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天子春游觉悟匡正朝纲
宣和元年(1119),本朝又一个己亥年,欣然而至。
到底是元年的新气象,正月,一夜飞雪,次日天晴,阳光之下,红白相交,宛如仙境。照例是上元节流光溢彩,热闹纷杂,跨虹桥下,车水马龙,五光十色。照例水陆城门贴满了寻找丢失小童的告示,衙门皂吏为显示尽职,东奔西走,各家吃喝。照例借着到京城述职的大小官员,拜师会友,酒宴聚集,互赠礼物,展望前途,作词制曲,或豪放或婉约。照例到了雪化之时,人们才觉得又要开始辛苦的一年了,忽然间,又有多少对过往的不舍得,对未来的不情愿!
到了三月初,汴京下了第一场不大不小的春雨,大地重现绿色,清风和煦,送来阵阵浓郁芬芳。皇帝赵佶趁着雨过天晴,晨曦美好,绕着御苑疾步数十圈,感到腰身壮实,步态矫健。只见繁花似锦,绿树茂盛,泉流鸟唱,此情此景,让他突然想到了他刚刚记事,刚刚学会奔跑,就被母亲陈美人领着,到御苑晋见父皇。
病势沉重的父皇回光返照,指着满园春色,无限美景,正在告诫前一天才立为太子的赵煦,道:“要永远拥有此情此景,保大宋万年生机,只有常怀内忧外患,努力革故鼎新,勤理国政,不能丝毫懈怠,不能玩物丧志。切记。”父皇说着,眼光环顾,似乎认出了他,艰难地伸出手抚摸着他的头,说:“是十一子吧,你也听懂父皇的话了吧,也要切记。”
当时赵佶想说:“父皇,儿臣记住了。”但没敢说出来,因为表态的应该是即将继位的皇六子赵煦,父皇的话分明是对他说的。
皇六子当时有没有说过什么话,怎么说的,赵佶已经记不起来了,但他记住了父皇的话,尤其是父皇说话时看着他们的眼神,寄予的厚望,多年过去,仍然在脑子里萦绕。
此时想起父皇的话,想起父皇的眼神,赵佶觉得热血沸腾,精神振奋。自己身为皇帝,不能辜负父皇当年的殷切期待,应该倾力国家大事,不能有丝毫的松懈,不能在后宫美人身上消磨过多的精气神,不能在艺文上花过多的时间和心力,应该趁着美好的季节,身体力行,集中处理若干重大朝政,让大宋永保辉煌,让百姓永享和平。赵佶想着,不禁神情庄重,向着天上的父皇,郑重地拜了三拜。
想起了父皇当然也想起了生母陈美人。父皇驾崩后母亲哀痛不能自拔,守护陵殿的日子一久,悲伤过度,身体看起来像皮包骨。侍女想让她喝粥吃药,但她把粥、药撤去,说:“如果能早早去服侍先帝,我就满足了!”果然不多久母亲就去世了,终年三十二岁。
每当想到母亲,叹其命短,感其情切,赵佶不禁潸然泪下。
从御苑回到睿思殿,赵佶一天的心情都难以平复,没有好好用膳,也没有心思想一想后宫的哪个妃子,甚至连东南美人都暂时搁置到九霄云外。他都已经等不到明日早上的朝议,连夜开始部署几件急于想做成的事。
第一件就是发布诏令,将宣和殿改名为保和殿,虽然只是改名,没有实质意义,但以此可以向天下人民表达要努力造就新气象新时代的决心,提振士气。果然好消息就来了,蔡京进献其寻获到的殷商年代六座铜鼎,克日运送回京。赵佶认为这是大吉之兆,但此时并没有欢欣鼓舞,没有像以往那样,迫不及待地要观赏,甚至会立马奔到铜鼎发现地,第一时间验看二千年前的稀罕宝物,他只淡淡地回了话,说:“让蔡京别急,慢慢地送回来,别损毁了。”
他这时候,满脑子都是父皇的话,父皇的眼神,他恨不得一天把所有的国家大事都做好了,让大宋一夜之间重新强大,时不我待呀!
紧接着他决定了第二件事,批准童贯主动进军西夏的建议,诏命调度兵马,攻统安城,力争打一个大胜仗,让大宋百姓扬眉吐气。诏令一出,兵部和三衙多位官员担心没有必胜把握,联名请求暂缓发兵。但赵佶主意已定,说:“朕谋求与金国和议结盟,首先是为了对付西夏。”联金灭辽,也是为了灭夏,这是何等英明的方略,如果一旦成功,一洗大宋百年之耻,自己必为一代雄主!
