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卢梭
作为小说家,卢梭的主要作品是《新爱洛绮思》。
这本书的新颖之处,首先就在于它给了上层社会那种谈情说爱一个致命打击,从而也就给了法国古典主义时期关于感情的理论一个致命打击。这个理论是说一切高尚细腻的感情,特别是爱情,都是文明的产物。很明显,总要有某种程度的文明才会产生爱情这样的情绪。女人是在穿上了女人的衣服之后才成其为女人的,在这之前只能算是女性,而没有女人就谈不上有爱情。从这个完全正确的观念出发,(在卢梭以前时期)人们相信给爱情蒙上一层面纱可以使它变得高尚起来,使它更有价值。越是用委婉、含蓄和隐晦的言辞把它包藏起来,它就显得越细致。这个时期的道德观念和文学是最高阶层所独享的社会文化的产物。我们只需要读一读马利佛[1]的剧本就可以找到文学上的例证,说明人们在多大程度上重视高雅的礼仪和细腻的感情,而不重视自然的爱情。马利佛描写的情侣都有同等的教养,更重要的是,有同等的地位。绝不会像我们这个世纪的戏剧那样,有贵族妇女爱上社会地位较低的男人,或是有像吕依·布拉[2]这样的人物,作为一个侍从而获得王后的青睐。在马利佛的戏剧中,如果一位绅士假扮成佣人或是一位贵族少女假扮成侍女,他们会立即认出彼此的身份。他们间的谈话总是一个追一个逃、一个进一个退,充满隐晦、含蓄、模棱两可的言辞,隐约地讲出心事,轻声地发出叹息,以符合传统的方式表现出自己的相思病。在卢梭看来,这种矫揉造作的做法是极不自然和滑稽可笑的。和其他一切一样,他希望爱情也处于自然状态,在他看来,处于自然状态的爱情是一种猛烈的、不可抗拒的感情。在马利佛描写的场面中,跪着的恋人在用嘴唇去亲手套尖时,绝不会忘记使自己的姿态保持优美。卢梭的书却和这完全不同:圣普勒尽管有骑士的品质和美德,却像一团感情的烈火;在克拉伦斯树林里的第一次亲吻就像雷电一样,引起了触电般的感觉和感情的大火;当朱丽向圣普勒俯过身来吻他时突然昏厥,完全不是戴假发时代那种卖弄感情式的昏厥,而是猛烈的感情在健康、纯真的少女身上引起的反应。
卢梭
《新爱洛绮思》
这部书的第二个创新之处就是男女主人公社会地位不同。朱丽是贵族家女儿,圣普勒是一个穷家庭教师,一个平民。在这里,也像在《少年维特的烦恼》里一样,爱情是和一个渴望平等的平民想成名的决心联系在一起的。这一联系不是偶然的,因为爱情可以使人平等起来,而上层社会的爱情则往往发展为风流韵事。
除了以炙热的感情代替风流韵事,以社会地位不平等代替门当户对之外,《新爱洛绮思》的第三个突出特点就是它对婚姻神圣不可侵犯性的道德信念,而不是像上层文艺那样,强调以贵族的骄傲和自尊心为基础的荣誉感,把它作为美德。“美德”这个词在这以前是很不流行的,现在却成了卢梭和他这一派的口号,它和他们的另一个口号“自然”是完全协调的;因为在卢梭看来美德是一种自然状态。在这以前,法国文学一直反映上层社会的情况,以损害婚姻关系为代价来寻欢作乐。因此卢梭一反当时的风尚,写了一本书来肯定婚姻关系。他书中的女主人公对爱她的人也报以热烈的感情,但却嫁给了另一个人,并对他保持了忠贞。这里,也像在《维特》[3]中一样,真正的恋人失去了心上的人,这位少女嫁给了一位沃尔马先生(相当于《维特》中的阿尔贝特和克尔恺郭尔[4]著《引诱者的日记》中的爱德华),他是个无可非议、但索然寡味的人。卢梭在书中作为美德来维护和赞颂的道德信念和夏多布里昂的道德信念是一样的,只不过在宗教反动的影响下,它采取的形式是有束缚力的宗教誓言。
最后注意,“自然”这个口号要按它的原义去理解。第一次在英国以外的小说中表现出对大自然的真正感情,以此取代谈情说爱的客厅和花园。在路易十五和摄政时期(在书中和在现实生活中)人们都在闺阁绣房中度过他们的时间,这里是谈情说爱、干风流韵事的好地方。这些房间,就像伏尔泰在《即兴诗》中描绘的那样,点缀了大量的爱神和赐人美貌、欢乐和幸福的三女神像。在花园里,在人工喷泉边上,有羊脚畜牧神拥抱白色苗条女仙的浮雕。瓦多和才气稍差一些的布谢和朗克莱[5]在他们描绘当时游园会的图画中,给我们留下了这种花园的情景:在林荫小道上,在寂静的角落里,高雅的绅士和轻薄的贵妇人,装扮成小丑和小丑的情妇,调情卖俏,低声耳语,为参加这纵情欢乐的化装舞会露出得意的神色。现在撇下这些来看看《新爱洛绮思》里的景物吧。
