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芾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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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高、曾事迹

米芾先世名闻史传者以宋初勋臣米信最为著名,但米芾在世时从未明言自己是米信后人。《蔡志》云:“公讳芾,字元章,世居太原,后徙襄阳,自其高、曾以上,多以武干官显。”[15]此处仍未提到米信之名,但在史书上“以武干官显”的北宋初期米姓人唯有米信一人。直到南宋始有明确称米信为米芾五世祖,如南宋藏书家陈振孙叙录米芾《宝晋集》题解所云:“其上世皆武官,盖国初勋臣米信之后也,视芾为五世孙。”[16]陈氏又叙录米芾孙南宋米宪著作云:“《米氏谱》一卷。奉直大夫米宪录。盖国初勋臣米信之后。信五世为芾元章,又三世为宪。”[17]米宪《米氏谱》今不存,但所作既然是家谱,应载有其列祖名讳。因米芾自己讳言为米信之后,其好友蔡肇为其所作墓志故以曲笔行文交代,到陈振孙乃据米宪自撰《米氏谱》直言其世系。两相佐证,米信为米芾五世祖已无疑议。但米芾为何讳言自己是米信之后?他究竟是何族裔?须作进一步探讨。

米信是宋初功臣,主要事迹史传多次提到,《宋史》有传,首段云:

米信旧名海进,本奚族,少勇悍,以善射闻。周祖即位,隶护圣军。从世宗征高平,以功迁龙捷散都头。太祖总禁兵,以信隶麾下,得给使左右,遂委心焉,改名信,署牙校。及即位,补殿前指挥使,迁直长。平扬州日,信执弓矢侍上侧,有游骑将迫乘舆,射之,一发而毙,迁内殿直指挥使。开宝元年,改殿前指挥使、领郴州刺史。[18]

《宋史》中记录了米信原名叫海进,是奚族,因其在后周时就得到赵匡胤信任而改名为“信”。但此书没说他原来姓什么。当代作家王川为米芾作传说:“米家的姓是赵匡胤改的,而不是世传的谱系。”[19]这是臆测。当时赵匡胤只是后周朝的禁军统领,还没有发动兵变登基称帝,他可能将部下改名加以笼络,但不太可能赐姓;他即使要为部下赐姓,为何不赐自家的赵姓而凭空赐一个米姓?这说明米信的姓是有来源的,至于这个来源是否世传谱系也不能遽然定论。何建民先生认为奚族无米姓,《宋史》记载应有误[20]。诚然《宋史》中舛误屡见,但“奚族”二字不是随便能杜撰的,《宋史》编撰毕竟依据了不少宋代国史资料,对米信等大功臣的族裔事迹资料掌握还是较为充分,千年后的我们在无其它确证的情况下不应轻易否定《宋史》关于米信所属族裔的记载。少数民族姓氏本来复杂,受到汉文化影响后因音译简称或改姓亦有之,今查《五代会要·奚传》载奚族五姓之二曰咄米部[21],故奚族米姓亦有可能是“咄米”一部。即使“海进”原来有名无姓,自己要加姓氏,或赵匡胤要帮他确定姓氏,这个“咄米”便大有启示意义。退一步说,米家的姓氏来源姑且存疑,但有《宋史》之确载,加以如此之多的旁证,我们至少可以确信米信是奚族。有《宋史》关于米信是奚族的记载,又有陈振孙对米芾《宝晋集》及米芾孙米宪《米氏谱》所作的题解中说米芾是米信五代孙的记载,两相印证,可证米芾是米信后代,其族为奚族。这比称其是楚胄芈姓或西域米国人后裔要可信得多。明白米氏“本奚族”,如此一来,不但与罗绍文先生所列举的米芾怪异行为不相抵触,还有很多问题也会迎刃而解。如对其印章涉及的地名,称襄阳、鹿门、淮阳等是米芾出生、居住、为官之地,称“天水米芾”则为其祖籍一度迁徙所到之地,而所谓“楚国芈姓”、“祝融之后”、“鬻熊后人”、“火正后人”等则是他有意依傍楚国贵胄以抬高自己族裔血统之举。

