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蛇蛋事件”之后,过了十天,接着又出现一件不祥的事,越发增强了母亲的悲哀,缩短了她的寿命。
我造成了一场火灾。
火灾是我引起的。我这一辈子,从幼年到现在,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可怕的事情。粗心大意就容易失火,对于这种当然的道理我都一无所知,难道我是一个娇生惯养的所谓“千金小姐”吗?
夜间起来上厕所,走到门口的屏风旁边,看到浴室方向一片明亮。不经意地朝那里一瞅,浴室的玻璃窗火红火红的,还听到噼噼啪啪的响声。赶紧跑过去,打开浴室的边门,赤脚到外面一看,锅炉旁边堆积如山的木柴,正熊熊燃烧。
我跑到连接庭院的下面的农家,用力砸门。
“中井先生,快快起来,失火啦!”我高喊。
中井先生已经睡下了,他回答:“哎,我马上去。”
我正连连喊着“拜托啦,拜托啦”的当儿,中井穿着浴衣睡袍,从房子里飞跑出来。
两人跑到火场旁边,提着铁桶到水池里打满水回来,听见客厅走廊那里传来母亲“啊”的一声呼喊,我扔下水桶,从庭院里登上走廊。
“妈妈,不用担心,没事儿,您只管休息吧。”
我把即将倒地的母亲抱起来,送到床铺里,让她躺下,又连忙跑回火场。这回从浴池打满水交给中井先生。中井把水泼向那堆木柴。可是火势依然在增强,那一点水丝毫不起作用。
“失火啦,失火啦,别墅着火啦!”
下面传来了这样的喊声,四五个邻居立即推开篱笆墙,飞奔而入。他们用传递的方式,从篱笆墙下的水渠里用铁桶运来一桶桶水,两三分钟内就把火扑灭了。再等一会儿,火苗就会蔓延到浴室顶棚上去。
这下好了。我想到这次失火的原因,心中不由一惊。这场火灾,是因为我昨天晚上将没有燃烧完的木柴从炉膛里抽出,以为熄灭了,便放在木柴堆附近,从而着起火来。想到这里,我呆呆站在原地,真想大声痛哭一番。这时,只听前面西山家的媳妇在篱笆外面高声说道:“浴室烧光了,听说锅炉的火没有拾掇好。”
藤田村长、二宫警察和大内消防团长等人来了。藤田始终是一副和蔼可亲的笑脸。
“受惊了吧?怎么样啦?”他问。
“都怪我,我原以为木柴熄灭了……”
话说了一半,我觉得自己太可怜了,眼泪涌流出来,站在那里一声不吭了。当时我想,说不定会作为罪犯被警察带走。我赤着脚,穿着睡衣,那一身乱糟糟的打扮太叫人难为情了。我感到自己太潦倒不堪了。
“明白了,你母亲怎么样?”
藤田先生带着同情的语调,关切地问。
“我让她睡在客厅里,着实吓坏了……”
“不过,还好。”年轻的二宫警察也过来安慰我,“房子没着火,这就好。”
这时,下边农家的中井先生换了衣服走来了。
“没什么,只是木柴稍微着了点火,连小火灾也算不上。”
他喘息着,为我犯傻的过失说情。
“是吗?我都知道啦。”
藤田村长一而再、再而三频频点头,接着便和二宫警察小声商量了一下。
“好,我们回去了,代问你母亲好。”
村长说罢,就和大内消防团长等一行人回去了。
二宫警察一人留下,他立即走到我面前,声音低得只能听到呼吸。
“那好吧,今夜这件事,就不打报告啦。”他说。
二宫警察回去以后,下面农家的中井先生问我:
“二宫先生,他说些什么?”
