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辽沈大捷频传,淮海鏖战正酣,平津张正酝酿着又一场震惊世界的大战。
东北野战军的先遣兵团,奉命在冀东的蓟县、遵化、玉田一带进行休整,等待野战军的主力到来。这里,呈现着一片平静气象。
但是,就在这胶着状态的日子里,中国人民解放军有两支强大的主力军正在深远的后方——东北的辽西大平原和西北的长城边,沿着公路、铁路、崎岖而蜿蜒的山路,日夜不停,滚滚腾腾,像山洪暴发似的开进着,矛头都是指向平、津、张。
步兵团在靠山镇住了七八天。乔震山的病,自从卫生队长给他打针吃药以后,身体渐渐地恢复了健康,又开始每天和王德研究工作,掌握部队的军事训练;郝平分工掌握部队的阶级诉苦教育。
这天晚上,部队和靠山镇里的老乡们联欢,师部的宣传队也特地赶来参加,民兵演的是《白毛女》,师部宣传队演出《杨勇立功》,闹腾了半夜才散了会。
夜里,天幕上满布着晶莹的星辰,大地布满了寒森森的严霜,战马在黑影里大口吃着草料。四连连部门外的哨兵,挎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来回地走着,有时停下来侧耳向四周听听,四周仍然是一片寂静。
突然,一个黑黑的人影,匆忙地从黑魆魆的街道上走来。
“谁?”哨兵警惕地两手持枪,做着射击和刺杀的准备。
“我,营部通讯员。”
“口令!”
营部通讯员走到哨兵跟前低声答着口令,匆匆忙忙跨进了连部门口。
四连连部黑洞洞的,屋里充满了此起彼落的酣睡声。
“报告!”营部通讯员清脆响亮地喊了一声。
“谁?进来!”乔震山翻身起来,问道。
“报告连长,营长命令,马上到村北头集合,准备出发!”
小李听说集合出发,他急忙起来,东摸摸西摸摸,哪里也摸不到火柴,正在着急,屋里乔震山喊道:
“小李把灯点上!”
“是!”小李口里虽然答应,两手却还在到处乱摸,火柴不知放哪去了,急得头上直冒汗,最后还是在自己的裤袋里找到了,他自怨自恨地骂了一声:“他妈的,骑着驴找驴!”
灯点着后,屋里亮了起来,各人忙着收拾自己的东西,人影在屋里到处晃动。
“通讯员!”乔震山边穿衣服边命令道,“通知各排和伙房,马上到连部门口集合。”
“是!”两个通讯员提着马枪向外面跑去。
“老乔,”郝平说,“你身体不大好,我看你还是随团部的大车走吧。”
“不,没有关系,我已经好了。”乔震山说着,想到妈妈屋里告别,一出门见妈妈早从屋里出来了,后面跟着二宝。
“怎么!你们要走吗?”孙老大娘惊异地望着乔震山。
“娘!你在家休息吧,我们要出发啦,以后我再回来看你。”乔震山说着想往外走。
“你等一等,大宝,”孙老大娘叫住乔震山,急忙又回到屋里拿出一双鞋,“拿着吧孩子,这是娘这几天给你做的。你第一次走时,那时家里困难,娘什么也没给你。这次不同啦,穿着去吧,听领导的话,好好地打仗,你们打开北平别忘了告诉娘,我要去找你姐姐。”
“娘,一定听你的话,我要穿着这双鞋,走遍全中国呢。”乔震山用留恋的目光瞧了瞧妈。
这时,郝平、王德两个人从屋里出来和老大娘告别,“再见吧,老大娘,我们先走了,你和我们连长好好地谈谈吧。等解放了北平,我们再来请你去玩。”说完了他和王德一前一后向门外走去。
二宝早就跑到小李跟前帮他收拾东西:捆铺草、上门板,忙得一塌糊涂,两人还低声地说着话:
“我说叫你快点你不听,这一下你不用干了。”
“唉!别说了,小李,他们都忙着,这又不是我自己就办得了的事,可我心里比你还急呀!要不我以后再去找你们。”二宝参军的事还没来得及办,部队就出发了。他想:“真倒霉!这会儿见了秀珍,她也得骂我,说不定还要哭呢。”
“到哪里去找,”小李埋怨说,“战役一开始,不是打仗就是走路。”
街道上来来往往响着急促的脚步声,到处都有队伍在行动,行军碗碰着枪托和刺刀鞘叮当乱响;干部低声传着口令:“跟上,快走!”在另一个地方的人群里,不知谁在那不平的石头路上绊了一下,发出喃喃的咒骂声。
四连的部队在一条小胡同里走不动了,被团部的一匹马挡了路。那马因为肚带上得太松,连鞍子带行李滚在马肚子底下。饲养员老李正在整理,忙得满头是汗,嘴里不干不净地对着马发脾气。
“吵什么?”王德走过去不耐烦地说,“把马牵到一边去整!”