想到这些,赵佶亢奋不已,一连数天,日晚议政,没有半点闲暇,又围绕重振朝纲之题要,君臣激奋,终日热议,但都不得要领。一直忙到月中,终于拟定了一项重大决策,并草就诏令:扫除几朝以来党争后患,弥合官吏分裂,以文武之道,九州凝聚,天下一心,方能强我大宋。
赵佶选择此题,并非心血来潮。直接的原因有二,一是因宰相王黼而起。
素来与蔡京志趣相投,政见一致,同气呼吸的王黼,竟然与蔡京闹起了别扭,相互攻讦,大有各立门派、结党争斗的势头。
王黼父丧辞官守孝,仅过了五个月,赵佶就重新起用他为宣和殿学士。王黼团结蔡京,共理朝政,让赵佶省心不少。王黼揣摩皇帝的意思,请求设应奉局,自己兼任提领,中外钱财允他调用,竭天下财力以供应奉局,凡是四方水土所产的珍奇之物都要进奉给国家。赵佶以此赏王黼宅第昭德坊,还任命他为特进少宰,由通议大夫超升八阶,被任命为宰相,是大宋开国以来前所未有的。但王黼与蔡京的龃龉由此开始产生。蔡京借着其时正值青黄不接,财库空虚,就设法调他任户部尚书,然后想以国家财用不足影响供应的罪状,将他参弹。同时暗中鼓动因没如期得到犒赏的诸班禁军,到左藏库鼓噪闹事。王黼看破蔡京企图,迅速应变,在短时间内调度充足的财用,在诸禁军前贴上大榜,保证某月某日犒赏他们,众人读榜后都散去,还纷纷赞扬王黼。蔡京的计划落空,遭到抨击。王黼其后任学士,升为承旨,并逼迫蔡京辞官。王黼表面顺应人心,一反蔡京所为,罢方田,毁辟雍、医、算学,合并修会要、六典各机构,裁汰冗官,对远郡使、横班官的俸禄减半,茶盐钞法不再比较,对富户的科抑一律蠲除,天下人都称他是贤相。对此,赵佶颇为焦虑,他绝不允许原本同声一体、和谐相处的宰执们发生分裂,导致朝中众官,甚至全国州县官吏被迫选边站队,一个个都陷入没完没了的党争,最终两败俱伤,体无完肤。赵佶希望王黼与蔡京和好,因为蔡京有蔡京的长处,蔡京的长处非王黼所能及。他想等蔡京运鼎回来,好好观赏他那些商鼎,一来安抚于他,二来借此放松自己。
此时,赵佶觉得今后一个时期的朝政有了目标:绝不能让神宗、哲宗两朝的党争重演。
再一个原因就是三月十五这天,京西东路的萧县之行。
赵佶意犹未尽,想着下一步如何亲力亲为,落到实处,取得成效。恰好王黼推荐,刚刚转升尚书右丞的翰林学士张邦昌面君谢恩,还呈上如何落实与金和议的奏帖,认为既攻西夏,就要借金之力,一打一和,避免两面受敌。赵佶深以为然,留张邦昌一起用膳,又让他陪着一起批阅奏议,中间说起元祐党争,有所感叹。
张邦昌看到皇帝励精图治的气势,也有几分感动,请求他不如仿效神宗皇帝,做体察民情、了解民意之举,有的放矢地推行内外新政。张邦昌的建议正合赵佶心意,觉得在殿堂上的时间长了,也略微感到有些烦闷,正想着到汴京以外的地方走一走,但太远太近都不行,选来选去,选不好地方。张邦昌也一个个提议,先是洛阳,但被赵佶否定,又提出大名府,说:“那里与金国接近,可以体察民情,知晓百姓是如何不喜战争的。”
最后赵佶选了往东的路线,意欲在京东西路远郊私访,说:“东边春早,春景更浓。”
张邦昌连忙称道是好主意,说:“第一日先到萧县,再作行程。”
说到萧县,赵佶忽然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吕陶,仁宗皇祐年间进士,晚年在萧县当了隐士,说:“吕陶如果健在,应该也年岁不小了。”
张邦昌想了想,回答道:“崇宁三年(1104),吕陶去世,享年七十有七。”
赵佶默然,说:“朕当然知道吕陶已死。”然后评介道:“吕陶成名太早,是大宋朝数得着的神童,十三岁就考中了进士,为铜梁令。当年王安石实施新政,吕陶多次上奏,数其过错,被贬谪到蜀州做了通判。到了哲宗朝,调任殿中侍御史,然而又上奏议批评当朝蔡确、韩缜,更是直言抨击章惇,因入元祐党籍夺职。”
张邦昌接话道:“直到万岁登上龙位,恩及天下,复任吕陶官职。”
