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琼萼欲回春,留赠意中人
少年游
晏殊
重阳过后,西风渐紧,庭树叶纷纷。朱阑向晓,芙蓉妖艳,特地斗芳新。
霜前月下,斜红淡蕊,明媚欲回春。莫将琼萼等闲分,留赠意中人。
“芙蓉”一词,在现代汉语中,让人最易与“出水芙蓉”联想起来。而“出水芙蓉”则是出自李白的诗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另有许多脍炙人口的诗句“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等等,不言自明,这些诗句中的芙蓉其实都指的是一种花——荷花。
然而,芙蓉却不仅是荷花的别名,同时亦是木芙蓉的简称。为了区别木芙蓉与荷花,人们又把荷花称为水芙蓉。水芙蓉盛于夏,木芙蓉却盛于秋,甚至在初冬之时还能看到倩影,而那时的水芙蓉早已残萎不堪矣。因此,木芙蓉还有一个美丽的别号——拒霜花。古人既爱水芙蓉,也从未薄待木芙蓉。
看过了水芙蓉,我们也来看一组关于木芙蓉的诗句:
新亭俯朱槛,嘉木开芙蓉。
清香晨风远,溽彩寒露浓。
潇洒出人世,低昂多异容。
尝闻色空喻,造物谁为工?
留连秋月晏,迢递来山钟。
这是柳宗元的诗。
怜君庭下木芙蓉,袅袅纤枝淡淡红。
晓吐芳心零宿露,晚摇娇影媚清风。
似含情态愁秋雨,暗减馨香借菊丛。
默饮数杯应未称,不知歌管与谁同。
这是南唐大臣徐铉的诗。
柳宗元还有一首诗,虽未在诗句中出现“芙蓉”的字样,但诗名却题作“湘岸移木芙蓉植龙兴精舍”,意谓移植木芙蓉于精舍,则精舍主人对木芙蓉的厚爱何须赘言?这首诗将花比己,比“新亭俯朱槛”一首更觉出色。诗云:
有美不自蔽,安能守孤根。
盈盈湘西岸,秋至风露繁。
丽影别寒水,秾芳委前轩。
芰荷谅难杂,反此生高原。
在柳宗元看来,木芙蓉倔强而又美丽。美丽却不自闭,敢于坚持自我,在风欺露凌之际从容怒放。而与她只有一字之差的水芙蓉荷花却没有这份傲骨,芰荷在水风中飘摇,无所适从却又随遇而安。木芙蓉却守望在高地,决不因会难于立足而迁低就微。木芙蓉、水芙蓉,你还会将她们混为一谈吗?虽仅相差一字,但在品格上、气节上,实无苟同之处。
此诗大有言外之意。明褒木芙蓉而暗贬水芙蓉。永贞革新失败,柳宗元被一贬再贬,谪居永州。处江湖之远而始终不改本色、不忘帝京,在艰苦漫长的岁月中仍保持一颗砥砺奋进之心,柳河东先生是以木芙蓉自拟。这是一首非常动人的诗。不过,也许水芙蓉会觉得有点委屈。你们这些清高自持的诗人,写诗便写诗罢了,无缘无故的,为何要编派我的不是?我水芙蓉生于水中那是天命使然,她木芙蓉长于陆地也是天命使然。怎么到了你的笔下,就成了我自甘卑微,她不肯低就了呢?这也太主观色彩了吧,公平何在?
当然,这只是开个玩笑。但对于诗人,对于感性的文学创作,主观色彩那是必须的。现在,还让我们回到晏殊的这首《少年游》。这首词,好像是接着上篇《清平乐》而来。那首词里说“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到了这首词里,却已是“重阳过后,西风渐紧,庭树叶纷纷”。由初秋转换到了深秋。初秋的风是细柔可人的,而深秋的风却是“声色俱厉”了,树叶再也不是以优美旋转的姿态坠落,而是踉踉跄跄、狼藉满地。天地间积聚着肃杀的气息,随风横扫,所向披靡。看来,词人应当后悔没有像双燕一样识时务而急退,“银屏微寒”的预兆已演变为今日的大凋零、大衰败。而这片凋零与衰败,却让他窥见了银屏的另一面,荣华的背后从来都是一言难尽,起伏升落,宛如季节交替。
吹了一夜的西风,落了一夜的寒雨,他以为,他的世界已被摧残一空。该失去的、不该失去的,都会因为这夜来的风雨而失去了存在的可能、存在的意义。然而,当他启门探看,却惊讶不已。在那凄迷的晓色中,但见一朵朵木芙蓉神态妖娆、芳姿尽展,恰如新妆初了的丽人,含情欲语、笑倚朱阑。
心为之醉,意为之倾。他消沉已久的意绪,忽又振作起来。
风起之时,木芙蓉簌簌摇响,那是她们的笑声吧!细看来,每一朵都自有特色、别有标格,花面相映,却又相互较劲儿。
“你说,我们谁更美?”他打量着她们,她们也在打量着他。有的秋波斜睨,有的矜持敛蕊,无不姿容明媚,仿佛使得三春重生。
“可惜,实在是可惜!”他不答而叹。
“何事可惜呢?”花间传来了疑问。
“你们开得太迟了,不曾占得一天的好风光。没赶上春天也便罢了,没赶上秋天也便罢了,却连初秋之尾也没能赶上。偏在这时凝芳吐艳,岂不畏秋风秋雨之威?别的花木都知避其锋锐以求自保,你们果然不怕吗?”
