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埃丽卡·埃瓦尔德的恋爱[37]
怀着亲密友情献给卡米尔·霍夫曼
……不过,这是所有年轻姑娘的故事,这些温柔的忍受者的故事。她们从来不说她们在受苦。女人被创造出来就是为了忍受。这肯定是她们的命运,她们早早地体验到了这命运,并不因此而大惊小怪,故而她们一直在说,如果糟糕的事情早已临头,那么,糟糕的事情也就从未有过……
巴贝·多雷维耶[38]
埃丽卡·埃瓦尔德慢慢地走进来,她来晚了,便小心翼翼地放轻了脚步。父亲和姐姐已经坐在那里用晚餐,听见开门声,他们举目一瞥,匆匆朝走进来的人点了点头,接着又只有盘子和刀叉的声响穿过灯光暗淡的房间。他们很少交谈,只是间或冒出一句话,像被扔上去的一张纸,无着落地在空中飘着,随后无力地落到地上。他们三人都寡言少语。姐姐不引人注意而且貌丑,她说的话总是没人理睬或者遭人嘲笑,多年的经验赋予她老处女那种迟钝的听天由命感,面带微笑眼看日子一天天过去。长年的单调的办公室工作使父亲疏远社会,自从他妻子去世以来,他更是心情恶劣,固执地沉默寡言,一般老年人常以此隐藏他们身体上的病痛。
在这些单调的夜晚,埃丽卡也多半沉默。她感觉到,这几个小时的灰色情绪,像风雨欲来时密布的乌云,是难以抗争的。何况她也太疲乏了,没有精力去抗争。白天那折磨人的工作,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催促着她,强迫她一刻不停地温顺地去忍受不谐和的音响、试探性的和弦以及无音乐天赋者的粗暴。这弄得她昏昏沉沉,急需休息,于无言中让受过白昼暴力压抑的全部感觉流散。她乐于沉湎在这些醒着的梦境里,一种几乎是过度兴奋的羞耻感,不允许她哪怕只向他人暗示一下她的心灵体验,即使在没有说出口的话语压力下,她的心灵也在颤动,仿佛在熟透的果实重压下颤悠着的一根果树枝条。只有两片苍白的薄嘴唇周围难以察觉的轻微牵动,泄露了她心中的斗争和一种难以抑制的渴望,它不想由话语来表达,仅仅有时在紧闭的嘴唇周围,添上一阵狂乱的颤动,仿佛是由突然抽泣引起的。
他们很快用毕晚餐。父亲站起来,简短地道了声晚安,就回到他的房间抽烟斗去了。在这家人家,天天如此,甚至最漫不经心的活动也石化成了一成不变的习惯。耶安奈特,她的姐姐,一如往常取来她的针线活,由于近视,使劲躬身向前,凑着灯光,动手刺绣。
埃丽卡走进她的房间,慢慢脱下衣服。这一天,时间还很早。平常她习惯于读书读到深夜,或者倚在窗边,沉浸在一种甜蜜的感觉中,从高处俯视沐浴在银色月光中的屋顶。她从未有过朝一定的目标努力的明确想法,只有一种不确定的感觉,一种爱好,爱好辉映在成千块玻璃窗上——在那些玻璃窗后面,隐藏着生活的奥秘——的月光的闪烁不定,似电光一闪即逝轻轻流动。但是,她今天感觉到一种温柔的虚弱,一种幸福的沉重,渴望着由柔软、温暖贴身的床垫来承受。一种昏昏欲睡之意,这无非是渴望甜蜜的、幸福的梦。这睡意潜入她的肢体,像使人慢慢冷却和麻醉的毒药。她振作了一下,几乎是忙不迭地脱去身上最后一件衣裳,灭了蜡烛。只需一眨眼的工夫——接着,她便在床上舒展开了身子……
对白天的幸福回忆,像迅疾的皮影戏,再次摇曳而过。今天,她去过他那里。他们再次一道为他们的音乐会排练,他拉小提琴,她弹伴奏。接着他为她弹奏肖邦[39],无词叙事曲。接着,他向她讲了温柔动听的话,许多动听的话!
图像越来越迅疾地掠过,把她领到家里,返回她自身,重又离去,进入既往,回到她和他初次相识的那一天。接着,图像冲出时间和经历的狭小范围,越来越纷乱。埃丽卡听到隔壁房里她姐姐上床的声响。她产生了一个疯狂的、奇特的念头,似乎他曾邀请她去他家里。一道快活的、傲慢的微笑无力地从她唇上掠过,但她的睡意已经太浓了。几分钟后,安稳的睡眠把她带入幸福的梦乡。
醒来时,她发现床上有一张明信片。寥寥数语,像是写给陌生人的,笔迹坚定有力。但是,埃丽卡偏觉得这几句话是礼物和幸福,因为毕竟是他写的,她喜欢从无足轻重的和不显眼的事情中引出对一大堆实际会发生的事情的预感。对她而言,这种爱情不仅应当变成一道柔和的光辉,围绕着每个事物发光并把它照亮,这种使一切升华的感觉还应当深入事物的内部,从一切无生命和无灵魂的东西内部燃遍全身,从里向外发出微光。从少年时代起,她那阴暗的恐惧感和矜持的孤独感就已经教会她,不把事物看作是冷冰冰的和无生命的,而是视作缄默无语的朋友,可以向听从她的这种朋友吐露秘密和柔情。书本和图画,风景和乐曲同她说话,她还保持着儿童的想象力,在画出的形体和没有灵魂的事物中看到快活地活动着的、五光十色的现实,在爱情朝她走来之前,这是她孤独的节日和幸福。
所以,明信片上有限的黑色笔迹对她来说也就成了一个事件。她读着那几句话,就像他平常同她说话那样,他那柔软而富有音乐性的声音突出重音,她试图在她的名字上加上隐秘的甜蜜魅力,惟有柔情的语言才能赋予的魅力。由于她的家人的缘故,这寥寥数语是以冷淡且几乎充满敬意的形式写成的,她在其中细心谛听隐隐鸣响的爱恋的弦外之音,她那么缓慢地梦幻般地拼读出那几行字,以至读后几乎忘了它写些什么。明信片的内容并非无关紧要。他想告诉她,他们计划中的星期天郊游能否成行。还有几句不怎么重要的话,是关于他们早就谈过的一次音乐会上一起出场的事。之后就是友好问候,匆匆签名。可她却把那几行字翻来覆去读了又读,以为听到了包含在字里行间的强有力的催促,其实那不过是她自身感觉的回响罢了。
不久,这爱便向着埃丽卡·埃瓦尔德走来,把第一道光辉送进她那苍白平淡的少女生活。她的故事是平静的,平凡的。
他们在一个社交聚会上相识。她在那里教钢琴,她的谨慎和她的优雅风度使她深受全家喜爱,他们把她视为女友。他应邀去那里演奏,作为pièce de résistence[40],因为他虽很年轻,却已是很有名气的小提琴演奏家了。
事实证明,那天的情形使他们很容易互相理解。人们请他演奏,由她伴奏几乎是理所当然的。这时他首先注意到她,因为她对他的意向理解得那么深刻,使他立时感到她的气质文雅而真挚。他们的演奏激起暴风雨般的掌声,掌声未落,他就向她提议一起叙谈一会儿。她轻轻颔首,轻得无人觉察。
可是没能谈成。人们没那么快让他们俩自由,他只能偷偷瞥一眼她那过于苗条柔软的身躯,接受她那深色眼睛传递的一个胆怯惊异的问候。她的话淹没在人们没完没了的老生常谈和客套话里。接着又有新的人来,又有上百种别的事分心,她差点儿忘了约定的事了。但当一切完毕,她告辞时,他突然站在她身旁,用他那柔和而含蓄的嗓音问她可否送她回家。霎时间,她觉得束手无策;接着她婉拒他的好意,但她说得那么笨拙,他的意愿终于轻易得以实现。
她住在城郊相当远的地方,在月光皎洁的冬夜,那是一段很长的路。有一段时间两个人默默无言。这并非由于笨拙,而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没有把握时的顾虑,惟恐用平庸乏味的话开始一次交谈。后来还是他先开口,谈他们一起演奏的那首乐曲,谈艺术。不过这只是个开头,只是一条通向她的心灵的路。因为他知道,一切在艺术中放手挥霍他们的最后宝藏,把他们的感情全部融汇到音乐的美里面去的人们,他们在生活中是严肃的、封闭的,只为理解者敞开心扉。她确实也在谈她关于艺术创作和再创作的观点时,对他谈了许许多多隐秘的内心经历,很多是她从未对任何人谈过的,有些是她本人至今尚未意识到的。一直到后来他和她更亲近,成为她的男友和知心人的时候,她仍然不明白自己当时何以竟能抛开那素来近乎惊惧的矜持。因为在她的心目中,一个艺术家、创造者好比永远不出现在生活中、而只活在远方的伟人,超凡脱俗,不可企及。对这样的大行家、大好人是不该隐瞒什么的。迄今为止进入她的生活圈子的,只是一些纯朴的人,他们像学校里的作业一样可以被分析、被计算,对这些抱有偏见的保守的卫道者们,她觉得陌生,而且近乎畏惧。而且那天晚上是这样宁静明亮的夜。在这样寂然无声的夜里,两人并肩而行,既无人听,亦无人打扰,房舍屋宇的暗影落在话语上,声音没有回响便在静谧中飘逝,这时你会感觉十分亲切,仿佛自己在跟自己说话。这时候,淹没在白昼的匆忙纷扰中未曾听见、晚间的寂静方使之轻轻跃动的思想在心灵深处苏醒;于是思想几乎不由自主地化为话语。