赵佶又说:“吕陶著有《净德集》六十卷,不知传于世否,不如到萧县一探。”
除了张邦昌,赵佶又想请周邦彦同行。周邦彦此时正感染风寒,卧床在家,听闻此事遂推荐了大晟府典乐田为,说:“此人作词制曲日后不在臣之下,陛下也许会有意外之喜。”田为打扮成随行伙计,貌不惊人,言语不多,赵佶心想,周邦彦叫了这样一个人,朕倒要看看,如何会有意外惊喜。
一路过来,逢水坐船,无船坐车,无车徒步。赵佶脚快,张迪和几个短打的侍卫勉强跟得上,其他五六个临时叫来的文官都远远地落在后面。到了萧县,天色又晚,城门已闭,张迪送了几两碎银子给守门吏卒们分了,才得以进了城。打前站的张邦昌只先到一个时辰,便像一个本地人,熟门熟路地引着他们到一家灯火通明的旅店吃饭宿夜。其间赵佶并不感到疲惫,其他人都歇了,他自己由张邦昌陪着,与正在吃夜宵的住店客人交流,问了些民间疾苦,听到的居然都是赞扬皇帝和朝廷的好话。问起国家大事,都是希望皇帝圣明,与金人和议,以免除百姓战备之苦。他一开始怀疑是张邦昌事先安排好的,但细细分辨,交谈之人皆是四方来客,南腔北调,而且一个个也都是情真意切,都是发自肺腑,不像言不由衷,更不像事先教导过的。由此赵佶看到百姓安居乐业,不忘皇恩,心中喜悦,又多饮了几杯酒。
回到房间,赵佶兴致一高,与张邦昌谈起自己幼时见到神宗皇帝的情景,说:“父皇教诫,现在想来,真是圣明啊。”
当晚,在萧县这家旅店里,赵佶美美地一觉睡到天亮,一早醒来喝了几口水,然后又睡了一个回笼觉,起床时已经日上三竿,这是他在汴京皇宫里少有的。
赵佶出得门来,张邦昌带着田为已经在门口等候,三人于是上街,与民同乐,各吃了一大碗馄饨加一大块火烧。但见行人稀少,市面冷清,与昨晚问到的情形不太一样,正疑惑间,看到有灵柩经过,君臣不及回避,就跟进了队伍里。送行的都是县学的学生,于是细问,原来亡者是此地有名的隐士,曾经是个官员。
赵佶在心里搜索起来,问路人,路人不敢回答,叫他们去问戴着乌纱帽、主持殡仪的官宦,说他是本县提举学事,能说得清楚。
赵佶便上前询问:“既为隐士,却如何有名?”
提学神情庄重,看了看赵佶,见他衣着相貌都颇为体面,便给予几分热情,指着棺材,说:“他是名人,是我们萧县之门面。”
赵佶越发有了兴趣,问:“这位名人怎么称呼?”
提学听他口音,料他是从汴京来的客人,于是热心地介绍起亡者来,说:“他叫苏迈,神宗元丰四年(1081)进士,前殿中侍御史吕陶的女婿。你不会没有听说过吧?”赵佶听到吕陶的名字,点了点头,连忙道:“吕陶,我知道,我知道。但并不清楚他女婿是何人。”
张邦昌在旁边一愣,想插话提示,但又想皇帝焉能不知苏迈是谁,于是低着头没有作声。
“还问他女婿是谁?”提学有几分不快,说,“如果我说出其父名字,你就知道了。他是我朝文豪苏轼的儿子。”
赵佶心里顿时明了,但还是掩不住一脸的惊愕。
跟在灵枢后面的是苏迈续娶的夫人石氏,稍年轻些的两位是他的侧室李氏、高氏,后面跟着数男,提学一一介绍,长子苏箪,次子苏符,三子苏籥,四子苏笋,五子苏笈,六子苏笙。张邦昌怕提学过于卖弄、抬举人物,有心挫他,上前一步,道:“知其父未必知其子。”
但赵佶却故作恍然,说:“原来如此,都是蜀人蜀党。我想起来了,苏迈是苏轼的长子,曾做过嘉禾令,政和二年(1112)被罢官了。”
提学感到诧异,说:“你倒是有心人,知道得如此详细。”
其实赵佶知道苏迈,是因为苏迈的一次疏忽,救了父亲苏东坡性命的传说。
当年的乌台诗案,对于赵佶来说,只是一则传闻。在听说的关于苏轼的故事中,印象最深的是苏轼下狱之后,生死未卜,其子苏迈每天去送牢饭,但父子并不能见面,所以暗中约好,情况如果平常只送蔬菜和肉食,如果有坏消息,就改送鱼,以便心里早做准备。苏迈出京借贷银钱,便把为父亲送饭一事委托朋友代劳,却忘记告诉朋友暗中约定之事。不想那个朋友送饭时,给苏轼送去了一条熏鱼。苏轼大惊,以为自己凶多吉少,便以极度悲伤之心,给其弟苏辙写下诀别诗两首。诗作完成后,狱吏按照规矩,将诗篇呈交神宗皇帝。神宗皇帝读到这两首绝命诗,感动之余,也不禁为如此才华所折服,下令对苏轼从轻发落,贬其为黄州团练副使。
