从第一天起,戈登先生就把他吓坏了。这位老师善于辨认出哪些学生怕他,似乎也因为这一理由而特别不喜欢菲利普。菲利普一向喜欢上课,可如今上课却诚惶诚恐的。他宁愿呆呆地静坐着,也不愿冒险做出错误的回答而激起教师的一阵臭骂。轮到他站起来解释课文时,他提心吊胆,吓得脸色煞白,唯一快乐的时刻只是当校长到这个班上课的时候。他能投校长对普通常识之所好;他读过各种离奇古怪的与自己的年龄不相称的书籍。珀金斯先生常常就一个问题在班上问了一轮后没有人能答得上时,微笑着把菲利普叫起来。这一笑使菲利普心里乐滋滋的。

“来,凯里,你告诉他们吧!”

他在这种场合获得的好成绩,更增加了戈登先生的气愤。有一天轮到菲利普翻译,戈登先生坐在那儿,怒目注视着菲利普,狠狠地咬着大拇指,情绪很不妙。菲利普开始低声解释。

“别在嘴里咕噜。”老师嚷道。

菲利普的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

“说下去!说下去!说下去!”

他的吼声一声比一声响。结果,菲利普本来懂得的也被吓忘了。他茫然地盯着书。戈登先生开始喘着粗气。

“你要是不懂,为什么不说一声?你到底懂不懂?上回你听过这些解释没有?为什么不说话?说,你这个笨蛋,说啊!”

老师拼命抓住椅子的扶手,好像生怕自己会向菲利普扑过去似的。他们知道,先前他常掐住学生的喉咙,直到他们几乎透不过气来才松手。他额头青筋暴涨,脸色阴沉可怕。他简直是个疯子。

菲利普前天对这一段了如指掌,可现在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我不懂。”他喘着气说。

“你为什么不懂?我们逐字地解释,马上就知道你是不是真的不懂。”

菲利普默默地站着,脸色苍白,微微发抖,耷拉着脑袋,眼睛盯着课本,老师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像是打呼噜似的。

“校长说你聪明,真不知他是怎样看出来的。普通常识!”他狂笑着,“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把你放到这个班,笨蛋!”

他对这个词儿很满意,高声重复着:“笨蛋!笨蛋!瘸腿的笨蛋!”他这才觉得有点儿解恨,他看到菲利普的脸唰地红了。他叫他去取记过簿。菲利普把《恺撒》放下,默默地走出去。记过簿是个浅黑色的本子,里头记着孩子的名字及其过失。一个名字在本子上出现三次就得挨鞭子。菲利普到校长的屋子去,敲他书房门。珀金斯先生正坐在桌子旁边。

“先生,我可以拿记过簿吗?”

“喏。”珀金斯先生说,点头示意它在什么地方。

“你干了什么不该干的错事啦?”

“我不知道,先生。”

珀金斯迅速地望了他一眼,没回答,又继续他的工作。菲利普拿起本子走出书房。过几分钟下课,他又把记过簿拿回来。

“让我看一下,”校长说,“戈登先生在记过簿上说你‘粗野无礼’,这是怎么回事?”

“先生,我不知道,戈登先生说我是个瘸腿的笨蛋。”

珀金斯又看了他一眼,不知道孩子的回答是否含有讽刺意味。可是这孩子还惊魂未定。他脸色苍白,眼睛露出惊恐、痛苦的神色。珀金斯站起身,把记过簿放下来,一边拿出几张照片。

“今天早晨我的一位朋友寄给我几张雅典的照片,”他漫不经心地说,“看,这是雅典卫城。”

他开始将照片上的古迹向菲利普解释,连废墟也被他说得活灵活现。他让他看狄俄尼索斯[11]剧场,并对他解释人们按什么次序入座。从那儿极目远眺,他们如何可以看到蔚蓝色的爱琴海。然后,他突然话锋一转说:“我记得,我当时在戈登先生班上时,他常常叫我‘站柜台的吉卜赛人’。”

菲利普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些照片上,还来不及回味他这句话的意思,珀金斯先生又拿出一张萨拉米斯岛[12]的照片给他看,用指头点着当年希腊战船和波斯战船的部署,那手指上的指甲还有一小圈儿黑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