寂寞冬夜里的长途步行使他们彼此接近。他们伸出手来道别时,她那苍白冰凉的手指长时间一动不动地留在他有力的手里,像被遗忘了似的。他们像老朋友一样分手了。
这年冬天,他们时常见面。起初是偶遇,随即变成约会。这个有意思的少女,她所有的特质和奇异之处都令他兴奋,他欣赏她的心灵高尚的含蓄,这心灵只对他一人敞开,如一个受惊的孩童,畏缩地卧在他的脚下。他爱她的千百重细腻情怀,爱她的感觉的质朴力量,凡是美的,它都驯顺地迎向它而搏动,为了不破坏自己纯净深沉的享受,又在陌生的眼睛面前隐匿起来。可是他那么充分、那么着迷地在别人身上感受到的这些温柔真挚的情感,却是他自己感到陌生的。从青春年少时起,他还是个半大孩子的时候,就被女人们视为艺术家,被她们过分溺爱,被他们引诱,在一种纯粹的精神恋爱中得到满足;他对女子心态太少体验,对青年男子的心情也缺乏了解,因为中学生恋爱那种朦朦胧胧、无所欲求的甜蜜从来不曾悄然进入他早熟的生活。他极富激情,同时又自命不凡,总是怀着狂暴的渴望,追求最后的感官满足,然后在那里淌血。他了解自己,每一次都为击败自己的软弱而蔑视自己,这种迅速的满足每次都使他感到厌恶,但他无力抗御,因为激情和情欲驱动他的生活和艺术。他技艺娴熟、出神入化的演奏也植根于这强健的激情奔放的阳刚气概;他那狂热奔放而又甜美的弓法把恍若忧悒的睡美人的轻轻呼吸一般的情调表达得淋漓尽致。他善于以扣人心弦的威力令人倾倒,在这威力后面总是隐匿着一种轻微的惊恐。
她对他的爱恋也是这么惊恐和顺从。在长年独处中她的梦幻影像获得了某种真实,她爱他身上的她这些梦幻影像,她尊敬他所体现的艺术家气质,因为她怀有少女的信念,以为一个艺术家的生活方式也必是庄重尊严的。她有时以一种陌生的没有性感的目光凝视他,如同凝视一幅奇异的图画,想从画中感觉到熟识的特征,她的倾诉像是说给一个告解座神甫听的。她不曾想到生活,因为她从不知生活为何,而只是经历过它,如同做个靠不住的梦。因此,她对将来没有丝毫惊恐不安,她相信这没有性感的充满敬意的恋爱会继续发出温柔而幸福的鸣响,它会使她对她的艺术的美和真挚纯洁抱有信心。
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有时她为根本没有说话的需要而大吃一惊。他拉提琴或者沉默不语,她坐着梦想,只觉得当他说话或望着她时,她的梦境越来越明亮。一切声音都渐次消失,再没有狂乱的噪音从白昼挤迫过来,惟有寂静、缄默和节日的银铃声在心的深处。于是在她心中颤抖着对温情的渴望和对她原本害怕的悄悄情话的期待。她预感到自己完全对他着了迷,他能以他的艺术控制她,用他诱人的音响予人痛苦,发出欢呼;她觉得自己面对他的演奏无力抗拒,说不出来的贫困,因为她什么也不能给予,而只是接受,张开颤抖的双手向他乞讨。
她一周中要去他那儿几次,这已成了无法改变的习惯。起先是为同台演出的音乐会排练,但是不久,这有限的几小时就成为绝对不可缺少的了。她对他们日益亲密的友情所包含的危险毫无预感,而听任心灵在他面前失去最后的矜持,把他作为她惟一的男友向他袒露最最隐蔽的秘密。她在热切的、近乎梦幻的叙述时,他躺在她脚下听着,她往往根本没注意到他的手越来越激动地把她的双手紧握,有时嘴唇火热地吻她的手指。她也没有意识到他时常用提琴急迫的渴求音调向她倾诉,因为她总是在音乐中寻找她自己和她的梦。对于许多至今她不敢大声道出的事物,这段时间于她是逃避和解脱,仅此而已。她只知道这样静静的一小时给她单调乏味的辛苦工作的白天带来许多光辉,给她的黑夜带来一道亮光。她只想静静地幸福地待着,别无他求;她只求一份丰富的宁静,她可逃入其中,一如奔向祭坛。
但她十分小心,不公然显示她的幸福;在别人面前,她常隐藏最纯净的幸福的微笑,使劲地紧闭双唇,仿佛强忍住猛烈的抽泣。因为她要保存她的体验不让别人的目光触及,犹如保存一件能看出上百种奥妙的艺术品,不让它随着一声惊叫破碎在粗大笨拙的手指中。她围绕她的幸福、她的生活,构筑冷淡的、用滥了的日常话语,使那艺术品可以经过许多人的手而不致被损坏,不致破碎成毫无价值的碎片。
郊游前的星期六晚上,她又去看望他。敲门时她有一种奇异的惊恐不安的感觉。每次去他那儿,她总是那么惊恐,惊惧之感越来越强烈,直至他同她在一起。但她不必久等。他很快就开门,领她到他的书房,小心而风度潇洒地帮她脱下春季外衣,恭恭敬敬地用嘴唇吻过她那美丽的脉络纤细的手。随后他们一起在书桌旁光线暗淡的天鹅绒小沙发上落坐。
室内已经昏暗。外边,天上的云在晚风中匆匆追逐,它们的阴影使昏暗的暮色愈见浓郁。他问,是否要他点灯。她不要。不再能辨识而只能感知的暗淡甜蜜的光线以其柔和的忧郁使她感到亲切。她静静坐着。还能清楚地看见房间里雅致的家具陈设,摆着青铜头像的豪华写字台,右边一个雕花的小提琴架,在透过玻璃窗照进淡淡亮光的一角天空的映衬下,它的轮廓十分清晰。一只钟表在什么地方发出沉重的、准确的嘀嗒声,仿佛是无情的时间严厉的足音。除此之外,寂静无声。只有他的被遗忘的香烟的几缕淡淡的青烟均匀地升入暗处。从敞开的窗户向他们吹来一阵和煦的春风。
他们闲聊。起先是一个微笑和讲述,但他们的话在迫人的黑暗中越来越沉重。他谈到新创作的一支曲子,一首恋歌,最近他在一个村庄听到的几段朴素忧郁的民歌。那是几个姑娘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她们的歌声从远处传来,他无法听清楚歌词,只听出曲调中柔和深沉的思念之情。昨天那旋律又在他心中苏醒,夜深时,他写成了一首歌。
她没说什么,只凝视着她。他明白她的请求。他默默走向窗畔,取下小提琴。轻轻地,他的歌开始了。
在他身后,天色又渐渐变亮了。晚霞似火,紫光辉映。渐渐暗淡下去的变得更饱和的明亮的光开始再度照亮房间。
他以神奇的力量奏出这支寂寞的歌,自己全身心都融入了它的音响。他也忘却了他的歌,只剩下表现无穷思念的不为人知的民歌旋律,在他的全部变奏中反反复复呢喃着、哭泣着、呼唤着。他什么也不再想,他的思绪在远方并且纷乱,只有他的心灵以江河奔腾般的情感在塑造音响,并赋予它这些情感。狭窄昏暗的房间充盈着美……红云已成沉重的黑影,琴声犹未止息。他早已忘了他只是为了赞美她才拉这首歌的;他的全部热情,对世上所有妇女的爱,对美的化身的爱,在震颤于幸福的炽热情感的琴弦中苏醒了。他一再将情感推向新的高度,透着更狂暴的威力,但从未获致幸福的完成,即便在最奔放无羁之时也总是只有渴望,呻吟着的和欢呼的渴望。他继续拉下去,犹如向着某一个和弦,向着一个他无法得到的终止乐曲的和弦转变。
突然,他停下来……埃丽卡瘫软在沙发上,方才一阵闷声的神经质抽泣,使她在极度兴奋之中有飘然上升之感,如被乐音吸引。她那脆弱而敏感的神经一向抵挡不住有强烈感染力的音乐的魔力,听到忧伤的旋律她会哭泣。这首歌以它那迫切的、强烈刺激性的期待在她的心中激起所有的感情,使她的神经处于可怕的极度紧张之中。她觉得这种压抑的思念如同痛楚,她感到在这被束缚的痛苦重压下似乎非放声大叫不可,可她又不能这么做。只能在一阵突发的啜泣中缓解她肉体的过分激动。
他在她身边跪下,设法让她平静下来。他轻轻吻她的手。但她仍然在颤抖,有时手指猛然抖动,如被电击。他亲切地同她说话。她没听见。这时他变得越来越深情,说着火热的话,吻她的手指、她的手,吻她颤动的嘴,她的嘴无意识地在他的唇下战栗。他的吻越来越急切,其间他说了些温柔的情话,越来越狂热,越来越迫切地搂着她。
她从半梦幻状态猛然清醒,几乎怒气冲冲地把他推开。他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她静静地待了片刻,像是为了使自己记起发生的一切;接着,她用不安的目光和沙哑的嗓音结结巴巴地要他原谅她,说她时常会有这种神经质的发作,说音乐让她太激动了。
出现了一会儿难堪的沉默。他不敢回答什么,因为他担心自己刚才扮演了一个卑鄙的角色。
她接着说,现在她得走了,已经是时候了,家里的人早就在等她回去了。说着,她就去拿她的上衣。他觉得她的声音冷淡,几乎冷若冰霜。
他还想说点什么,可是在刚才如醉如痴的狂热时刻对她说了那些话之后,一切都显得十分可笑。他默不作声,毕恭毕敬地把她送到门口。直至吻她的手道别时,他才犹犹豫豫地问:“那明天呢?”
“像我们约定的那样。我想不变吧?”