赵佶也知道,苏轼与吕陶结为了儿女亲家。那是熙宁十年(1077)三月,由苏轼亲自书帖向吕陶求婚:
里门之游,笃于早岁;交朋之分,重于世姻。某长子迈,天资朴鲁,近凭一艺于师传。贤小娘子姆训夙成,远有万石之家法。聊申不腆之币,愿结无穷之欢。
元丰四年(1081),苏迈对试策进士及第。但一年后,苏迈之妻,吕陶之女就病逝了。
此外还有父子考察石钟山的轶事,他也听说了大概。元丰七年(1084),苏迈任饶州府德兴县尉,父亲送他到安湖口石钟山下。石钟名称由来,在苏轼心中悬疑已久,这次终于有了解惑的机会。于是父子一起考察石钟山。先是白天见到庙里和尚叫一个小童拿着斧头,在一堆乱石中随便挑了几块来敲打,果然响如钟鸣。再是月光明亮的当晚,父子俩乘小舟到山壁之下,沿着山脚寻找,只听见一阵阵声音,如钟鼓不绝,照灯细观,原来这里遍布大小、形状、深浅各不相同的石窍,它们不停地受到波涛撞击,所以才发出各种不同的音响,宛若钟鼓齐鸣。父子俩此刻终于恍然,求证到了石钟山名称的由来。次日苏轼又提笔撰文,写下了苏迈和后人得以阅读的名篇《石钟山记》。
元符三年(1100),赵佶登基,大赦天下,恩及苏轼。苏轼从琼岛北归,提举成都玉局观,人在广州的苏迈陪同病弱的父亲北行,途中苏轼写下“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的心境,病逝于常州。消息传到汴京,赵佶翻看苏轼当年因乌台诗案的绝命诗旧作,暗中感慨。
其一曰: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忘身。
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人间未了因。
其二曰:
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
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
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
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知葬浙江西。
二十年后的今天,苏迈卒于萧县龙岗泉,终年六十一岁。
离开萧县途中,赵佶猛然止步,道:“此时此刻,朕想起听过的六十年前的一件往事。”
张邦昌顿时接上话:“那正是本朝仁宗嘉祐四年(1059)。”他猜到了皇帝所说的这件事情。
嘉祐四年三月,主管财政的三司使,也就是当年向欧阳修推荐苏轼三父子的张方平,被包拯参倒。仁宗皇帝又任命与欧阳修合修《新唐书》的宋祁为三司使,但包拯再次上书弹劾宋祁。之后包拯被任命为新三司使。欧阳修对包拯逐其人而代其位的行为十分愤怒,写了《论包拯除三司使上书》,为张方平、宋祁鸣不平,指责包拯没有什么学问,做事严厉,容易出格,不适合担任三司使。但仁宗皇帝没有采纳,包拯得以留任。
“这不是党争是什么?欧阳修与包拯谁为对错?”赵佶问张邦昌,也是问自己。
张邦昌迟疑一会儿,说:“其实不难理解包拯为什么会遭到欧阳修的弹劾,因为包拯动了欧阳修分好的羹,欧阳修既是在替张方平、宋祁说话,更是在替自己说话。”
赵佶不置可否,突然问张邦昌:“倘若今日朝臣结党,你站哪一边?”张邦昌没有多想,就回避道:“陛下圣明,朝臣岂敢结有朋党。”赵佶又问:“倘若蔡京与王黼各自成势,如仁宗朝欧阳修与包拯各不相让,如神宗朝王安石与司马光水火不容,你站在哪一边?”