我们再续考米芾先人事迹,进一步揭示米芾讳言先祖与其族裔之来由。

奚族即东胡族。据《新唐书·北狄传》卷二一九,此族本居辽水上游、柳城西北,汉时为匈奴所破,保乌丸山,因称乌桓。隋唐时称奚。后奚族舍契丹内附后唐,与沙陀部落相杂。后因后晋割幽云十六州,奚族重又隶属于契丹。《宋史》米信本传中提到其兄之子米全[22]“自朔州奋身来归”,其族人“多在塞外”,故史传称米芾祖居太原有据。朔州在今山西省北部,大同之南,太原、忻州之北,在五代为后晋天福初割与契丹的燕云十六州之一,北宋宣和五年方归宋,米信之时尚属契丹。盖奚人多尚武疏文,至唐末五代仍如此。米信生当其世,其性勇悍善射,而无忠诚节义可言。他在后周时已逢恩遇,隶属赵匡胤麾下后遂委心更名,随太祖夺位、打江山,并在扬州有救驾之功,受到隆恩宠信。在赵匡胤弟赵光义继位后,米信多在山西、河北地界继续征战,守边效命,节度一方。为保顺军节度使,“时信族属多在塞外,会其兄子全自朔州奋身来归,召见,俾乘传诣代州,伺间迎致其亲属,发劲卒护送之。既而全宿留逾年,边境斥候严,竟不能致。信慷慨叹曰:‘吾闻忠孝不两立,方思以身徇国,安能复顾亲戚哉。’北望号恸,戒子侄勿复言。”战乱之际,不能聚亲,故米信语甚慷慨。

雍熙三年,米信与曹彬同征幽蓟,在涿州被围,虽侥幸“以百馀骑突围得免。坐失律,议当死,诏特原之,责授右屯卫大将军。”此处“失律”谓吃了败仗,当时遭到赵昌言等弹劾,《宋史·赵昌言传》记载稍详:“时曹彬、崔彦进、米信失律于岐沟,昌言遣观察支使郑蒙上疏,请诛彬等。优诏褒答,召拜御史中丞。”[23]太宗在此事处理上甚为得当,虽褒奖言者,但护及旧部,并未遽然诛惩米信等将领。米信在军事上还有坐失良机之事,《宋史·柳开传》云在涿州时,“有契丹酋长领万骑与米信战,相持不解,俄遣使绐言求降。开谓信曰:‘兵法云:“无约而请和,谋也。”彼将有谋,急攻之必胜。’信迟疑不决。逾二日,贼复引兵挑战,后侦知果以矢尽,俟取于幽州也。”[24]可见米信只是一时逞能的匹夫之勇。

在和平建设年代,米信缺点就更加突出。本传最后云:

(端拱)二年,改镇横海军。信不知书,所为多暴横,上命何承矩为之副,以决州事。及承矩领会屯田,信遂专恣不法,军人宴犒甚薄,尝私市绢附上计吏,称官物以免关征,上廉知之。(淳化)四年,召为右武卫上将军。明年,判左右金吾街仗事。未逾月,吏卒以无罪被捶挞者甚众。强市人物,妻死买地营葬,妄发居民冢墓。家奴陈赞老病,棰之致死,为其家人所告。下御史鞫之,信具伏。狱未上而卒,年六十七,赠横海军节度。子继丰,内殿崇班、阁门祗候。

由于米信目不识丁,不能理民事,但他利用职权及地位影响,私贩货物,强买强卖,欺行霸市,牟取暴利,又掘人坟墓以葬妻子,随意责罚下属及家仆,最终被人告发,在判决下达之前而卒。可见米信不但无文、乏谋,还很贪财、暴虐,虽未及受到惩罚而故,且最终因功获得追封,其子米继丰还入宫担任值日官,但在历史上毕竟是不很光彩的形象。这还是正史立传,已多为尊者讳,我们若参照其它记载对米信父子行径可更了解详尽。宋上官融《友会谈丛》中有一条关于米信及其长子的负面记载:

故沧州节度使米信,本银下部落,以军功累官至加节钺。纤啬聚敛,为时所鄙。京师龙和曲筑大第,外营田园,内造邸舍,日入月算,何啻千缗。其长子任供奉官,以信之故,不敢自专。但于富室厚利,以取钱自用,谓之“老倒还”,兼与契券为约。其词以“若父死,钟声才绝,本利齐到”之语,盖谓信才瞑目而亟还也。于是私募仆夫十馀辈,饰珍异以袍带,令伺于宅左右。俟其出门,拥掖而去。鞍马服玩,备极珍异,其党则京师摇唇鼓舌猎炙之徒,日有千数。谓其嬉游,则信陵、孟尝诸公子;谓其用度,则石崇、王济为鄙人。谄佞互攻,聋骇不悟。而复大言人间之物,靡有难致,钱去便到,其速如神。至于进会,有奉其欢心者,器皿之具,尽倾与之。尝谓尽此生逸乐,惟我而已。至信之卒时,已用过十馀万缗,乃约齐交还。及信葬毕,籍其馀者比信时十去五六焉。外无官槖,内无私帑,阖门百口之给不可缺者,加以恣纵,费荡更逾于前。以至鬻田园,货邸店,未周岁而日入之缗亦绝。其弟方四岁,乳母与家人窃议,若此不改,我辈皆为馁鬼。乳母乃抱小儿诣府陈诉。是时真宗在寿邸,尹开封府,闻之赫怒,具以上言,举馀财与所诉之弟,供奉者斥出之,一簪不着身,仍除其班籍。因兹索然无归,寄迹旅舍,乃历自来游从之处求衣食,人既数四,亦皆厌矣。遂于京师多假代狱卒摇夜铃于军巡,聊充糊口。素不服劳,又以疏怠被逐。京师货药者多假弄狮子猢孙为戏,聚集市人。供奉者形质幺么,颐颊尖薄,克肖猢狲。复委质于戏场焉,韦绳贯颈,跳踯不已,旁观为之掩泪,而彼殊无愧色。噫!公侯之门,一旦如此,有其父必生其子,何足怪耶。[25]

