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征记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3章

昆明下着雪,雪花勇敢地直落到地上。红土地、灰校舍和那不落叶的树木,都蒙上了一层白色。天阴沉沉的,可是雪白得发亮,一切都似乎笼罩在淡淡的光里。这在昆明是很少见的。学校的大门镇静地站着,不管两侧墙壁上贴着多么令人震动的标语、墙报,它都无动于衷,又像是胸有成竹。几个学生从校门走出,不顾雪花飘扬,停下来看着墙上,雪光随着他们聚在这里。各样的标语壁报,或只是几句话,有的刚贴上去,有的已经掉了一半,带着厚厚糨糊的纸张被冷风吹得飒飒地响,好像在喊叫。

“这是你的战争!This is your war!”

这条标语最是触目惊心。是的,战争已经不是报纸上、广播里的消息,也不是头顶上的轰炸。它已经近在咫尺,就在你身边,在你床侧。敌人,荷枪实弹的敌人正在向你瞄准。

“这是你的战争!This is your war!”标语下面有一张漫画,画中有一个全副武装的年轻人正在查看手中的枪。

几个同学在漫画前站了一会儿。有人很兴奋,有人在沉思。他们走开了,在雪地上留下杂乱的脚印。又有几个人走过来了,大声议论着滇西战场的情况。一个说:“那是什么战场,根本没有场,全是原始森林。”另一个说:“不但要打日本鬼子,还要打毒蛇猛兽。”

大路两旁的吃食摊子仍然飘散着米粥、面饼、醪糟的香味,可是却没有了平常的热闹气氛。人们匆忙地来去,显得有些紧张。

前几天,学校举行了征调大会,也是一次动员大会,秦校长在会上宣布了教育部征调四年级男生入伍的决定。因为盟军提供了大批新式武器和作战人员,他们和中国军队言语不通,急需翻译。这正是大学生的光荣职责,其他年级的学生也可以志愿参加。孟弗之、萧子蔚、江昉等先生都在会上讲了话,要求大家共赴国难。这些天,共赴国难已形成一种气氛。同学们都感到国家需要我,胜利需要我。

孟弗之挎着他的蓝花布挎包从校门走出,他刚上完课。无论时局怎么紧张,教学必须坚持到最后一刻。他身边有几个同学问他怎样看这次征调。弗之指一指墙上的标语说道:“我认为这次征调是完全必要的。我在会上已经讲了,我们的老百姓以血肉之躯,前赴后继,艰苦抗战,可以说已经到了最后关头。现在盟军送来了新式武器,需要人去教我们的士兵使用。这是实实在在的工作,不光是热情和空话。”又有人问:“那天大会讲了,还需要志愿者。做志愿者有条件吗?”弗之微笑答道:“首先是爱国热情。英语也要有一定水平,我想一个大学生的英语水平足够对付了。”他看着周围的年轻人。谁将是志愿者?他不知道。可是他知道那些挺直的身躯里跳动着年轻的火热的心。墙边还有学生和教师三三五五在讲话,弗之沿着红土道往北门走,回腊梅林去,免得穿过凤翥街一带闹市。他回头看了一眼那醒目的标语,“This is your war!”转身拉一拉挎包,这挎包似乎比平日沉重得多。

弗之走了一段路,迎面走来几个学生,恭敬地鞠躬。弗之不认得。一个学生走近来说:“孟先生,我们是工学院的,从拓东路来。我们是三年级,自问英语也可以对付了,愿意参加翻译工作。听说是要考试?”弗之说:“是的。其实就是参加训练班,能胜任的先走,差一点儿的提高一下。”还想说几句嘉奖的话,却觉得话语都很一般,只亲切地看着那几张年轻的、还有几分稚气的脸庞,乱蓬蓬的黑发上撒着雪花,雪水沿着鬓角流下来,便递过一块叠得方整的手帕。一个学生接过,擦了雪水,又递给另一个,还给弗之时已是一块湿布了。

雪越下越大了。弗之把那块湿布顶在头上,不顾脚下泥泞,加快了脚步。这时,后面有一个年轻人快步跟上来,绕到弗之前面,迎面唤了一声:“孟先生。”弗之认得这人,是中文系学生,似乎姓蒋。他小有才名,文章写得不错,能诗能酒,能书能画。“孟先生。”那学生嗫嚅着又唤了一声。弗之站住,温和地问:“有什么事?”蒋姓学生口齿不清地答说:“现在四年级学生全部征调做翻译,我……我……”弗之猜道:“你是四年级?”那人忙道:“是,正是。不知征调有没有例外?”“什么例外?”“我的英文不好,不能胜任翻译。并且我还有很多创作计划……”“无一例外。”弗之冷冷地说,并不看他,大步走了。

蒋姓学生站在红土道旁,看着弗之的背影,忽然大声说:“你们先生们自己不去,让别人的子弟去送死!”

弗之站住了,一股怒气在胸中涨开,他回头看那学生。学生上前一步:“只说孟先生是最识才的,叫人失望。”弗之转身,尽量平静地说:“你,你无论怎样多才,做人的道理都是一样的,不能打折扣,一切照学校规定办。”

弗之慢慢走,自觉脚步沉重。这些天,投笔从戎的呼声很高,多数人义无返顾,可也有各种言论反对征调,说是给国民党做炮灰。像这样赤裸地说自己不愿去,还是第一次见。“真难!”弗之叹了一口气。走到城门外,正遇见江昉从门里出来,倒是打着一把伞。两人都站住了,江昉把伞举过来一些,先开口道:“这次征调学生实在是万不得已的做法,政府虽然腐败,国难是大家的。”弗之听了心里安慰许多,这话江昉在征召大会上也讲了,讲得还要淋漓痛快。那次大会之后,江昉受到一些进步学生的劝说,说他的讲话帮助了国民党。江昉辩了几句,那学生话中有话,似乎他的意见是有来头的。

“我现在是凭良知办事。”弗之说,“意见真是五花八门。你们系里的一个姓蒋的学生,竟然说自己有才,要求免征调。”

“我还没有退化到只凭良知的地步。”江昉笑说,“这学生我知道,才是有些,提出这样的要求,人品也可见了。”两人略一举手,分头走了。

弗之进了祠堂大门,见腊梅林一片雪白,雪水从树枝上滴滴答答落下。不禁想起北平的积雪,房檐上挂着的冰凌,什么时候能再看见?这里到底是存不住雪的。他走过泥泞的小路,进家门时鞋已经湿了。碧初从里屋迎出,接过那蓝花布挎包,苍白的脸上浅浅的笑靥,使弗之不止感到挎包分量的减去,也觉心上轻松。碧初轻拍他的手臂,低声问:“饿不饿?”弗之摇头,自去里屋脱长衫、换鞋。碧初说:“今天早饭晚了,那皂角太难煮了!没有迟到吧?”“没有,我会保持从不迟到的记录。”