“总得要搞好嘛!”老李没有看出是王德,顶撞了一句。
王德没有理他,上去用膀子把马往路边上一推,带着队伍过去了。队伍一群接着一群地走过,老李被挤得不能工作,斜着眼往黑影里瞧瞧,满心的不高兴说不出来。
“嗬!鞍子往肚子上背啊!”温明顺扛着枪急急忙忙地边走边说俏皮话。
“这一下行啦,起码半点钟也背不上。”刘吉瑞说着也过去了。
队伍走完了,老李还没有整理好,马看着人都走完了,它也急着要走,老李一只手扯着马缰,一只手整理鞍子,马就地直打转,急得老李嘴里乱骂,想用缰绳打它,“他妈的,你想调皮啊!”
“谁在那里?”乔震山带着小李走了过来,“老李吗?你怎么搞的,不会把鞍子解下来另背?”
“解不开嘛!”老李着急地说。
“小李过来,给他牵着马。”乔震山一边说一边很快地帮老李整理鞍子。不一会儿,鞍子搞好了,“快走吧!平时马里马虎,一有事就出洋相。”
“谢谢你,乔连长,”老李一手牵马一手擦汗,“没有你,我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搞好呢。”
乔震山没说什么,急急地走了。黑影里响起咵嗒咵嗒的马蹄声,很快地消失在胡同口上。
拂晓,村北地头广场上站满了队伍,黑压压的一大片,战士们在低声地嘀咕着什么,马在地上吃着带霜的枯草,大声地嚼着,摇晃着溜到耳朵上的缰绳;北面,那些连绵耸起的山峦,遮住了半个天;乳白色的晨雾拉成了一条窄窄的带子,横缠着山腰,填满了深邃幽静的山谷。
广场的一角,站着团长周国华和政委李治中,还有作战股长,他们在安详地说着话。
四连的战士们,伸着脖子偷偷地瞧了瞧团首长。
“天亮了还不出发,站在这干啥?”温明顺着急地咕噜着。
小李扭头对温明顺一噘嘴:“慌什么,即便打响也得明天早晨,这里到北平还有一百多里呢!”他又想了想,怀疑地自言自语说,“不对啊,看情况不像要打仗,怎么没有担架队和民兵啊……”
“班长!”温明顺忽然灵机一动,警惕地问,“你看我后面的装备整不整齐?准是检查。”
“行!”刘吉瑞转头看了看,他又偷眼瞧了瞧连首长,耳语似的说,“向后传,把装备整理一下。”
于是,大家悄悄地整理了一下行装,而后,放心地站在队列里一动不动了。
“开始吧,团长?都到齐了。”作战股长向团长请示说。
“可以!”周国华看了看手表,悠然地点点头。
作战股长跑步来到广场的中央,提高了嗓门喊了一声:“大家注意!”队伍里马上鸦雀无声了。“二营和团部、迫击炮连、九二步兵炮连、警卫连的连以上干部到这里来集合!其他的稍息站好,不准交头接耳,不准整理装备,各级干部负责监督!”
