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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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江淮两湖之词(1163—1181)(1)

汉宫春

立春日

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1]。无端风雨,未肯收尽馀寒。年时燕子,料今宵、梦到西园[2]。浑未办、黄柑荐酒[3],更传青韭堆盘[4]?却笑东风从此,便薰梅染柳[5],更没些闲。闲时又来镜里,转变朱颜。清愁不断,问何人、会解连环[6]?生怕见、花开花落,朝来塞雁先还[7]。

【解读】

这是辛弃疾南归宋朝以后的第一首词作。写此词时他寓居京口(今江苏镇江),年方二十四岁。头一年,他在山东擒拿叛徒,率众万馀人南下,然后寓居京口,结婚安家。转眼间腊去春回,人们忙着迎春贺喜,而他却因在异乡初营家室,诸事草率,连黄柑腊酒、青韭春盘也未及备办,触目伤怀,不免牵动国恨乡愁,于是写下这首寓意绵远的优美抒情词。词的上片,对景感怀,春恨绵绵,乡愁浩浩,借燕梦北方故土,暗喻自己系念违别一年的家乡济南和中原大地,梦寐不忘。下片寓意更趋明显。之所以“笑”东风“转变朱颜”,是担心青春将逝,而自己抗金救国的功业未能及时有成。之所以感叹连环难解,显然是指国仇家恨、思乡念远之情扭结蟠曲,无法消除。最可注意的是篇末二句:雁将北归,而作者“生怕见”,显然是痛感自己北伐打回老家去的愿望一时难以实现,反不如大雁能幸运地先回北方。此词写的是报效家国之怀和时序惊心之情,却不像他的某些同类作品那样大发牢骚,大发议论,而是借助形象花的描写来寄寓感情。作者满腹愁思恨缕,被春天的风物所触动,遂附丽于一连串的意象描写奔涌而出。清人周济评论说:“辛词之怨,未有甚于此者。”(《宋四家词选》)主要就是指它抒情气氛之浓烈而言的。

满江红

暮春

家住江南,又过了、清明寒食[8]。花径里,一番风雨,一番狼藉[9]。红粉暗随流水去[10],园林渐觉清阴密。算年年、落尽刺桐花[11],寒无力。庭院静,空相忆。无说处,闲愁极。怕流莺乳燕[12],得知消息。尺素如今何处也[13]?彩云依旧无踪迹[14]。谩教人、休去上层楼[15],平芜碧[16]。

【解读】

据此词上片起句,知其作于作者南归后的第二个春天之末,其时辛弃疾正在江阴(今属江苏)签判任上。按字面理解,本篇像是一首描写少女伤春怀人之作,但细细品读,可以发现它似是通过艺术象征的手法,寄寓作者的政治感情。清人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说本篇:“可作无题,亦不定是绮语。”这是猜测它不一定是写男女之情,而是另有寄托。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增订本)》于本篇编年说明中云:“其下之‘一番风雨,一番狼藉’,盖即指符离之惨败而言。”结合当时作者的心态和张浚北伐刚刚失败的时局来看,这些推断是有道理的。词的上片着力铺写暮春花残粉褪的狼藉景象,政治感情已暗含其中。首二句,交代自己由北入南,寄居江南,已过了两个春天的经历。“又”字下得极切,光阴蹉跎而壮志未酬的悲慨暗含其中。以下风狂雨猛、百卉凋零的暮春之景,既用以暗喻当时政治、军事局势,暗指抗战“春光”已逝,同时也为下片专门抒发自己的怨情先作一番铺垫。“算年年”二句,更是曲折地表达了作者美好愿望一次次落空的心情。下片则借助对深闺女子怀人的描绘来寄寓自己的孤愤。“庭院静”者,政局万马齐喑,没有事业发展的动静可言。“空相忆”者,在此环境中,空盼好消息而不可得。“无说处”二句,进而倾诉自己政治上缺少知音的苦恼。“怕流莺”二句,意思更为含蓄曲折:闺中人怕多嘴的莺燕得知心事,正应和辛弃疾这个“归正人”险恶的政治处境,是他在上孝宗皇帝书中所自陈的“臣孤危一身久矣……顾恐言未脱口而祸不旋踵”畏祸心态的形象化展现。南宋朝廷对这位北方壮士的忌刻之深和投降派小人的谗言之多,于此可见一斑。闺中女子所日夜盼望的“尺素”,自然是喻指有关抗金大业的好消息。而女子所哀伤的春去不归,显然关合作者心中所想的时机空失,理想未能实现。末二句,以景结情,以女子怕登高楼只见碧野不见情人,更深一层地表达了作者对国事的失望。由以上分析可见,此词主题是抒写爱国幽愤,但它与作者通常在抒发这类情感时习用的直抒胸臆和大发牢骚的做法有所不同,采取了曲喻的笔法,风格是含蓄柔婉的。

水调歌头

寿赵漕介庵[17]

千里渥洼种[18],名动帝王家。金銮当日奏草[19],落笔万龙蛇[20]。带得无边春下[21],等待江山都老[22],教看鬓方鸦[23]。莫管钱流地[24],且拟醉黄花[25]。唤双成[26],歌弄玉[27],舞绿华[28]。一觞为饮千岁[29],江海吸流霞[30]。闻道清都帝所[31],要挽银河仙浪,西北洗胡沙[32]。回首日边去[33],云里认飞车[34]。