他在为我担着心,所以声音显得很紧张。
“他说不打报告了。”
篱笆墙附近的人们听到我的回答,都一齐说道“那就好,那就好”,说着慢慢地回家了。
中井先生道了声“晚安”也回去了,剩下我一人,呆呆地站在烧过的木柴堆一旁,满含着泪水仰望天空。看样子,天快亮了。
我在浴室里洗洗手脚,不知怎的,懒得去见母亲,待在浴室的三铺席房间里磨磨蹭蹭梳理头发,然后到厨房拾掇拾掇餐具,其实根本不必要。就这样一直等到天明。
天亮后,我蹑手蹑脚走进客厅,发现母亲早已穿好衣服,坐在中式房间的椅子上,显得很疲倦。她见了我微微一笑,脸色白得吓人。
我没有笑,默默地站在母亲座椅后面。
过了一会儿,母亲说道:
“没啥大不了的,木柴本来就是为着火用的。”
我一下子乐了,嘻嘻笑起来。我想起《圣经》的《箴言》篇上说:“一句话说得合宜,就如金苹果在银网子里。”[9]有这样一位体贴的母亲,是我的福分,由此我更加感谢神明。昨夜的事,就作为昨夜的事吧,我已经不去想它了。我透过中式房间的玻璃门,眺望伊豆的海面,一直站在母亲的身后,最后,母亲沉静的呼吸同我的呼吸,完全融在一起了。
简单地吃罢早饭,我去整理烧剩下的那堆木柴,这时,村中唯一一家旅馆的老板娘阿笑,从庭院的柴门一路小跑着过来,眼睛里泪花闪闪。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啦?我可是刚刚听说。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对不起。”
我小声向她道歉。
“什么对不起呀,我问你,小姐,警察怎么说?”
“他说没事儿。”
“嗯,那就好。”
看她的表情,打内心里为我们高兴。
我同阿笑商量,该以怎样的方式向乡亲们表示感谢和歉意,阿笑说,还是使点儿钱吧。接着,她告诉我哪些人家是一定要走一走的。
“不过,小姐要是不愿意一个人单独行动,我可以陪你一道去。”
“还是一个人去好吧?”
“你一个人能行吗?可以的话,还是一个人去为好。”
“那就一个人去吧。”
然后,阿笑帮助整理了一下烧过的木柴堆。
收拾完毕,我向母亲要了些钱,用美浓纸[10]每一百元包成一包,每一纸包上都写上“道歉”的字样。
最先去村公所,藤田村长不在,把纸包交给值班的姑娘了。
“昨晚上实在太对不起啦,今后一定注意,请务必原谅,并请向村长问好。”
我对她表示了歉意。
接着去大内消防团长的家,大内先生走出门口,见了我默默地显现出凄凉的微笑。不知为什么,我真想立即哭起来。
“昨晚实在对不起。”
我说罢赶紧告别了他家,一路上泪流不止,面孔一塌糊涂,回到家里,到洗脸池洗了洗,重新化好妆,到门口穿鞋正要出门去。这时,听到母亲走过来问道:
“还要外出吗?”
“嗯,还有好多家呢。”
我抬起头回答。
“真难为你啦。”
她声音低沉地说。
借助母爱的力量,这回一次也没有哭,家家户户全转了一遍。
到区长家,区长不在,他的儿媳妇出来,一看到我,首先哭了起来。接着到警察家里,二宫警察对我说“很好,很好”,碰到的人们一个个都很亲切。接着再去邻近的人家,大伙儿同样报以同情和安慰。唯独门口西山家的媳妇,已经是四十开外的婆子了,只有她一个人嘀嘀咕咕,说三道四。
“下回可得当心,我不知道什么皇族什么贵族,看到你们那种小孩过家家的生活方式,实在是捏着一把汗呢。两个孩子一起过日子,过去一直没失火,已经够奇怪的喽。今后可得多多注意才是。就说昨晚上吧,你瞧,要是风再大一些,整个村子都要烧光的!”