“孟太太。”有人在门外叫,接着走进一个人,原来是李涟,一面说:“到系里去找孟先生,不见,现在跟着来了。”弗之让座。李涟说:“这几天,学生的情绪好像还好,这对年轻人是一个大关口。有的人说,能有机会直接为抗战出点儿力,以后胜利了也心安;有人说,正不想念书呢,到丛林里打仗多浪漫;可也有人不想去。也有闲话,说校长和先生们是向上面邀功。”

弗之叹道:“竟把在存亡关头共赴国难的大事说成这样,真不知还有没有作为一个中国人的良心。人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但共赴国难这个大前提是不能改的。”李涟迟疑道:“还有人专门托我呢,托我在孟先生面前说话。”弗之平静地说:“我想,我已经知道了。你说的是不是中文系的一位学生,姓蒋的?”李涟道:“就是,他叫蒋文长。去年我到大理调查,他也在,写了几首蝴蝶诗,写得好。我们有些来往。我知道学校不会同意他的请求,不过,他既然托了我,觉得总该说一说。”弗之微笑道:“我在路上遇见他了,所以都知道了。这样的人,不能为国家民族尽职责,无论怎样多才,都是不足取的。你要帮助他认识这一点。不过,我已经感觉到他是不会去的。对于这类学生,秦校长早有过话:不予毕业。这是说他没有完成作为一个大学生的责任。”李涟有些不好意思,含糊地说了些什么。这时碧初端过两碗黏黏的皂角汤,笑道:“且当莲子粥喝。”弗之和李涟接过,不再提这事。

在弗之和李涟讨论蒋文长时,在大戏台楼上,澹台玮正在萧子蔚的房间里。玮是三年级,但学分已够四年级。学生处告诉他,他可以作为四年级的学生服役,也可以作为三年级的学生留下读书。他带着一个想法,来见萧先生。

师生两人对坐在小木桌旁,讨论着生物学的问题。子蔚感到玮有些心不在焉,已有些猜到他的心思。待讨论告一段落,玮说:“萧先生,我要做的事是要和您说的。”子蔚微笑道:“不是商量,是通知?”玮道:“也是商量。”他停顿了一下,说:“我只觉得战场和敌人越来越近,科学变得远了,要安心念书似乎很难。”

“如果你是在征调之列,我绝没有阻拦的道理,可是你并不在征调之列。生物化学是新学科,需要人开拓,要知道得到一个好学生是多么不容易。我相信你会完成我来不及完成的工作。我也很矛盾。”子蔚站起身,走到窗前。雪已停了,腊梅林上的雪已消了大半,玮也走到窗前,默默地望着窗外。

去军队服役,玮并不是突然想到的。这些年不断有人离开学校,去战地服务,或去延安。他越来越觉得救亡的职责是在所有的中国人身上,他也要分担。远征军出师不利,怒江西岸腾冲、龙陵一带沦陷已近两年。把敌人赶出国境,这是离他最近的责任,他怎能不去!他不止一次想到高黎贡山和怒江,还想到高山树顶上和江水翻腾的波浪上闪动着的月光。他已经是个大人了,他应该在这次战争中投进自己的一份力量,哪怕是血和肉。

过了一会儿,玮转身向着子蔚,“战争不会很长了,我会回来的。”

“那是当然。”子蔚说。

师生走到室中,玮向子蔚鞠了一躬。子蔚向前一步,拉着他的手郑重地说:“我尊重你的决定。”玮再鞠一躬,走出房间,回头说:“萧先生,我去了。”子蔚默默地看着他下楼,又到窗前,看他出了楼门,沿小路往腊梅林中去了。

碧初在屋里,看见玮从腊梅林中走过来,便知道他是一定要走的了。可怎么和二姐交代?玮进门叫了一声“三姨妈”,碧初拿出弗之的鞋让他换。玮随碧初走到弗之书桌前。弗之放下手中的笔,沉思地看着他说:“已经报了名了?”“还没有。”玮说,“我觉得该来说一声。我就要去报名。”碧初在旁说:“可你是三年级,没有征调你。”“作为志愿者也是本分。”玮说得很郑重。

弗之站起,大家走到外间方桌边坐下。弗之和碧初看着玮,爱抚的眼光流露出关心和一个问号。玮马上回答:“已经和姐姐说了,给爸妈打了电报。”弗之两人点头。

腊梅林里传来一阵歌声,“骑驴灞桥过,铃儿响叮当。”门开了,嵋与合子走了进来,他们笑嚷:“这样的雪可没法子踏雪寻梅,只能踏泥了。”玮笑接道:“好在梅就在门前不用去寻。”两人放了伞和书包,嵋站在娘身旁定睛看着玮,说:“玮玮哥,你是要去寻什么了,我知道。”玮微笑道:“不过是寻一个本分。”弗之叹道:“如果人人都知道自己的本分就好了。”

一时,嵋帮着碧初摆上饭来。玮见她左手缠着绷带便问:“是冻疮?”嵋把左手藏在背后,低声说:“不要紧的。”嵋与合子每年冬天冻手,四只小手又红又肿。今年嵋的左手冻疮破了,有铜板大小的疮口,只好包着。

他们没有什么好吃的,但无论什么菜蔬一经碧初调制便不同一般。玮总说,三姨妈家的饭最好吃。饭间还有那“莲子粥”,玮喝了许多。饭毕,大家一起收拾桌子,嵋忽然问:“这次征调有女生吗?”“没有女生。”玮看了一眼三姨夫,接着说:“不过好像可以作为志愿者参加。”嵋自己说:“我是随便问问。”一面收拾了碗筷,要去洗。碧初说:“你的手这样……”合子马上接道:“我来。”抢着到厨房洗了碗,一会儿出来,与嵋一起,送玮走过腊梅林。在大门口分手时,玮说:“我晚上要和同学在一起,不一定回来了”。嵋、合两人又跟着走到陡坡前,眼看着玮玮哥沉下去了。合子说:“小姐姐,你在想什么?”嵋不答。合子又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也要去。”嵋歪头看了看他,一笑。

玮下了陡坡,一直走到学校的征调办公室。那里中午似乎也没有休息。这时,人并不多,玮在门前来回走了两趟,便一直走进去。

管事的是社会学系一位教授,姓翟。他见玮进来,温和地问:“哪一系?”玮报了名和系。旁边一位办事员查看放在桌上的表格,对翟先生说:“名单里没有澹台玮这个名字。”玮解释说:“我是三年级,但系里说我可以算是四年级了。”“这么说你是好学生。”翟先生拿起另外一堆表格,“三年级学生可以志愿参加服役,国家是需要的。不过你要通过考试。”玮点头。办事员拿出生物系名册,找出玮的名字,便递给他一张试卷。翟先生轻轻拍他的肩,说:“慢慢答,不着急。”屋里除了办事人员,只有他一个报名者,显得有些冷清。试题很简单,想来是十分需要翻译。“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句话在玮心头掠过,他很快交了卷。

