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前往东京
关键词:
横滨码头 人面如花 天堂边缘 法式烹饪与长礼服 窗外仙子的花园 孩子的国度
日本最令人满意的地方,就是它看上去总是“日本范儿”十足——日本有着不同于任何国家的特点。鸥是日式鸥,山是日式山,东京湾是充满日本风格的海湾。那些停泊在横滨码头的蒸汽船也有十足的日式风格,尽管它们并非都属日本人所有,至少许多船上竖着充满异域风情的红色粗烟囱和蓝色细烟囱。如果你亲临码头,买票登上一艘汽艇后就会发现,这些小船与其他地方的汽艇颇有不同。汽艇会将你带到巨大的石板码头上——码头上的景色可能更贴近英国海港的样貌。当船缓缓驶向它的泊位时,在码头上等候的妇女和孩子们会沿着船边一路小跑,他们身着盛装,微笑着向甲板上的人们挥手致意,这些妇女和孩子的衣裙在风中翻飞,让人不由想到绚丽的花园。尽管有人穿马裤、戴礼帽,但在这些身着明艳服饰的妇女和孩子中间,男士身上那些脏兮兮的欧洲服装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正因如此,这里依旧是“日本范儿”十足。
那如同花儿一般的人群嘈杂而喧闹,充满欢笑声。我们穿梭其间,朝一辆豪华轿车走去——为新日本记上一分,坐进车里飞驰而去。汽车穿越人群时,不同的影像从眼前略过:有身穿蓝衣的人力车车夫,他们戴着宽大的蘑菇形状的斗笠,背上印着雇主的徽章;有旅游汽车;有卡车;有穿着裙子、骑自行车的小学生们;还有稀奇古怪、轮子小巧的马车,由毛茸茸的小马拉着,小马始终被牵着,当它们停下来的时候,前腿就会被绳子拴住。我们从一座桥上走过,越过数不清的木制货船用稻草搭起的尖顶篷;然后走上一条狭窄的小路,路面铺着一层棕色的细沙,小路两边是一排排可爱的小木屋,鳞次栉比,透过木板或竹子围城的围栏,隐约可见里面小小的花园,一些由纸或木格子做成的滑动前门被推开了,露出房子里铺着草席的地板,或许还能看到房子里像花儿一样的妇女和孩子——他们也在瞧着我们,妇女和大一点的孩子会把小婴儿绑在背上。有些门边放着栽种着矮树或花丛的花盆,另一些门边则挂着轻巧的木质鸟笼,一阵阵鸟儿的鸣唱从笼中传来。每扇门前都有一块低矮平整的石头,上面摆放着一排排小木屐。我不认识品种的小狗安静地坐在主人的门前,它们的棕色皮毛与房子的颜色很是相称,还有一些小狗是黑色和白色的,它们的身量都很小,胖乎乎的,看上去很温顺。小狗们都待在原地,没有一只跑来朝我们的车狂吠,真是我见过的最有礼貌的小狗了。它们只是安静地坐着,面带微笑。妇女们笑着,孩子们笑着,头顶上盛开着的樱花笑着,阳光也笑着,透过树枝和樱花,在棕色的小路、棕色的房屋和棕色的人群身上洒下一道道可爱的光影。
再加上瞥见的鸟居与神龛,以及木屐敲击地面发出的旋律、四处氤氲的淡淡芬芳,无不使人联想到新松木、熏香和香料的混合气味,在我看来这就是日本的气味;尽管很快会有怀着敌意的批评家们提醒我,与这些景象、声音和气味相映且同样诱人的,还有稻田,所有这一切,使我开始觉得自己正乘车行走在天堂边缘,驶向通往天堂的大门。
但我们没有爬上山去天堂,而是穿过一个开满杜鹃的花园,白色、紫色、粉色、橙红色的杜鹃竞相绽放。我们在一处舒适的俱乐部休息下来,在那里用了午餐。值得注意的是,尽管菜肴是由日本人准备的,但菜单和烹饪手法都是地道的法国菜。来这个俱乐部的日本绅士以横滨的金融家、官员和著名商人居多。其中一两位穿着优雅高贵的羽织和袴——那是一种丝质裙裤和外套,是当地的正装,但更多的是穿着欧洲风格服装的人。一些年纪尚轻的男士穿着裙裤,但多数人穿着长礼服以及绑腿的鞋子,这种鞋在日本仍广受青睐,还有议员靴,因为在一个脱掉鞋子才能进屋的国度,这种鞋子无疑是最方便的。