当时,下边农家的中井先生跑到村长和二宫警察面前为我讲情,说连小火灾也算不上;只有这位西山家的媳妇,站在篱笆墙外头,大声嚷嚷:“浴室烧光啦,锅炉的火没拾掇好。”不过,我从西山媳妇的怨气里感受到真实。她说得完全对,我对西山媳妇没有丝毫的怨恨。母亲开玩笑说“木柴就是为了着火用的”,那是为了安慰我。但是,当时要是风大,正如西山媳妇所言,整个村子也许会烧光,要是那样,我就会死,想表示忏悔也来不及了。我死了,母亲恐怕也活不下去,也会给死去的父亲脸上抹黑。如今虽然不再有什么皇族、华族了,但即便灭亡,也决心要华丽地灭亡!发生火灾就用死来忏悔,这种可怜兮兮的死法,死也死不利索啊。总之,应该更坚强些。
第二天,我到田里干活,下边农家中井先生的女儿时时过来做帮手。打从发生了火灾这一丑事,我觉得体内的血液稍稍变得黑红了。从前,我的胸中居住着恶意的毒蛇,这回血色微微有些改变,感觉逐渐成为一个粗野的乡间姑娘了。即使和母亲一块儿坐在廊缘编织毛衣,也会使我感到异常憋闷,不如到田里翻土什么的更觉得快活些。
这叫体力劳动吧?这种力气活儿对我来说已经不是头一回了。我在战时被征用,参加过基建劳动。如今穿着的下地的粗布袜子,在当时都由军队分发。这种下地的粗布袜子,当时有生以来第一次穿用,亲身体验到鸟雀、野兽等在地面上赤脚行走的轻松舒畅,心中别提有多高兴了。战时幸福的记忆,只有这一件。细想想,战争实在是要不得的。
去年,平安无事。
前年,平安无事。
在那以前,也平安无事。
这般有趣的诗句,战争刚结束时,刊登在一家报纸上。确实,眼下回想起来,一方面觉得发生了种种事情,但同时又感到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对于战争的回忆,我既不愿意谈论,也不愿意倾听。那么多人死了,还是那样陈腐、无聊。但是,我还是那样随心所欲吗?我被征用,脚穿粗布袜子,参加基建劳动,只有这件事,我不认为陈腐。虽说感到十分厌烦,但是,我多亏参加了基建劳动,身体才会这般健康。即使现在,有时我也会想到,生活中一旦遇到困苦,那就再去参加基建劳动活下去。
战局越来越使人绝望的时期,一个身穿军服的男子来到西片町的家,交给我一份征用书,然后又递给我一张劳动日程表。一看那张日程表,从第二天起,每隔一天就要到立川[11]的后山一次,我眼里不由噙满了泪水。
“可以找人顶替吗?”
我泪流不止,抽抽噎噎,哭个不停。
“是军队给你发的征用书,必须本人亲自到场。”
那人严厉地说。
我决心前往。
翌日是个雨天,我们到立川山脚下集合,首先听将校训话。
“战争必胜。”
他这样开头。
“战争必胜,不过,大家只有遵照命令行事,战争才会顺利,否则,结果就会和冲绳一样。已经布置的工作,希望务必做好。还有,这座山上也可能混入间谍,要互相注意。不一会儿大家就要和军队一样进入阵地工作,阵地的情况,绝对不可对外人谈起,务请充分注意。”
山间雨雾迷蒙。男男女女近五百名队员站在雨里聆听训话。队员中夹杂着国民学校的男女学生,一个个都哭丧着脸。雨水透过我的雨衣濡湿了上衣,不久又浸润到皮肤上来了。
那天一整天都是用草筐挑土,回家的电车上止不住泪流潸潸。接着的一天是拎着绳索打夯。这是我最感兴趣的工作。
三番两次进山,渐渐地,国民学校的男生们一看见我就挤眉弄眼。一次,我正挑土,两三个男生和我交肩而过,只听其中一人低声说:
“那丫头是间谍吧?”
我很感惊讶,于是便问和我一道挑土的年轻姑娘。
“因为你像外国人。”
年轻姑娘认真地回答。
“你也认为我是间谍吗?”
“不。”
这回她笑了。
“我可是日本人啊。”
说罢,连我自己都觉得这话太无聊了,不由一个人吃吃地笑起来。
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我一大早和男人们一起扛原木,担任监工的青年军官皱起眉头指着我说:
“喂,你,你,跟我来。”
说着,他快步向松林走去,我怀着不安和恐怖跟在他后头。松林深处堆积着刚从木材厂运来的木板,那位军官走到木板前站住了,回头看着我说:
“你每天挺吃力的,今天就照看一下这些木材吧。”
他说着,露出白牙笑了。
“就站在这里吗?”
“这儿又凉快又安静,就在木板上睡午觉好了。要是闷了,还可以看看书什么的。”
他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册小小的袖珍本,羞涩地扔在木板上。
“就读读这类书吧。”
袖珍本上标着“三驾马车”。
我拾起那册袖珍本小书,说道:
“谢谢你了,我家也有爱读书的人,现在在南方。”
他似乎听岔了,摇着头,自言自语:
“哦,是吗?你丈夫在南方,真够苦的。”
“总之,今天你就在这里看守着,你的盒饭回头我送来,好好休息吧。”
说完,他急匆匆回去了。
我坐在木板上,阅读袖珍本小书,看了一半,那位军官又咕哧咕哧地走来了。
“我送盒饭来了,你一个人很寂寞吧?”