“当然。”
他为她不理会他的举止而欢喜、而感动,并且欣赏她那种细心的矜持,丝毫不露痕迹地原谅了他。他们匆匆说了一句告别的话。之后,门闷声关上。
星期天早晨天色有点阴沉、忧郁。浓重的晨雾把它灰色的密眼网罩在城市上空,像透过细微的缝隙,让细细的雨丝飘落在街上。但是昏暗的网里很快就开始闪耀光芒,仿佛里面盛着一顶沉甸甸的、越来越光辉灿烂的金色王冠。终于这混浊的织物在光明的重压下破碎了,一轮鲜活的春天的太阳喷薄而出,她那青春的面庞千姿百态地映照在晶亮的窗玻璃和潮湿的屋顶上,映照在闪光的水塘、发出柔和反光的教堂塔楼圆顶和探头外望的人们爽朗愉快的目光中。
下午,街上已是一片熙熙攘攘的星期天的热闹景象。嘎嘎响着驶过的车辆敲打出快活的旋律,可麻雀们比谁都叫得响亮,它们在电线上比赛喊叫,在这一片喧闹杂沓之中还响起有轨电车尖厉刺耳的信号声。在主要街道上,人的大潮涌向佩里费里,犹如深色的海洋,但里面有一道明亮的、发光的闪电,那是鲜嫩的颜色,是人们第一次有勇气穿着走到户外的春季服装。在这一切之上的是太阳,温暖的倾泻光明的春天的太阳,把万物照耀得晶莹明亮。
埃丽卡快乐地走着,她挽着他的胳膊,走得很轻松,愉快。她真想跳起舞,或者像个小孩子那样嬉耍玩闹。她的衣着简单、合身,头发绾起来,完全是一副孩子和少女模样,而往常她的头发像暴风雨前的云低低地沉重地遮住额头。她的欢快之情溢于言表,真实无伪,不久他也就不再板着面孔了。
他们很快便放弃原先要去普拉特尔公园的决定,因为他们害怕星期天乱哄哄、刺耳、嘈杂的声音打破那座秀美的公园的肃穆宁静。他们的普拉特尔公园,是极老的栗子树、保养得很好的宽阔的林荫道,是可以极目远眺毗连着苍郁的森林的广阔的河谷草地,是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明亮的草坪,这一切对呼吸、呻吟在咫尺之外的百万人口的大城市毫无所知。可是在节假日,这魔力不见了。它躲开了川流不息的人群。
他提议往德布林方向走,到那个有特色的可爱去处后面很远的地方,那里亲切宜人的白色小屋从漂亮的花园草木蓊郁的环抱中闪射出媚人的亮光。他知道那里有几条饶有情趣的幽径,穿过撒满金合欢花的狭窄林荫道通向广阔的田野。今天他们就这样走。他们来到那个很有几分假日平和的田园风光的去处,步行途中,假日的宁静祥和始终伴随着他们,如温婉而无法触及的清香。有时他们凝眸相望,感到他们的缄默内涵何其丰富,包容了生机盎然的春天的全部幸福喜悦的感觉,并使之扩大。庄稼还没长高,一片青绿。可是温暖慷慨的土地令人愉悦的香气朝他们迎面扑来,有如吉祥的问候。远处是卡伦山和列欧帕特山,陡峭的岩壁从山上古老的小教堂一直延伸到多瑙河畔。在这中间是大片富饶的土地,大多仍呈褐色,尚未耕作,期待着播种。但其中一些正方形土地上已有黄色的将熟的庄稼,在深色的大地上十分显眼,像披在一个从事艰苦劳作的劳动者晒成褐色、充满力量的肢体上的破布片。春天的晴朗天空像蓝色的弧线张开在田野上方,灵巧的燕子叽叽喳喳欢呼着冲它飞去。
他们走在一条原来就有的宽阔的金合欢树林荫道上,他告诉她这就是当年贝多芬爱走的那条路,他的许多最深刻的创作就是在这里散步时获得最初的灵感的。这名字顿时令他们肃然起敬。他们想到他的音乐,那在许多幸福的时光使他们的生活更加充实、更加真诚的音乐。因为想起了他,他们心目中一切都显得更有意义、更加伟大。以前他们只看见令人心旷神怡的风景,此时他们感受到了山川的壮丽,太阳晒热的孕育丰硕果实的大地,散发出作为春天神秘象征的浓重香气。
他们的路穿过田野。埃丽卡一边走着,手指掠过未熟的颗粒,有时一根茎在她手下折断,她也浑然不觉。他们之间的缄默使她产生奇特而深刻的思想,她沉浸在这些思想中,如同做梦一般。温柔而又神秘的爱的感情在她的心中醒来,但她所想的,不是和她比肩同行的他,而是在她周围存在的、活着的一切:在风中轻轻摇摆的麦粒,获得工作和幸福的人们,她想着那些在高空竞逐的燕子,下边远处烟笼雾罩的城市,她像一个兴高采烈、蹦蹦跳跳冲出门外,到柔和地洒下的阳光中去的孩子,心中再度感觉到了春天包容万物的威力。
他们在草地上和庄稼地里走了很长时间。下午将尽了。还没到晚上,但明亮晃眼的光线渐渐过渡到一种柔和清淡的昏暗,宣告夜晚的临近,空气中颤抖着一种轻淡的玫瑰色调。埃丽卡有点累了,为了稍事休息,也出于好奇,他们走进路边一家小饭店,随即听到里面传出快活的杂乱的人声。他们在花园坐下。邻近几张桌旁坐着来自城郊的几个家庭,家境颇好的人家,怡然自得的神情,响亮自然的嗓音,他们是按照维也纳人的方式来作星期天郊游的。背后的一个园亭里有几个乐师,大约三四个吧,这些人只有星期天才在屋顶下奏乐,其余日子就在城里沿街乞讨。他们翻来覆去奏的几支古老的民歌曲调倒奏得颇好,一奏起特别轻快又广为人知的“流行歌”,所有的人便连忙拉开嗓子,大声跟着旋律唱。这里一切都那么无拘无束,舒适快意,不使任何人感到受辱。
埃丽卡隔着桌子向他偷偷微笑示意,她很喜欢这些单纯朴实的人们及其无须隐藏的简单朴素的感情和欲望。她喜爱不因别人的伤痛而受影响的愉快的乡间情调。
饭店老板,一个性情愉快的矮胖男子,面带和蔼的微笑来到桌旁。他觉得这位客人是个更高贵的男子,要亲自侍候他。他问可否给他送葡萄酒来,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又询问新娘小姐是否也要点什么。
埃丽卡脸涨得血红,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随后她只迷惘地点了点头。她的“新郎”坐在对面,她虽没望着他,也感觉到了他那正在欣赏她的迷惘的含笑目光。她感到很羞愧,因了并非有意的张冠李戴,自己显得那么拙笨,但她再也摆脱不掉尴尬的感觉。她的情绪一下子被破坏了,现在她才觉出这些人唱得那么支离破碎,那么呆板、单调,现在她才听到在狂野的欢乐中拉大嗓门跟着哼唱的啤酒男低音难听的粗暴吼叫和胡闹。她恨不得拔腿走掉。
就在此时,提琴手开始拉了奇异的几拍。他以柔和甜美的音调奏起约翰·施特劳斯[41]的一首华尔兹舞曲,其他人顺从地奏起这温柔亲切的旋律。埃丽卡又吃了一惊,音乐对她的心灵具有何等的威力,因为她的心里一下子又充满轻快、荡漾、飘浮之感。甜美的旋律使她低声跟着哼起她并不熟悉的歌词,她自己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只觉得一切又都美好而愉快。她又感觉春天的如花开放和她自己的欲歌欲舞的心。
华尔兹结束时,他站起来,离席而去。她欣然随他离去,因为她立即理解他的意图,不让旋律感人的力量和充满阳光的深情受到空虚无聊的流行小调的破坏。他们还走那条幽美的路回城。
太阳已经下山了,山的边缘后面,柔细的呈奇异的玫瑰色的光之溪流透过被照成金黄色的树木漏下山谷。这是十分奇妙的景象。天边一片淡红色的光照,犹如远方的火光,下边深处呈圆弧形笼罩在城市上空的水汽烟雾,在光线强烈的色彩映照下像一只紫色的球。薄暮中一切声响渐渐融为一片谐音:远处传来郊游者归途的歌声,一只口琴的伴奏声,越来越响亮的蟋蟀鸣声,呼啸声、飒飒声、低语声,这些声响在所有叶子中,在所有树枝中喃喃低语,甚至似乎也在空气中嗡嗡鸣叫。
突然,在她庄重的近乎虔诚的缄默中蓦地响起他的声音:“埃丽卡,真可笑,老板称您是我的新娘。”
接着是一声笑,吃力的勉强的笑。
埃丽卡从她的幻梦中惊醒。他要干什么?她觉得他要开始一次谈话,要强迫她交谈。她害怕,一种愚蠢的、没有意义的神秘的恐惧。她没有答话。
“不是吗,不是很可笑吗?那会儿您的脸那么红!”
她朝他望去,想看清他的面部表情。他想嘲笑她吗?——不!他神情严肃,根本没在注视她。他这么说并没有什么用意。但他要得到一句回答。直至此时,她才感觉到刚才他说这话像是被迫的;像是为了开个头。她感到那么害怕,而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可她总得说点什么,他正等着呢。
“我不觉得可笑,我觉得尴尬。我生来不大爱开玩笑。”她口气严厉,差不多像在生气。
两人再度沉默。但这已不再像先前那样是共同享受幸福喜悦的寂静,不再是对尚未产生的感觉的感应性预感和把握,而是一种沉重的阴暗的缄默,是对某种有威胁性、有逼迫感的东西的隐瞒。她忽然对他的爱怀有恐惧,害怕它像她遇到过的每一种幸福那样也变得那么痛苦,令人憔悴,像那些她曾伏在上面哭泣的忧伤而缠绵的书,那些又确实是她最喜爱的书,像《特里斯当与伊瑟》[42]里的音响潮水中灼热的波浪,它们意味着她的至高无上的极乐幸福,同时又折磨她如同一阵疼痛。这缄默越来越压迫她,变成一片昏暗的深重的雾,令人痛楚地罩上她的眼睛。逐渐逐渐地,她才摆脱她的惊恐,她要作个了断,要问他个明白。
“我觉得,您好像有话要对我说,您怎么啦?”