连以上干部跑步集合以后,由周国华讲了讲这次紧急集合的意义,宣布检查装备,立即开始了检查。
半个小时后,装备检查完了,有十五人不合行军着装规定。有的裹腿扎得太紧,有的太松,经过集合行动,已经松开溜了下来;有的背包捆得不合格,本来背包带是三横两竖,有的干脆捆了个大十字,这样行动起来很容易散开。这十五个人里面有饲养员老李,还有四连通讯员小李。
团长周国华背着手溜达着走了过来,脸上挺严肃。他走到小李面前站下了,用研究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小李羞得脸通红,心里直跳,上牙咬着下嘴唇,把头低下了。
“从哪里拿的?”周国华从小李的衣袋里掏出一个大青萝卜,在手里提着问道。
“伙房里分给带的。”小李把脚后跟一靠,理直气壮地答道。
“嗯。”周国华脸上既严肃又和蔼,蛮有兴趣地看着小李的脸,“这萝卜没有东北的大吧?”
小李心里一惊,不知所措地眨着眼睛看着团长。突然想起那天团政委到连部去看连长的事情,他把嘴一闭,羞怯地低下了头。这时的小李啊,两眼瞧着脚尖,恨不得脚底下裂开个缝钻进去。
周国华把萝卜给小李又装到衣袋里,移步转到他身后面去了。小李低着头偷偷地瞅着团长的脚,可是那两只脚偏偏又在他身后停止了。
“你的鞋子怎么只剩一只了?那一只呢?”团长突然问道。
小李这才知道他背包上丢了一只鞋,“真糟糕!丢了鞋子要受处分的!”小李心里像揣着个小兔子似的怦怦直跳。正在这时,忽见老乡们的前面站着二宝,手里拿着一只鞋子,哈着腰,伸着手,着急地和他偷偷打招呼。小李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埋怨,高兴的是,鞋子没丢,不用受处分了;埋怨的是,你怎么不趁天没亮时送来,偏偏在这时候送来,叫我难看。
“去拿来吧!”团长说着微微一笑,检查别人去了。
小李没精打采地来到二宝跟前,刚把鞋子拿到手,忽听人群里有个姑娘嘁的一声笑了。他抬头一看,原来就是那天到连部帮他洗衣服的那个姑娘。她见小李望她,立即用手捂着嘴,笑着把脸藏在一个老大娘的身后面去了。
“笑什么?人家挨批评你笑啊!”二宝扭头对着秀珍咕噜了一句,然后又回头向小李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出发?”
“出什么发,紧急集合,检查装备呢!”小李既羞又恼,转身回到原来的位置,但他现在的心情却轻松多了。
团长周国华检查完了这十五个不合格的人,站在队列前来回地踱着,不一会儿他停了下来,说:
“现在你们应该重新把装备整理一下了,老在这里站着还像话?”大家听到这一声,马上动作起来,一阵好忙。不到两分钟就整理完了,整整齐齐地立正站着,两眼看着团长,见他面带悦色说道:“现在像个兵样子了,以后就照这样做,好不好?”
“好!”十五个人一齐答应,刚才一阵的紧张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杨股长跑步来到团长跟前,请团长讲话。全体战士肃然注目,鸦雀无声。
“同志们!”周国华向前跨了一大步,大声地讲道,“今天的紧急集合,总的来看还是很好的,各个连队和机关的动作都很迅速,准时到达了集合地点。但是,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还不够肃静,不仅有说话的,茶缸子、刺刀和枪托也碰得乱响,这是夜行军所不允许的;也还有的同志松松垮垮,慌里慌张,没等行军驮子就翻了,裹腿松开了,背包捆得不合格,几乎散了。你们说这样行不行啊?”
