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新官上任

江源抬起头，表情木然又严肃地看着面前站得笔直的孙彦君。豆大的汗珠顺着这个27岁小伙子的额头流下来。三分钟前怒气冲冲前来理论的他，现在已经因为紧张和愤懑而止不住地浑身哆嗦。

“去把门关一下。”江源朝门口递了个眼色。

孙彦君回过头去，看到门外好几双好奇而探寻的目光，其中包括樊小琳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饱含着疑惑和焦虑的意味。

他的心里一阵尴尬。

江源所在的办公室位于这家七层银行的第三层，是个大办公室内嵌独立办公室的格局。在拉上了百叶窗的半透明独立办公室里，这扇门是唯一能和外界产生连接的地方。

显然，通过这扇门，孙彦君刚才的失态和老总的木然被外面的同事尽收眼底。

他的脸涨得通红，随即快步走到门口，泄愤似的推着门把向前发力。却不料江源的办公室开着窗，门在风的推力下脱离了他的控制，重重地砸向门框，“砰”的一声，发出剧烈的声响。而赢州分行办公楼是租用了一座老楼改造而来的，虽然外表焕然一新，格局充盈，实则经过岁月侵蚀，楼体内部却有着白蚁、老旧等些许问题。这一下，竟然在门框上方震出了一条裂缝，把孙彦君都吓呆了。原本只想不咸不淡地带上门以示抗议，却不想风在作怪，这关门的动作倒真像是怄着气向江源示威了。他转身看着面前的江源，尴尬得说不出话来。

“过来坐吧。”江源好像并没有受到刚才那重重的关门声的影响，语气平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让孙彦君有些压抑。江源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离行务会议还有些时间，把你想说的通通告诉我。”

孙彦君只得坐下，擦了擦头上冒的汗，不安地开口：“江总，林长鸣这个客户我认识也已经好多年了，生意一直很稳定，在咱们这酒行业的二批商里算是做得比较好的。这次好不容易愿意到我们这里贷款，就这么放着不做是不是可惜了一点？”他小心地措辞，生怕哪句话用词不当得罪了眼前这位新来的领导。

一个礼拜前，他和同事樊小琳分工协作完成了这笔200万担保贷款的工作事宜。6月以后是各行各业的淡季，他已经半个多月没有一笔贷款产出了，好不容易这个姓林的酒水批发商在这个时候要贷款，他像打了鸡血一样干劲十足。从现场的实地调查、资料搜集，到制定方案、撰写调查报告，甚至征信记录的查询他都亲自操办，满以为能给新来的领导一个不错的印象。岂料今早刚刚把贷款的资料通过系统提交给总经理江源，下午就收到了江源否决的消息。

一盆冷水浇在了头顶，自己亲自督办的贷款一上来就被领导毙掉，让他觉得面上无光，这才跑来江源的办公室询问贷款被否的缘由。说是询问，想想刚才自己急切的心情，口吻更像是兴师问罪，怕是已经得罪眼前这位新到任的部门总经理了。想到这儿，孙彦君额头的冷汗又冒了出来。

“林长鸣，我听说过他，开着辆奥迪Q7在市场里很拉风的样子，”江源笑了笑，算是缓解了之前略显尴尬的氛围，他指了指资料里附上的行驶证复印件，“他给他的老婆买了辆尚酷，巧合的是，他的小情人也开着一辆尚酷，你说这家伙是不是有毛病啊。”

江源半开玩笑地随便扯了一句，在孙彦君听来却着实吃了一惊。

林长鸣是当地副食品批发市场里一个卖酒的老板，手上虽然没有一级品牌的代理权，靠着从其他的供货商那里拿货卖货赚差价维持生计，但常年生意稳定，十几年下来也是买了豪宅名车，挣了不少酒水钱。

男人有钱就变坏，这个年近五十的老林也不例外。

前几年，他在外面包养了一个小情人，香车美女一时环绕，好不自在。但这只老狐狸做事一向谨慎，他的老婆至今都没发觉他在外面包养了个小三，更不会想到老林给那个心爱的小情人买了辆跟她一模一样的尚酷轿车。