他静静地待了一会儿。然后,深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她。他想了想,再一次望着她,更深沉,更坚定,他的声音异样饱满而且音调悦耳。
“很长时间我自己也不知道。不久前我才知道。我……思念您。”
埃丽卡战栗了。她原已把目光投向地面,但她感觉他正看着她,深沉地,询问地,锐利地。于是她想到最近那一次她在他那儿,他吻她的情景。当时她对他什么话也没说,但她的心猛然苏醒,她不知道自己是愤怒,还是羞怯。往常她听他拉那么热烈的充满激情的歌曲时感到的惊惧又攫住了她,那是深不可测的快乐的恐惧和无穷尽的极乐幸福。现在会有什么事发生呢?啊,上帝,啊,上帝!……她觉得他还要继续说下去,她渴望他说下去,又感到害怕。她不想听。她想要看田野,是的,想看暮色、美丽的夜晚。只是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不听。就想望一眼城市和它那深色的雾,城市和田野。还有这上边的云彩……云,它们在天上飘得多快!天上只剩几朵云了。一朵……两朵……三朵……四朵……五朵……对,五朵云……不!只有四朵!……四朵……
可是这时他开始说了。
“很长时间我害怕自己的热情,埃丽卡!我总有个预感,感到它会来,又一直不愿相信。现在它来了。我知道,从上次您在我家时起,从昨天起。”
他沉默了一会儿,深深吸一口气。
“而这……这使我感到悲哀,无限悲哀。我知道我不能娶您,我知道,那会毁了我的艺术。这一点,别人无法理解……您会理解的,我亲爱的,亲爱的埃丽卡。只有一个艺术家能够理解这一点,而您有一个丰富的,无限丰富的艺术家灵魂。您也很聪明。我们再也不能这样继续来往……必须结束……”
他停下。埃丽卡觉得他话还没说完。她恨不得乞讨般地跪倒在他面前,求他现在别再继续说下去。……此时她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不想理解。……不,她不想……心中惊恐,她又开始数云朵……
可是云已经都飘走了……不,那儿还有一朵……一朵云,最后的云,还是玫瑰色的,像一只骄傲的天鹅,在暗淡无光的河中漂游而下……她怎么会忽然想起这画面?她不知道……她的思想越来越紊乱。她觉得她只愿想那朵云……它已经飘走了,飘到山那边去了……她觉得她的整个心儿都依恋着它,恨不能张开双手把它接住,可是它走了……它迅跑,越跑越快,越来越快……现在……现在它消失了……于是埃丽卡又听见了他那清楚的不容更改的话语,在这些话语下面她的心在盲目的恐惧中颤抖。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很了解我。我想你不,我总是认为,你高估我了。我不是大人物,我不属于那些人,那些……那些怀有自我满足感、站在生活之上的人。我想做那种人,宁愿是那种人,但我不是。我附着在生活上,充其量无非是个爱什么就想要什么的人。我不过如此,像一切男人一样,倘若我爱一个女子,我不仅尊敬她,我……我还要她……我不和别人一块儿欺骗你。我不愿你瞧不起我。我太爱你了,不能……”
埃丽卡脸色煞白。她现在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她奇怪自己先前何以竟未想到这一点。她一下子又恢复了平静。要来的一切都已经来了。
她想说几句拒绝的话,但说不出口。他说到温柔的“你”字时的情深意切使她感到奇妙的陶醉。她又感受到她多么爱他;这意识突然来到她心里,如重新归来的一个被遗忘的词。她也感到她很难失去他,有多少神秘的力量把她和他联系在一起啊。对于她,一切都像一场梦……
他继续说着,他的嗓音变得像爱抚一样温柔。她感觉他的手在她温软的手指里。
“我不知道你是否爱过我,是否像我现在爱你这么爱过我。那是最后的奉献和对一切小事的彻底忘却,那是只知赠予,对任何事情都不拒之门外的最神圣的爱情,我只相信为爱情作出牺牲的爱情……可是现在,一切都完了。但我对你的爱并不因此稍减……”
埃丽卡似已心醉神迷,全身一阵轻微的寒战。她只知道,她本来会失去他。还知道她高高地站在生活之上。一切都那么遥远,那么遥远。山谷之上是夜晚的寂静及柔和庄重,城市在远处,它的喧闹及其令人忆起现实的一切都在远处。她感到自己在阳光灿烂的高山之巅,高高地远离一切丑陋和卑微渺小,怀着她那乐于牺牲的、自由的、慷慨施舍的爱,她那奉献幸福的快乐的力量。她的心中再无思想,再没有聪明的算计和得失的考虑,只有情感,欢呼的、她从未体验过的汹涌澎湃的情感。这情绪征服了她和她本来的意愿。于是她轻声地朴素地说:
“我在世上,除了你没有别的人了。我要使你幸福。”
她对他这么讲的时候,已无丝毫羞涩。她只知道,她一句话就能给予人许多许多幸福,她只看到他闪亮的眼睛和眼睛里感激的光辉。
于是他默默怀着敬畏之情俯身吻她的嘴唇。
“我对你从不怀疑。”
然后他们沿着那条下坡路,向着城市走回家。
他们慢慢又回到厌倦了白昼的暗淡的城市,埃丽卡觉得她仿佛从一个极幸福的梦中闪光的冰川,一脚踩进艰辛、寒冷、无情的生活里。她带着陌生而惊恐的目光踏上充满讨厌的噪音和烟尘的雾气弥漫的城郊街巷;一种痛苦的荒凉之感向她袭来。在她头顶上黑黝黝挤在一起的冒烟的房屋使她感到心情沉重,那是日常生活的一个阴暗的象征,它以不顾一切的威胁性力量挤压进她的命运,要把它压碎。
他突然向她说一句情话,她几乎吓坏了,她惊讶自己差点儿忘记那充满柔情的几分钟和自己的承诺。在那沉闷得使人透不过气来的郊区,曾诱发她一时间感情激荡,陶然沉醉的一切,在她眼里忽然变得如此陌生。她小心翼翼地从侧面望他,他的额头有力地皱着,嘴角周围布着一个自信的人的平静,他的面部表情透着不折不挠、自鸣得意的男子气概。哪儿都看不出往常使他的力量化为优美和谐的淡淡的忧郁,而只有凯旋的严厉,那还兴许是隐藏的情欲。埃丽卡慢慢转过目光……她从未感到他像这一刻那么陌生,那么遥远。
突然,她感到恐惧,疯狂的、不可抑制的恐惧!千万种惊慌的声音一下子在她心中一齐醒来,告诫着,喧闹着,一个声音压倒另一个声音。现在要来的会是什么?她只有模糊的感觉,因为她不敢再想下去。她心中的一切都在愤怒反对一分钟的软弱从她那里夺去的诺言,她火热的羞愧烧灼着,像一处伤口。此时她在内心深处感到自己确实从来不曾有过欲念,她不渴望拥有男人,对粗暴的强迫的力量惟有厌恶。在这一瞬间,她只感到恶心,她目光所及的一切,都变得阴森黑暗,具有一种丑恶的下流的意味:他对她的胳膊的轻轻按压,在雾中出现又消失的情侣,她路过时偶然投到她身上的每一道目光。她的血液明确而愤怒地敲击着她疼痛的太阳穴。
她一下子意识到她那在失望下颤抖的恋爱的深沉痛楚,好像受罚挨打一般。迄今为止发生的一切,注定还会成为经历。男人的情欲谋杀少女温柔的爱和她最神圣的颤栗。那像在昏暗的上方微光闪烁的暮云一般的幸福,如今已经破碎,黑夜开始升起,漆黑而沉重地,带着威胁的、充满苦难的寂静和无情的缄默……
她的两脚几乎不愿再继续向前走了。她注意到他走的是去他寓所的那条路,心中感到不快,决心向他道出一切:说她的爱与他的迥然不同,说她许下那诺言时,她的情绪受到神经质感受的强烈影响,而现在她心中的一切都在反抗这未经深思熟虑的恋爱场面。但这些话没有声音,只有阴暗的逼迫感折磨和摧残她的灵魂,而并未使它得到解放。阴暗、惊恐的回忆犹如带着黑色暗影的翅膀掠过她脑际。一个回忆一再出现,一个奇特而又平凡的故事,一个同她一道上学的少女的故事。她曾委身于一个男子,被他抛弃后非常气愤,为了报复,便委身另一男子,后来又有别的男人——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一想到这姑娘,埃丽卡就不寒而栗,恋爱像昏天黑地的暴风雨贯穿她的生活;她心中强烈的抗拒,比起初次面临将发生前所未知之事时感到惊恐的少女的羞怯犹有过之,这是一个娇柔而怯弱的灵魂,它害怕喧闹的生活的粗暴丑恶。
可是,挽着胳膊并肩而行的两个人之间却冷漠而生硬地保持沉默。埃丽卡很想把自己的胳膊挪开,可是她的四肢仿佛失去了每一种活动能力,只剩下两只脚梦幻般地以同样的步子向前移动。她的思想越来越混乱,像乱纷纷射出的炽热的箭,带着灼热的小倒钩直钻进她脑中。脑子里又越来越密实地覆盖上无力的恐惧和绝望屈从的黑云。她的双唇一再重复一个祈求,但愿现在一切全都突然成为过去,化为巨大而神秘的无痛苦的子虚乌有,不必感觉和思考,直截了当地立即停止,犹如摆脱一场噩梦的苏醒……
他突然停下脚步。
她倏然一惊。他们到了他住的房子门前。她的心有一分钟停顿,静静地,一动不动。接着又跳起来,因恐惧而急速猛烈地突突直跳,越跳越快。