卢梭的雕像今天耸立在日内瓦湖南端狭长部分的一个小岛上。这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地方之一。从这小岛上过去,再过一道桥,就可以看到罗纳河激起白色的泡沫奔腾湍急地从湖里流出去。再往前走几步,可以看到它白色的急流和阿尔夫河灰色的雪水汇合在一起。两条河并排地流着,各自保持着自己的颜色。在远处,在两座高大的山岭之间,可以看到顶上覆盖着白雪的勃朗峰。傍晚时候,当这两座山岭的色彩暗下来时,勃朗峰的积雪皑皑,就像白色的玫瑰。大自然仿佛把一切形成对比的东西都集中在这里。即使在最暖和的季节,当你走近这灰色的泡沫四溅的山间急流时,空气会变得冰一样地凉。只要再走一小段路,在一个避风的角落,你会感到夏天那样热,而再往前走几步,你可能碰到严酷的秋天,迎面吹来刺骨的寒风。人们很难想象这里空气清凉的程度和风的强度。只有太阳和夜间闪烁的星星使人想到这是南方。这里的星星不像在北方那样,亮晶晶地嵌在遥远的天上,而像是松松地悬在空中似的;而空气吸起来使人感到是一种浓郁的有分量的东西。
日内瓦湖畔的卢梭像
《新爱洛绮思》
由湖上坐船到维卫,在这个市镇后面的阿尔卑斯山麓是一片片树林和南国的葡萄园。在湖的那一边,矗立着蓝色的巍峨陡峭的悬岩,阳光照射在山腰上,形成明暗相间的图样。哪儿的水也不像日内瓦湖水那样湛蓝。在晴朗的夏天船行在湖上时,湖水灿灿发光,就像嵌着金线的蓝缎子。这儿简直是一个仙境,一个梦境,高大的群山在天蓝的湖水上投下暗蓝的影子,明艳的太阳给天空抹上了富丽的色彩。船再往前行就到了蒙特里厄,这里西龙石堡一直伸延到湖里,这是一所监狱,中世纪暴虐的统治者曾在这里设置了种种残酷的刑具。这个发生了种种野蛮恐怖行为的地方却位于如此秀丽迷人的景色之中。这里湖面更加宽阔,风景不那么独特,气候比维卫更富有南方特点。天空、阿尔卑斯山和湖水融成一片神秘的蓝色。从蒙特里厄向克拉兰走去,可以在栗树林停一停,这地方现在仍叫做“朱丽林”。这里是一块高地,从这里可以看到蒙特里厄隐蔽在湖湾里。你只要向周围望一望,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对自然的热爱从这里一直传遍整个欧洲。这里是卢梭的家乡,是他的《新爱洛绮思》取景之处。就是这样的景色取代了摄政时期的那种写景。
不难看出夏多布里昂第一部作品和卢梭著名小说之间的联系。夏多布里昂首先承袭了对大自然的热爱;他对北美景物富有浓郁色彩的描绘,脱胎于卢梭对瑞士风光的描绘。但卢梭与夏多布里昂在写景方面也有不同之处,夏多布里昂写景时对男女主人公情绪的考虑要多得多。在内心感情的波涛汹涌时,外界也有猛烈的风暴;人物和自然环境浑然一体,人物的感情和情绪渗透到景物中去,这在十八世纪文学中是从来没有过的。
男女主人公都是没开化的人,自然更不会有上层社会那类谈情说爱的东西,他们比卢梭笔下的恋人更加是大自然的儿女。尽管不时有些话语出自红种印第安人之口是显得滑稽可笑的,但有不少倾诉爱情的讲话,带有淳朴的诗意,这种文学在十八世纪的法国是完全不曾有过的。以战士的情歌为例,它开头几句是这样的:“我要快快地飞翔,不等白昼照亮山头,我已飞到橡树林中我的白鸽跟前。我在她脖子上拴上一串项链——三颗红珠子表达我的爱情,三颗紫珠子表达我的忧虑,三颗蓝珠子表达我的希望……”
卢梭笔下的恋人在社会地位上是不平等的,这在那个革命时期是有典型意义的,这在《阿达拉》中也有反映,那就是宗教上的差异,这在新的世纪里,随着对伏尔泰的反动,是具有新的意义的。这种宗教上的反动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在夏多布里昂的故事里,一个天主教永不结婚的誓言可以和卢梭书中的道德观念起同样的作用。这本书在色彩上、在性格的发展上、在对未开化的人的精神和民族特点的了解上都前进了一步,但也有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用传统的天主教的虔诚及违反自然的自我克制代替道德。感情在天主教的圣坛前可以说变得更猛烈了,这种违反自然的压制,造成了一种不自然的狂热,它使阿达拉这个可爱的印第安姑娘,尽管长时间不让她那不信教的爱人的欲望得到满足,临死时却说出愿上帝和世界一起毁灭,只要这能使她永远留在她爱人的怀抱中。
[1] 马利佛(Pierre de Marivaux,1688—1763),法国戏剧家和小说家。
[2] 雨果同名戏剧的男主人公。
[3] 即《少年维特的烦恼》。以后相同。
[4] 克尔恺郭尔(Søren Kierkegaard,1813—1855),丹麦哲学家和宗教思想家。
[5] 瓦多(Jean-Antoine Watteau,1684—1721)、布谢(François Boucher,1703—1770)和朗克莱(Nicolas Lancret,1690—1743),均为法国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