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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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在瓦甓

清代乾嘉以来,官员、文人收藏金石碑刻,蔚然成风。嘉庆年间,浙江巡抚阮元编撰《两浙金石志》,著录浙江明代以前石刻碑文、造像题字,几乎无遗漏。流风所及,人们连汉六朝墓砖,只要带铭文、有花纹的,也争相购藏。在19世纪上半叶,砖瓦俨然已为士人收藏的专业门类,阮元甚至名其斋室为“八砖吟馆”。清末金石学家陆心源的宅子,称“千甓亭”,如今还在湖州城内。“甓”即古砖,顾名思义,“千甓亭”就是收藏了很多古砖的所在。

大画家吴昌硕先生,湖州安吉人,藏甓甚富,著录考订,琢制砖砚,与友人题咏唱酬,不亦乐乎。古砖的收藏、品鉴和赏玩,既为证经补史的“学术事业”,更是相互标榜的“风雅事业”,其在清末的流行程度,或不在今之君子的焚香、品茗、插花之下。

陆心源、吴昌硕及其朋友们的收藏,以出土于两浙地区的汉晋砖室墓为主。清末以前,江南挖掘古墓的风气未开,古砖出土无多,稀罕的年号砖,讨喜的吉语砖,恰巧材质又好,适合凿制砚台的,通常能卖个好价钱。藏家崇古,以古为贵,年代越早越值钱。古董商、盗墓者遂投其所好,伪造西汉的纪年砖以牟利。吴昌硕和他的朋友们不知情,当作宝贝收起来,题跋不休。我最近读到一本研究吴昌硕的著作,发现即便在今天,也还有一些学者不能分辨当年古董商的猫腻。

其实,浙江不会有西汉的纪年砖。砖室墓流行于东汉以后,纪年砖的出现,更要晚至东汉中期。西汉流行土坑墓,竖穴长方形土坑,不用墓砖。吴昌硕时代的人,不知道今日的考古常识,无足深怪,他们不挖墓,更无缘阅读考古发掘报告。今之好古者,糊涂依旧,则是可以批评的——“玩古”而不“考古”,结果只能如此。

东汉、三国、两晋、南朝砖室墓,在杭嘉湖、宁绍地区,分布广泛,数量众多,是生产建设中最经常遇见的文物类型。二十多年前,杭(杭州)甬(宁波)高速公路建设,我的同事在绍兴上虞发掘汉晋墓地,有过估算,一座中小型东汉砖室墓,用砖在三千块左右,大墓则不止此数。近一百年间,高速公路、高速铁路建设,条条大路,经过绍兴、宁波地区,沿途不知毁坏过多少砖室墓——姑且以三千座墓葬计算吧,每座墓用砖三千块,带铭文、花纹的砖头,想必不少。

原先我以为,砖头只用于建造墓室,现在从嘉兴子城、椒江章安临海郡城遗址看来,汉晋城市,也流行以砖头铺地铺路、包砌台基。砖头实在太多,考古工作者都不拿它当回事。2003年,我在嵊州市发掘一座西晋元康二年(292)的砖室墓,墓室很大,砖砌的墓壁上,既有书法古拙的年号砖,也有“长宜子孙”的吉语砖,更有神仙羽人的画像砖,材质细腻致密,真是凿制砖砚的好材料。可惜,我只抽样挑选了几款不同的样品带回驻地,其余的砖头,全扔在了荒山野岭,早知文人好古如此,当时真应该把所有的砖头都拆回来。

跑得地方多了,我渐渐知道,湖州杨家埠、长兴等地的六朝墓地,附近普遍建设有马蹄形的砖窑,就近临时烧造墓砖;我甚至知道,嵊州市甘霖镇的砖头,品质上佳,而龙游县湖镇寺底袁村的砖头普遍很坏,花纹模糊,材质疏松,不充砚材,也许是砖坯泥巴的缘故吧,当然,更有可能是龙游人的烧窑技术不过关。

这些都是书斋学者所不知道的。至于陆心源、吴昌硕辈尤其如此,晚清时代能够见到的砖头太少了。

砖头的大量出土,源于挖墓风气的兴起。近代浙江大规模挖掘古墓的风气,则与杭甬铁路建设密切相关。杭甬铁路始建于20世纪初,延续了很多年,萧山至上虞段铁路的贯通,更迟至1936年,此已为陆心源、吴昌硕身后之事。

淳朴的浙东农民,此前从未见过如此翻天覆地的大工程,未见过山坡上大量暴露的古墓,也未见过上海、杭州的古董贩子前来现场收购古物,更没想过古墓浑身是宝,连砖头都能卖钱。墓砖喷涌而出,源源不断,市场很快就做烂了。吴昌硕时代奇货可居的铭文砖,转眼就不值钱了,古董商的关注点,从砖头转向了古墓中的随葬品,如铜镜、青瓷器等。