他对她说了几句亲爱甜蜜的话。这一瞬间,她又有几分喜欢他,他说得那么热情恳切、关心体贴。但当他更紧地捉住她的手臂,满含柔情蜜意地挤了一下她那毫不抗拒的身躯,那年深日久的神秘的恐惧又抬起头来,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迷惘,更加惧怕。她感到仿佛她心里的声音必须突然释放出来,向他大声乞求,求他放了她;然而她的喉咙哑然无声,它闭锁着。她半无意识地倚在他的臂上走过阴沉的大门,心中充满对不可避免之事感到的痛楚,它是那么深沉,人们已不再觉得它是痛苦。
他们走上一个光线暗淡的螺旋形楼梯。她感觉到阴冷的有霉味的地下室空气,看见黄色的颤抖的煤气灯在凉爽的微风中震颤。每踏上一个梯级,她都感觉所有那些画面统统从她面前滑过,像即将入睡前的想象,匆匆而来却又鲜明锐利,刻骨铭心却又稍纵即逝。现在他们站在过道。她知道,在他房门前……
他在前面走,松开她的胳膊。
“等会儿,埃丽卡,我点灯就来。”
她听见他从里面传来的声音,听见他走进去,在那儿点灯。这个瞬间给了她勇气,使她苏醒。恐惧突然向她袭来,像发烧时的寒战,化解了痉挛的僵硬。她闪电般地又冲下楼梯,发狂般地迅跑,顾不得拾级而下,只一味向前狂奔。她似乎还听见他从楼上传来的声音,但她根本不愿再去细想,只是跑啊跑啊,不停地向前奔跑。一种难以抑制的恐惧在她心里苏醒,说不定他会追来;另一种恐惧是害怕自己想回到他那里去。一直到跑过了几条街,突然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她才长叹一声,停下脚步,然后朝她住房的方向慢慢走回去。
有一些空虚的、无内容的时刻,命运隐藏其中。它们登上来而复往的无足轻重的暗云,但它们顽强、倔犟地待着。它们消散,如一团升上天空的黑烟,变得更遥远而宽阔,终于以暗淡忧伤的灰色凝定不动地悬浮于生活之上,一片阴影,不容变更地、嫉妒地盯着那一分钟,一再威胁地举起拳头。
埃丽卡躺在沙发上,在她昏暗舒适的房间里,头压进枕头哭泣。她没有眼泪,但她觉得泪水向她心里流,滚烫的,迸涌着,控诉着,有时,一阵啜泣使她全身陡然打个寒战。她感觉到这充满痛苦的几分钟如何成为她的经历,痛苦如何夹着最初的巨大失望,深深地进入毫无预感地展露在它面前的心灵。她在最后的决定性瞬间逃跑成功,凯旋本来震颤在她心中,但未化为明亮炫目的欢乐和欢呼,却始终缄默犹如痛楚。因为在有些人的本性中,一切使灵魂普遍震撼的大事和不平常的事件,也会拨动一个隐藏痛苦和内心忧郁的沉闷的琴弦,它的声音如此响亮和有逼迫感,以至所有别的情绪全都在其中消失净尽。埃丽卡·埃瓦尔德就是如此。她为她原本青春美丽的恋爱悲伤,像一个迷了路的玩耍的孩童。羞愧充满她心中,无法忍受的极度羞愧。她竟然像个不会说话的可怜虫一样逃掉,而不是堂堂正正地同他谈,漠然地,带着冷冷的傲气同他谈,倘若那样,他多半不会不改变初衷。她想着他,想着她的恋爱,怀着那么快乐的痛苦、热切的惊恐,一切图像又都纷至沓来,乱成一团,但它们已不再是明亮的、愉快的,而是蒙上了回忆的忧伤阴影。
外面一扇门开了。她吃了一惊,细听每一种声音,试图以一种不明确的思想去解释每一轻响的引起,但又不敢认真去思考这想法。
她姐姐走进来。
埃丽卡感到困惑。她惊愕自己竟没有想到这一点,没想到自己身边的事情,没想到她姐姐会来,同时她又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和她生活在一起的人,全都很陌生,离她很远很远。
姐姐开始问她下午干什么去了。埃丽卡回答得很笨拙,她发现自己吞吞吐吐,口气就变得严厉、不公正,说别老盘问她,让她厌烦,她也不管任何人的事。再说这会儿她头疼,要安静。
姐姐什么话也没说,走出了房间。埃丽卡一下子感到自己刚才很不公正。她对这静静地听由命运摆布的人感到同情,她什么也没经历,也不祈求,从生活中什么也没有得到,甚至连她这种丰富的高尚的痛苦也没有。
这又把她带回到她自己的思想,它们来而复往,消失在远方,几只沉重的黑色快船,冲破阴暗的潮水前行,没有噪音,没有流水声,没有色彩和犁过的深痕,只被未知的、看不见的力量推动和控制。沮丧的情绪在埃丽卡心中不住地颤动,过了抑郁沉重的几小时后,融入她无力抵抗的困倦之中。
随后几天给埃丽卡带来的只有期待和担心。她暗中在等一封信,他手写的一个消息;她甚至渴望收到一封信,有严厉无情的责备和愤怒的话语。因为她要有个结束,有个结局,它应涵盖过去,并阻止它悄悄进入将来的日子。或者是一封充满温情的、理解的话语的信,这些话说到她的心坎里,把她又领回到她离开了的快乐时光的圆圈中。
但是没有信寄来,在她和折磨人的不确定性之间,没有征兆介入。因为埃丽卡受她的感受和激动情绪的影响仍然太大,她不清楚她对他的情爱是依然活着,还是已经死亡,抑或处于她本人尚无预感的新阶段的转变状态。她只感到惶惑不安,持续不断的精神紧张一直没有缓解,在她心里唤醒刺激性的恶劣情绪。她脑袋疼痛,神经质地回顾那几小时,觉得它们比原先还要可怕,因为她更加敏锐得多地感受到了一切虚伪的和不和谐的东西。每一响声都叫她心烦,她无法忍受外界的喧闹匆忙,连她原先的思想也失去了它们柔和舒适的梦一般的境界,而具有辛辣深刻的讽刺意味。在她看来,每一事物中都蕴含着一种隐秘的敌意和执意要伤害她的意图。围绕着她的整个世界,在她眼里更像一座巨大的、黑暗的牢狱,有上千种暗藏的刑具和阻挡光线进入的不透明玻璃。这些日子,她觉得白天长得难受,简直没个头。埃丽卡坐在窗畔,等候能带给她少许宁静和对比不那么强烈的夜晚。当太阳开始慢慢沉落到屋脊后面,夕照的反光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昏暗地颤动,她心里的一切就平静安宁一些。这时她也感到她整个的思维和感觉似乎在变,变得有些陌生,感到新事件和新感情正站在她的生活大门前,吵吵嚷嚷,要求进来。但她不去理会它们,因为她相信,她心中产生的、形成的情感激荡只是她正在死去的情爱的临终抽搐……
两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埃丽卡没有得到他的消息。一切似乎已经消逝,已被遗忘。她的悲哀和情绪波动依然存在,但已摆脱了可憎的、令人心烦的方式,获得优雅的、有修养的表达。痛苦的感觉轻轻地温和地融化在忧伤的歌里,在深沉含蓄的小调旋律和忧郁悲伤的和弦里。好多晚上她就这么弹琴,没有什么思想,稍稍离开原来的主题,转向自己创造的联结,变得越来越轻柔,犹如她那慢慢在“过去”中消逝的不幸的恋爱。
她又开始阅读。那些美妙的书又变得和她很亲近,书中流露的忧伤宛如奇异神秘而忧郁的花朵散发出来的一股醉人的浓郁芳香。艰难的生活毁于神圣的爱的玛丽·格鲁贝,不愿放弃而终于背离朴素的幸福的不幸的包法利夫人[43],又来到她的身边。她读玛丽亚·巴施基尔切夫[44]的妙不可言、感人至深的日记,伟大的爱情从来没有惠顾过她,虽说曾经有一颗丰富的、充满渴望的艺术家的心灵满怀期待地向她伸出双手。她那受折磨的灵魂潜入别人这种痛苦中,为了失去、为了忘却自己的痛苦,她有时会感到惊恐,恐惧与骄傲紧密相连,因为在她的生活中,也有那些迎着她的目光而来的话,她理解它们深刻影响命运的含义。于是她感到,她的故事并不宣示生活的不公和憎恨,而只不过是痛苦而已,因为,一个快乐洒脱的人的快乐舞步是她所没有的,这种人会迅速忘却,一跃跨过阴暗而神秘的痛苦深渊。只有孤寂依然使她感受到沉重的压迫。没有和她亲近的人。她不愿向别人袒露自己的心曲和隐秘的美,这奇特的羞涩使她疏远了一切女友;她又没有虔诚教徒的那种信念,他们欣然向神倾诉,把最讳莫如深的心事坦然托付予他。而由她而来的痛苦又流回她的灵魂,这持续不断的自我倾诉和自我剖析,终于使她昏昏然感到困倦和无望的怠惰,不愿再同命运、同命运潜伏的力量抗争。
她从窗畔俯望小街,脑海中不禁闪过一些古怪的念头。她看见熙来攘往的男男女女,眼前走过沉浸在幸福中的情侣,接着又是行色匆匆的小伙子、一闪而过的自行车、滚滚飞奔的汽车,白天的画面、习惯的画面。但她觉得这一切如此陌生。她像从远方观看,从另一个世界观看,似乎不明白如果所有的目标都那么渺小、可怜,这些人为什么要这么心急火燎地匆忙奔走。仿佛真有什么比所有热情、所有渴望都在其魔力中沉睡的伟大宁静更丰富、更快乐的事物;宁静平和确是创造奇迹的源泉,在它那柔和而具有神秘力量的潮水中,会像冲刷一层讨厌的东西一样洗去一切病态和丑恶的东西。所有那些斗争、战胜,究竟为了什么?那不使任何人后退的热烈的永不疲倦的渴望,又是为了什么?