“不行!”战士们异口同声地回答。这声音像冲锋陷阵时的喊杀声。
“不行!”周国华继续说,“是不行!同志们,作为一支战斗部队,就必须是在任何时候,任何一个行动和动作,都要靠得住、过得硬,行动起来既快又准,那样,打起仗来才能无坚不摧、无攻不克,毫不含糊地消灭敌人。我相信同志们是完全可以做到的,而且这也是我们人民军队固有的作风。同志们,战役空隙的练兵时间是短暂的,不久,我们将配合华北野战军兄弟部队,在平津张地区共同完成党中央和毛主席给我们的光荣任务……”
战士们挺着胸脯,面色肃静、聚精会神地谛听着团长的讲话。团长的讲话仿佛使他们理解到:平津战役将是继辽沈战役之后,给中国最后的反革命力量又一次决定性的打击。
周国华讲完话,向全体指战员行了个军礼,然后把手挥了挥说:“各部带回吧,第四连连长、指导员到政委这里来!”
乔震山、郝平离开队列向李治中方向跑去。
队列里响起指挥员的口令声。部队迈着整齐的步伐向村里走去。
太阳放射着耀目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大地。在阳光普照之下,洋溢着悠扬、雄壮的歌声:
说打就打,说干就干,
练一练大盖枪、刺刀、手榴弹;
瞄得准来,投得远,
上起了刺刀敌人心胆寒。
抓紧时间加油练,
练好本领去作战;
不打垮反动派不是好汉,
不消灭反动派誓不生还。
二宝听小李说他们不是出发,是紧急集合,心里高兴得什么似的,连蹦带跳跑回家来告诉妈妈,并急忙把屋里的铺草、小炕桌照原样摆好,专等部队回来。孙老大娘高兴地说:“我说嘛,他们不会走得这么快!”
街道上传来了军歌声,这歌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歌声的韵律,合着整齐的步伐,悠扬而雄壮地在晨空里荡漾着。
“立定!向左——转!枪放下,稍息!”
二宝听到口令声跑出门口,见四连整齐地站在大街上,队列前面站着副连长王德,他正在板着面孔严肃地讲话,这种严肃几乎有点威风凛凛了。
王德今天心里很生气,他满想着今天的紧急集合,本连应当做得蛮漂亮,任何一个连队都比不上。他想像着这次团长在总结时,一定要在大众面前表扬四连一番,万万没有想到,由于小李一个人的过错,把全连的面子丢了。他带着队伍一路走着,越想越生气。
当部队来到连部门口,一眼看到四排的排头站着连部的四个通讯员,为首的是小李,他更加火冒三尺气愤填胸了,把薄薄的嘴唇一闭,脸上似乎是很平静,在队列前来回地踱了两趟就讲开话了。他言词简练、声音响亮地把部队训了一顿。
今天是一排长当连值星,他听得实在有点耐不住了,悄悄地走到副连长身旁低声请示说:“副连长,时间不早了。是不是叫炊事班回去做早饭?”
王德这才看了看手表,正七点半,很快地结束了他的训话。
各排回去以后,小李和其他通讯员刚一进门,二宝在门口笑脸相迎说:“小李同志,今早晨你的鞋就是丢在这门口的,我还以为你们走了呢,所以也没马上给你送去,后来……”
“算了吧,我算是倒霉透了,看副连长那个劲,非处分我不行。”小李没等二宝说完,哭丧着脸,回屋里去了。
二宝见小李那副难过的样子,自己也觉得很难受。本想说几句安慰话,一时又想不出来,跟着一声不响地跨进了屋门。
“我看不会的。”另外一个通讯员低声说,“在操场上不是受过批评了吗?说真的,当时我都替你着急。”
“我看不一定。”二宝说,“你们副连长看样是真生气了。”
小李、二宝和其他三个通讯员正在低声地议论着,屋里响起了副连长王德的喊声:“小李,过来!”