他把盒饭放在草地上,又疾步如飞地回去了。
我吃罢盒饭,爬到木板上,躺下看书。书全部读完之后,我昏昏沉沉地开始睡午觉。
醒来时,已经是午后三点多了,我猛然想到,那位年轻的军官似乎从前在哪里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我从木板上下来,用手拢一拢头发,这时,又听到那咕哧咕哧的脚步声。
“呀,你今天受累了,现在可以回家啦。”
我走向那位军官,然后将袖珍本小书还给他,想表示一下感谢。可是一时说不出口,默默仰望着军官的脸孔。当四目对视时,我的两眼溢出了泪水。同时,那位军官的眼里也闪现着晶莹的泪光。
两个人默默分别了,那位年轻的军官,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在工地上见过他。我那天也只是轻松过那么一回,此后仍然隔日到立川的后山出苦力。母亲很担心我的身体,可我反而身板儿变结实了,甚至满怀信心,打算暗地里做基建工赚钱;对于田里的农活也不感到特别犯难了。
关于战争,虽说既不想提也不愿听,但还是作为自身“宝贵的经验”谈出来了。不过,我对战争的回忆中至少要谈的也就是这些,就像那首小诗所说的:
去年,平安无事。
前年,平安无事。
在那以前,也平安无事。
至今傻乎乎保留在我身边的,就只剩一双下地的白粗布袜子,一切都变得难以捉摸。
由下地袜子说了些废话,扯远了。可是,我就是穿着战争唯一的纪念品——白粗布袜子,每天下地干活儿,心里充满不安和焦躁。这时候,母亲明显地一天天衰弱下去了。
蛇蛋。
火灾。
打那时起,母亲眼见着变成个病人了。然而,我却相反,感到自己越来越像个粗野而卑贱的女子了。我总觉得,我打母亲那里不断吸取了生气,渐渐养肥了身子。
失火的时候,母亲只说了“木柴本来就是为着火用的”这句玩笑话,从那以后,再也不提失火的事了,反而不断安慰我,但母亲内心里所受到的打击肯定比我的大十倍。发生那场火灾之后,母亲经常在夜里呻吟,刮大风的夜晚,她装着去厕所,半夜里不断离开被窝在家里巡视一遍。而且,她的脸色总显得黯淡无光,走起路来也日渐吃力了。母亲以前说过,要下地帮我干活儿,我曾劝止过她,可她还是用大水桶从井畔打来五六桶水浇地。第二天,她说肩膀酸疼,喘不过气来,整整躺了一天。从那之后,看样子她对田间劳动真的死心了,虽然有时也到地里来,也只是呆呆地看着我干活儿的情景罢了。
“听说喜欢夏花的人死在夏天,是真的吗?”
今天母亲又来盯着我干农活儿,突然发问道。我默默地给茄子浇水,可不是,眼下已是初夏了。
“我喜欢合欢,可这座院子里一棵也没有。”
母亲又沉静地说。
“不是有很多夹竹桃吗?”
我特地用冷冷的口气回应她。
“我讨厌那种花,夏天的花我几乎都喜欢,可是那种花太浪荡了。”
“我喜欢玫瑰,不过,它四季都开放,所以,喜欢玫瑰的人,春天死,夏天死,秋天死,冬天死,一年要死四次,是吗?”
两人都笑了。
“不歇会儿吗?”母亲依旧笑着说,“今天想同和子商量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要是谈死,我可不要听。”
我跟在母亲身后,走到藤架下,并肩坐在凳子上。藤花已经凋谢,午后和暖的阳光透过叶片落在我们的膝头上,我们的两膝浸染在绿色里。
“这件事儿很早就想听听你的意思,不过,总想找个好时机,两人心情都很高兴的时候再商量。这到底不是一件好事情啊。今天不知为什么,我总感到还是早说为妙。好吧,你就耐着性子听我说完。其实啊,直治还活着。”
我使劲儿缩起身子。
“五六天前,和田舅舅来信了,以前在舅舅的公司退职的一个人,最近从南方复员回家了,他来探望舅舅。当时,他们天南海北无所不谈,最后,那人冷不丁提到他和直治在一个部队,还说到直治平安无事,很快就要复员回来。不过,唉,令人头疼的是,据那人说,直治似乎深深中了鸦片毒……”
“又来啦!”