此文又见陶宗仪《说郛》[26]引,文字内容大同小异,但关键处有异文,如上文首句的“本银下部落”,《说郛》本作“本行夏部落”,他本[27]多与上文同。几经查询“银下部落”,仍不详所在,臆测似谓今银川附近部落,与米芾印文自称祖居地天水位置相近,亦与信族所在朔州的大体位置相去不太远,对游牧部落来说属于正常迁徙活动范围;而“行夏部落”则不知所在。另一关键异文处是米信长子之名,上文但云其任供奉,未详其名,而《说郛》本云“其长子簪任供奉官”,后数次称其名簪,记述米信有子名米簪。上文中“供奉者斥出之,一簪不着身,仍除其班籍”,《说郛》本作“供奉者非出之簪,一不着身,仍除其班籍”,盖有异文,不得蘧定孰是孰非。

上文作者是上官融,《宋史·艺文志》载其书三卷,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记载云:“《文会谈丛》一卷。题华阳上官融撰,不知何人。天圣五年序。”[28]同是上官融所撰之书,前记为《友会谈丛》,此称《文会谈丛》,书名疑误一字,又称不详作者之字与生卒年。今查范仲淹作有一文《太子中舍致仕上官君墓志铭》云:“君讳融,字仲川,……君幼专词学,秀出流辈,天圣二年(1024)秋广文馆举进士,公卿大夫之子咸在焉,君中第一人。明年春,礼部较天下之才,君别试于太常寺,又首荐之,由是名动京师。……以疾闻,除太子中舍致仕,居于曹南郡,以庆历三年(1043)三月五日不起,年四十有九。”[29]可推知上官融生于太宗淳化五年(994)年,而书作于仁宗天圣五年(1027)。时米芾尚未出生,作者亦不必为其先祖掩恶。这条材料出现时代较早,久为人忽视,且作者上官融与米信年代接近,与米信之子辈更是几乎同代,叙述米信形象与史传符合,可视为有据。其文中透露了米信长子曾任供奉官,其下还有一弟,其父米信去世时其弟方四岁。上官融书中米信长子与《宋史》米信传附其子米继丰之名与官皆不合,似非一人;也有可能是其后来更名、改官了。文中但言“其弟方四岁”,则米信可能只有二子。据《宋会要》礼四一之五三,米信死于淳化五年(994),则米供奉这位四岁弟生于淳化二年(991)。米芾生于皇祐三年辛卯(1051),中隔三代,若仅据此,则米芾曾祖可能是米供奉或其幼弟,二者其一后名继丰。若是那位败家子米供奉,有这些昭彰的劣迹,米芾更难以启齿为其后人。米信声名已是狼藉,其子行径更为不堪,故可理解米芾要讳言自己的身世,竟至于要改变自己的血统,诡称自己是楚国祝融后人。

米芾讳言其为名将米信之后,还有一个原因是宋代重文,士之入仕以科举为正途。宋代是一个典型的科举社会。宋初统治者鉴于五代及本朝建立皆以武易代,为使统治更加稳固,采取了重文轻武的政策,重用通过科举考试选拔的文人,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太祖朝的科举制度基本是沿袭唐五代的惯例,逐年皆试,录取亦不多[30],只是在他统治的后期采取了殿试,稍有变革。太宗朝则录取人数陡增[31],之后真宗、仁宗朝逐渐完善了科举制度。与唐代相比,宋代科举考试在制度上最大的变革是实行了弥封、誊录制度,大幅度增加了录取人数,科场也较为公正。科举社会的多数读书人一生主要生活目的是两件事:应举、做官。诸葛忆兵先生据《宋史·宰辅表》统计,宋代宰辅133人,科举出身者高达123人,占92%[32]。不独宰辅如此,其他各级主要官员也主要是科举出身,而未经科举出身入仕者多只能做下级官员,且在升迁、待遇方面与科举出身者相比有天壤之别。米家世代行伍出身,米芾五世祖米信也只是在宋初易代之际受到重用,但鸟尽弓藏,像石守敬等为赵氏兄弟倚仗的把兄、功勋元老尚且遭到“杯酒释兵权”,米信更是因贪财、暴虐而几乎被治罪之人。米芾自己也非科举出身,一辈子仕途困踬(详下节),他当然不愿称自己是米信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