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索罗庆采市集(1)
一
在屋里待着闷得慌,
喂,把我带到外边去,
到热闹的地方去,
到姑娘们跳舞的地方去,
到小伙子们作乐的地方去!
——摘自古老的传奇
小俄罗斯的夏天多么令人陶醉,多么色彩绚烂啊!正午在静寂和酷热中闪耀,一望无际的苍穹画出淫荡的弧线俯伏在大地上,好像睡熟了一般,娇慵困倦,把情妇搂紧在虚无缥缈的怀里——这时候天气热得多么难受啊!苍穹里一丝云彩也没有。田野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一切都好像死去了;只有在头上,在天际的深处,一只云雀发出颤音,银铃样的歌声穿过云层,飞向深情的大地,偶或还有一两声鸥的鸣叫和鹌鹑的嘹亮的啼啭传遍旷野。高耸云霄的橡树,像漫无目标的旅人一样,闲散而恬静地挺立着,耀眼的阳光燃着一大撮美丽如画的树叶,投给下面别的叶子昏暗如黑夜的影子,只有在劲风吹动时才闪出金黄色的斑纹来。各式各样细小的昆虫像绿宝石、黄玉、红宝石的闪光一样飞旋在长满秀挺的向日葵的彩色斑斓的果树园里。灰色的干草堆和金黄色的麦束像篷帐似的堆满在田野上,延伸到无穷尽的远处。樱桃树、李树、苹果树、梨树的宽阔的枝子挂满累累的果实,垂倒着;天,它的澄净的镜子——河,装盛在绿色的骄傲地隆起的框子[6]里……小俄罗斯的夏天多么撩人而又惬意啊!
一千八百……一千八百……对啦,大约在三十年前酷暑的八月里的一天,就是辉耀着这样绚烂的光彩的。在离开索罗庆采市镇十俄里光景的公路上,挤塞着从远远近近各处村子赶往市集的人们。从一清早起,载满盐和鱼的牛车就一连串蜿蜒不断地走着。用稻草包扎的堆积如山的瓦缸,仿佛不耐烦幽闭和黑暗似的,慢慢地颤动着;在有些地方,偶或有一只花纹鲜明的大海碗或者瓦盆从高高地围住货车的栅栏里傲慢地露出脸来,吸引着喜爱奢侈品的人们的渴慕的眼光。来来往往的过路人艳羡地望着高个儿的陶器客商,这些贵重物品的主人,他缓步跟在自己的货物后面走着,关切地用不作美的稻草去覆盖那些花花公子和风骚妇人一样的黏土制的玩意儿。
在道路的另外一边,两条疲倦的公牛拉着一辆孤单单的货车,上面载满麻袋、大麻、布匹和各式各样的日用品,一个穿着干净的亚麻布衬衫和肮脏的亚麻布灯笼裤的车主跟在车子后面踽踽地趱行着。他懒洋洋地用手揩着从黝黑的脸上滚下来的雨点般的汗珠,有些甚至是从长长的八字胡子上滴落下来的,他那八字胡子是被涂满了发粉的,这是那个不问对方媸妍美丑,用不着招呼就自己找上门来,几千年来硬叫所有一切人类全上了发粉的无情的理发师[7]。跟他并排走着的是一匹拴在货车上的母马,它的温顺的外貌泄露出了衰老的年龄。许多迎面走来的人,特别是年轻小伙子,碰见了这个庄稼人,一个个都脱帽致敬。可是,这并不是他的白胡子和他的庄重的步伐使他们这样做的;你只需把眼睛往上抬高一点点,就可以知道尊敬的原因了:货车上坐着一个漂亮的小妞儿,有一张圆圆的小脸蛋,明亮的栗色的眼睛上面竖起两条柳叶般弯弯的黑眉毛,玫瑰色的嘴唇上浮起天真的微笑,扎在头上的红蓝缎带,跟长辫子和一束野花一起像华丽的王冠一样安息在可爱的头颅上。