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的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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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前的西部大开发

我从不随喜血腥带来的荣耀,所以,虽然史家对大汉在河西开疆设郡立县评价极高,还称之为汉武帝的“武功”之一,但我始终保持质疑。因为,那时节,匈奴兵头如滚沙,汉兵也血成汪洋——据说仅在霍去病夺取休屠王的祭天金人时,就有数以万计的匈奴人死于非命——历朝争夺凉州这块宝地的代价,总是滔天的血浪,但史学家们总是忽略这一点。

我跟他们相反,我永远不能忽略这一点。虽然在霍去病夺取祭天金人的那一年,也就是公元前121年,石羊河流域正式归入西汉版图,我的家乡“武威”诞生了,对河西的治理正式进入中央集权的视野,河西一带因之有了划时代的转变,但我还是不能忽略那笼罩天地的血腥。

没有任何人应该为权力之争送命,甚至包括向往权力的人本身。因为,权力很快就会消失,比起很快消失的权力,生命里还有太多更值得去做的事。

当然,我并不否定西汉对凉州的开发,那时节,西汉政府、汉武帝,确实采取了很多意义重大的措施,如修长城、筑寨垣、设亭障、大兴水利、移民实边和戍兵屯田。事实证明,这些举措都是有效的。

所谓的戍兵屯田,就是让迁徙到此地的汉人,将中原大地先进的屯垦引水灌田等农耕技术带进凉州。从那时起,“凉州八景”中“绿野耕牧”的局面就开始形成了。

因为以沟为界来划分地域,当地出现了大量跟水有关的地名,比如二坝、三坝、石头沟、黄羊川、西营河等。还有我的老家,它虽然一会儿叫陈儿沟,一会儿叫夹河,一会儿叫红湖,但也都跟水有关。附近则是新泉、刘家沟、陈家沟等。包括我任教时的双城镇,那里也大多以沟命名,比如羊儿沟、高头沟等。

严格地说,迁徙到凉州的汉人们已不仅仅是移民了,他们也是拓荒者。他们离开国都长安,沿着未来的丝绸之路,过天水,越兰州,穿过古浪峡,到达石羊河流域之后,用自己在中原积累的知识和技术,客观上改变了石羊河流域的格局,完成了它从游牧文明向农耕文明的过渡。

最了不起的是,汉朝对石羊河流域的开发,并不局限于水草丰美之处,还对周边的荒漠化地区进行了开发和利用。除了大量的徙民之外,汉廷还派来了大量的士兵,大家一起在河西一带屯田。这就是“戍兵屯田”。

那时节,汉人士兵们终于又变成了老百姓。他们化剑为犁,将征杀的战马当成耕畜,用杀人的双手握住锄把,他们的额头沁出的汗水,终于不是为屠杀同类而流。他们的敌人,不再是人类,而是沉睡千年的荒漠。

他们来这里之前,石羊河水随性而流,恣意漫流,人们只能被动地跟了那四处流溢的绿色,仿佛逐臭的蚊蚋。因了他们的到来,人类才终于成了真正的主人,用那流水的彩笔,在凉州大地上率性地涂抹心中的诗意。浓浓的绿意,开始渗向无边的荒漠,为石羊河流域增添了无量的生机。

更为规范的是,那时的水利建设已有了明确分工,有专门的河渠卒从事治渠引水等事宜,而且人数不少。汉简记载,当时,仅是疏通河道的“写泾渠”——也就是专门在戈壁、荒漠里挖凿河道的人——就有一千五百人之多。在那个地广人稀的时代,这真是个壮观的场面。

每次想起那时的场面,我心中都有一种独特的温馨。我总会在心中勾画这样的画面:战争的余音还回荡在凉州上空,匈奴远去的蹄声也遥遥可闻,成群的野兽们呼啸来去,对戈壁荒漠中突然出现的巨大“水龙”,它们还不太习惯,它们总是停下飞驰的脚步,瞪着惊诧的双眼,看着那蜿蜒向远处的水流。战士们挥汗如雨,斗志冲天,但他们的激情不再用于杀戮,在西部灿烂的阳光下闪烁着银光的,不再是刀戈,而是锄锹了。这是多么温馨的场面。我想,在人类世界中,最辉煌壮观的场面,莫过于此,而绝不是那些硝烟弥漫、血肉横飞的战场。

*沉睡千年的荒漠

这是凉州历史上第一次真正的大开发,也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开发。此后,凉州的可耕之地迅速得以垦辟,农业区域迅速扩大,从零开始的农业生产也迅速出现了繁荣的局面。

那时节,国家设置了专门的田官,管理农业生产,政府还采取谁开发谁得益的政策,先由国家供应相关的生活用品和农具,渐渐达到自给。于是,凉州有了真正的农业。

有趣的是,当地的农耕技术千年来一直没有大的改变,如将动物粪便用以肥田,如二牛抬杆似的耕耘,如深翻用过的土地疏松土壤……这些种田方式甚至延续到了20世纪90年代。关于这种现象,我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千百年来,凉州人的生产方式变化不大,二牛或二驴抬杆,便构成所谓的绿野耕牧。许多原该牲畜干的活儿,多由人干了。在干活这一点上,凉州农民把自己降到了动物层次。他们无疑是勤劳的,但相应也是愚笨的。自汉朝建郡以来,这块土地上甚至没有产生过一项哪怕多少可节省自己体力的发明。若有不甘苦劳异想天开者,便会被名之为‘二杆子’。这称谓,跟‘二流子’相似,已带有谴责味了。”不过,在千年前的凉州,这仍然是一种先进的发明。此后,凉州便耕畜并重,富甲于陇右。

而且,屯田之前边郡士兵的军粮须从内地调来,路途遥远,也很费力,常常是花上十石的代价,才可能运来一石的粮食;屯田之后,这个担子就一笔勾销了,因为边郡的军粮可以自给自足。这为朝廷节省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和开支。多年之后,边郡的粮食甚至可以用来救济内地的饥荒了。比如,据《汉书·元帝纪》记载,公元前42年,内郡“连年不收,四方咸困”,朝廷就从边郡调来积谷,救济内地的灾民。

所以,西汉的戍兵屯田确实很成功。

此后的凉州,成了东西部文化的重要纽带,它东连兰州,可抵长安,西达新疆的西域诸国,两种文化由凉州开始融合,并相得益彰。冶铁、穿井等技术在西域得到推广,而西域的胡葱、胡萝卜、胡瓜、胡桃、胡椒等许多贴了“胡”字标签的特产,也开始流向东部。从那时起,无数驼队驮着丝绸和各种文明,在西域大地上织出了人类历史上的一大伟大奇观。

但是,无论怎样的繁华,也逐渐走向了衰落——随着朝代的更替,随着天灾战乱,随着对自然的掠夺和资源的消耗,凉州的繁华还是消失了。许多年前,这块土地上的人们沉浸在大开发的喜悦中,遗忘了从这块土地上被赶走的匈奴们;许多年后,后人们也会遗忘他们,遗忘这块土地曾经有过的繁华。就像今天,我们走在街道上,看不到一丝一毫过去的那种繁荣。虽然也有绿意和树影,也有欣欣向荣的景象,但远远不是过去那样的场面了。

人们称之为“功绩”的一切,都在飞快地消失着,无一例外地跟下一茬人类失去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