翟先生要他坐等,很快看完试卷,说:“上午已试过一批学生。你很好,明天去报到吧。”一面递给他一张录取通知书。通知书更简单,写着他的名字和报到日期、地点和一句话:欢迎参加反法西斯战争。报到日期就是明天。翟先生说:“你赶上了这一批。”

玮疑惑地打量着周围,这么简单的手续就决定他到炮火中去了,简直不可思议。他向翟先生鞠躬,走到门外,这时雪已停了,而且化得没有一点儿痕迹。他跨过坑坑洼洼的泥水,向教室走去。他要去上一堂课,快到门口忽然想起四年级的课已经停了,便转身走向实验室。实验室前的小花圃里有些植物仍然一身绿衣,不显衰败,有几株还顶着花朵。花朵刚着雪水,湿漉漉的,不很精神。玮凝神望了片刻,忽见一人转过花丛,穿着半透明的乳白色雨衣,帽子掀在颈后,衬出一头黑发,原来是玹子。

玮说:“是找我吗?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爸妈来电报了。”玹子说。

“他们不知怎么着急。”玮微叹。

“还好,很理智。”玹子说,递过一张电报纸。电文已经译好:“玮儿,一心报国,岂可阻拦,唯望一切谨慎。”玮默默地看了几遍。父母明知阻拦也是没有用的。他把录取通知递给玹子,玹子也默默看了好几遍,两人各拿着一张纸站在花圃前。半晌,玹子说:“我帮你收拾东西吧。”两人走到玮宿舍。宿舍里纸壁依旧,已经有些空床。有人在收拾衣物。一个同学问玮是不是明天去报到,大家可以一起去。一个新生以羡慕和尊敬的眼光看着这些大哥哥们。

忽然“啪啪”几声,从房顶落下几团泥,一团正落在玮的床铺正中。泥点溅开来,玮笑道:“还好不是子弹。音乐没有了,来一幅图画。”新生问:“什么音乐?”便有人解释,以前雨点儿在洋铁皮屋顶上发出叮咚的声音,宛如音乐,现在换了茅草屋顶,便只有图画了。

像一切学生一样,玮的东西很简单,只是书多一些。书的种类多种多样,玮把几本生物学方面的书和几本诗集包在一起,对玹子说:“逃难时带着这几本就行了。”玹子提起那包书,拎了拎,微笑道:“我尽力。希望不至于……”想了一想又说:“我一手抱着阿难,一手提着你的书。”玮说:“对了,还有阿难呢。只管把书扔了,我不过随便说说。”他们收拾好东西,理出一个小箱子,把一些杂物分赠给适当的人,把简单的被褥卷好,以免再溅上泥水。一个同学说:“明天我帮你打行李。”玮笑说:“你当我不会?”玹、玮二人提了那些书和要存放在玹子处的东西,同往宝珠巷来。

玹子的小窝仍然很舒适。洋娃娃只剩了一个,仍然站在那里,举着手臂。玮拍拍它的头说:“我知道那些伙伴都到哪儿去了。”玹子微笑不语。过了片刻,房东在楼下喊:“澹台小姐,可要开饭?”自从玹子和保罗疏远以后,房东认为玹子本来是个好人,态度殷勤多了。当下玮说:“就早点儿吃饭吧。吃过饭去看一下阿难。”“我也这样想。”玹子说,便到廊子上吩咐开饭。

“我真感谢爸爸妈妈这样地支持。也是离得太远,我想妈妈要在身边,会哭着不让我去呢。”玮说。玹子擦了桌子,摆上一瓶红葡萄酒,说:“做译员不一定上战场。”

玮说:“我可是要上战场。”

玹子望着玮,她那总是光彩照人的脸上,显得心事重重。“我们关心的是你的平安,我想还有很多人都是这样,包括……”

“你说殷大士?我不告诉她。还有庄无因,我要告诉他。他不会劝我去还是不去,我们互相尊重。卫葑有消息么?”

玹子摇头,轻轻地说:“我觉得自己担负的事情太多了,现在又加上你的。”玮笑道:“你现在说话像个老姐姐。”“我自己也觉得变得多了,你倒没有怎么变,还是那个玮玮。”

玹子斟了两杯酒,递给玮一杯,一面说:“以壮行色。”一缕阳光照在酒杯上,亮晶晶的。两人举杯对碰一下,将酒一饮而尽。

饭后,两人到蹉跎巷。玮一看见阿难,就大声宣布:“变得最多的是阿难!”阿难站在房间中央,腰上拴着一根长带,由青环拉着,正在勇敢地摇摇摆摆学步。他看见玹子,就挥舞着小手迎上来,高兴地大声笑着,叫“姑——妈,妈——姑”。玹子弯腰,将他抱起,笑说:“真沉,太沉了。”阿难伏在玹子肩上,扭头疑惑地望着玮。“你不认识我么?”玮不知道怎么样介绍自己。他一下子想起自己的童年、少年时代,想起什刹海边的大房子,他的各种玩具,他的飞机模型和地图。他在地图上已经越过了万水千山,现在却要跨出最重要的一步,这在地图上没有多远,可是也许会改变他整个的人生。“如果我死了,你会记得我么?”他忽然在心里说,看着阿难。因为他小,所以他最有希望——这大概是玮要来蹉跎巷的重要原因。

玹子把阿难放进婴儿车,让玮看着,自己和青环到廊下商量什么事。阿难不依,又大声叫“姑——妈”。这称呼好尴尬。玮顺手拿起床边的一个玩偶,来哄阿难,果然宝珠巷的许多玩偶都到了这里。它们都老实地呆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副各得其所的样子。

阿难可不安分。一面推开玮递过来的玩偶,一面仍大声叫着“妈——姑”。玮把婴儿车前后推动着,不解地问:“你这么不友好么?对了,你要的不是洋娃娃。你要的是枪,是不是?”阿难无意识地点头又摇头,两只黑如点漆的眼睛煞有介事地打量着玮。“真像凌姐姐。”玮轻叹,忽然心里有些烦乱。他明天便要开始新生活,这重大的决定难道不应该早些告诉她,那原在远处,现已移居在他心上的人?