埃丽卡·埃瓦尔德有时这样想而取笑生活。因为她不知道,就连相信这种伟大的平和宁静也是一种渴望,最真挚、最不易消逝的、不令我们达到自我的欲望。她以为她已克服了她的恋爱,她怀念它,就像人们怀念死人。回忆获得温婉的和解的色彩,被忘却的插曲再次浮现,神秘的连接的线索穿梭于真情实事和温柔梦幻之间,直至它们难分难解地纠缠在一起。因为她梦见她的经历,就像梦见很久以前读过的一部很有特色的优美的长篇小说。小说中的人物慢慢又来到跟前,他们讲的一些话都是原本就熟悉的,但又显得如此遥远,好像被一道突如其来的闪光照亮,又能看见所有房间,一切又都和从前一样。夜晚,埃丽卡陶醉于她的思绪,她一再想出一些结局,但总没有合适的,因为她要一个温柔的和解的结尾,充满崇高和成熟的放弃,彼此有深刻的理解,冷淡地友好地伸出手来。慢慢地,这些浪漫的梦幻使她真诚地相信他现在也在等着她,在极快乐又痛苦地怀念她,这思想在她心中逐渐浓缩成为一个不能改变的事实,使她对“一切都会好起来”抱有越来越肯定的信心,她坚信一个和解的终结的协和和弦,必将使她的恋爱出奇激动的旋律得到解脱。
许多天以后,现在,当她想到她那伤口快要愈合的恋爱,才有一丝笑容浮上唇际。因为她仍然不知道,深沉的痛苦犹如不可捉摸的山涧,在地下穿过岩石,在不安的沉默和无力的愤怒中久久撞击着尚未开启的大门。一旦冲破岩壁,它就欢呼着,夹着毁灭的力量,势不可挡地冲下满怀信赖、毫无预感、鲜花烂漫的山谷……
一切注定和埃丽卡的梦想不同。恋爱又一次进入她的生活,但它已不同往昔;它不再那么文静,宛如处女,带着温柔的、使人幸福的礼品来临,而是像一场春天的暴风雨,像一个欲火中烧的热情妇人,双唇灼热,深色的头发插着象征热情的深红色玫瑰。因为男人的情欲和女人不同;男子从开始成熟的最初那几年,便有炽热的欲望,但在一些女孩身上,它起先是以千百种包裹和形态出现的。它作为热情的幻想悄悄来临,作为快乐幸福的梦幻,作为虚荣心和美学享受,可是,有一天她会扔掉她所有的面具,把裹在她身上的一切撕得粉碎。
一天,埃丽卡意识到了一切。没有什么喧闹的事件,也没有什么偶然发生的事情迫使她认识到这一点。也许那是一场梦,带着令人迷惘的诱惑,或是一本具有神秘吸引力的书,也许是她忽然领悟的一段遥远的旋律,或是陌生的、如花盛开的幸福——她永远不会明白。她只是忽然知道自己又在想念他,可并不是想念有声的话语和缄默的时光,而是想念他强有力的胳臂和火热的嘴唇,它们曾经充满渴望地在她的唇上燃烧,后者却不理解它们默默无语的乞求,她的少女的羞涩徒然在反抗这一意识;她试图怀念从前的日子,那些毫无粗鄙情欲气息的日子,她回想怀着厌恶心情从他家逃走的那个晚上,试图用这办法对自己谎称这爱早已死亡,已被埋葬。可是随后的几个夜晚,她感到自己的血液因火热的愿望而沸腾,她得把嘴唇深深地埋进枕头,才不致发出呻吟,在缄默无声、冷酷无情的黑夜喊叫他的名字。于是她不敢再继续欺骗自己,这一认识使她战栗。
于是她也明白了这些日子里她感到的含糊的激昂心情并不意味着她那美丽光明的恋爱的消亡,而是这些逼人的力量在慢慢发芽,它们搅得她心神不宁。她异常羞涩地想着这种爱慕之情,它那么朴素、平常,可是由此又不断萌生新的苦痛,这对神秘的命运抱敌意的孩子。在这如同晚秋般将果实丢弃在霜冻的空旷田野的激情中,未被触动的力量和未被滥用的青春结合在一起,这些青春的岁月还从未尝过血液骚动的危机带来的痛苦。她的胸中澎湃着一股胜利的力,对它不存在反抗和拒绝,因为它已挣脱一切枷锁,抑制了最后的思考。
埃丽卡还没有预感到,对付这骤然迸发的热情,她是多么软弱无力。她只感到她要再见他一面的愿望在心中已经获胜,她要看到他,哪怕只从远处,远远地,不被察觉地,不让他有一点她要见他、想念他的预感。她取出藏在抽屉里快要蒙上灰尘的一张他的相片,对它表示特殊的敬意。她怀着炽热的激情吻他的嘴,又把它放在眼前端详,开始对他讲一些她要对他本人讲的混乱的热烈的话,要他原谅她,说她当时的做法十分幼稚可笑。接着一句比一句快地向他倾诉她的相思,说她如何又无限地钟情于他,爱他的程度他是永远不可能理解的。可是,诸如此类心醉神迷极度兴奋的举动仍不能使她满足,因为她要再见到他本人。她站在他必经的街道拐角等了几天,然而徒劳无功。她越来越烦躁,以至心中时常很可怕而不肯定地冒出这个念头:最好去他的住处找他,为她当时的举止道歉。就在这时,她从报上得知他最近要在一个自己的音乐会上登台演奏,这条消息使埃丽卡陶然若醉,因为这么一来就有了见到他又使他对此一无所知的最佳可能性。她觉得把她和那确定的、亟盼来临的晚上隔开来的那些日子过得很慢很慢,慢得可怕。
埃丽卡属于首批进入成千盏明灯闪闪发光的宽敞的音乐厅的听众。天刚刚蒙蒙亮,一切要在今天发生的念头驱走了她的睡意,从那一刻起,一种忐忑不安的相思便充满她的心,使她激动异常。接着好多小时她都如同在梦境中徘徊,虽然也有若干她职业上要做的事使她从若有所思的期待和温情脉脉的思念中倏然惊觉。傍晚,她取出她最好的节日服装,细心地穿戴起来,那份郑重其事,是只有期待情人青眼相加的女子才会有的。她提前一小时动身去音乐厅。本来她计划散散步,让她似乎在发烧的神经获得短暂的休息,可是一上马路,就感到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像磁力一般吸引她朝一个方向走去。开头步履从容不迫,后来变得慌乱不安,越走越快,一会儿就到了音乐会大楼宽阔的台阶面前,连她自己几乎也不敢相信。她为自己沉不住气感到羞愧。她心不在焉地在那儿走来走去。最先到的几辆轿车不慌不忙地停在楼前,这时她不再勉强自己,神情果断地走进华灯初放的大厅。
大厅里容易让人做噩梦的那种广大而空虚的静默没有保持很长时间。人挨挨挤挤,人越来越密。埃丽卡不是看见单个的人,而是感觉到拥过来的人群,感觉到眼前晃动着女士礼服的彩色长带,深色的乱成一团的移动和许多不停变换的面孔,她觉得这些面孔仿佛是些假面具。烦躁不安和期待是她心中的一切。她的两眼中只有一个名字,一个愿望,一句话。
随后突然响起一阵低语声和静默之前的预备性躁动,打开观剧镜的轻微响声,开合长柄眼镜的啪嗒啪嗒声,挪动和活动身体,那多种音响组成的噪音旋即化为暴风雨般的掌声。她觉得他出场了,现在出场了。于是闭上眼睛。她知道自己太软弱,不能在这骄傲的一分钟默默望着他。说不定她会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大声喊他,跳起来或向他招手,总之会干出点儿愚蠢的事、未经思考的事、可笑的事。她觉得她的心都跳到嗓子眼儿里去了。她等着,等着,闭着双眼仍看见一切,看见他如何上台,鞠躬,现在——现在该伸手取琴弓了。她等着,终于,他的小提琴最初一串琴音如歌升起,有如从田野向天空欢呼的徐徐飞升的云雀。于是她举目仰望,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就像人们看一道很耀眼的炫目的光。她感到她看见他的时候,一股血的波浪,仿佛被这昏暗的缄默的海洋高高托起,发亮的玻璃镜片和追寻的目光像颤抖的泡沫在大海上闪亮。她感觉着他的演奏,再次感受到从前的全部魔力。随着琴声生长和扩大,她的心也塞得满满的。她的心里有欢笑,有哭泣,一阵激动的浪潮,温暖的颤动的波浪。她感觉到欢呼,千百条阳光照亮的喷泉水柱的欢呼涌进她的心里,她感到她的心儿自己泛起泡沫,直抵喉咙,犹如一眼喷泉颤动的欢呼的水柱。音乐的情绪诱导她,像诱导一个不识路、心甘情愿信赖陌生的可爱的手的盲人。