仿佛一切都使她感兴趣;一切对于她都是奇妙的,新鲜的……美丽的眼睛不断地从一件东西又驰骋到另外一件东西上。怎么能够不好好地散散心呢!这还是头一回到市集上来哪!十八岁的姑娘头一回到市集上来!……可是没有一个赶路的人知道她曾经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说服父亲带她出来,要说父亲呢,本来是巴不得带她出来的,可是架不住那个凶狠的后妈这样巧妙地把他抓在手掌心里,正像他抓住这匹在长年服务之后现在被牵到市集上去出售的老马的缰绳一样。这吵闹不休的娘们……可是我们忘记了这时她也正坐在货车的顶上,穿一件时髦的绿色的羊皮外衣,好像在银鼠皮上缝了一些小尾巴,只不过它们是红颜色的罢了[8],下面穿一条棋盘一样花哨的华丽的后幅[9],头上戴着花洋布的头巾,给她胖胖的红脸蛋带来特别的威仪,那张脸上透露出一种阴沉的残暴的东西,让人一看见立刻就要把惊愕的眼光转移到女儿的欢悦的脸上去。
普肖尔河已经展开在我们旅人的眼前;远处荡漾着寒意,那是在难受的殚精竭神的酷热之后更加容易令人感受到的。穿过疏落地耸立在草原上的黑杨树、白桦树和白杨树的明明暗暗的绿叶,闪烁着带着冷气的火焰般的闪光,美丽的河水辉煌地袒露出银色的胸膛,群树的绿色鬈发茂密地垂拂在上面。这条河像是一个任性的女孩子,在那销魂荡魄的一刻,当忠实的镜子嫉妒地映出她充满着骄傲和耀眼的光彩的前额,百合花一样的双肩,披覆着暗沉的亚麻色发浪的大理石一样的脖颈的时候,当她没完没了地耍脾气,除掉一些装饰,又换上另外一些装饰的时候;——她几乎每年都要改变环境,选取新的河道,在周围点缀着各式各样新的景色。一排排的水车用笨重的轮子掬起广阔的水浪,猛烈地抛掷开去,溅出水花,撒成轻雾,在周遭传出震耳欲聋的喧响。载着我们熟识的旅客的货车这时候走到了桥上,无限美丽壮伟的河流像一块玻璃似的躺在他们面前。天空,绿的和深蓝的森林,人,载着瓦缸的货车,水车——一切都倒了过来,脚朝上地站着和走着,却不沉落到蓝色的美丽的深渊里去。小妞儿望着秀美的风景出了神,一路上不停地嗑着葵瓜子来的,这时候也忘记嗑了,忽然,“嗳,好漂亮的妞儿!”这一句话送入了她的耳鼓。回过头来,看见一群人站在桥上,其中的一个打扮得比别人漂亮,穿一件白罩褂,头上戴着一顶灰色的羊皮帽子,双手叉在腰眼里,意气洋洋地望着过路的车子。姑娘忍不住不看他那张晒黑的、但却洋溢着欢悦的脸,那双好像要把她看透似的燃烧般的眼睛,再想到刚才那句话可能是这个人说的,她就把眼睛低了下去。“姑娘长得真美!”穿白罩褂的年轻人继续说着,眼睛一刻也不从她身上移开,“只要能够亲她一下,就是倾家荡产我也不在乎。可是前面坐着一个魔鬼!”四面笑声哄然而起;可是这一番欢迎辞并不使慢吞吞走着的那位车主的风骚媳妇高兴:她的红脸蛋烧了起来,一连串精心结构的毒骂像雨点般落在放荡的年轻人头上。
“吃东西噎死你这个没出息的拉纤夫!你爸爸的脑袋在瓦缸上撞个稀烂!叫他走在冰上滑一跤,天杀的不信基督的人!叫他死了到阴间去,鬼烧掉他的胡子!”