要不是自己跟老林混得熟，三天两头往他那里跑，林长鸣有情人，甚至情人的车和老婆的一样这个细节连孙彦君自己也不会知道。可眼前的这位老总才刚从上海过来没多久，这么八卦又接地气的信息，他是从哪里知道的？

“我的一个亲戚在市场里卖烟草，”江源像是看出了孙彦君的心思，“上了年纪的大妈大婶，就喜欢议论这些八卦，我找她打听了一下，她就把这件事当作重要情报告诉我了。咱们作为信贷人员，不光要看客户在你面前的样子，也要从侧面了解客户在别人眼里的样子。”

“可就算他在外面有情人，也不见得不能贷款吧？”孙彦君实在想不通这笔贷款被拒贷的理由竟然是因为客户在外面找了小三，“这个老林做了十多年酒水批发，在圈内的口碑一直比较好。至于他的贷款用途，我也在报告里写了，现在天热，欧洲杯快开始了，啤酒销量好，他想多进点酒压货所以才来贷款，我觉得没什么问题啊。”

“他经营时间长生意稳定不假，但要说他这次贷款的用途是去进啤酒，我是不信的。”江源在电脑上点开系统里林长鸣的客户扫描档案，把电脑屏幕旋转了九十度，让面前的孙彦君也能看见，“你看看，这是什么？”

孙彦君站了起来，身子向前倾，歪着头盯着屏幕看了看：“库存清单，这有什么问题吗？”

老林的库存清单是孙彦君到仓库问仓管人员要来并亲自核对过的。几年前，有个做布料生意的客户在他这里贷了款，最后还不出钱逾期“跑路”，从此便人间蒸发，贷款也就成了烂账。事后核查，客户在申请贷款之时提供的库存清单和应收账款的凭证都是伪造的，除了几台陈旧不堪的机器，没有一点值钱的东西，只是一个空架子。

自打那时候起，孙彦君便养成了亲自搜集客户资料并核对库存明细的习惯。这次老林的贷款金额虽然不大，但毕竟是没有房产抵押的担保贷款，他在拿到库存清单后更是跑到仓库仔细地核对了一遍，1000平方米的仓库、300多万货真价实的酒水库存，他确信不会出差错。

江源看着他，微微一笑。“他的库存是没什么问题，我也去现场看过，存货是货真价实的，以他这种压货的能力，生意规模确实还行。但是，”他微微前倾，声音高了起来，“你就没发现吗？他过去近一年的库存明细里，绝大多数都是白酒和红酒，几乎没有啤酒。”

孙彦君仔细看了看，确实没错。300多万的库存里，白酒占到了三分之二，光各种款式的贵州茅台就有150多万，而青岛、百威、哈啤等各类啤酒只有几百箱，总价不到10万。按照啤酒薄利多销的模式，利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这能说明什么呢？

“他过往的库存和采购记录表明，白酒是他最主要的销售种类，啤酒的销量却很少。这两类虽然都是酒水，销售的渠道和方式却大相径庭，”江源缓缓抬头，“如果按照林长鸣的这个说法，因为欧洲杯开赛在即需要大量进啤酒，你觉得这些啤酒是卖给谁的？”

“当然是那些酒吧、会所、夜场和KTV啦，这……”孙彦君脱口而出，随即马上意识到了问题。每到夏天，特别是世界杯、欧洲杯、奥运会这类大型赛事举办期间，酒吧、会所、KTV这样的夜场总会生意爆满，一边看球一边畅饮成了喜爱运动的人们夏季夜生活的首选。供应酒水的酒商、开会所或酒吧的老板、开着车满大街跑的送货司机，还有年轻漂亮的女酒托，都在这样的盛事中挣得钵满盆盈，这才是真正的共襄盛举。

