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944年
440418 致朱奎元
……[2]
偶闻吴奎说洞笙师已婚娶生二子,兹事前未之闻。则你寓居景况又当与原来设想者稍异。灯下不少谈笑,山头无由杖策,为得为失,诚未可知,李小姐亦是初中同学,或尚依稀记得我小时模样,尝谈及否?
洞笙师风采何似,想即略白发,未若我多,问亦思家不。谨为候安。
我被“朋友”逼往南英中学教书。唬小孩子,易易事耳。现已上课半月,不知校方何以忽发奇想,要撤换原有训育主任,以我承替。奎元知我,放浪不理政事,且尚计自读书,写我大作,必不应之也。我以“名士派”为辞,愿依然作闲人。
三月之后,缅北,印度雨季收稍,战事将有进展,我仍想各处看看。“门前亲种柳,生意未婆娑”,曾祺非甘老大人,奎元其赞而勉之。事未决成,亦不必为洞笙师说起,然亦不必不为之说起矣。
振邦处一共去了一次,而去了是为了借钱救急。此无人识,吾其将信唯物论!然幸勿为奎元喋喋。
欲赴海口之愿,持之有日,然竟何日始得见阿宁也!我事多为此蹉跎,恨恨,复羞与人言。“固穷”之苦,良非易忍。
陈淑英如何了?曾与振邦言去海口,去海口者,只一句话耳。然奎元不必为此不高兴,女孩子类多如此,一心在口曰唯唯,一口在心旋曰否否。然而《一捧雪》的莫怀古不言之乎:“有这两句话,也就是了。”当以读诗心情信其当时之真,不必以看小说心情直指其日后之虚也。你不是曾说过,要回忆,回忆向是断章取义的,欣赏可也。当出之以原谅,且连原谅亦不必也。得作痴人,斯能免俗,此义奎元当笑颔之。
睡眠不足,营养不良,时亦无烟抽,思酒不得一醉,生果为何事乎?其佳写信。
曾祺 四月十八日
440424/25 致朱奎元
奎元:
你走的那天是几号,我不知道,是星期几也不清楚,我近来在这些普通事情上越发荒唐的糊涂了,我简直无法推算你走了已经多少时候。幸好你自己一定是记得的。你记得许多事情,这一天恐怕将来任何时候都在你心里有个分量。什么时候我忽然非常强烈的想知道我们分别了多久,你一定能毫不费事的告诉我。我放心得很。我想问的时候一定有,但不知那时还能够问你否。我近来伤感如小儿女,尽爱说这种话,其实也就是说说,不真的死心眼儿望多么远处想。你大概不以为怪吧。
你动身时自己也许还有点兴奋,这点兴奋足以支持你平日明快的动作,就像阴天的太阳,可以教人忘记阴天(太阳只是个比喻,你走时是下点点雨的)。我是一夜未睡,恍恍惚惚的,脑子里如一汪浊水,不能映照什么,当时单看到那点太阳(那些明快的动作)。连动作其实比平日慢了些也不想到,所以还好。振邦怎样,我不知道,我是一车子拉回来就蒙头睡了。那一阵子应当难过的时间既过去,也就没有什么了。人总是这样,一种感情只有一个时候。以后你如果要哭,你就哭,要笑,就笑吧,错过那个神秘的时候,你永远也找不到你原来的那个哭,那个笑!