张邦昌一愣,说:“臣不敢有党。”
赵佶哼了一声,说:“你会站在王黼这边,他提携你,是你的恩公。”
张邦昌双手合礼,道:“身为大宋官员,唯天子之命是从。”
赵佶点点头,神情自信,道:“朕治天下官吏,不容有党。”
回到汴京宫中,赵佶躺了一个下午,心情久久难以平复。想起崇宁三年(1104)七月,十三岁的张继先张天师建坛传授经录,演法讲说道妙,参礼者云集,最后都一个个领悟而去。天祥殿上赵佶问张天师时政,张天师回答:“元祐诸臣,虽然都有负天下重望,还乞望圣上包容宽待。”他当时不禁烦恼,说:“朕哪有不宽容。”
张天师神情漠漠地注视着他,说:“陛下,皇帝要做到最好,就要无偏无党,以天下苍生为念。”张天师说了此事之后,离开汴京,回到江西龙虎山中。
是啊,小小年纪的张天师说得对极了。大宋开国以来,党争不断,包括苏轼在内的多少官员成为牺牲品,为害实在太深了。作为皇帝,应该以天下为任,不应该站在任何一边。如果自己能以皇帝权威,彻底消弭无谓的党争,如何不是一个万民爱戴、青史留名的好皇帝!
赵佶正激奋的时候,周帮彦支撑着病体送来田为的两首《南柯子》。
其一曰《春景》:
梦怕愁时断,春从醉里回。凄凉怀抱向谁开?些子清明时候、被莺催。
柳外都成絮,栏边半是苔。多情帘燕独徘徊,依旧满身花雨、又归来。
其二曰《春思》:
团玉梅梢重,香罗芰扇低。帘风不动蝶交飞,一样绿阴庭院、锁斜晖。
对月怀歌扇,因风念舞衣。何须惆怅惜芳菲,拼却一年憔悴、待春归。
赵佶不禁赞许,道:“果然是意外之喜。田为升为大晟府乐令。”
这天晚上,张迪引着蔡京,兴高采烈进来报告:“商鼎到了!”
赵佶还沉浸在如何消弭党争的设想之中,此时不由想到了王黼与蔡京的紧张关系。于是传旨道:“叫王黼一起来看。”
虽然时近子夜,君臣毫无倦意,由张迪布置了六盏羊皮灯,分别照耀每一座铜鼎,以便细细观赏。其中一鼎,底内有铭文,字形诡异难识,蔡京谦虚,奏请皇帝亲自破解。赵佶辨识良久,自以为考证出十有七八,会其意义,认定是商后期,即盘庚迁殷后,国王专用的重大礼器,确切一点,应该是商王武丁的祭庆之物。
然后细看兽纹中间镌刻图形,似一妇人行束手下跪之礼,蔡京献疑说:“既然是武丁专用,会不会是其夫人妇好?”
在场的人一听,瞪大了眼睛,如果蔡京说的是对的,那无疑又是一个稀罕发现。蔡京言下之意,这六件商鼎有可能是出自妇好之墓。妇好不同于晚她一百七十余年的商末纣王宠姬妲己之恶名,而是殷商第一奇女子,美名传扬。
不想蔡京这一猜测让王黼竖起了大拇指,称赞他说得有道理,学识渊博。
蔡京及时施以回报,拍了拍王黼的肩膀,全然默契。
赵佶见这两人亲密无间,相视而笑,不禁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两人岂能有争,是自己多虑了。本朝君臣同心同德,本朝无党争,本朝唯其一尊,没有二话。宣和元年将是真正的元年,大宋走向辉煌的元年!
虽然内心振奋不已,但他并不赞同蔡京的判断,说:“妇好乃商汤第一女中豪杰,不会跪人。”
王黼拉着蔡京,齐声恭贺道:“陛下英明!”
至于具体年月,一时难有定论,即便观天象测算,恐怕也难以解明,但这确定是大喜事无疑。
次日早朝,赵佶对群臣说:“此为二千年前物件,今日复示于世,实为大宋之幸。”
赵佶难得开怀大笑,他笑自己真是英明,父亲神宗、兄长哲宗都没有做到的事情,自己轻而易举做到了,悄无声息地把可能发生的又一次党争化解得干干净净,这何尝不是大宋之福?欣喜之中,他双掌一一击鼎,声如音乐,唱起《商颂·玄鸟》: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
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
方命厥后,奄有九有。
商之先后,受命不殆,在武丁孙子。
武丁孙子,武王靡不胜。
龙旗十乘,大糦是承。
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
四海来假,来假祁祁。
景员维河。殷受命咸宜,百禄是何。
商为玄鸟降临人间,承受天命,尤其是武丁称贤,疆达四海,四夷来拜,天下称善,百样福禄,自己或可成为大宋之武丁?
赵佶遐想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