我像喝了苦药,歪斜着嘴角。直治读高中时,模仿一位小说家,中了麻药毒,欠了药店老大一笔钱。为了向药店还债,母亲整整花了两年工夫才全部付清。
“是的,又重新开始啦。可是,听那人说,不戒掉毒瘾是不许复员的,所以肯定治愈之后才能回来。舅舅信上说,即使治好病回家来,这种令人放心不下的主儿,也不可能很快让他到某个单位上班去。目前,在如此混乱的东京工作,即使是正常的人,也会多多少少变得心情狂躁起来,何况又是个刚刚戒毒的半拉子病人,说不定很快就会发疯,谁知道会惹出什么乱子来?所以,直治回来后,要立即把他带到伊豆山庄来,哪儿也不去,让他安心在这里静养为好。这是一,还有,啊,关于和子你,舅舅也嘱咐到了。按舅舅的说法,我们的钱,一个子儿也没有了。什么存款冻结啦,要缴纳财产税啦,舅舅不能像以往那样,给我们寄钱来,照顾我们了。这样,直治回来后,妈妈我、直治、和子三个人一道儿过日子,舅舅要负担我们的生活费,必须拼命吃苦才行。趁现在,和子还是及早嫁人或者找个奉公的人家为好,舅舅这样吩咐了一番。”
“奉公的人家,是去做使女吗?”
“不,舅舅的意思,喏,是去那个驹场家。”
母亲举出某皇族的姓名。
“那位皇族,和我们一直保有血缘关系,既兼任公主小姐的家庭教师,又同时操持家务,这样和子也不会感到寂寞和单调,舅舅说。”
“再没别的混饭的路子了吗?”
“舅舅说了,别的职业都不适合和子。”
“为什么不适合?啊,为什么不适合?”
母亲只是凄凉地微笑,再也不想回答什么。
“我讨厌,我不干!”
自己也觉得说走了嘴,可就是止不住。
“我,就穿着这双下地的袜子,这双下地的袜子……”
我说着说着流泪了,不由“哇”地大哭起来。我扬起脸,用手背抹了一下眼泪,面对着母亲,心里虽然想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但言语同肉体毫无关系,依然无意识地滔滔流出。
“妈妈不是说过吗?因为有和子,因为有和子陪伴,妈妈才来伊豆的,您不是说了吗?没有和子就去死。所以,正因为这样,和子我哪儿也不去,就守在妈妈身边,穿着这双下地的袜子,种植好吃的蔬菜,我心中想的只有这个。可是,您一听说直治要回来,就立刻嫌弃我,叫我去做公主小姐的什么使女。太过分啦!太过分啦!”
我自己也觉得越说越走嘴,可是语言就像别的生物一样,怎么也控制不住。
“变穷了,没钱了,不是可以卖掉我们的衣服吗?不是可以卖掉这座宅子吗?至于我,什么都能干。即便是村公所的女职员什么的,我也能胜任。村公所不肯用我,还可以去干基建工嘛。穷,有啥了不起。只要妈妈爱我,我这一辈子都想待在亲娘身旁。比起我来,妈妈更爱直治,对吗?那我走,我出去!本来,我和直治性格不合,三个人住在一起,谁都觉得不幸。过去,长期以来,我同妈妈两个住在一起,我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今后,直治同妈妈娘儿俩生活在一起,这样一来,直治可以好好尽孝心服侍您了。我已经够了,过去的生活使我厌倦。我走,今天马上就离开这个家。我有我去的地方。”
我站起身子。
“和子!”