林长鸣贷款去进货买啤酒本无可厚非，可问题是，进的这价值200万的啤酒卖去哪里？

上述那些需要酒水的店家大多都找本地的品牌代理商直接拿货，不太可能从林长鸣这样的二级批发商那里进货。一来是固定的供货商不太可能随意变更，二来从二级批发商手里拿货，一部分利润就被二级批发商抽成拿去，价格肯定会略高一些，实在是划不来的买卖。没有听说老林最近拿下了什么品牌的总代理，城区原有的几个大代理商又都稳定，这么说来，老林贷款的用途就有问题了，可是……

“其实这还不是最大的问题。”江源摘下了他的无框眼镜，用手边的面巾纸仔细擦了擦，手在太阳穴上按了按，又重新戴上了眼镜。整个动作完成得很顺畅，在孙彦君看来甚至是，很优雅。

“客户要贷款，除了正常做生意需要之外，还有些诸如装修、投资这样的用途，有时候不方便明说，用购货这样笼统的理由也无可厚非……”

听上去像是在揣度林长鸣以进货的名义来申请贷款的用意，孙彦君不由点点头。

江源继续说道：“如果他是要买固定资产，或者装修房子之类的，这贷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也就批了，可偏偏不是……”

江源的话还没说完，门忽然开了，一个中气十足又带着些笑意的洪亮嗓音在孙彦君的背后响起：“江总啊，还在找员工谈心呐，该上去开会了。”

听到兴起处的孙彦君懊恼地回过头去，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推开门出现在门口。来人四十岁出头，身高接近一米九，是个高而胖的大块头，脸上坑坑洼洼数不清的沟壑褶皱，啤酒肚挺得老大，使得原本应该到腰际的领带尴尬地挂在了半空中。看到他你就明白，什么叫肚子大到低头看不见自己的脚。

孙彦君自然认得他，来人正是小微二部的副总经理刘松河。

自从原小微一部的负责人迟啸远因病辞职以后，行里都在猜测，刘松河不久之后将在小微部门一统天下。中小企业融资难一直是近年来困扰民营经济发展的问题之一，自从2008年兴庆银行在本地正式开业以来，便设立了以吸收存款和发放500万以下的小微贷款为主要业务的小微业务一部和小微业务二部两个部门，彼此相互扶持又相互竞争。经过这几年的发展，凭着不错的客户资源和还算过得去的领导能力，刘松河领导的小微二部一直是行里支撑小微业务发展的尖刀班，直到前年才被新设立的元夕支行超越，而小微一部在老总迟啸远的管理下一直是不温不火，业绩平庸。迟啸远今年更是因为身体抱恙和风险控制等问题而被迫辞职。

刘松河在那个特定的阶段成为暂代两个部门的总负责人以后，关于部门合并的传言便不绝于耳。两个小微部门合并成一个大部门，刘松河通过半年的考察期后“登基上位”，成为和元老级的公司二部老总蔡友根平起平坐的大部门老总，在大家的认知观念中，这样的事态发展只是时间问题。甚至连这间总经理办公室都被别有用心的人按照刘松河的喜好精心地布置过，只待有缘人轻驾而来，从此指点江山，一马平川。

但任谁也没有想到，轻驾而来的另有其人。

等正式的任命通知下来，刘松河依然是小微业务二部的负责人，才32岁的江源却作为行外引进的重点人才成了小微一部的一把手。任命的文件一下达，行里瞬间炸开了锅，原本沾沾自喜的刘松河也着实萎靡了一阵子。

现在，这个看似心宽体胖实则气量窄小的二部老总一手握着门把，一手拿着个青瓷茶杯，胳肢窝里夹着本线圈笔记本，笑盈盈地看着江源。江源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朝刘松河不好意思地笑笑：“哟，您看我这记性，忙了一阵就忘了时间，让刘总费心了。”