“有什么好怕的?”他听见那些木芙蓉朗然齐笑,“我们这些芙蓉花,不也与你们世人一样吗?有人惧冷畏寒,有人却能泰然处之。有人只在秋天看到秋风秋雨,却不知除却风雨,天高云闲、霜前月下,何遽不如春夏之景?春夏之季,你有群花陪伴,当然不会想起我们。但到此季节,可以肯定的是,我们将永不会淡出你的记忆。”
那一年,他失去了相位,一些门生故交,也因此闻风而动、行迹日疏。不久,他被贬外放。在远离京城的岁月,他的府第前不再车水马龙、宾客如云。但他仍然兴致不减,尝新酒、开绮宴,四时美景共清欢。春光飞逝、夏去秋来,他也会像往常一样,有无穷的惋惜,无限的悲叹。然而,年年芙蓉斗芳新,霜前月下,只要一看到那些明媚生动的斜红淡蕊,内心深处便会涌动起一股不可言喻的温暖与感动。
又是几年过去了,他已垂垂老矣,迁兵部尚书,封临淄公,终于被召回京师。以其年高德劭,皇帝仍以宰相之礼待之。而同时,有关他即将重登高位的消息亦已流传开来。他的府第,虽不是旧时的相府,却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气象。登门拜访者不绝于途,而那时,正值重阳过后的清秋。
“今年的芙蓉花开得真好。深红浅白,格外可爱。我们才摘得一盆新开的,您看,那花蕊上还带着鲜灵灵的露珠呢!府里一早又来了这些人,我们给宾客送去可好?簪戴在幞头上倒也雅致。”
他从盆中拣出那朵最是艳丽的芙蓉:“把她给我留下。”顿了下又说,“不,全都留下。”
“您是要送给什么人吗?”侍儿只道他别有所用。
厅堂之上,丝竹之声与喧笑之声相和相杂。有的人,只可富贵共之,却不可忧患共之。这么美的芙蓉,却只愿与他共忧患,不求与他同富贵。在他人生的低谷,芙蓉始终相随,就如那个人,无时无刻在牵念着他,也让他牵念了一生。
那个人或者不在身边,但无论隔得多远,都会听到他的心声:你就像这芙蓉,开在我生命的秋冬,让磨难不再成为磨难,更让生命因此具有特别的意义。因为你的出现,就连单调失色的秋冬也会变为明丽可喜的春天。这么美的芙蓉,只有你的心地与情意能与之相配。我怎能把她赠予那些来去无定的泛泛之交呢?只想留赠你,只愿留赠你,这才是得其所归。
“莫将琼萼等闲分,留赠意中人。”至于晏殊词的意中人,则唯有晏殊自知了。也许,那是一个他倾心恋慕的人;也许,那是一个知心合意的挚友。
那么,对于另一位喜爱木芙蓉的诗人柳宗元,这“意中人”又作何谓呢?柳宗元与刘禹锡同为永贞革新的中坚,革新失败后,又一同蒙谴。柳宗元贬于永州(今湖南零陵),刘禹锡贬于朗州(今湖南常德)。元和十年,两人同时奉召还京。“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人。”久别重逢,却并非意味着苦难的结束、新生活的开启。返京未满一月,柳宗元被贬往更偏僻的柳州(今广西境内),刘禹锡则被贬往播州(今贵州境内),比柳州更为道荒途远。柳宗元主动向朝廷提出与刘禹锡交换贬谪之地。原因是:“禹锡有母年高,今为郡蛮方,西南绝域,往复万里,如何与母偕行?如母子异方,便为永诀。吾与禹锡执友,何忍见其若是?”朝廷虽未采纳他的请求,还是将刘禹锡改贬条件要稍好一些的连州(今广东清远)。两人结伴出京,于湖南衡阳洒泪而别,各奔贬所。临别前赋诗互赠,情深义重。柳宗元《重别梦得》云:
二十年来万事同,今朝岐路忽西东。
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
刘禹锡《重答柳柳州》云:
弱冠同怀长者忧,临岐回想尽悠悠。
耦耕若便遗身老,黄发相看万事休。
平生风义,世之稀见。柳宗元在柳州时,还会像当年在湖南那样,见到“丽影别寒水,秾芳委前轩”的木芙蓉吗?如果能看到,他会不会也想摘下一朵,送给连州的刘禹锡?
“莫将琼萼等闲分,留赠意中人。”诚哉晏公,芳菲菲兮袭予。他还有一句词,我也极是喜欢“尊中绿醑意中人,花朝月夜长相见”。一个人,不仅要爱花惜花,还要懂花。今日之风俗,无花不能成欢。婚庆须送花,乔迁须送花,生日须送花,佳节须送花……送亲人、送爱侣、送朋友、送客户……可有几人深谙送花的秘诀与旨趣呢?还是不要以花为媒,逢时即赠、逢人即赠吧!如果你要送花,请亲自选取、亲写赠言,而不是,只在网上搜罗几句应题的花语,令花店代劳,随随便便地“打发”出自己的送花之意。送花,应当更温情、更浪漫一些。送花,应当更真诚、更郑重一些。
“莫将琼萼等闲分,留赠意中人。”愿以此良言,取悦天下的千花百卉与意中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