当欢呼声猛然爆发,大厅里先前仿佛中了魔法而沉睡的深色海洋,突然怒涛汹涌,水花飞溅,泡沫滚滚。当四面八方响起压倒一切的掌声,一种骤然产生的自豪感在她的心里抬头了。想到被他追求过,她的灵魂在欢呼。在这自豪的意识中,在他的艺术家活动的这一胜利的时刻,那几分钟里的一切丑恶酸涩全都化为乌有了。这样,对她那上下求索的不安的灵魂而言,这天晚上便成了一个更纯粹而深刻的盛会。只有一个问题令她不安:他是否还惦念她。在那一小时里,她完全是一个低声下气的相思者,只望能允许委身于他。不再考虑自己,而只更多地想他,想他在诱人的小提琴演奏中表达的渴望和激情,而不再是音响和旋律。就在此时,她得到了一个奇异的、令她无限欣悦的回答。经久不息的暴风雨般的掌声过后,他决定再加奏一曲。他只不过刚拉了朴素、徐缓的几拍,埃丽卡便面色煞白。她凝神谛听,着魔般地全神贯注。她认出了这首歌,心里又酸楚又惊惧,这是那第一个奇异的夜晚的歌,那时他在暮色中对她结结巴巴说过的。她梦想赞颂。她觉得这歌是为她而唱,是向着她唱的。她只把这歌当作问题听,它越过所有人朝她而来,摸索着下来进入大厅,她看见一个歌之魂飞进暗淡的大厅,为了找到她。迅速形成的确信把她轻轻摇晃进幸福的梦境。她理解一个自白:他怀念她,只怀念她一个。至高无上的快乐迅速向她降临。使她着迷,把她高高举起,超越一切现实的音乐。她感到她在向上飞,飞了一人高,离开地面。几乎与当时、与他们一起高高地站在远处的、喧闹的城市上方的那个小时一般无异。只是还要高些,更高些,超越命运和世界,超越一切琐事和顾虑。在演奏这一曲的短短几分钟里,她在快乐的迷梦中飞越了所有藩篱和现实。
直至一曲终了,闻所未闻的掌声才又把埃丽卡从她那遁世的梦幻中唤醒。她匆匆挤过人群,奔向出口等他。因为此时,使她害怕、阻拦她向他献身的最后那个问题,她已获得像阳光一样明朗的答案——显然,他仍一直爱她,而且比从前更加炽热,这是更狂热、更美好、更伟大的爱情。若非如此,何必向这些人唱这首为了赞美她、发自对她的爱而创作的歌呢?这支美妙的歌,她当时就为它的魅力所倾倒、所征服而自己并未察觉。今天她要把细心保存的使人幸福的倾慕献在他的脚下,让他快乐地把她举起来……
她费力地挤到艺术家下来必经的出口。昏暗中亮起几道光,那里不太挤,她又可以不受打扰地沉醉于她的快乐可靠的美梦。她早就能,老早就能知道他不会忘了她——这个想法一再出现,与未来岁月的快乐预兆结合在一起。想到他毫无预感地走下阶梯,发现方才或许还是他梦中的愿望忽然实现时的惊喜神情,她的脸上绽出得意的微笑。如果……
但这时脚步声已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埃丽卡不由自主地往暗处躲进一步。
他边笑边谈,跨下阶梯——一边温柔地俯身向一个身穿镶花边衣裳的女士,歌剧院的一个娇小可爱、会唱轻歌剧的任何一首旧曲子的女歌唱家。埃丽卡全身猛然一震。这时他发现她了。他本能地举起手去摸帽子,但手举到一半,便懒懒地放下。他的唇上似乎隐伏着一个恶毒的、受辱的、讥讽的微笑,但他把头扭向一边,接着把那个穿花边衣裳的娇小的女士领到他的汽车旁边,扶她上车,然后自己上车,没再回头看一眼埃丽卡·埃瓦尔德。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怀着她的被出卖的爱。
这样的经历往往以其突如其来的力量唤醒一种痛苦,它是那么可怕、那么深刻,以致人们不再把它作为痛楚来感觉,因为在它的猛烈撞击中,人们已失去理解和感受的能力,只觉得自己在坠下去,从令人眩晕的高度飞快地、不由自主地、无力抗拒地向下坠落,向着一个尚不熟悉、但能感觉到的深渊坠落,每一秒钟都感觉到离得更近、更近,随着每一个在旋风般的坠落中流逝的极小极小的时间单位越来越近地冲向那个可怕的结局,这个结局,我们知道,就是粉身碎骨。
埃丽卡·埃瓦尔德已经忍受了太多小的痛苦,无法平静地面对一个大的事件。那些小的痛苦充满她的生活,同时也带来一种奇特的快感,因为它们导致忧郁的、梦幻的时光,导致温柔的沮丧和甜蜜的悲哀,诗人就是凭借这些创作出他们那些深情而忧伤的诗歌的。她原以为在那些时辰已经感觉到命运的巨掌,但那不过是它威胁着伸出的手的将逝的阴影。她以为已经受过人生黑暗的压力,并把她坚强的自信建立在这一意识上,现在她的自信在现实面前崩溃了,如同一个儿童玩具被强劲的一拳打得粉碎。
因此,她的灵魂完全失去了约束力。生活对她,犹如一场摧残种子和花朵的冰雹。她目力所及,惟有荒凉与阴暗,广阔的不可穿透的阴暗。它阻断一切道路,模糊一切目光,无情地吞下发出回响的惊呼声。在她心中只剩下缄默,沉闷的紧张的缄默,如死一般的沉寂。因为她心里有许多东西在那惟一的瞬间死去了;明朗愉快的笑声还没出生,但却在她心中要求生命,有如渴望一睹天日的婴儿,还未出生,便已死去。随之死去的还有许多青春和渴望接受世间万物的愿望,这种愿望对未来充满信赖,在紧闭着的所有大门后面感觉到欢乐和光辉,而这些大门只有在她的要求之下才会开启;死去的还有许多更纯净的对世界的信赖,对所有的人和宏伟的大自然的无限信赖,大自然只将盛大的节日和美妙的奇迹展示给它的虔诚弟子;最后是那曾经无限丰盈的爱情也随之死去;为了达到完美的境界,她曾在昏黑的痛苦之泉中沐浴,领略过变化无常的各种痛苦,而今这一切也都已死去。
不过在这失望之中,却有一粒新的种子在萌芽,一种对她周围一切的刻骨仇恨,一种复仇的热切需要,虽然还远不知道该如何着手进行。屈辱在她的脸颊上燃烧,她的手在颤抖,仿佛随时要对不管什么东西愤然出手。软弱和羞怯已离她而去,在她心中,催逼行动的力量变得越来越明确、越来越躁动。一个总是被命运塑造、受命运摆布的人,现在要向它迎面走去,同它较量一番了。
这种无目的的野性的冲动使她在大街小巷中徘徊,没有下一个决心。现实在遥远的、遥远的远方。她不知道她走到哪里了,双腿疲劳,像铅一样沉重,可又有一种发疯似的运动不停地推着她走。她越来越把自己包裹在她的思想里,为的是不再想那现在又要苏醒的痛苦,为的是在疾走中将它忘却;但她感到一股眼泪的压力,泪水虽尚未夺眶而出,却在内心燃烧,滴落……
她忽然来到桥头。脚下是河,黝黑而缓慢地滑动着,有许多明亮的闪烁的光点。那是星星和像瞪大眼睛凝视上苍的桥上灯光的倒影。什么地方传来流水拍打桥墩的轻轻的不断的溅水声。
她感到这景象隐藏着死的意念。她全身一阵寒战。她转过身子。周遭无人,只有三两个黑影一闪而过。有时远处传来一声笑或一辆车的滚动声。附近无人,没有一个人能阻止她。多么容易,多么迅速,抓住,翻过栏杆纵身一跃,接着在下面,在那下面,在这缄默的黑暗中再有几分钟丑恶的挣扎,尔后便是和平安宁……充实的恒久的和平宁静,远离一切现实,不复苏醒的令人平静的安慰……
不过,她又冒出另一个念头!从水里拖出一具变得畸形丑陋的女尸,说笑逗乐的好事之徒,流言蜚语,无聊闲话——已经伤害不了人了!可是,有一个人也许会获悉,也许会意识到他是胜利者而会心地微笑……不——这不允许发生!生命犹未枯竭,她感觉到这一点,因为它还能隐藏着报复,一种绝望的最后试探。也许,这甚至是美的,以前她只是活法不对,本来她是善良的,信任人的,温柔的,矜持的,而别人却肆无忌惮,贪婪,狡诈,像一只以他人的生命为食粮的野兽。
她从桥上转过身子,自胸中迸发出一声笑,听到这笑声,她吃了一惊。因为她感觉到,自己并不相信她尚未说出口的话。只有痛苦是真实的,还有火热的燃烧般的恨、盲目的报复欲。她已变得多么陌生,连她自己都快认不出自己来了,多坏,多贱!