“哈哈，哪儿的话，贵人多忘事啊，还是得我亲自来请你这个部门总经理。”刘松河依旧是那样的笑容可掬，话到嘴边却透着一股酸溜溜的气息。孙彦君想到刚刚刘松河不经敲门就直接推门进来的那句话，看着是叫江源上去开会的好心提醒，却流露出一种看戏般的暗讽心态，言下之意便是“江源你刚来就开始收买人心啦”。而现在他又刻意强调了江源总经理的职位，似乎隐隐表达了一种羡慕和不服。

在兴庆银行的职级评定中，部门总经理的职级划分为总经理助理、副总经理和总经理三档，这三个等级虽然都是主持工作的部门负责人，但在行政职称和福利待遇上却差开了老远。刘松河占着小微二部负责人的位置多年也不过混到了副总经理的职级，而一个空降兵江源不但坏了他统领小微部门全境的好事，现在更是以总经理的身份压过了他一个山头。

占据资历和入行年限双重优势的刘老总竟然位居晚辈江源之后，这显然让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愤愤不平。

看来，行里有关刘松河暗地里意图排挤江源的传闻并非无中生有，趁他江源立足未稳，杀杀他的锐气也未尝不可。

想到这里，看看江源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孙彦君不由得担忧起面前这位32岁的新晋老总了。

“刘总您这就说笑了，什么总不是总啊，不都是为行里打工的嘛。”江源依旧是笑盈盈接着话，玩笑式地把刘松河的戏谑顶了回去。刘松河尴尬地笑笑，憋了半天蹦出一句：“走吧，别让老杜等急了。”

“不好意思小孙，我得上去开会了，”江源略带歉意地朝孙彦君笑笑，把桌上装着授信文件的档案盒递给了他，“这是你提交的林长鸣的客户资料，你拿回去再研究研究。我可以告诉你，贷款否决的原因其实就在这堆资料里，看看你能不能从中发现什么。”

江源站起身刚准备走，突然眉头一阵紧缩，不好，老毛病又犯了。他下意识地捂住腹部，伸手打开抽屉取出了一个药瓶，从里面倒出了一粒蓝色的小药丸含在嘴里，又喝下了一大口水，一仰脖子“咕咚”一声将药片吞下了肚，过了片刻，剧痛终于退去。他随即站起身，从容地将西装的扣子扣好，拿起了笔记本和茶杯。

孙彦君也赶忙识趣地站起身，拿着档案盒先行走出了老总的办公室。

江源关上门，跟着刘松河一起往大办公室外走去。

突然，上衣的内侧口袋里振动了两下，手机响了。

江源麻利地掏出手机，滑动，解锁，一条陌生的短信映入眼帘。那上面只有一句话：“还有一个小时。”

他微微一笑，抬起头来，目光遇上了一直踮着脚盯着办公室里间探寻动静的樊小琳。

他瞄了一眼孙彦君，明白了什么，会心一笑：“小琳啊，孙彦君这小子真是一张快嘴，把我都快辩倒了。我把一些资料给他了，跟着他好好学习啊。”

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办公室的人都能听见，他朝孙彦君递了个眼色，随即快步地走出办公室大门，朝电梯口走去。

孙彦君望着江源远去的背影，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刚才他怀着怨气去找江源理论未果又被这么多同事看见，自己很是下不来台，这样的尴尬却被江源的那句话轻松化解了。

“怎么样，新来的大领导没有为难你吧？”樊小琳走到孙彦君身边，关切地问。

“没，只是，贷款还是被拒了。”孙彦君的目光停留在江源远去的方向，淡淡地回答。

樊小琳奇怪了：“你怎么啦？贷款被否了怎么好像一点也不难过。”

孙彦君回过神来，抱歉地朝樊小琳笑笑：“虽然贷款被拒了，但我觉得应该是我们的问题吧。”

他顺势用手拍了拍樊小琳的肩头：“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你跟我到隔壁的洽谈室去，我们再好好把资料理理，看看能不能找出江总拒贷的原因。”

他没注意到，樊小琳抚摸着肩膀上被他拍过的地方，脸颊上泛起了两朵红晕。

此时的孙彦君，思绪已经飘向过往，想起了不久前偶然经历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