阿难安静地望着玮,似乎也在想什么。两人对望了一阵,这时廊下有人大声说:“小姐在这点,我送炭来了。”玮隔窗望见,一个瘦小的少年把一筐炭码在廊下。玹子进屋来,从提包里拿钱。一面说,送炭人名叫苦留,是从保山逃难过来的。那正是玮要去的方向。玮在心里陡然升起一种亲切之感,便走出去,问了几句保山的情况。

自那日苦留划船送玹子回城以后,便有时来蹉跎巷做些力气活,和青环姐弟相称。这时苦留恭敬地回答玮的问话,说保山是个好地方,和昆明坝子差不多;日本鬼子太狠了,那次大轰炸给了保山几万个孤儿,自己就是一个。说着和青环对看一眼,眼光中流露出依恋的神色。玮觉得苦留整个的人,就像一块炭,依恋的神色使炭软化了。玮说:“我就要到那一带去。”苦留说:“你家是去打鬼子?我佩服。”

玮离开时建议玹子把阿难移到宝珠巷去,以便照顾。他在这间屋里时,真觉得自己像个男子汉了。他走出蹉跎巷时,却又犹豫起来,不知道怎样去找他最想见的人。

玮和殷大士来往,都是大士来找他。他从未去过殷家,这时去找她是很冒昧的。他走过翠湖边,走过严家。他知道殷宅就在这附近,在那一片水波、几丛绿树之后。玮站在一座桥上,连那所房子也没有看见,就转身回学校去了。

晴朗的日子没有几天,天空又变得阴沉沉的,像随时要撒下雨雪。嵋坐在教室里,这正是她陪姐姐峨来上英文课的那间教室。如今自己是大学生了,在这里上课了。教室房顶的洋铁皮换成了茅草,屋角有一条裂缝,原来很窄,现在变宽了。它也长大了,变老了。七年了,还没有走出战争。是在等着我们去打胜仗么?

这一节课是江昉先生的《楚辞》,是选修课。有些理工科的学生也选读,还有从拓东路特地赶来的。他们说,听江先生的课,如同饮一杯特制的美酒,装的是中华文化的浪漫精神。讲义是江昉自编的,他正在校勘《楚辞》,把研究心得和他诗人的创造力融合在一起,使得这门课十分叫座。这些日子因战事和学生从军,人心波动不安,这间教室现在还是坐满了人。

嵋在椅子的搁板上摆好讲义和笔记本,正襟危坐。旁边的同学在小声说话,一个同学上前把黑板仔细地擦了一遍,一面哼着“打胜仗,打胜仗。中华民族要自强……”

打胜仗,打胜仗!嵋心里想着,再不打胜仗,连这教室都老了,都要死了。

江昉抱着一摞书走进教室,把手中的书摊在桌上,口中叼着的烟斗放在讲台上。他从不含着烟斗上课,只不时在桌子上磕一磕。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国殇”两个大字。教室里一阵翻讲义的声音,随即是肃静。

江昉坐在椅上,两眼望着屋顶,慢慢地吟诵:“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他的声音低沉而洪亮,抑扬顿挫,学生们随着声音认真地读着诗句。读完全诗,江昉把摊在桌子上的书又摞整齐。这是他的习惯,带了书来,摊一下就算是用过了。默然片刻以后,他开始讲,先介绍了《国殇》在《九歌》中的地位,便逐句讲解:“‘操吴戈兮披犀甲’,照我近来的研究所得,‘吴戈’应该是吾科。《御览》三五六引作‘吴科’。科是盾牌,戈是长矛,一个是守一个是攻,联系到下一句‘短兵接’,则用不上长矛。所以前一句应该是持盾而披犀甲,这样便于短兵接。”江昉讲话时,微阖双目,有时把烟斗在桌上磕一磕。讲完这两句,他问大家:“我说得够明白?”稍停了一下,又接下去讲。讲到“首身离兮心不惩”这一句时,激昂起来:“首身分离是古来一句常用的话,用具体的形象表示死。人死了,可是其心不改,精神不死。屈原在《离骚》中有句云‘虽九死其犹未悔’,一个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就要靠这点精神。最后一句‘魂魄毅兮为鬼雄’,有的版本作‘子魂魄兮为鬼雄’,这样一来就差一些,还是‘魂魄毅兮为鬼雄’好,这个‘毅’字很重要。”他起身到黑板前写字,只听“哧”的一声,长衫的下摆被椅上露出的钉子撕破了,现出里面的旧棉袍,有好几个破洞,棉絮从破洞里露出来。江昉毫不觉得,只管讲述,同学们也视而不见。嵋想,应该随身带一个小针线包。江昉写完板书,就捏着粉笔站着讲,棉絮探着头陪伴他一直到下课。

江昉放下粉笔,几个同学围上去提问题。一会儿,人散去了。嵋早从老校工处拿来了针线,走上来说:“江伯伯,我来缝一下,不然走起路来不方便。”江昉看看嵋,有些惊异地说:“你真长大了。”遂脱下长衫放在教桌上。嵋把撕破处对好,飞针走线,针脚匀净细密,这是碧初特意教的。一时缝毕,将长衫递给江昉。忽然想起一个人,曾给江伯伯缝过长衫,便有些黯然。见破棉袍几处破洞中有一个较大,遂俯身下去又粗粗缝了几针。江昉抓着长衫,愣了片刻,说:“我知道你想起了谁。我也想起她。她为我缝补过,那时棉袍还没有破。”他穿上长衫,对嵋点点头,脸上斧劈刀削般的皱纹更显深重。嵋的思绪撇开凌姐姐,又想到“面目枯槁、衣衫褴褛”这几个字,好像有人这样形容庄子。屈原的死如同琴弦的崩裂,如同夜空中耀眼的闪电,留下滚滚雷鸣,响彻古今。庄子则用生命的膏汁点燃着丰富的思想,把自己烧尽。先生们也是这样,会不会?大概那也是值得的。

江昉走后,嵋收拾书包。这时庄无因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把伞:“就要下雪了,知道么?”嵋不响,收拾好书包,两人去还了针线包,嵋才说:“我给江伯伯缝长衫,江伯伯的长衫似乎特别爱破,有一次是凌姐姐缝的。”无因微叹,雪妍去世了,嵋接着做,世事就是这样的。

他们在教室后面的树丛中,随意走了两转。又下雪了,下得很急,不像昆明的雪。无因用伞遮住嵋,自己一边的肩膀很快湿了。两人转过几间教室,不觉走进了图书馆。图书馆本来不大,因人少,显得空荡荡的。他们在最里面的长桌前,对面坐了。无因取出一叠粗纸,开始笔谈。

“解析几何有问题么?”嵋的下节课是解析几何,无因特来做课前辅导。

“现在的问题不是解析几何,我有更重要的问题。”

无因脸上显出一个大问号。

“我在想,社会需要我们做什么?我们最应该做什么?我想去从军,像玮玮哥那样。”嵋在“从军”下面重重画了条横线。

“你从军能做什么?我很难想象。”

急雪在窗外飞舞,敲打着薄薄的玻璃窗。窗隙中透进了冷风,有同学过去将窗关紧。这一切他们两人都不觉得。

“我做我能做的一切。”这是嵋的回答。

“澹台玮的事,我不发表意见。对于你,我可要——”无因把后面的字涂去了,改写成“我可以做些建议么?”