她冷得发抖。什么也不愿再想了。她继续往城里走去……随便走到哪里……回家……不——不回家!想到这,她感到害怕。家里一切都那么漆黑、狭窄、沉闷,回忆窥伺在所有角落,恶毒的手指指着她,在那里,她只能孤身一人怀着巨大的痛苦,在那里,这痛苦可以张开他的黑色翅膀,包围她,紧紧地压迫她,使她无法喘息。
可是,去哪里呢?去哪里?这问题使她绞尽脑汁。别的什么她都不知道了,她的全部思维就集中在这一个词上。
一个影子在她身边走动。
她不在意。
这影子贴近她的影子,有一段时间和她的影子平行移动,她竟没有察觉。有个人和她并排走着,一个不请自来的人,她从路灯前走过的那一刻,这人仔细地打量她。直至他有礼貌地同她说话,她才从她的思绪中猛然惊觉。过了一会儿,她才认清自己眼下的处境,她不答话。
这个志愿者是个骑兵,还很年轻,稍稍有点笨拙,他没有被她的沉默吓住,反而以一种有点亲密又有点谨慎的口气继续说下去。她不搭理。他显然不太清楚是在和谁打交道,她衣着那么考究、体面,却又深夜孤身一人款款漫步——他确实看不出她的路数。但他仍若无其事地说下去。
埃丽卡仍沉默着。依她的本能,她会拒绝他,可是,从前的种种使她忽发奇想。她要现在就开始一种别样的生活,不要再这样满脑子梦想地昏昏沉沉过日子,不要那给她带来无限痛苦的多余的相思,她要开始一种新生活,热烈大胆,充满暴烈的力量。于是她又想到他——她要报复,一种奇耻大辱。她要委身于第一个前来的男人,不论是谁;就因为他曾鄙夷她,她要尝尽凌辱,直至尝完最后的、最苦的、也许是致命的一滴。这一切在她心中迅速变成计划和决心,变成一种残酷的自我折磨,为了忘掉原来的难以忍受的耻辱而选择新的耻辱……它来得正是时候,这时机……一个年轻人,很年轻,还完全不懂那事儿,完全不明白那事儿,就随他做第一个男人……
她忽然急促而又和气地回答,说他可以陪她,这么一来,他又拿不准自己在跟谁打交道了。可是几个问题,她听完音乐会随身带着的观剧望远镜和她优雅的举止风度改变了他对她的轻薄态度。他始终相当拘谨。他其实还是个半大孩子,穿一身军装看上去显得很古怪,仿佛套在武士的假面道具里;而他迄今为止的冒险性质如此单纯,简直不是冒险。他平生第一遭面对一个真正的谜。因为有时她静静地一动不动地待几分钟,对所有问题一概听而不闻,如在梦中行走,随后又突然以一种像是挑逗的柔情同他一起笑,同他开玩笑,可是转瞬间她又似乎把方才的柔情忘得一干二净;有时候他也觉得她的笑声中似有虚假的音调。
事实上,埃丽卡扮演一个善解人意的轻佻女人角色十分吃力,与此同时,一系列最荒唐的念头乱纷纷闪现脑际。她知道结局会是什么,她要的就是这个,可是一种隐秘的恐惧一再潜入她的心中,她这是自己对自己犯罪啊。但是,无法正面实现的报复在这里找到了实施的手段,虽说方向错误,矛头对准自己,但却令人振奋而有力,以至女性的感觉加以反对也无济于事。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后悔……只要对那耻辱一无所知……只要忘却,即使在一次陶醉中,在一次人为的和一次毁灭性的陶醉中……但只要不再非想此事不可……
于是她欣然接受这个志愿者同她一起去一家饭店开一间单独的房间的建议,虽然她模模糊糊预感到这意味着什么。但她不愿再想此事……只要别总是非动脑筋不可……
先上来小份的晚餐,她没吃什么。但她喝葡萄酒,贪婪而急促地喝了一杯又一杯,为的是使自己麻木。她没完全达到目的。有时候她把整个情况看得非常清楚。她打量坐在她对面的那个人。此人其实正合适,恐怕没有比他更好的了:他有点虚荣心,不太聪明……此人永远不会知道今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在一个可怜的受折磨的人的生活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后天他就会把她忘了……而这正是她所要的……
在这样想的瞬间,她的眼睛有一种梦幻般的神情,她的面庞画上了内心痛苦的阴影。于是她慢慢地进入幻梦……她的手指微微颤抖……她已忘却一切。那些遥远的已沉落的画面又要慢慢地,很慢很慢地出现……
接着突然一句话或一下触碰,又把她唤醒。她总得想一秒钟,才不致答非所问,然后又拿起一杯葡萄酒一饮而尽。然后又一杯接一杯地喝,直至感觉胳膊沉重地垂下……
那个自愿陪伴的男子这会儿坐到她这边来,紧贴着她。这,她还能觉察,但她仍旧继续说说笑笑。
可是,她逐渐感觉到葡萄酒的作用了。她的目光游移不定,看东西犹如隔着沉重的滚滚流动的烟雾阴云;她听到的温存话似乎来自很远很远的远方,十分模糊。她说话开始口齿不清,发觉尽管作出一切努力,她的思路仍旧混乱,眼前还闪耀一道闪光,耳边响着一阵嗡嗡声,对此她都无可奈何。但是,伴随着越来越紧越来越温柔地箍住她的疲乏困倦,那种忧伤也再度出现,半是醉酒者口齿不清的无一定主题的忧郁,半是整个晚上在她的胸中翻腾、一直还没有找到出路的苦痛。她完全沉浸在她的痛苦里面,对于外界迟钝而无感觉,什么话都听不见,什么温柔的爱抚都感觉不到。
那年轻人完全无法理解她的态度,心中无数,不知如何是好。他以为她喝醉了,要让她清醒,他觉得利用她酒醉占便宜于心有愧。但她的麻木无论劝说还是亲吻都是无法化解的。他给她扇凉,但当他试图给她解开衣扣的时候,发生了始料不及的事情,使他大为吃惊。
就在他搂着她的那一刹那,她忽然投入他的怀抱,痛哭起来,哭得很吓人。这是无比可怕无比痛苦的抽噎,不是半睡半醒的酒醉的伤感。在她的哭泣里有一种原始的力量,如同一只长年关在兽笼、一下子猛然以其狂野的力量挣断枷锁的野兽,这是她隐隐意识到的全部神圣深沉的痛苦此时在激烈颤抖中求解脱。埃丽卡的哭泣发自内心最深处,一切的一切此时似乎变好了,因为这泪水炽热的重负和未被释放出来的激动心情,以及被压抑的精神苦恼,像在暴风雨的猛烈冲击下从她心中挣扎出来。她哭啊哭啊,骤然一阵寒战传遍她那无奈地紧紧偎依着他的身体,但她眼中火热的泉水却似乎没有行将干涸的势头。她觉得正在慢慢沉淀,像正在形成的水晶只变硬不变软的辛酸苦难,仿佛被她的泪水一起冲走了。不是她的眼睛在哭泣,是她整个苗条柔软的身躯在猛烈的冲击下颤抖,她的心也在颤抖。
那个年轻人面对这突如其来而又令人尴尬的发作,完全束手无策。他设法安定她的情绪,轻轻地温柔地抚摸她深色的发辫。他看她哭得越来越伤心,哭得很累,心里产生一种奇特的感情,对她充满同情和好感。他还从来没有听到有谁这么哭过,他对这闻所未闻的痛苦一无所知,但能感知它的伟大,这使他对这个无可奈何地躺在他怀里的女子不由得顿生敬畏之情。他觉得她太软弱,无力进行最低限度的抵抗,碰她的身子无异于一种犯罪。随后,慢慢地,他意识到自己做得很高尚,这种从奇特的亲身经历体验到的单纯快乐,坚定了他的意志。他问明她的住址后,要了一辆车,把她送到家里,说了些友善的安慰话,便和她告别了。
埃丽卡又回到她的房间时,已经毫无醉意。只是最后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事情,有点模糊不清,但她已不再羞怯惊惶,而是平心静气地回想。在那热泪中有她整个青春的心灵和她的全部伤痛:令人窒息的博大的爱、难于忍受的莫大羞辱以及最后几乎成真的卑屈。
埃丽卡慢慢地脱衣服。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因为有些人不是为恋爱而生的,为这些人盛开的,只有期望的神圣颤栗,他们过于软弱,无力承受痛苦的极大快乐。
埃丽卡沉思她的生活,此时她知道,爱情不会再向她走来,她也不应去迎接它,她最后一次感到放弃的悲哀。
她怀着隐秘的难以理解的羞涩又犹豫片刻,随即在镜子前面脱掉身上最后的衣裳。
她还很年轻、美丽。她那如花般洁白的胴体还有青春妙龄的新鲜亮泽,她那因内心激动起伏不定的胸脯颤抖着,呈柔和而几乎单纯的曲线,如轻柔的韵律般流畅的线条。四肢强健而有韧性,一切都是为了有力地接受并唤起一种使人幸福的爱,为了互相既给予对方又从对方获取极大的欢乐,为了迈向最神圣的目标:为在自己内心体验造物的非凡奇迹而创造、而准备的。难道这一切尚未加利用,就该毫无结果地消失,一如一阵风吹走的一朵花的美丽,一如在望不到边的禾束成堆的庄稼地里一颗无声无息的谷粒?
她心中萌生一种温柔的和解的听天由命感、穿越过最巨大的痛苦而前行的人们的崇高精神,同时也产生了这样一个想法:如花盛开的青春原是为一个人,为惟一的一个人而存在的,他渴望得到她又蔑视她,连这最后最难堪的考验也不再使她恼怒。她悲伤地灭了灯,只更渴望那些温情的梦的温馨幸福。
这短短几个星期为埃丽卡·埃瓦尔德的生活划定了界限。她经历过的一切都在其中,后来的许多日子从她身边过去,漠然如陌生人。她的父亲去世了,姐姐嫁给一个官员,亲戚和朋友各个有其幸与不幸,只是她不再让命运踏进她此后的孤寂岁月。生活的暴烈力量再也不能伤害她,她明白了一个深刻的道理:她奋力追求的伟大神圣的心灵平静惟有经由深沉喧嚣的痛楚方能获致,没有走过苦痛之路的人是没有幸福的。她从生活中得来的这智慧并非冰冷而毫无成果,那奉献出爱的能力一度在高热度的痉挛中震撼她的本质,如今把她引向儿童,她教他们音乐,同他们谈命运和命运的诡计,如同谈一个必须小心提防的人。日复一日,她的岁月就这样流逝。
当春回大地,暖和的给人欢乐的初夏来临,她的夜晚也洋溢着深情诚挚的美……
于是她坐在敞开的窗户旁的钢琴前面。从外面颤悠悠飘进初春带来的好闻的浓郁香气,大城市的喧声显得十分遥远,犹如把狂暴的海潮扔到白色海岸的海洋。房间里金丝雀欢快地唱着,外面,听得见过道上邻居的孩子们兴高采烈玩耍的喊叫声。可是她一开始弹琴,外面就静了下来。很轻很轻地,门被推开,男孩子一个接一个悄悄进来,虔诚地聚精会神地听。埃丽卡用她白皙的细长的手指弹出忧伤的旋律,旋律似乎越来越明朗,越来越清亮,其间穿插着即兴演奏,轻轻地响起消逝了的回忆。
有一次,她这么弹奏着,来了一个主题,她想不起那是什么。她反复弹这主题,直至蓦地认出它来:这是那首民歌,他用来开始他的恋歌的那个忧郁的情歌曲调……
这时她停住手,又想起过去。她的思念丝毫没有恼怒和嫉妒。谁知道,当初他们若不相遇,是否最好……要是他们和好呢?谁知道?……不过……——这念头让她害臊——她倒想跟他生一个孩子,一个有金黄鬈发的漂亮孩子,她孤独的时候,寂寞的时候,可以摇摇篮,照料他……
她微微一笑。这是多么愚蠢的幻想!
她的手指试探着重新寻找那被遗忘的爱情主题……
(1904)
(潘子立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