铁路的建设,从根本上改造了江南地区的古董市场,改变了古董商、收藏家的趣味,也催生了铁路沿线的盗墓行业。20世纪30年代,陈万里先生多次到浙江调查越窑、龙泉窑青瓷,在考察游记中,每每感慨大规模的工程建设,熙来攘往的古董贩子,深刻改变了世道人心。

十多年后,新中国成立,社会风气焕然一新。赏玩古董,收藏古砖,非但与“风雅”无关,反而成为糜烂、腐朽的旧生活的象征。2004年,我在龙游发掘的汉晋砖室墓,早年都有程度不等的毁坏,但非盗墓所致,而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老百姓挖取砖头的结果。有些砖室墓,里头的随葬器物,保存完好,砖头却被剥得一干二净。老百姓挖砖头,不能卖钱,更不为风雅,是拿去造房子的。后来听说古墓的东西不祥,有文字、花纹的砖头,尤其不吉利,于是,纷纷改砌猪圈。

根据现有的考古资料,我国最早的砖头出现于西周时期,大概只用来在宫殿、豪宅内铺地。

砖头广泛用于砌筑城墙、建造房屋,是很晚的事。汉唐时期的砖头,常规用途是修建墓室。古人说“视死如生”,实际上,则常常把死看得比生更加重要,在土坯房、茅草屋的时代,往生者已经独享“砖室”了。

砖室墓的起源,可上溯至战国晚期,东汉时期始在全国流行,成为历代墓葬的常例。考究的东汉墓砖,印有花纹、文字,如“大吉”“富贵”“长乐未央”“万岁不败”之类的铭文,书法古拙,寓意吉祥,从来是金石家赏鉴的对象。

只是,墓砖铭文并不总是喜气洋洋、四海升平的,这一点,详见后文。

古人营墓,多临时烧砖,颇为劳费。《晋书·吴逵传》载,吴逵是个孝子,吴兴人,即今浙江湖州人,因为饥荒疾病,“合门死者十有三人”。穷人家通常将亲人用苇席一裹,掩埋了事。吴逵也不富裕,却“昼则佣赁,夜烧砖甓,昼夜在山,未尝休止”,为砖头忙了整整一年,建成七座砖室墓。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故以孝行名垂青史。

史书中常有穷人去世,无力举葬的故事。有人认为,他们的困难,多半因为无力烧制墓砖、建筑砖室。

关于砖头的价格,据周一良《魏晋南北朝史札记》“久丧不葬”条,北魏时期,两百块砖约相当于一匹绢的价格,折算起来,并不便宜,每块值十几文至二三十文不等。这是某地区、某时期墓砖的价格,无法放之四海。浙江汉晋时期的砖价,难以详考,姑且以此为参照。据我们在田野考古工作中的观察,一座中等规模的东汉墓,约需砖头三千块。这是一笔巨大的开支,还只是丧葬礼中“硬件”的一部分,难怪东汉人办丧事,经常倾家荡产。

在老百姓的心目中,砖头是一笔不菲的财富,证明这个命题,无须引经据典。在杭嘉湖、宁绍、金衢地区,汉晋砖室墓都是常见的文物。砖室墓早年通常经过程度不等的毁坏,这不全是盗墓所致,多数情况下,是几十年前老百姓掘取砖头的结果。砖头是大有用场的物资,至少可充建筑材料。

我时常困惑,汉唐时期的达官贵人,以山为陵,动辄建造庞然大墓,他们哪来的财力,摆出阔绰的排场?

读《亳县曹操宗族墓葬》考古报告,始略有所悟。墓地中出土了许多的铭文砖,可知曹操的族人曾将良民役为刑隶,用枷锁、绳索强迫他们制造墓砖。这是艰苦的工作,奴隶们怨声载道,在砖头上刻下歪歪斜斜的文字。有人感慨“工作太苦,大热天也不得休息”;有人诅咒“我受了冤枉到此制作墓砖,待到苍天乃死,天下大吉的时候,我一定车裂你们这帮作威作福的家伙”。

我更加困惑,如此大逆不道的砖头,为何会出现在墓地之中?合理的解释可能是,他们奴役别人造砖建墓,却从不到现场踏勘、认真检查。不要以为建造大墓的人就是孝子,不是的。

最后,不妨来看看刑隶们的归宿。河南偃师县大郊村的东汉刑徒墓地,1964年发掘墓葬五百余座。可怜的刑隶,被草葬在一个仅能容身的浅土坑中。土坑内除了一两块残砖,别无长物,砖上刻有文字,简述他们的名字、籍贯。除了几块砖头,他们这一生,什么也没有留下。

地底下的砖头,是史官粉饰不了的客观的历史。只是不知道,我的解读是否客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