“我知道你的建议,应该好好读书,可是现在更需要我们的地方是战场。”

无因看了不语。

嵋又推过一张纸来,上写着:“我只是烦了,连教室都老了。我想去加一把力,打胜仗,好结束战争。我想,那也是我们的本分。”

“当然我也有这样的本分,不过我也有别的本分。你也有别的本分。”

嵋抬头望了无因一眼。他那轮廓分明的脸上有一点儿微红,素来沉静又有些冷漠的神情显出了几分温柔,嵋心想:“无因很好看。”不觉“哧”地一笑,仍低头看那张粗纸,写道:

“你应该继续读书,你会有大作为的。其实玮玮哥也会有大作为。你没有被征调,也不需要你做志愿者,你不欠什么。”

“也许战场上的每一个生命都会有大作为。我相信你就会为这世界增添很多,增添什么我不知道。”

“莫非是数学定理?”嵋抬起眼睛又一笑,微向上翘的睫毛挂着几颗晶莹的水珠。

无因忽然低声说:“你知道那个童话么?一个女孩子一说话就吐出珍珠宝石。”

“能吐出精米白面倒好,我要去上课了。”嵋写道。

两人相视无语。无因收起那些粗纸,两人走出图书馆。急雪已经过去,几点雪花缓缓飘落。无因打伞送嵋到教室,便自走了。

嵋不知这节课讲些什么。看着年轻的教员,只觉得他很像一个士兵。下课后,几个同学在议论滇西情况。敌人占领了我滇西土地,切断了滇缅公路,一切外援物资都靠空运。这条空运道路非常艰险,飞机在山谷中飞行,又有敌机拦截,坠落牺牲常有所闻。大家愤愤不已。有人说战场听起来太远了,应该走进去,每人都出一把力。还有人问,孟灵己下节有课么?马上打自己的头说,已经第四节了,没有下节了。嵋摆摆手,自管回家。

走过另一间教室时,正遇李之薇出来,两人遂一起走。“我正要去找你,刚好碰见了。”之薇说,“你知道吗?我有一个大决定。”

“我也有一个大决定。”嵋说。

两人对望,都笑了。不远处有人大声叫李之薇,之薇对嵋点点头,跑开去。

嵋走过中学时,见弟弟孟合己和几个同学站在校门前,“是在等我?”嵋走近了,温和地问。

合子已经很高,比嵋高出小半头。有一段时间比身量时,他总是到小姐姐的眉间,现在是嵋只到他的耳上了。他行动举止极像父亲,肌肤白净又似母亲,现在是高中二年级学生。他对嵋说:“我们去大学报名了,没有成功。”

“人家不要我们。”“我们年纪太小。”几个同学抢着说。“我们磨了半天,老师说我们该好好读书,把我们轰了出来。”

嵋看着他们,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小姐姐,而是大姐姐了。他们沿街走去,合子说:“我去报名。你觉得奇怪么?”

“你不去我才觉得奇怪。”

合子郑重地回答:“管报名的老师安慰我们,说你们还赶得上,后来又自己说但愿你们赶不上。”

“我是要去的,”嵋说,“好叫你们赶不上。”

“我知道你要去,”合子说,“那天你问玮玮哥招不招女生,我就知道了。”

“孟灵己!”“孟合己!”马路两边有各自的同学在招呼,他们分别说了几句话,才一起回到家里。碧初在厨房里,正坐在小板凳上,守着饭锅看报。有一篇文章讲几个民夫在森林里救出一个美国飞行员,把他送到一处独家村养伤。嵋蹲下来搂住母亲的肩,想说话又没有说。这时饭锅开了,碧初忙起身照料。“等爹爹回来再说。”嵋想。

晚饭后弗之才回来,嵋与合子端过一个炭盆,让他烤烤手脚。碧初也走过来,坐在对面椅上。嵋、合各自拿了小板凳偎在父母身旁。弗之下午去送过一批出发的学生,他说:“我站在那里,看着眼前那些年轻的脸,一个个都显得那样聪明活泼。我们不得不将他们送上战场,我们不得不如此。我难过的是,自己不能去。”嵋与合子互相看了一眼,都不说话。

灯光昏暗,弗之长叹一声。这时嵋忽然大声说:“爹爹,娘,我要去从军。”

碧初猛然站起来,一手扶住嵋的肩。

“你?”弗之说,“可你是女孩子!”

合子委屈地说:“我已经去报过名了。可是说我们年纪太小了。”

嵋说:“我认真考虑过了,我要为胜利加一把力。”

“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弗之喃喃自语。

“我不必‘市鞍马’,也不是‘替爷征’——不过,也算是代爹爹完成一个心愿吧。”嵋说着,望了母亲一眼,不觉流下泪来。碧初也已泪光莹然,一大滴眼泪落在嵋的额上。弗之伸手拭去了这滴泪,又抚着嵋的头,手在微微颤抖,默然不语。燃烧的木炭由红转白,发出轻微的声响。

这一晚,弗之夫妇很久不能入睡。就嵋的性格来讲,她做出什么事,他们都不会惊异。谁都有责任去打胜这场战争,难得有这些好青年。可是嵋究竟是女孩子,年纪又小,叫人怎么放心。玮玮是男孩子,而且绛初虽远,一定会设法照顾他,一定会的。他们能给嵋什么?只能是一副小小的行囊,装着她打胜仗的信心。

次日,嵋清早到李之薇家。之薇正在小天井里生炭炉子。“我来问你。”“我也要问你。”之薇站起身来,用手揉着被烟熏红了的眼睛。

“我已经准备好了。”嵋说,“很顺利。”“我这里可不顺利。”之薇向房门扫了一眼,低声说,“妈妈和我吵,她不准我去。”嵋眼睛里出现一个问号,意思是怎么办。这时房门开了,金士珍走了出来,她昨晚颂经太久,起得晚了,头发很乱,一件旧阴丹士林布大褂没有扣好,她并没有要整理一下的意思,就走到院中站住,冷冷地望着嵋,“参军上前线,昨晚薇儿和我说了。参军上前线不是要去杀人吗?大神是不让杀人的。杀人是犯戒。”