午饭过后,我们驱车前往电气铁路火车站,这条线路与从海港到首都的蒸汽铁路平行。顺带一提,在拟议的通往东京湾的水道疏浚后,首都东京将成为一个海港城市,不过,现在只有小船才能通航。
我们一边赶路,一边从车窗向外观察。相比美洲和欧洲的铁路,这里蒸汽铁路的轨距略窄,机车和欧洲的颇为相似,车厢却更加小而轻。引擎发出的汽笛声尖锐刺耳,驾驶室里不是坐着两个人,而是三个。我们很快就发现,这是日本的特色。在做某项工作时,他们雇用的人比我们要多——这一发现令人相当意外,毕竟我们听说过日本人做事效率很高。但日本人高效的名声,很大程度上是基于他们在军事上的功绩。或许是陆军的效率高,又或许是海军的效率高。毫无疑问,“鹿岛丸”号的效率和服务,堪比英国的一流船只。可为什么是三个人在火车的驾驶室里工作呢?为什么一辆有轨电车会配置多名售票员?为什么一个普通的中产阶级家庭会有三个仆人在服务,而在美国或欧洲一两个足矣?为什么一个房间住得下十五个仆人,而我们只能容纳六到八人?为什么许多汽车的司机旁边坐着一个助手?为什么很少见到汽车?为什么男男女女们要拉着那些笨重的手推车,明明用马拉或是燃油助推更方便?为什么会有这些破旧的窄路?为什么要用长柄勺或是小型手推车给道路浇水?两个人加蒸汽机械就能把活儿干得又快又好,为什么还要雇用十几个苦力用绳子拉起沉重的桩子,手动打桩呢?为此,这些样貌可爱的人力车被谑称为“人拉车”?为什么浪费劳动力的现象随处可见?
难道在这个面积狭小、人口稠密的国度,可以提供给自愿工作的劳动者的工作职位,要比自愿工作的劳动者本身还多吗?为了给每个人提供任务和生计,工作必须分散开来吗?但话说回来,这些人看上去工作得非常努力,如果真如刚才所说,他们还会如此努力吗?妇女们会待在丈夫身边,在及膝深的稻田泥水中耕种、拖沉重的手推车、操纵庞大的船只吗?而且,工作时间会这么长吗?这些还需要进一步深入了解,只是现在时机未到。
尽管多数人对刺绣这种罕见、精细的针法并不熟悉,但不得不说,日本这个国家就如同一幅手工刺绣作品。乡村的景致是如此形状整齐、边界分明、精雕细琢,有时从外观看起来像一个可爱的小花园,就像英国的景致有时看上去就像一个大花园。在这里,每一寸土地都得到了充分利用,利用率远远高出英国。这里的山坡非常陡峭,如果不加以保护就会被冲走,为此,人们筑起整齐的菱形石墙来阻挡滑坡。但只要有可能,人们还是会将山坡改造成为梯田,这不禁让人想到莱茵河和摩泽尔河沿岸的葡萄园,小块的土地像架子一样层层叠叠,每一块土地都物尽其用,以便更好地解决粮食问题。
究竟这条铁路沿线的城镇是被一组组农场分隔开来的,还是这些农场是被城镇分隔开来的,很难说清道明。农场很小,在开阔的田野上点缀着许多小房子——我们第一次见到就很喜欢的那种低矮精致的木屋和纸屋。当我们在地球的另一边想起这些屋子时,内心总会生出愉悦。因为这样一幢幢整洁的日式小屋的景致,有几英尺的花园,总能引起人们的好奇和感情。一切都是那么轻盈可爱,但一切都是那么精巧,那么完美。在西方人看来,至少在我看来,它具备一种梦幻的特质。我感觉那些屋子不是真实存在的,住在里面的人也不是真的,他们也许是仙子——起码是四分之一个仙子。试问,倘若他们的身体里没有流淌着仙子的血液,怎么会不怕麻烦地在屋顶种上一排鸢尾花呢?