母亲声色俱厉,脸上充满威严的神情,这是我从未见到过的。她猛地站起身子,面向着我,而且身个儿显得比我稍高一些。
我立即想对母亲说一声“对不起”,但嘴里怎么也出不来,反而引来另外一段话。
“我受骗啦,妈妈欺骗了我。直治没回来之前利用我,我是妈妈的使女。不需要了,就把我送到皇族家去。”
我“哇哇”地号啕大哭,原地站着不动,只是一个劲儿地啼哭。
“你呀,真傻。”
母亲压低嗓门说,声音里含着怒气。
我扬起了脸,仍然不顾一切地随意倾吐:
“不错,我是傻,因为傻,才被您骗了,因为傻,您才嫌弃我。还是没有我才好,对吗?穷,到底怎么回事?钱,又是怎么回事?我完全不懂。我只相信爱,相信妈妈的爱,靠着这个,我才活下来的。”
母亲蓦地背过脸去,她哭了!我很想对母亲道一声“对不起”,紧紧抱住她不放,因为在田里干活儿,手弄脏了,我微微觉察到一点,却故意装傻,说道:
“只要没有我就行了,对吗?那我走,我有我去的地方。”
我一阵小跑,跑到浴室里,一边抽抽搭搭地哭,一边洗净手脚,然后到房间换上洋装,这期间,依然“哇哇”地高声哭喊,哭得死去活来。我还想尽量大哭大闹一番,于是跑进楼上西式房间,一头栽倒在床上,用毛毯裹着头,哭得像个泪人儿一般。这期间,脑子渐渐模糊,逐渐思念起一个人来。越是思念,越是想见到他,很想听听他的声音,于是,两只脚心犹如经热灸一般发烫。我一直强忍着,产生了一种特殊的心情。
临近傍晚,母亲轻轻走进二楼的西式房间,“啪”地扭亮电灯,然后来到床边。
“和子。”
她十分亲切地叫了一声。
“哎。”
我起身坐在床沿上,用两手撩一撩头发,望望母亲的脸孔,嘿嘿笑了。
母亲也幽幽地笑了,然后,身子深深陷在窗户下边的沙发里。
“我平生第一次违背了和田舅舅的嘱咐……妈妈呀,刚才给舅舅写了回信,告诉他,我家孩子的事情就交给我吧。和子,我们把和服卖了吧。娘儿俩的和服统统卖掉,下决心花一笔钱,舒舒服服地过日子。我不想让你再下地干农活了。我们可以买高档蔬菜吃。每天到地里出苦力,对于你不合适。”
其实,我每天下地干活儿,确实有些吃不消。刚才那样大喊大叫地哭闹一番,也是因为田里的活儿太累,满肚子委屈无处发泄,心中充满怨恨和焦躁的缘故。
我坐在床上,低头不语。
“和子。”
“哎。”
“你说你有去的地方,是哪里啊?”
我意识到我的脸红了,红到了脖根。
“是细田君吗?”
我闷声不语。
母亲深深叹了口气。
“可以说说过去的事吗?”
“请吧。”
我小声地说。
“你离开山木家,回到西片町自己家的时候,妈妈没有责备你一句,可当时我说了这样的话:妈妈被你背叛了。还记得吗?当时你听罢哭了……我也觉得‘背叛’这个词儿用得不当。这事儿怪我不好……”
但是,当时母亲这么一说,我感到很难得,是因为高兴才哭的呀。
“妈妈呀,那时说你背叛,不是指的你离开山木家这件事。山木君说了,和子实际上和细田相好。当时他这么一说,我意识到我的脸色变了。细田君很早就有老婆孩子,你为何要喜欢他呢?这种事儿怎么行呢?……”
“什么相好不相好的,太过分了,山木君只会胡乱编排人。”
“是这样?真的吗?你不再继续想着细田君了,对吗?那么,你说你有去的地方,是指哪儿呀?”
“反正不是细田君那儿。”
“是吗?那么是哪儿呢?”
“妈妈,我呀,近来在思考一件事情,人和动物最不相同的一点是什么呢?语言、智慧、思想、社会秩序,这些虽然有程度的差别,但其他动物不是也都具备吗?动物说不定也有信仰。人以‘万物之灵长’自居,其实和其他动物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您说对吗?不过,妈妈,倒是有一点,恐怕您不知道,其他动物绝对没有而人类独有的东西,那就是秘密,是不是?”
母亲有些脸红了,她笑得很美丽。
“啊,和子你那个秘密,可以给我一个好结果就好了。妈妈呀,每天早晨都在你爸爸灵前为和子祈求幸福。”
我的心头倏忽掠过一缕回忆:我和父亲在那须野[12]兜风,中途下车,当时原野上的秋色又浮现在心中。胡枝子、龙胆草、女郎花等,秋天的花草盛开了,野葡萄的果实还是青青的颜色。
后来,我和父亲乘摩托艇在琵琶湖[13]游览。我跳进水里,栖息在水藻中的小鱼撞着我的脚心,湖底清晰地映照着我的两腿的影子,不停地晃悠着。那时候的情景,前后毫无关联,却忽而浮现于胸间,忽而又消失了。
我从床上滑下来,抱住母亲的膝盖,这才开了口:
“妈妈,刚才对不起您。”
细想想,那些天正是我们幸福的火花最后的闪光,其后,直治从南方复员回家,我们真正的地狱般的生活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