小李来到王德跟前,敬礼后笔直地站着,心里忐忑不安。
“你知不知道?”王德生气地说,“今天全连的荣誉都叫你一个人给丢了。平时吊儿郎当,散漫得不像话!……”
小李听着,一声不吭。心里想:“我哪个地方吊儿郎当?”
还没想完,副连长又说话了。
“现在罚你两个小时的卫兵勤务!你有什么意见?”王德气呼呼地问道。
“我有什么意见,错了呗!”小李被王德这种不合理的处分激怒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说完用牙咬着下嘴唇,把脸扭向了一边。
王德看出了这一点,这使他更生气了。
“你还不服气?假设今天没有你出洋相,我们全连一定会受表扬。可是,因为你一个人错了,连累了大家,我们四连多咱出现过你这样的事情来着?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去!马上去执行!”王德用两只火辣辣的眼睛盯着小李。
小李低着头走出来,拿起马枪到门口去站岗,泪水包着眼珠直打转,心里觉得很委屈,感到受了侮辱。他想:在操场,团长的批评是对的,错了就得批评,没说的,再说当时不光自己一个人,给的教育也满大。回来后顶多再受一些埋怨,可是这种一次再次的处分,究竟是哪本条令规定的?他准备在党的小组会上给副连长提意见。
郝平、乔震山在操场上被李治中叫去,向他们了解了乔震山母亲的情况和他父亲死的原因。李治中决定请孙老大娘在诉苦大会上做报告,指示郝平和乔震山很好地动员孙老大娘。他两个回来时,远远地看见连部门口设了哨兵,觉得很奇怪。
“为什么白天在门口设哨兵呢?”乔震山自言自语地说。
他们走着,渐渐认出是通讯员小李,郝平说:
“这准是老王干的,他这个人哪,就是这样,对战士能起到什么教育作用!”
“我看应当取消。”乔震山说,“不过,要给副连长说明白,不然他会有意见的。”
“谁叫你在这里站岗?”郝平走到小李跟前问。
“副连长。”小李低着头答道,“因为我在操场犯了错误,副连长罚我两个小时的卫兵勤务。”
“嗯,稍站一会儿吧,再还粗心大意不?”乔震山说着和郝平一块进去了。
乔震山、郝平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进连部。王德正在往本子上写什么,一见他们,满不高兴地说:“今天的紧急集合惟有我们连搞得糟糕,谁能想到小李竟丢了一只鞋呢,真给全连丢脸。”
“所以你就罚他站岗?”郝平插了一句。
“是啊!”王德接着说,“就凭我们连丢这号人……”
“说起来这事也怨我疏忽,小李和我一块走的,可我也没检查他。”乔震山没等王德说完接过来说,“我看还是把他叫回来批评一下就算了,你说是不是,老郝同志?”
“我同意!”郝平说,“再说,老王同志对战士要求严格我完全没意见,可是站岗又算个什么处分?你想想看,这是个什么问题?”
王德不言声了,低着头,手里拿着驳壳枪的保险带,一下一下地甩打着,心里回味着指导员和连长的话,他的确也察觉到这次对小李的处分有点过分了。有心不把小李撤回吧,两个人说得蛮对道理,尤其连长的态度使他甚受感动;要撤吧,自己觉得又很难堪。可是想想,指导员为他管理方式不好也曾郑重其事地批评过他,要是这次再不接受……他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撤回的好。于是他勉强地命令通讯员把小李叫了回来。
小李没精打采地回来了,把枪往怀里一抱,低着头,坐在背包上,一声不响。
王德心烦意乱地坐在屋里发呆。自尊心过强的人,察觉到自己错了的时候,往往会过分的痛苦,随之而来的是在脑子里产生了许多的幻想,把自己刻画得不像样子——王德很成问题。平时自以为很聪明,可是连认识这么个问题的水平都没有,“英雄连队不允许任何人有缺点,而且把缺点看成了错误,小题大做”本身就违背了辩证唯物主义的基本原则;却把它看成是对连队荣誉的爱护,对革命的高度责任心。这种谬误由何而来呢?当然是世界观的改造问题,世界观又如何才能改造好呢?王德的思路又陷入空虚之中。不管怎么样,王德决心和小李谈一次话,先承认错误再说。这,又显示了王德在思想改造上的勇敢性。
吃过早饭,郝平、乔震山到排里去了。王德来到小李跟前,以温和的目光瞧着他的脸,平心静气地说:
“小李同志,……我看你对我意见不小,当然,我是错了,错在哪里呢?关键在于:我觉得英雄连队不允许任何人有缺点,嗯,大概是错在这种想法上。小李你有意见尽管提吧,我保证不发脾气。”王德看看小李,他抿着小嘴,似笑非笑,一声不吭,“咹?小李你咋的?”
