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千年的水声
山依旧,水已老
在漫长的、关于石羊河和凉州的历史梦境中,我看到了很多人,很多事。其中有个人叫鸠摩罗什。对,就是鸠摩罗什寺的那个译师鸠摩罗什。他从遥远的天竺走来,在石羊河流域停下脚步,旅居了十多年。在这里,他实践了弘扬大乘佛教的使命。石羊河水滋润他的喉咙,他将喉间的清凉荡漾开去,渐渐地荡向长安,也就是今天的西安,然后漫延到整个中原,于是,整片中华大地都得到了滋养。他的故事很有意义,充满了隐忍、智慧和选择。或许有一天,我会把他的故事写成一部书。
因为凉州相对和平,也因为石羊河,凉州来过很多人。他们带来了各个地方的文化,让无数文化在这块土地上交错,逐渐形成了博大复杂的凉州文化。于是,有人就说,石羊河是一条文化之河;有人甚至说,没有石羊河,就没有凉州;没有凉州,中国文化就会少了许多辉煌。确实是这样的。震撼了世界的敦煌学,其重要源头之一,便是凉州文化。
有人还说,石羊河是政治之河,依托石羊河,西部出现过好几个割据政权,如南凉、西凉、北凉、前凉、后凉,历史上总称“五凉”。石羊河的“主权”也在频繁地变更,其原因,说穿了只有一个,就是对水的争夺。
不同阵营、不同民族的人尽情在石羊河的舞台上表演,因抢水抢地引起的杀伐之声响了几千年。我曾在长篇小说《猎原》中形象地描绘过这一情形:两群牧人为了争夺水源草场,不惜以丧失人性为代价。正如我在此书“题记”中所称:“在心灵的猎原上,你我都是猎物。”
千年的凉州人,千年的猎物。
今天,当历史的页码翻开新的一页时,山依旧,水已老,一切都变了。
不可否认,人类是很容易遗忘历史的。正因为遗忘,所以大多数人活在当下,活在这个可视可触的当下。毕竟,当下是真实的,是喧嚣的,而远去的历史,如那朔朔西风,掠过了,也就掠过了,在后人心中留不下一丝痕迹。
凉州的水事,可以从西汉移民在沙漠里开辟农田说起。
我的长篇小说《猎原》中猪肚井的原型,是腾格里沙漠中著名的邓马营湖。在久远的过去,那里曾是西晋大将邓艾养马的所在,故名邓马营。此地名湖,是因为古时候那儿真的有水。虽然在沙漠腹地,但千年前的谷水(也就是石羊河)据说最终会流入此湖,所以这里有很大的一片沃野,水草丰美,为魏国和西晋养育了无数膘肥体壮的骏马。它们的铁蹄叩击着中原的大地,溅出无数的火星,令对手魂飞魄散。那时节,凉州的兵将也是如狼似虎。像董卓,虽臭名昭著,但无疑是一代枭雄,他左右了东汉末年的朝政数年,要不是王司徒设下连环计,谁也不知道后来中国会是怎样的格局;像马超,他率领着凉州人马,把曹操追杀得丢盔弃甲,靠换袍割须才能保命;邓艾更是英勇无敌,是改变当时政治格局的功勋人物。那时的凉州,真是雄风无限,所以史书上说:“凉州大马,横行天下。”
*由青土湖遥想当年邓马营湖
那时节,邓马营湖很美:成群结队的骏马风一样呼啸来去,水草繁茂,映绿天空。沙鸡子、长脖雁、野鸡、野鸭等各种鸟类点缀其间,鸣啾出壮美的大自然交响乐。沙米、梭梭、沙蒿、锁阳、苁蓉等诸多沙生植物像毯子一样铺在沃野之上。上游的河水带来大量的泥土,把这块沙漠洼地沉淀得丰美无比。