“骂得多么凶呀!”年轻人说,对她瞪着眼珠,好像被一阵连珠炮似的意外的欢迎辞怔得呆住了,“她说这些话不怕烂舌头,这百年不死的老巫婆。”
“百年不死!……”半老的美人儿接碴儿说下去,“不信神的人!先去洗干净你的脸再来跟老娘说话!没出息的小兔崽子!我没看见过你妈,可是我知道她是个废物!你爸爸是个废物!你姑妈是个废物!我百年不死!你还咬着你妈的咂儿吃奶哩……”
这时候,货车开始下桥去了,最后的几个字已经听不清楚;可是年轻人仿佛不想就此甘休:他想也不想一想,抓起一把烂泥就往她身上扔过去。这一扔比可能想象的还要准确:一块崭新的印花布头巾完全被烂泥溅脏了,放荡的无赖子弟们的笑声更加有力地爆发了起来。风骚的胖女人勃然大怒;可是这时候车子已经走得很远,她只得把一腔怒气发泄在无辜的继女和缓慢成性的丈夫身上,后者早已习惯于这种现象,保持着顽强的沉默,冷静地承受着盛怒的妻的百般辱骂。可是,她的不知疲倦的舌头还是絮聒个不停,嘟哝着,直等到他们来到了郊外一个世交和教父哥萨克崔布里的家里。久别后和老朋友一家人的会见,暂时把这件不愉快的事情从脑海里赶走了,我们的旅人谈起关于市集的闲话,并在长途旅行之后睡上一个踏实觉。
二
我的老天爷!市集上什么东西没有哟!车轮、玻璃、焦油、烟草、皮带、葱、各式各样的零星杂货……口袋里就是有三十块卢布,你也不能把整个市集买下来。
——摘自小俄罗斯喜剧
你们一定听见过从远处轰轰然传来的瀑布声,那时惊扰的周遭充满着隆隆之声,奇妙而模糊的错杂的声音像一阵旋风似的迫近你们的身边。当人群汇合成一个巨大的怪物,在广场上,在狭窄的街上蠕动着躯干,喊着,笑着,喧嚷着的时候,不就是这同样的感觉一霎时把你们卷进乡村市集的旋风里去的么?叫嚣、咒骂、牛叫声、羊叫声、马嘶声——这一切交错成一片不和谐的噪音。公牛、麻袋、干草、茨冈人、瓦缸、女人、蜜糖饼、帽子——一切鲜明地、绚烂地、不调和地成堆晃动着,在眼前穿梭似的来往着。声调不同的谈话声互相淹没,没有一个字可以听见,可以不被淹没;没有一个喊声听得清清楚楚。从市集的四面八方只听到叫卖人拍巴掌的声音。一辆货车毁坏了;铁哗啷啷地响;木板砰的掷到地上;昏昏的脑袋不知道转到哪一边去才好。这位外地来的庄稼人同他的黑眉毛的闺女挤到了人堆里面去。他走近一辆货车,又去摸摸另外一辆货车,打听着价钱;可是,他的思想还是不停地围绕着带到市集上来求售的那十口袋小麦和一匹老母马。从女儿的脸上可以看出来,她不喜欢在满载面粉和小麦的车辆中间挤来挤去。她想到那边去,——在麻布篷帐下面惹眼地垂挂着红缎带、耳环、锡的和铜的十字架、古钱的颈饰。可是就在这儿,她也找到了许多吸引注意的对象;她笑得都合不拢嘴了,看见茨冈人和庄稼人狠狠地拍巴掌,痛得叫唤起来;喝醉酒的犹太人从后面撞一个娘们的膝弯;女贩子们吵起架来,互相回敬着辱骂和轻蔑;大俄罗斯人一只手摸着山羊胡子,另外一只手……可是她忽然觉得一个人拉住了她衬衣的绣花袖子。回头一看——那个穿白罩褂的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的年轻人就站在她面前。她吓了一跳,心里直扑通,以前不管遇到多么快乐或悲哀的事情都从来没有这样跳过;她又惊又喜,自己也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别害怕,心肝,别害怕呀!”他抓住她的手,轻声地对她说,“我决不会对你说出不中听的话!”
“你也许真的不会对我说什么不中听的话,”小美人儿在心里嘀咕着,“不过说起来也奇怪……这家伙准是个魔鬼吧!我明明知道这不应该……可就是没有力量从他那里把手抽回来。”
庄稼人回过头来,想对女儿说一句话,可是在另外一边听到了两个字:小麦。这两个魔法般的字立刻把他吸引到两个大声说话的批发商人身边去,随便什么东西再也无法把他的注意拉开了。
三
看见过像他这样的小伙子么!
这可是世间少有的。
他喝烧酒像喝麦芽酒似的一饮而尽。
——柯特利亚列夫斯基[10],《埃涅阿斯纪》。
“那么,老乡,你看我们的小麦卖不上价钱么?”一个穿条纹麻布油渍狼藉的灯笼裤,好像从大市镇来的买卖人模样的人,对另外一个穿深蓝色打补丁的罩褂,额上有一个大肉瘤的人说。
“还用说吗!只要卖得掉一升,我就情愿用绳子把自己吊在这棵树上,像圣诞节前吊在屋檐下的腊肠。”
“你想骗谁?运货来的,除了咱们俩,再没有第三家了,”穿条纹麻布灯笼裤的人反驳道。——“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吧。”老大爷没有把两个批发商人说的话放过一句,在心里嘀咕着:“我藏着有十口袋哪。”
“是这么一回事:要是什么地方出了鬼,那么,你想做买卖赚钱,就跟从饥饿的大俄罗斯人手里得到好处一样的困难。”额上有一个肉瘤的人意味深长地说。
“什么鬼不鬼的!”穿条纹麻布灯笼裤的人接碴儿说下去。
“你听见人家说什么没有?”额上有一个肉瘤的人继续说,阴沉的眼睛向他斜睨了一下。
“怎么样?”