【解读】

这首词作于宋孝宗乾道四年(1168)九月,当时作者二十九岁,任建康府通判,而皇室成员赵彦端也正好在江南东路转运副使任上。适逢赵彦端生日,作者写了这首寿词赠之。宋代寿词,流于一般应酬、说恭维话者居多,而辛弃疾这一首却不落俗套,其意在于借此抒发自己的爱国热情,并勉励志同道合的友人为抗金事业作贡献。词的上片,热烈赞扬寿主的风采和才干。开头二句,以神马喻赵才智超群,是宗室里的佼佼者。三四两句是实写,用金銮殿草奏章的事例,赞赵的文才。以下三句写赵的风采,望他青春永驻,并大展怀抱,把“无边春色”带给人间——实际上是盼望他能大干一场,为国家留下不朽业绩。“莫管”二句用典,称颂赵任职建康时的政绩,比之为唐代刘晏。这二句有三用:一是赞对方理财之能,二是应合重阳节令和祝寿的场景,三是趁此将意思转入下片开头的劝酒征歌上去,用笔十分经济。

词的下片则从祝寿筵席上的欢乐气氛生发开去,表达了对“要挽银河仙浪,西北洗胡沙”的抗金事业的神往,对收复中原失地的必胜信念。过片的三个三字句,概括描写筵席上的歌舞盛况。“一觞”两句是劝酒的话,希望能与寿主作神仙般的豪饮。这里既是劝酒敬酒,同时也显示了作者自己豁达风流的英雄气度。“闻道”二句,趁势跳出祝寿的套子,转而表达作者自己期望朝廷早日决策北伐、收复中原的迫切心情。这里没有干巴巴地直说,而是运用奇特的想象和比喻,使得词情更加壮丽生动。这三句是全篇的重心和主旨所在,也是此词不落寿词俗套的关键之处。结拍二句,呼应“闻道清都帝所”三句,祝愿寿主在未来的北伐事业中受到皇帝的重用,在“挽仙浪洗胡沙”的战斗中大展其雄才。此词情调高昂,风格豪放,通篇用比体,驱遣大量的神话典故,使得字里行间飞彩流霞,浪漫气氛十分浓厚。是辛弃疾早期词的代表作之一。

满江红

建康史帅致道席上赋[35]

鹏翼垂空[36],笑人世、苍然无物[37]。又还向、九重深处[38],玉阶山立[39]。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补天西北[40]。且归来、谈笑护长江,波澄碧[41]。佳丽地[42],文章伯[43]。金缕唱[44],红牙拍[45]。看尊前飞下[46],日边消息[47]。料想宝香黄阁梦[48],依然画舫青溪笛[49]。待如今、端的约钟山[50],长相识。

【解读】

这首词是乾道四年(1168)作者写来呈送给当时驻守建康的军政长官史正志的。篇中多有对史正志其人的赞美之语,但实际上依据史籍所记载的情况,史正志的人品和实际才干都远不如辛弃疾所说的这么好。此人在政治上是一个投机分子,宋高宗到长江视师时,他曾剽窃别人的一篇政论,改头换面,取名为《恢复要览》呈给高宗,受到赏识,并赢得了“力主恢复”的好名声。但他在孝宗即位之初就已与主和派暗中有来往,张浚北伐失败之后,他更公开卖身投靠投降派头子史浩,并参与打击包括辛弃疾在内的主战派。辛弃疾写这首词时,一则因为史正志尚未暴露其真面目,还是一副主战派的架势;二则因自己是史的僚属,又是在祝寿应酬的场合,所以难免说一些客套恭维的话。但这并不影响本篇的思想艺术价值。因为此词的主旨,是通过对长江防线主帅的歌颂,来寄寓自己的政治理想。作为一种艺术创造,词中建康主帅的形象,已不仅仅是代表史正志一人,而是被当作抗战派代表和象征(其中自然也有作者的影子)来描写的。

词的上片赞颂建康主帅的超群之才,并强调了这位主帅在当时整个国防布局中地位之重要。一上来就用《庄子》里的神话,将建康帅比作那只翼若垂天之云的大鹏,使全词罩上了浓厚的浪漫气氛。接下来又以大鹏玉阶山立的伟岸形象,点明了此人在皇帝身边的显著位置。“袖里”二句,再次运用神话,将主帅比作补天之神,实际上是盼望抗战派得到重用,以便率军出征,去补好西北半边天——即为收复中原而立功万里之外。这就超出了一般对上司的庸俗吹捧,而具有较高的思想境界。“且归来”三句则由理想折回现实,写到主帅眼下的重任。其意略云:这个本当立功万里的补天之才,现在暂且来防守长江,以使国家免受敌寇入侵。我们知道稼轩本是个自许“用之可以尊中国”的人,因此以上的一连串描写,与其说是写别人,不如说是写他自己,或者说是借写别人来描画自己的政治理想。词的下片借筵席上的情况抒怀,惋惜抗战的理想还不能实现。过片四个短句,写筵席歌舞场面,缴足“史帅席上赋”的题面。“看尊前”二句,表示了对好消息——主帅得到进一步提拔重用——的殷切期待。国防重镇的主帅得到进一步重用,则意味着北伐有望,这是天天盼北伐的辛弃疾求之不得的。但他了解朝廷的畏敌心理和苟安动向,也似乎已经多少窥见了史帅这个人的动摇心态,于是用婉转的语句叹息道:我认为你有资格做宝香黄阁的宰相之梦,但你现在却低徊不前,只在青溪划船品笛解闷,一门心思地流连光景罢了。篇末二句,实际上是加强这个疑问,作者婉转地问宴会主人:你如今难道真的安于与钟山作伴,在自然风光里沉溺下去了吗?这里既是含蓄地责问主帅,也表现了作者对张浚北伐失败后南宋的苟安局面的强烈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