这些屋子也常常出现在有仙子出没的故事桥段中。一个人站在一小块峭壁顶上,身后是一片小小的花园;另一个人半遮半掩地在休息,藏身于盆地一隅,身边围绕着树木和灌木丛。他似乎就生长在那里——开花的树篱和松树的树枝就像穿着绿色和服袖子的手臂;还有一个人站在池塘边,那池塘太小了,看上去就像是玩具世界里的池塘一样。池塘上还点缀着悬垂的叶子和花朵,池塘中有一个车轮大小的岛屿,岛上有一个蘑菇顶的石灯笼,从岸上有一座精致的木拱桥伸向灯笼,桥下那些昏昏欲睡的金鱼,正懒洋洋地摆动着鱼鳍,转动着沉思的眼睛。
就像是一个人在看过了沿海的山峦之后会更理解北斋和浮世绘一样,如果一个人看过了这样的小屋子,就会更理解我的感受。它们是如此迷人,就像是我们在第五大道的橱窗中看到的一处微缩景观,里面栽培着苔藓、砾石、小石子和矮树,而这样的景观是一位日本园丁设计的,之所以能被我们看到,只是出于这位园丁的友善罢了。人们时常觉得日本本身更像是一个规模很大的花园,在这座大花园中,我们一次次地领略了其中的小花园是多么奇妙、多么美丽。当人们真正邂逅这座花园时,会欣然忘记日本的政治和难题,把这个国家想象成世界客厅中的一个巧妙而完美的餐桌装饰。
还有孩子!日本的孩子无处不在!他们的祖辈三十年前就出现在吉卜林的字里行间,那时,他称日本为——
“……这是个小孩子的国度,婴儿就是他们的国王。”
携带鼓和猴子的日本艺人,相当于我们的老式手风琴演奏者。
当然,我们都听说过关于日本孩子的事。每个写日本的人,或者回家谈论起日本的人,都会告诉你孩子们的事。然而,只有当你亲眼目睹时,才会发现这里的孩子是出奇的多。统计数据显示,日本人口以每年四十万至七十万的速度增长(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统计数据清楚地表明,日本有几百万十岁及以下的孩子,其中,约有三分之二穿着木屐踢踢踏踏地满街乱跑,剩下的则骑在父母、祖父母、哥哥和姐姐的背上。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个比加利福尼亚州还小的国度里。
独处的孩子,三四人一伙的孩子,十几人一伙的孩子,不同身材、不同肤色、不同神态、不同身体状况的孩子。他们堵在路上,在树上、树下嬉戏,在小路上打闹,在小土堆上成群结队地玩耍,就像钟形蜂巢里的蜜蜂一样。看着过往车辆的孩子,坐在小艇里的孩子,在池塘里玩水的孩子。在火柴盒大小的屋子里,他们透过打开着的木头或是纸糊的门框朝外望着,或是在洁净的铺着垫子的地板上跳来跳去,又或是安安静静地吃着晚饭——大一点的跪坐在托盘前,灵活地使用着筷子,小一点的在吃妈妈的奶(有些吃奶的孩子并不是很小,这就是会有那么多日本人牙齿过于突出的原因)。打着赤膊、全身晒得黝黑的孩子,衣衫褴褛的孩子,穿着靛蓝色或艳丽的花和服、白围裙的孩子。端庄的孩子,粗野的孩子,光秃秃的孩子,奔跑时满头黑发在耳朵和脸上乱扫的孩子。胖乎乎的孩子,眼睛灵动,脸颊绯红得像个苹果。孩子们实现了不可能的事:他们的小鼻子很脏,眼睛却明亮讨喜。
难道他们把孩子背在背上,分成两层,是因为地面上没有足够的地方容纳所有人吗?婴儿待在母亲的背上,还是比较有尊严和安全的。在柔软而小的蘑菇形帽子下,他们经历了许多事情——有轨电车之旅、购物探险以及在百货公司茶室里的喋喋不休的聚会。但那些待在哥哥背上的孩子,却过着野外探险般的日子。他们的存在不能成为年轻男性进步的绊脚石,因为他们的哥哥要爬树、要踩高跷,甚至要打棒球,似乎完全意识不到肩上扛着的是一种负担,同时也十分脆弱,而这小小的重量仅仅依靠血缘和棉布系在哥哥的身上。如果这个昏昏欲睡的婴儿耷拉下脑袋,挡住了路,他的哥哥就会用后脑勺猛地撞他一下,好改变他的位置。可他要是滑得太远,背着他的不管是孩子还是大人,都会像野马一样弯下腰来,把他重新抛回原位。整个过程中,婴儿都在睡觉。人们不禁要问,当哥哥滑向二垒的时候,他的梦想被阻碍了吗?我不这么觉得。没有摇篮,没有婴儿车,日本婴儿从一开始就习惯了移动着的生活,看起来就像宿命论者。事实上,似乎有某位特殊的神在守护着婴儿,因为他们总是毫发无损。
有时候,街上的孩子会比他们的长辈多两到三倍。思考这些问题,让人很容易陷入这样一种思维:成年人只是附庸,他们活着就是为了给孩子洗澡,看他们穿围裙,喂他们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