“还有什么怎么样!陪审官——他活得不耐烦了,今年在地主家里喝了李子酒就别再想擦他的嘴唇了——他给市集指定了这块倒霉的地方,在这儿做买卖,管保连一粒谷子也卖不掉。瞧见那个坍塌破烂的谷仓没有,就是山脚边的那一个?”(说到这里,小妞儿的好奇的父亲挨得更近,全神贯注地谛听着。)——“在那个谷仓里,三天两头闹鬼;难怪这块地方没有一次市集不出点什么灾祸。昨儿个乡书记深夜在那儿走过,抬头一看,——天窗里钻出了个猪脸来,呼噜呼噜地直叫唤,把他吓得浑身冰凉;等着瞧吧,红褂子又要出现了。”
“什么红褂子?”
旁边这个全神贯注的听客头发直竖了起来;他恐怖地扭过脖去,却看见闺女跟一个年轻人搂抱着,诉说着喁喁的情话,把世上所有一切的褂子都满不放在心上。这副神气赶走了他的恐惧,使他恢复了先前的平静。
“啊哈,哈,哈,老乡,我看你倒是个搂抱娘们的老手哪!要骗你,让鬼把我抓了去,我直到娶了亲第四天,才懂得怎么样去搂抱我那个去世的老伴儿赫韦西卡,就这还得谢谢我那个给我当傧相的兄弟,是他教了我的乖。”
年轻人立刻看出他爱人的父亲头脑不太灵活,于是就想出个花招儿把他拉拢过来。
“好人儿,我想你一定不认得我吧,可是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
“也许认得吧。”
“名字,绰号,什么我都说得上来:你叫索洛比·契列维克。”
“对呀,索洛比·契列维克。”
“仔细再瞧瞧,不认得我么?”
“不,不认得。你可别见怪,我一辈子看够了这么多各式各样的脸,鬼才把他们全记得住。”
“可惜你就不记得戈洛普宾柯的儿子!”
“你爹是奥赫利姆么?”
“还会是谁呢?要不是他,那除非就是秃顶的爷爷[11]了。”
说完,两个人脱掉帽子,搂抱着接起吻来;可是戈洛普宾柯的儿子不多耽搁时间,决定马上向新认识的朋友进攻。
“索洛比,你瞧,我跟令嫒相爱,愿意在一块儿过一辈子啦。”
“怎么着,帕拉斯卡,”契列维克笑着对闺女说,“也许,真的,像人家说的,你跟他……在一个槽头上吃草!怎么样?拍巴掌吧?来呀,新女婿,请我喝一杯去!”
于是爷儿三个来到了市集上一家著名的饭馆——犹太女人的布篷下面摆着一切年代各种各样的扁瓶子,细头瓶子,长颈瓶子。
“哎呀,好小子!我就喜欢这爽快劲儿!”契列维克喝得有几分醉意,看见新女婿斟了一杯足有半升的酒,眉毛也不皱一下,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然后把杯子摔得粉碎,“怎么说,帕拉斯卡?我给你找到了一位多么好的姑爷啊?瞧,瞧:他喝得多么痛快呀!……”
过后,他笑着,踉跄着,和闺女一同回去找自己的货车去了;年轻人向货摊那边走去,那儿陈列着许多贵重的物品,还可以看到从波尔塔瓦县的两个大市镇加佳集和密尔格拉得来的商人们,——他想找些镶嵌着漂亮铜饰的讲究的木制烟管,红底子绣花的手帕和帽子,买来送给老丈人和一切应该孝敬的人,做结婚礼物。
四
男人喜欢一样东西,
可是女人要是喜欢另外一样,
你就得想办法讨她的欢心……
——柯特利亚列夫斯基
“喂,家里的!我给女儿找到一位新姑爷了!”