“伯母,我们不是去杀人,是去救人。”嵋说。

“您不也是赶过疟疾鬼,和别的魔怪吗?”之薇说。

“那是魔怪,不是人。”

“要是坏人呢?坏人杀人就不能阻挡、不能反抗吗?”嵋稍提高了声音,一面暗想,眼前遇到的是不是和平主义的想法?这时金士珍两眼一瞪,两手一拍,在院子里绕圈小跑起来。之薇知道母亲又要有一场发作,拉着嵋走到门外,低声说:“你先回家,等一会儿我来找你。”嵋说:“明天也可以的,不过你不要太勉强。”说着自回家去。

之薇回到院内,见母亲仍在慢跑,口中念念有词,过了一会儿停下来,坐在炭炉边上,拿起蒲扇扇火。之薇不理她,回到自己屋内整理衣物,她要看父亲的态度。她想父亲会支持她,如果也说不通,她就一走了之,反正腿长在自己身上。

近中午时分,李涟回来了。他上了两堂课,又和几个学生谈过话,在回家的路上,他就知道自己越来越走近一个难题。之薇要从军,他赞赏女儿的勇气,他也知道在之薇心里,除了爱国心、勇气等以外,还有一种厌倦,想离开这个家。他只有支持她。昨晚他没有表态,是因为不愿意当时和金士珍起冲突。他知道妻子常常是不可理喻的,他们这些信徒似乎另有一套思维方法。

他坐在方桌前喝着茶,大声说:“之荃中午要练篮球,不回来了。”士珍在里屋擦拭着什么,并不搭理。李涟觉得今天的午饭好像要没有着落,他不知怎样对付难题,也不便催促午饭。一会儿,之薇从楼上下来了,做饭常常是她的事,她不想失职。

“薇儿,”李涟定了定神,唤了一声,和之薇一起走到院中,“我可以明白地说,我支持你从军,国难当头,谁都有责任。若是说不通,就只管去好了。”之薇抬头看着父亲,眼前的父亲从没有这样为她担当过什么。她嗫嚅着说不出话,勉强笑了一下,走到厨房门口,回头说:“我去做饭。”

午饭时,三人都不说话。那时各家的饭菜都很简单,李家的饭桌上总有一碗豆腐渣,那是金士珍喜欢的。今天之薇炒菜时多放了油,她想安慰母亲。她会有很长时间不能为这个家做饭了,母亲会很累。士珍看看女儿,想问问她为什么多放油,她遇到的是歉疚的目光,而不是挑战的神气。

“我遇见荷珠了。”李涟说。“严家小老婆?”士珍问。李涟点点头,“我只是和孟先生一起见过她一次,她倒记得我,走过来和我说话。她说滇西一带毒虫很多,这些虫咬人会让人死,可是做成药会让人活。我真不知道她怎么想起来跟我说这些。”“听说她是养毒虫出身。会友们有人知道她。”士珍不经心地说。

吃完午饭,金士珍在之薇房门外张望了一下,没有说什么。“妈,”之薇唤道,“我下午只有一堂课,要不要带点儿菜回来?”李家素来下午买菜,因为便宜。“你顺便吧。”士珍说,“钱又快用完了。”

下午,李涟和金士珍进行了严肃的谈话,这在他们夫妻间是少有的事。金士珍很平和地说:“你支持薇儿从军,你当我不知道?”

“像薇儿和孟灵己这样的孩子,实在是很难得的。”李涟避开了问话。

“孟灵己去,给老孟先生增光,别人会学她的样。薇儿去没有什么用,何况我们还需要薇儿工作帮助家用呢。”

“对于一个家来说也许是一种牺牲。可是人不能只有家。还有神,还有……”

“还有国!”金士珍说。

“还有毒虫需要消灭。”李涟说。这时他们已经达到一种默契,消灭毒虫是在神佛的慈悲以外的。因为有了这种默契,士珍没有再发作。

又一天上午,之薇特地到父母的卧房仔细擦拭了摆在墙角的小供桌。桌上杂乱无章地摆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有已经干硬的昆虫,如螳螂;有奇怪的人像;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石块,照之薇看来都是碎砖破瓦。但这是母亲信仰的一角。金士珍坐在床上,她体会到之薇的好意,想说什么,把手在床沿上一拍。之薇回头见母亲面容憔悴、神情黯然,心上一酸,走过来想抱住母亲。但是她没有这个习惯,几次张口,只说:“如果家里真需要我,我就不去。”士珍摇头,并不看她,说:“小处需要你比不上大处,你去吧!”

这是之薇没有想到的,她一歪身坐在母亲身边。母女依偎着,许久没有话。

之薇把家里收拾干净,又洗了几件衣服晾好,自己对镜梳头。士珍走过来为她编好两根发辫。

“妈,我去报名了。”之薇说。士珍点头,又伸手理了理女儿的衣襟。

之薇一径来到腊梅林,嵋一见她便笑道:“同意了?”之薇点头,把肩上的辫子向后一甩。嵋想,连所谓的“大神”也同意打日本侵略者,可见我们抗战是全民的了。

碧初知道之薇未用早饭,拿出家里仅有的三个鸡蛋,吩咐嵋煎了,搛两个在之薇盘里,自己为之薇倒上酱油,又亲切地捡去她肩上的一根头发。

“娘,我们去报名了。”嵋站在门前说。碧初站在门内,看着她们走进腊梅林。

两人一出大门,见之荃从街那头跑过来,手里捏着一张很皱的钞票。他把钞票塞在之薇手里说:“妈说,你没吃早点。”之薇默默地接过来,低头把这张钞票看了一会儿,塞进口袋。

走到报名处,那里已经有几个志愿者,都不是一年级的。翟先生看见她们说:“你们两个也来了?家里大人同意吗?”他特别看看之薇。“全同意!”两人齐声说。翟先生翻阅了一下学生名册,又递过一张表格,她们郑重地签名。于是在志愿者名单上,多了孟灵己和李之薇两个名字。

嵋和之薇做完了这件大事,走回家去。两人默契地走到翠湖边,走那条绕湖的路,各自想着心事。忽然有人唤道:“嵋!孟灵己!”原来她们不知不觉走到严府门口,一个身着军服的年轻人站在那里,正是严颖书。他正要进家门,看见她们过来,便停住招呼:“是来看亲娘吗?”嵋有些尴尬,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还有个大姨妈了。其实,素、碧二人时常来往。

“大姨妈好吗?慧姐姐呢?”嵋随口问。

“你自己去看。”颖书说。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嵋一边问,马上想起母亲说过,颖书已从某师部调到楚雄一家医院,常回昆明办事。

“一个月总要回来几趟。”颖书说,看看嵋身边的李之薇。

“我的同学李之薇。”嵋介绍,“我们已经报名从军了,也快要是军人了。”