小李偷眼瞧了瞧王德,差一点没哧的一声笑了,心里话:“副连长可真有意思,刚才还那么厉害,现在又这么谦虚。”小李还是第一次听到副连长作自我检讨呢,所以,本来满肚子意见,这一来倒弄得他有点腼腆不安了。
“不咋的,”小李轻动嘴唇,吞吞吐吐地说,“其实还是我错了,我。”
“那好吧。”王德等了半天小李才从牙缝里冒出了这么一句,心里真有点发毛,想了想,他还要去参加三排的诉苦座谈会,只好站起来边整理服装边说,“好吧,咱们以后再谈吧,你再想想看。”说完背上枪,打扮得整整齐齐地走了。
小李坐在背包上,瞧着副连长的身影在门口消失后,呆了一会儿,取出一个搓得没有皮面的小本子,翻了翻,在上面笨拙地写道:
我今天犯了很大的错误,丢了一只鞋,很不应该,因为我给全连丢了脸。可是副连长罚我站岗,也不应该。……
写到这里小李再也写不下去了,接着把最后一句划掉了。他呆呆地望着院子里那些跳跃着寻食吃的麻雀,忽然轰的一声飞了,原来二宝从外面走了进来。
“小李,你站完岗了?”他紧挨着小李坐下,乐洋洋地问道。
小李没答理,把小本子一合,赶紧装到口袋里。但二宝早已看见了,“你在写什么?叫我看看好不好?”
“你不能看,这是秘密。”小李脸一红,装模作样地说。
“这么多的秘密啊?”二宝怀疑地瞧瞧小李,“那么你们每天在排里开会座谈,那也是秘密啊?”
“那当然了。”
“哈!你这会儿可没唬住我。”二宝笑着说,“他们在骂地主和反动派。还有人气得哭了呢。”
“你去偷听来是不是?”
“干吗偷听!”二宝把脸一板,“我就在门口外边站着听,你们一排长还看见我来,他可没说我,不信你去问问。”
“你听是可以。”小李改口说,“但是不能乱说。要是乱说啊,叫我们连长知道了,哼!那就严重了。”
“我和你说不要紧吧?”二宝认真了。可是,他又问道:“小李你说,他们在开什么会?”
“诉苦座谈会呗。”
“诉苦?”二宝莫名其妙地说,“什么叫诉苦?”
“说你也不懂,趁早别问了。”小李自以为是地说,“你快参军吧,参了军你自然会知道的。”
二宝不做声了。提起参军的事,他心里着急得要命,“是啊,”他想,“参了军能得多少知识啊,小李还不是和我一样大?可他竟能知道那么多的事情,我呢?简直像个傻子。”想到这里他真有点生哥哥的气,哥哥光顾忙他的,一点也不管我,真是的!
正说着,一个姑娘的声音在门口响了起来:“哟!什么事说得这样热闹,不好叫我也听听啊。”
秀珍今天打扮得特别漂亮,穿一件蓝士林布上身,笑嘻嘻地走进来。小李见秀珍进来,马上羞得脸通红,因为今天早晨秀珍也在操场,他估计秀珍一定会笑话他。他才要躲开,刚一转身正和秀珍站了个对面。
“小李,你可别生我的气呀,今天早晨我不是笑你。我是笑你们团长可真有意思,他笑呵呵地批评人。加上你那副认真的样子,我就憋不住笑了。你可千万别生我的气啊,咹?”