“你怎么单在这节骨眼儿张罗着找女婿!傻瓜,傻瓜!你呀,命里注定就是这么块废料!谁听说过一个正正经经的人满街上找女婿的!还是想想怎么把你的小麦脱手吧。再说,新女婿还会是个什么好东西?我看他准是个穿得破破烂烂的穷要饭的。”
“没有的话!你应该瞧瞧他是个多么边式的小伙子!光是那件白罩褂,就比你的绿外衣和红长筒靴值钱多了。并且他喝酒喝得多么来劲儿啊……我要是这辈子看见过再有第二个小伙子眉毛也不皱一下,一口气喝干半升白酒,就叫鬼把我抓去。”
“他准是个酒鬼,二流子,所以你才会跟他一见如故。我敢打赌,他准是在桥头上跟我们扯淡的那个小流氓。可惜他没有撞在老娘的手里:我要让他知道我的厉害。”
“就算是那个人又怎么样呢,希芙里娅;为什么他是个小流氓呢?”
“哼!为什么他是个小流氓;你这老糊涂!听见了没有?为什么他是个小流氓!当我们的车子走过风车的时候,你瞎了眼睛么?你这个人呀,人家就是在你这涂满鼻烟的鼻子面前侮辱你的老婆,你也满不当一回事!”
“凭怎么说,我还是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好;真是一个顶呱呱的小伙子!除了他不该泼你一脸的泥。”
“噢!你简直不让我说一句话!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变成了这样?你准是灌饱了黄汤,东西没有卖掉,回来找老娘怄气来了……”
契列维克自己也知道话说多了,即刻用双手抱住脑袋,因为知道盛怒之下的妻一定要来抓他的头发。
“滚他妈的结婚!”他一边躲开猛扑过来的妻,一边心里想,“好好的一个新女婿,就这么阴错阳差地错过了。老天爷啊!为什么要这样地责罚我们这些罪人啊!世界上已经有了这么多的废物,你干吗还要繁殖女人!”
五
别垂倒,小悬木,
你还青翠;
别懊恼,哥萨克,
你还年轻!
——小俄罗斯谣曲
穿白罩褂的年轻人坐在自己的货车旁边,茫然地望着周围骚扰的人群。疲乏的太阳,静静地燃烧了中午和早晨之后,落到地平线下边去了,正在隐灭的白昼迷人地、忧愁地、鲜艳地泛着红光,像疾病缠绵的美女临终前颊上的红晕一样。白色篷帐和天幕的篷顶笼罩上一层朦胧的火焰般的玫瑰色的光,耀眼地闪烁着。堆放在地上的窗框的玻璃闪着亮;酒店桌子上的绿色酒瓶和杯子染成了赤红色;堆积如山的甜瓜、西瓜和南瓜看来像是金子和赤铜铸成的。人声显著地疏落了,低沉了,叫卖人、庄稼人和茨冈人的疲倦的舌头松缓了,懒得转动了。这里那里开始亮起了火光,刚煮好的团子的香气泛溢在沉静下来的街上。
“干吗发愁呀,格利茨柯?”一个高个儿的晒黑的茨冈人拍了一下年轻人的肩膀,喊道,“怎么样,二十块卢布把公牛卖给我吧!”
“你老是公牛长公牛短的。你们茨冈人尽想着赚钱,耍花招,欺负老实人。”
“嗤,见鬼!说真格的,你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自己去找了个新媳妇,现在又后悔了么?”
“不,我可不是那样的人!我说一是一,话说了出去,一辈子也不会改变。可就是契列维克那个糟老头子一点良心也没有,答应了,又缩回去了……可是话又得说回来,这也不能怪他,他是块木头,拿不了主意。这都是那个老巫婆玩的鬼,就是我们今天大伙儿在桥上把她奚落了一场的那个家伙!啊,我要是一个沙皇或者大老爷,我首先就要吊死世界上所有一切甘心让娘们骑在头上的傻瓜……”
“要是能叫契列维克把帕拉斯卡嫁给你,你肯二十块卢布把牛卖给我么?”