“女孩子也从军?!”颖书有些惊异,“玮玮已经去了,就够了。”想了一下说:“你们能做什么呢?不过我当然是欢迎的。”

“需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嵋转脸对之薇说,“这是我的表哥严颖书,他在楚雄的一家医院里,他有资格欢迎我们。”之薇笑笑。

颖书说:“三姨父、三姨妈身体好吗?我常想去看望,又怕打搅。”

嵋说:“你来怎么算打搅?何况他们喜欢学生。”

“我可不是好学生。”颖书说。又道:“进去坐坐吧。”

嵋有些怕看见荷珠,遂说:“我走以前要来的,今天先回家去报告。”又说了几句话,两人沿着湖堤向前走了。

颖书站在石阶上,有些感慨:嵋这样的女孩也从军了,也算是一种没有力量的力量吧。

学校和教育部反复磋商以后,决定不再搬迁,和昆明共存亡。这是大家的心愿。学校实在也经不起再搬迁了,已有两个月未发工资。

这晚,碧初在灯下缝东西,弗之走过来说:“缝什么?灯这么暗,不要缝了。”碧初叹息道:“你没看见嵋的手冻成什么样了?想缝一双棉手套,反正家里有旧布,总比买的便宜。”弗之默然半晌。碧初又缝了一会儿,见他还坐在那里,便说:“总有办法的,只要大家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怕——现在,嵋又要走了。”

弗之站起叹道:“这也是她的志气。”在屋里踱了几步,说:“今天在秦校长那里开会,看见教育部一件来文,提出要给参加学校管理工作的教授们发特出津贴。”

碧初停了针,说:“为什么单给你们发津贴,那大家怎么办?”

弗之道:“就说呢!不患寡而患不均,当时,我提出不可以接受,全都赞成。”

碧初微笑,继续缝纫,小小的银针在手里飞舞着。

弗之又坐下,摸摸厚厚的手套,说:“中文系几位先生说要出售书法,研究所有个人叫晏不来的在张罗。这个,我可以参加,有些人喜欢我的字。”

碧初说:“这是好主意。不过,写字也是很费精神的。”

“这点精神还有。”弗之说。他们有了一个小计划,稍觉兴奋。

当时,弗之走进里屋,坐在桌旁,看着从龟回得来的那方古砚,想了一会儿,打开砚盖,磨起墨来。碧初走过来问:“现在就写,有纸吗?”找出两张粉连纸,这种纸很不着墨,只能凑合。弗之并不挑剔,提起笔来,一气呵成,写了一个条幅,是杜甫《前出塞》中的第六首:“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杀人亦有限,立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写完意犹未尽,又写了第八首:“单于寇我垒,百里风尘昏。雄剑四五动,彼军为我奔。虏其名王归,系颈授辕门。潜身备行列,一胜何足论。”写了自己看看,尚觉满意。

次日,弗之将条幅交给晏不来。晏不来举着左看右看,说:“孟先生的书法,写老杜诗,太传神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总结了历来我们的民族战争,我们是反对侵略,为正义而战,并不愿多伤害生命。”又说,社会上喜欢书法的人不少,但出得起价钱的人不多,“得到孟先生支持,希望情况会好些。”

一日黄昏,碧初上街打酱油,回来时见一个人在大门口张望。这人戴礼帽穿长衫,提着一大篮东西,是个商贩的样子。他一见碧初立刻迎上来说:“太太,您不认得我了?”原来是柴发利。他随即接过酱油瓶,跟着走过腊梅林,来到孟家。碧初让座,说:“听先生说你到了昆明也有好些日子了,怎么才来?”柴发利不肯坐在桌旁,见墙边有个小凳,便坐下了。说:“上次遇见老爷,一直想早点儿过来看太太。饭馆事情杂,前些时和合伙的人有点儿纠纷,总算解决了。”柴发利到昆明以后先在一家饭馆做厨师,因为手艺好、人能干,帮着店主管理。不料有人对店主进谗言,说外乡人不可靠,他只好自己出来另开了一个小饭铺,倒是生意兴旺。这时,他拿了五六斤肉,两只鸡,来看望旧主人。

不久,弗之回来了,看见柴发利很高兴,留他晚饭。柴发利说:“还是我来做,让太太歇一会儿。”说着便到厨房,见缺油少酱,只墙上挂了一串干辣椒,地上放着一棵芥菜。便把两只鸡都收拾了,炒了一盘鸡丁,一盘回锅肉,一盘芥菜,端上桌来,显得很丰盛。他说:“鸡都洗好了,现在来不及,明天煮上就行了。”

“怎么这样香?”嵋在门外问,随后走进屋。柴发利惊喜道:“这是二小姐?都这么高了。”碧初微笑道:“小娃还更高呢。想想都多少年了。”嵋向柴发利打了招呼,又对娘说:“来通知了。”递给碧初一张纸,纸上写着:三日后到曲靖医士训练班报到。弗之也接过看了,眼光落在嵋缠着绷带的手上,说:“小心不要感染了。”柴发利说:“老百姓都知道学生从军的事了,我若也能出力才好。”碧初道:“做出这么好的饭就是出力了。”柴发利问:“小少爷呢?”碧初道:“到玹子那儿去了,练习英语会话。”柴发利又关心地问了澹台一家的情况,说:“玮少爷从小就是好汉。在北平大街上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吓得小日本一愣一愣的。”

晚饭后,大家坐着说些闲话。柴发利说:“现在昆明也有旧货流通市场,有些旧东西倒像是古董似的,也不知是真是假,有的价钱很高。”弗之忽然想到那方古砚,向碧初看了一眼,觉得她不会不同意,转身进房拿出砚台,先对碧初说:“卖了吧?”碧初点头,一面又说:“你还要写字呢。”

“瓦砚也一样写。”弗之说,又转过身对柴发利:“托你办件事,这是我心爱之物,现在也说不得了。你拿去,若有识货的就卖了吧。”柴发利说:“我想老爷这里的东西必然是宝物,让它流落岂不可惜。”弗之道:“累赘的东西已经卖得差不多了。这件东西本是外来的,留着也是累赘。”柴发利见那砚台光滑温润,上有镌刻,伸手抚摸,连声说好。弗之说:“你拿着。”柴发利踌躇道:“我是不懂,该索价多少呢?”弗之道:“这种东西没有价钱,要有个知音才好。”柴发利拿了几张旧报纸,将砚台小心地包好,便去了。