小李被她这么一说,顾虑马上打消了,但在秀珍面前总是有些不好意思,他腼腆地说:“哪里!没什么。”
“你有事吗?”二宝站起来等了老半天问道。
“瞧你,没事来你这里干啥,”秀珍把脸一红,“你来,我告诉你一件事。”秀珍伸手拉着二宝的袖子朝外面走去。
二宝还认为秀珍要告诉他什么事呢,他用猜测的眼神看着秀珍,两个人来到了院子外,在门旁停下了。
“你怎么搞的!”秀珍向院子里瞧了瞧埋怨地说,“我看你这几天简直像是没有这回事一样。”
“什么事?”
“还什么事呢!”秀珍不高兴地说,“参军的事怎么样了?你到底向大哥问过没有?前天村里参军的开走的时候,我一面欢送他们,一面想咱们的事,我心里急得简直有点恨你了。你说,你准备怎么办吧,我明天又要到县里参加慰问团,还不知多咱才能回来,我看你一点都不着急。”
“我妈老是不同意,哥哥也挺忙,王副连长以前答应给说说,可现在也没有信。我有什么办法?”二宝被秀珍问得很难为情,“要不,等你回来再说吧。”
“再说吧!再说吧!老是再说吧!”秀珍把小嘴一撇,“我看,这事非叫你给耽误了不可……这样吧,”她想了想又说,“我想,还是我找大哥亲自谈一谈,大概他不好意思拒绝的。告诉你,二宝,前天师部宣传队有个女同志叫小苏,她老叫我参加她们宣传队,我们已经说好,我参军时就到那里去。”
“是吗?”
“谁骗你不成。她还说,她们都喜欢我。”
第二天早上,李秀珍踏着满地的晨霜向村外走去,那些树木、田野、村庄,被初升的太阳照射得特别优美。晓风飘来一阵清爽的寒霜气味,她不禁亮开嗓子唱起歌来:
霜雪挂上杨柳梢,
风吹柳条纷纷飘;
姑娘手拿红缨枪,
村头道口来放哨。
日照雪原分外亮,
心里想着共产党;
共产党,似爹娘,
领导我们求解放。
秀珍唱着歌来到村外,忽见乔震山远远地走来,她紧走两步迎上去,说:“你干啥来,大哥?”没等乔震山开口,她就对他打招呼,“你的伤好些了?”
“好了,我出操才回来。你到哪去?”乔震山见是秀珍,回答道。
“我到县里去参加慰问团,慰问军队去。”秀珍一边回答,一边在乔震山面前停下来,“可真是,二宝要参军,你同意不同意?”秀珍说着把脸一红,低下了头。
“我管不着这事。”乔震山随便回答道,但立即又反口问,“那么你同意不同意?”
“哟,瞧你说的,不同意就来找你?”秀珍抬起头来笑着说,“你是连长,连这事都管不着?”
“好家伙!”乔震山笑着打趣地说,“连长有什么,还得受妇女主任的管呢!”
“别开玩笑,大哥,说真的,你到底同意不同意啊?”秀珍一本正经地说。
“这事……”乔震山思考了一下说,“将来再说吧。当然,他要参军,我怎么会不赞成?”
“那么,你怎么不给他说说?”
“说啦,和村支书说过了,不过不能马上告诉妈妈,等安排好了再说。”
“好极啦,大哥!就这样办吧。你快去和他谈谈,二宝这几天可着急呢。”秀珍满脸笑容,一扭身向东走了。
乔震山看着她那灵巧的身影,轻快的步伐,高兴地大声说:“我才不去告诉他呢,你去对他说吧!”