格利茨柯疑惑不解地望着他。在茨冈人的黝黑的脸上,流露着一种恶毒的、刻薄的、卑劣的、同时又狂妄不逊的表情。人们只需望他一眼,就可以知道在这奇妙的灵魂里沸腾着伟大的美质,但世上对这种美质只有一种酬报,就是绞首架。鼻子和尖下巴中间凹陷下去的永远浮着恶毒的微笑的嘴,不大的、但却是生动的、火一样发亮的眼睛,脸上不停地闪动着的计谋和策略的电光——这一切,仿佛就正需要穿上他身上所穿的这一套独特的、奇怪的服装。仿佛一碰就要化为灰烬的暗褐色长襟外衣,乱蓬蓬垂在肩上的长长的黑发,穿在赤裸的晒黑的脚上的鞋子——这一切,好像生根在他身上,变成了他外貌的一部分似的。
“只要你不说谎,甭说二十块卢布,就是十五块卢布我也肯卖!”年轻人用审视的眼光望着对方,答道。
“十五块卢布?好吧!可是你别忘了!是十五块卢布哟!这张五卢布的票子给你作定洋!”
“可你要是骗我呢?”
“要是骗你——定洋就归你!”
“好吧!那么,咱们拍巴掌吧!”
“拍巴掌吧!”
六
真糟糕,罗曼回来了,他立刻要给我一顿好打,而您,福马老爷,您也逃不了。
——摘自小俄罗斯喜剧
“这边来,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这儿篱笆低一些,把脚跨上去,别害怕:我家里那个傻瓜跟教父一块到车子底下守夜去了,怕让大俄罗斯人觑冷子偷了什么东西去。”
契列维克家里的雌老虎柔声柔气地给怯生生地倚傍着篱笆的神父儿子打着气,神父儿子爬到了篱笆上面,像一个颀长的可怕的幽灵似的,站在上面好久,迟疑着,寻找适当的地方往下跳,终于扑通一声掉落在乱草堆里。
“真糟糕!您没有摔着了哪儿,天保佑,没有窝了脖子么?”担着老大心事的希芙里娅喃喃地说。
“嘘!没什么,没什么,亲爱的哈夫罗尼娅·尼基福罗夫娜!”神父儿子站了起来,忍着痛嗫嚅地说,“不过被荨麻刺了一下,用去世的老神父的话来说,就是那种毒蛇一样的草。”
“我们上屋里去吧!那儿一个人也没有。我正在想,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您不要是害了病或者肚子痛吧。左等右等,您老不来。您好么?我听说您爹近来收人家的东西可不少呢!”
“一点点东西,不值得提,哈夫罗尼娅·尼基福罗夫娜;我爹在整个斋戒期一共只收了十五袋春麦,四袋谷子,一百来个馒头,鸡还不到五十只,鸡蛋大部分都是发臭的。可是真格的,真正甜蜜的礼物,只有从您那儿才能够得到啊,哈夫罗尼娅·尼基福罗夫娜。”神父儿子说着,贪婪地望着她,往她身边挨近去。
“这是给您的礼物,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她一边说,一边把几只点心缸搬到桌上,装腔作势地扣好仿佛并非故意解开的外衣,“凝乳面卷,小麦团子,油煎饼,馅儿饼!”
“我敢打赌,这准是夏娃的女儿一双最伶俐的手做的,”神父儿子说道,一只手拿了馅儿饼,另外一只手把油煎饼挪近一些,“可是,哈夫罗尼娅·尼基福罗夫娜,我的这颗心渴望着从您手里吃到比这一切油煎饼、馅儿饼更好吃的东西呵。”
“那我可不知道您还想吃些什么东西了,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胖美人儿答道,假装不懂的样子。
“还用说!就是您的爱情呵,我的惹人爱的哈夫罗尼娅·尼基福罗夫娜!”神父儿子轻声地说,一只手拿着凝乳面卷,另外一只手搂住她粗大的身体。
“天知道您胡思乱想些什么,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希芙拉说,羞答答地把眼睛低了下去,“哎呀!恐怕您还想亲我呢!”
“讲起这档子事,我可以告诉您,”神父儿子继续说,“当我还在神学校念书的时候,我记得清清楚楚……”
这时听到外面有狗吠和打门的声音。希芙里娅三脚两步跑了出去,回来时脸色发了白。
“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这下子我们可糟了!一大群人在外边打门,我好像听见教父的声音……”
凝乳面卷卡住了神父儿子的喉咙……他的眼珠凸出着,仿佛亡灵刚来拜访过他一样。
“快爬上去吧!”惊慌的希芙里娅喊道,指着天花板下面搁在两根横梁上的木板,那上面堆放着各种七零八碎的杂物。
危急鼓起了我们主人公的勇气。他清醒了一些,跳上了暖炕,再小心翼翼地爬到木板上面去。希芙里娅失神落魄地奔向大门,因为打门的声音越来越猛烈而透着不耐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