我进入邓马营湖时,那里不像沙漠,而被人们称为湖区。那里来了无数拓荒的人们,其中也有许多是占地者。后者名义上拓荒,但买地只为圈地。他们圈下大片大片的土地,通过一些必要手续,把它们划入名下,却不去治理和耕种。于是,除了庄稼之外,这里已经没有绿意了。稍一踩踏,裸露的土便像面粉一样细腻。它们都是沙尘暴的重要原料。据说,那刮到北京的沙风,有很大一部分就源于邓马营湖。
看过《猎原》的人,都知道这个湖泊是如何走向毁灭之路的。牧人们、猎人们、农民们,既是湖泊的受益者、开发者,又是它的掘墓人。
石羊河流域也是这样,开发让这里出现了一时的繁荣之象,繁荣之象引来了更多的人。土地的负担越来越大。于是,经济的繁荣之中,便隐藏了一丝不祥的气息,只等合适的契机爆发。
很多开发,其本质都是掠夺。
当然,西汉末年,一切都还没有显露出端倪。王莽篡汉,天下大乱,窦融就在公元23年举家来到河西,任张掖属国都尉。他很能干,结交了很多厉害的朋友,百姓也都信服他。后来,王莽败死,河西诸豪就推举他为大将军,管理河西五郡的事务。此时的匈奴又开始强大起来,屡屡强兵压境。窦融一方面“修兵马、习战射、明烽燧之警”,另一方面也在大力发展河西的农牧业生产。他在张掖、酒泉置有“农都尉”,于公元32年,又将郡级农官更名为“典农都尉”,专门负责河西地区的农牧业。
这一时期的治理和开发有两种方式:一是军屯,由军事长直接负责军队的农业开发;另一种是民屯,允许农民个体经营。据《居延新简释粹》中记载:“秦胡、卢水士民……田民不遣”,可见,此时当地已有了定居下来、专事耕作的农民。这里的农作物品种也多了起来,共有麦、谷、米三大类,总计二十多种。
这一时期,牛耕在凉州已经很普遍了,马主要用于战事,但有时也会耕田。光武帝曾下诏保护耕牛,不允许人们滥杀耕牛。居延新简释粹》中也记载了窦融公元30年颁布的文告:“明告吏民,诸作使秦胡、卢水士民畜牧……不遣。”窦融于建武十二年奏事时说“官属宾客相随,驾乘千余辆,马牛羊被野”,可见,当地农牧业发展得非常好。
光武帝还于公元28年下诏河西,严令吏民“毋得砍伐树木”,这对防止石羊河流域的水土流失有积极作用,但从自然环境的反馈来看,它还是挡不住自然恶化的脚步。当然,那变化是悄无声息的。
公元36年,任延任武威太守,任职期间安排了水官专管水利。据《后汉书·循吏列传·任延》记载:“河西旧少雨泽,乃为置水官吏,修理沟渠,皆蒙其利。”意思是,河西是一个干旱少雨的地方,但治水官吏将沟渠修理得很好。经过政府多年的关注和开发,以及迁民多年来的梳理,石羊河流域变得十分富有。山上森林茂密,大地绿草成茵,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其富足之声,随着渐渐稠密的驼铃和马蹄,传向四方,各地都有百姓慕名迁居此地。当然,时过境迁,此时的“迁”,是自愿的“迁”,而不是汉武帝时的刀兵相逼了。
此时,祁连山上的冰川和雪线仍然很低,大靖河、古浪河、黄洋河、杂木河、金塔河、西营河、东大河、西大河等诸多河流,将大山的清凉送入肥沃的绿洲。现在成了腾格里沙漠的所在,当时也是绿苇摇曳、遍地绿龙、湖泊四布、水鸟成群。即使在两汉间天下大乱时,凉州仍在和平的港湾里打着香甜的呼噜。《后汉书》称:“时天下扰乱,唯河西独安,而姑臧称为富邑,通货羌胡,市日四合。”各地饥荒时,更不乏携夫将子来凉州逃命的百姓和士人。“安定、北地、上郡流入避饥者,归之不绝。”这些人的汇入凉州,不仅仅为凉州增添了劳动力,更带来了他们承载的文化。所以,两汉之后,凉州便开始出现人文荟萃的局面,逐渐成为西部的文化重镇。现在,中国旅游标志铜奔马,便是东汉时铸就的,即使把它放在当时世界的坐标系上,它仍然代表了顶尖级的水平。