三日后,嵋戴着母亲缝制的温暖的手套,告别了父母,和之薇一起到曲靖去了。

弗之的字很快卖出了,只是价钱不高。晏不来说,可以再写几张,最好用好一点的纸,便于装裱。这次的纸影响了买者的兴趣。弗之果然又写了一首稼轩词送去,写的是那首《破阵子》。他们在晏不来的小屋里,看着摊在桌上的一张张字,随意谈话。从书法谈到诗词,谈到辛弃疾,不止词好,且能从百万敌军中,活捉叛徒,豪勇之气,千载下令人折服。晏不来忽然说:“江先生这些时很不高兴。”弗之忙问:“为什么?”晏不来道:“江先生鼓励学生从军,受到有些进步学生的批评,说这是帮助腐败的政府。江先生对这样的批评不以为然。可是,据说这种批评是有来头的。”“只能凭良心办事了。”弗之喃喃道。

“我也不以为然。爱国、从军也要受批评!”晏不来愤然道。他本是热血青年,反对飞机运狗,反对贪污腐败,很有正义感,也在进步一路。自从《青鸟》演出受到进步方面批评后,想法复杂了许多。

“晏老师!”一个学生一面叫,一面走进屋来,看见孟先生,止住了脚步。晏不来说,这是中文系学生朱伟智,他常常主持学生活动。弗之想想,似乎有些印象。晏不来的有些消息,都是从朱伟智那里来。他们年纪约差十多岁,意见又常常不同,却是好朋友,是那种常常吵架的好朋友,最近为从军事还大吵一架。

朱伟智看见孟先生,有些拘束。弗之温和地说:“你也喜欢书法吗?来看看这些字。”朱伟智看见那首《破阵子》,不知是孟先生写的,连声说好,又批评道:“书法不用说了,好看。这词,很有豪气。可是结尾表现出封建思想,要不得。”

晏不来问:“怎么是封建思想?”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还不是封建思想?”朱伟智振振有词。

晏不来瞪大眼睛说:“有你这样读书的!我告诉你该怎样读书。”

眼看两位好朋友又要吵架,弗之随便说了几句话,辞出。

稼轩词是写在一张好纸上的,却不像预测的那样,能提高多少售价。写字需要准备工作,如不能有序地进行,也不能常写。弗之两人的小计划浅尝辄止,没有多少实效。

那砚台到了小饭铺,有人见了喜欢,出了一个好价钱。柴发利又把砚台仔细擦拭一遍才交出去。孟家得到这笔售款,维持了一段时间。

过了几天,孟家又来了一位旧相识,那是吕香阁。碧初正坐在外间桌旁择豆角,吕香阁一进门,便轻盈地跪倒在地,倒把碧初吓了一跳。碧初忙站起说:“快起来,弄脏了衣服。”香阁端正地磕了头,才站起身,面颊上挂着泪水,却是满脸堆笑,开口说:“这么多年了,同在一个城里,我没有来看望祖姑,真是天大的罪过。”碧初摇手道:“不要说这些。这样的乱世,都能平安就好。”香阁用手帕在脸上按了按,说:“其实,我哪一天不想着祖姑?前一阵听说姑爷爷身体不好,最近听说连嵋姑也参了军。我要再不来看望,就不是人了。”说着把带来的一个圆盒放在桌上,打开盒盖说:“这是冠生园的蛋糕,我那里专卖冠生园的东西。祖姑自己择菜?我来,我来。”自己坐了,抓了一把豆角,一根根掐去两头,一面笑问:“是这样吗?”

严亮祖出征以后,要娶香阁为妾的事不了了之。香阁已经从严家得到一些关系,知道军界颇有些高级将领喜欢书法,又知严军长深重孟先生。孟家虽无现成的用处,亲戚关系是要时时抬出来的。这时,她择了几个豆角,站起说:“我给祖姑切蛋糕。”见墙边橱上有茶具、水果刀,便拿了,将蛋糕切开,向碧初面前推了推。碧初笑笑,说:“你的事,我也听说一些。咖啡馆能开上几年,很不容易。”

“不瞒祖姑说,”香阁仍坐下来择豆角,“我开这咖啡馆也靠了祖姑们的荫庇。客人多,不断添项目,现在要扩大门面,这也准备了不少时日了。筹资金啊,跑关系啊,总算有了些眉目。要把新店布置得像样些,很想求一幅姑爷爷的字,挂在店堂里。”碧初见香阁来,知她必有所求,没想到她求字,踌躇了一下,说:“你知道他身体不好,久不写字了,写字是要费精神的。”香阁赔笑道:“当然,当然。一幅字的精神,下一幅就不能重复,我知道的。其实就是有旧的,写坏了的,有几个字就好。”说着,恳求地望着碧初。碧初说:“听说你那里是外国军人活动的场所,他们也喜欢这个?”

“怎么不喜欢?!”香阁道,“店里挂上名人书法是件有气派的事。”碧初打量她的装束,一件紫红色半长大衣,里面是黑色薄呢旗袍。碧初岔开话题说:“你父亲有消息吗?”香阁道:“来了这么多年只接到两三次信。说真的,我也写得不多。”碧初叹道:“那边的日子不知怎样过。还有婶儿,住的地方是有的,别的可怎么办呢。”两人说了些过去的事,香阁又拉回话题,吞吞吐吐地说:“不瞒祖姑说,讨几个字,是想付一点儿钱。”碧初有些不快,冷下来说:“你付多少钱?”香阁笑了两声,说:“只管开价。”

这时天色渐晚,门外有人叫三姨妈,玹子用婴儿车推着阿难来了,看见香阁,说:“你在这里?”自和碧初说话。香阁素来对玹子有些发怵,逗了一会儿阿难,说还要来看祖姑,自去了。

碧初说了香阁来意,又说:“前几天也商量过卖字意图,还真的卖了几幅。”玹子道:“其实字也不是不可以卖,艺术家也卖画。不过三姨父卖字,吕香阁买字,这世界也太奇怪了。”说着,拿出一张报给碧初看,报上有一个标题:“现代花木兰”,报道女学生从军的消息。文中有一行说:孟樾教授幼女孟灵己是数学系一年级学生,业已从军,现在曲靖接受训练。碧初说:“多少人都去了,何必单说她。玮玮在译训班怎么样?”

“那里生活还好,”玹子说,“他很快就习惯了。”阿难在婴儿车里扭动着,向碧初伸出两手,发出“抱——抱——”的声音。碧、玹二人都笑了。碧初抱出阿难来,轻轻摇着。两人热心地讨论阿难的喂养:羊奶,蛋黄,稀粥,菜泥——心里同时想着,阿难最需要的是,一个和平时代。

晚饭时,弗之回来,碧初说了吕香阁来求字的事。弗之说:“写不写由你决定。”碧初说:“照说写幅字没有什么,只不知道她挂在什么地方,想起来有点儿别扭。”弗之道:“那就不要写了,我近来也没有兴致。”碧初心想,连一个好砚台都存不住,确实没有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