秀珍回头嫣然一笑,没说什么就走了。
乔震山为弟弟有这么个精明强干的爱人感到高兴,嘴里哼着歌向连部走去。二宝参军的事副连长王德早就和他说过,他也找村支书商议好了。就欠和妈妈商议了,想等妈妈同意了再告诉二宝。当然,现在把他的打算告诉二宝,让弟弟高兴不更好吗?可是,乔震山想,二宝年轻,心里藏不住话,万一被妈妈知道了,反而不好。所以,目前他还不想告诉弟弟。乔震山走到连部门口,正碰着二宝从家里出来。
“二宝,你和秀珍说要参军吗?”他一本正经地问道。
“嗯,你听秀珍说的是不是?”二宝仰起脸兴高采烈地说,“我们两个早商议好啦,正没机会找你。只要你同意,我们两个一块参加。哥哥,你快给我们说说吧,和妈妈说说,好不好?”
“好是好……”乔震山瞧瞧二宝,又向妈妈窗上看了看,说,“这事儿……我看以后再说吧。”说着乔震山向屋里走去,没理他。
“哥哥你……”二宝瞪着眼看着乔震山走了,心里既着急又失望。原来他把参军的希望全部寄托在哥哥身上,现在哥哥对他参军的事竟是这么冷淡。唉!怎么办呢?就这么算了不成?他想来想去,忽然想起团长这个人倒挺好说话,“不如去求求团长,也许能行。”二宝心里一亮,快步向团部走去。但是,当他迈进团部门口时,心里又觉得没有把握了,结果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又泄气地走了。
二宝低头在街上走着,在井旁碰见了小李,他正在给老大娘担水。
“二宝,谁惹你了?”小李从井里提出水桶,直起身子问道。
“谁也没惹我。”二宝向小李走来,他的两只眼睛忽然睁大了,“喂,小李,我问你,当初你是怎么参军的?”
“你问这干什么?”
“你不用管,反正我要问你,你今年和我岁数差不多,参军时你还很小,你家里就同意你?”
“我吗?”小李问二宝,“你到底问这干啥?”
“说真的,小李,我参军的事碰了钉子,哥哥不理我,你给我想想,我该怎么办?要是我参加不上,秀珍这次回来准得和我吵架,要是她一生气自个儿走了,那我才丢人呢。丢人且不说,要参加不上,我会难过死!”
小李眨巴着眼睛,滑稽地笑了。
“笑什么,人家都急死了,你还笑……”二宝急了。
“看你急得那个样子,咱们一块想办法嘛!”小李回忆说,“我参军时,我爹高低不同意,老说我太小。其实哪里小?那年我已经十六了,主要是不舍得,我爹看得可紧啦,队伍快出发时,他就把我关起来,生怕我跟着走了……”
“那你怎么办啊?”
“怎么办?正合适!我在屋里躺着猛睡,睡够了,我就起来做准备。第二天队伍一走,我爹认为没事了,就不管我了。其实,我早就打好了主意,把他们去的地方记在心里。第二天吃过早饭我就蹽啦,就这么……算是参加了。”
两个人说着,抬着水往回走,小李个子小,走在前面,二宝在后面,他们边走边说着话。
二宝想:“你小李真鬼!……”
“二宝。”小李没回头叫了一声,这声音很低。
二宝答应了一声,但是小李却没有下文了,老低着头走。
“不过我可不能学你。”二宝说,“要是那样,我哥哥不撵回我来才怪呢。”
“那不见得,”小李回头看了看二宝,“我们连长的脾气大概你还没摸着,他表面不赞成,其实他心里正在给你出点子呢。他办事儿,不见兔子不撒鹰,有了把握他才点头呢。前天我听他和指导员说,想找你们村支书谈谈,把你妈妈生活安排好了,就叫你参军。不过他不赞成秀珍参军……”
“真的吗?”
“真的,一点也不骗你,不信你等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