但是,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开发带来的隐患正在暗生。接连不断的大灾难已经蓄势待发了。可人们还沉浸在开发带来的富足之中,乐而忘形。
据《资治通鉴·汉纪》记载:公元109年,凉州发生大饥荒,许多地方都出现了人吃人的惨剧;公元140年,“凉州自九月以来,地百八十震,山谷坼裂,坏败城寺,民压死者甚重”。当然,东汉时期几乎是中国大灾难最频繁的时候,再加上内战等人祸,据说到三国时代已经死了上千万人,甚至有人说,东汉末年是汉民族最接近灭族的时期,而凉州相对其他地方——尤其是京师,已经很好了。当时,到处都是天灾,人祸遂生,羌人和南匈奴都开始进攻汉朝,百姓多成流民,官兵也混迹其中,史称兵夷杂处,时有兵难”。社会秩序十分混乱,地主豪强开始形成。直到曹魏控制河西之后,开始平定动乱、整顿吏治、抑制豪强、移风易俗,并招怀流民、恢复个体小农的生产,情况才开始好转。
魏明帝统治时期,有个叫徐邈的人当了凉州刺史,他为凉州做了很多好事。比如,河右地区少雨,常因无粮苦恼,徐邈就上书朝廷,修武威、酒泉盐池,用来收藏粮食,又开凿水渠,招募贫民租种土地,使家家丰足,仓库盈满。又支取州中一部分的军费,用来交换金帛犬马,供中原人消费。同时逐步收缴民间私藏的武器,统一保管,然后宣讲仁义,建立学校,禁止丰厚的葬礼,限制过度的祭祀,扬善惩恶,令社会风尚大为改观,百姓也心悦诚服。
西晋时期,石羊河改名为“谷水”“南山谷水”,其流域各河也随之改名。而管理这块土地的人,也换了好几轮。到了永宁元年(301年),名将张轨当了护羌校尉、凉州刺史,管理凉州。据说此人非常厉害。《甘肃名人传》记载,张轨是安定乌孙(今平凉西北)人,是五凉政权中前凉的实际建立者。他励精图治,改进技术,兴修水利,发展生产,繁荣经济,吸引了许多陷于战乱的各族百姓来凉州避难,河西变成了当时中国的福地。
这时,河西的农业技术已经与中原相差无几了,落后的蓄水浇灌法已被废除,相对进步的引水灌溉技术取而代之。随后,又出现了比二牛犁地更为方便的一牛犁地,耕播、犁地、耙地、耱地等一应俱全,农业文明的气象已经形成了。但频发的天灾,还是让人不能忽略一个事实:自然环境没有变好,反而在恶化。技术和社会的发展,并不能挽回这种局面。而历史也证明了这一点。我甚至认为,千年后的沙尘暴,以及石羊河流域生态的恶化,便是魏晋前后的开发种下的恶因。
千年后的某一天,一位伟人视察甘肃时,号召人们种草种树,可见甘肃的环境之糟糕。魏晋时期的凉州,还是草泛绿波、翠树成荫的,就连那时的风,恐怕都溢着绿意,人们根本不需要考虑沙尘的问题。人们目力所及,是漫山遍野的草树和牛羊,草不种而自生,树不栽而自活,自然环境相对和谐,景色十分美丽。但随着迁徙和繁衍,当地人口越来越多,对这块土地所谓的征服也日渐加剧,于是,流向下游的谷水开始变瘦,沙漠中的绿洲也越来越少了。
现在,无论人们怎么号召种草种树,这块土地也很难恢复原貌了。除非人们的贪婪之心渐息,不再搞所谓的征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