我自然还是过那种“只堪欣赏”的日子。你知道的,我不是不想振作。可是我现在就像是掉在阴沟里一样,如果我不能确定找到一池清水,一片太阳,我决不想起来去大洗一次。因为平常很少有人看一看阴沟,看一看我,而我一爬出来,势必弄得一身是别人的眼睛了!你不了解我为什么不肯到方家去,到王家去,不肯到学校里去,不肯为你送那张画片?但是除了南院之外,我上面所说地方差不多全去了,我是在一种力量衰弱而为另一种力量驱使时去的。于此可以证明,我并非不要生活,不要幸福。自然,你路上会想到我,比你平常想到时候更多。平常,我在你的思索中的地位是西伯利亚在俄国,行李毯子在床底下,青菜汤在一桌酒筵上;现在,正是那个时候,你想起我的床,我的头发,我的说话和我的沉默了。所以,我告诉你这些。你希望我下回告诉你另外一些东西,希望我不大想起你那座小楼(因为我想起小楼时即表示我常想到那里去,表示我不能用另一个地方代替它)。
我缺少旅行经验,更从未坐过公路车子,不能想象你是如何到了桐梓的。我只能从一些事情连构出你的困难:一个人,行李重,钱不多……这些困难是不可免的,必然的,其他,还有什么意外困难么?昆明这两天还好,没下雨,你路上呢?车子抛锚没有?遇险没有?挨饿没有?招凉没有?这些,你来信自然会说,我不必问。
到了那边怎么样呢?顾先生自然欢迎你,不然你没有理由到那里去。自然也不欢迎你,他信上说得很明白恳切。你必不免麻烦到他,这种出乎意料的事,照例令人快乐,也招人烦恼。我不知道你所遭到的是什么。如果他的招待里有人为成份,希望你不必因此不高兴。如果他明白他的麻烦的代价是非常值得的,以那种小的麻烦换得十分友谊,减少一点寂寞,他会高兴的。
我信到时,你的预定计划不知开了头没有?你必须在计划前再加一笔,就是如何计划实行你的计划。这几天的浪费是必须的。一些零零碎碎事情先得处理好,就像住房子,吃饭,都得弄好,然后你才能念书,才能休息。这些琐屑事情,你比我会处理,大概不会因此生气。你的生活情形自然会告诉我的。
你要我写的文章,一时不能动手。你大概不明白我工作的甘苦。文章本身先是一个麻烦。所写的题目又是一个麻烦。我如果对一个对象没有足以自信的了解,决无能下笔。你有许多方面我还不知道,我知道你不少事情,但其中意义又不能尽明白。我向日虽写小说,但大半只是一种诗,我或借故事表现一种看法,或仅制造一种空气。我的小说里没有人物,因为我的人物只是工具,他们只是风景画里的人物,而不是人物画里的人物。如果我的人物也有性格,那是偶然的事。而这些性格也多半是从我自己身上抄去的。所以我没有答应你一时就写出来。这并不是说我不答应给你写一点东西。你等我自己的手眼进步些,或是改变些,才能给你写个长篇。不然我只能片面的取一点事情写点短东西。而,不论长短,我仍旧不会用我的文字造一个你,你可以从其中找到你就是了。我的迟迟著笔和絮絮申说,无非表示我对于你的希望和我的工作都看得很重。我看重我的工作,也正是看重你的希望。
任振邦自然会写信给你,我要告诉你的事情他自己会说。我对这宗事有点直觉上的悲观。他的“懦弱”实正并不是懦弱,这点我倒是相当欣赏的。现在这点懦弱已经由你,由陈淑英,自然也由他自己除去了,可是我更相信他的事情仍和常见的事一样,在开始之前就结束了。我老实说这回事不是我所响往的,赞赏的。我梦想强烈的爱,强烈的死,因为这正是我不能的,世界上少有的。他的事,跟我的事(不指哪一桩事)是世俗的。这种世俗的事之产生由于不承认每个生命的庄严,由于天生中的嘲讽气质,由于不得已的清高想法,由于神经衰弱,由于阳痿,由于这个世纪的老!你知道我并不反对他的事,正如我不反对我自己的事一样。我所以悲观,正因为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我们能做的,只是在这个整个说起来并不美丽的事情当中寻找一点美丽了。这点美丽一半出于智慧,一半赖乎残余的野性。野性就是天性,我的小说里写的是这种事情,我也以这种事鼓励人,鼓励我自己。
今天早上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父亲到昆明来了。他不知怎么迳去找了L家孩子,自然你可以想见昆明在我的梦里着色了,发光了,春天是个完全的春天了。好玩得很。醒来我大回味一气,于是忘了去吃饭,于是饿到下午三点半!这就是我,我是个做梦的人。
吃了饭,在马路旁边沟里看见一个还有一丝气的人。上身穿件灰军装,下面裤子都没有。浑身皮都松了,他不再有一点肉可以让他有“瘦”的荣幸。他躺在那里,连赶走叮在身上的苍蝇的动作都不能做了。他什么欲望都没有了吧,可是他的眼睛还看,眼睛又大又白,他看什么呢?我记得这种眼睛,这也是世界上一种眼睛。英国诗人奥登写一个死尸的眼睛,说“有些东西映在里面,决非天空”,我想起这句诗。我能做什么呢?现在他大概硬了,而我在这里写他。我不是说我是写“美丽”的么?
而这回事跟我的梦在一天。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我也想到我的死填沟壑,但我想这些事情,不是因为想到自己的死。你也想到这些事么?你应当想想,虽然我们只能想想。
我好久不写这种散漫的信了。我先后所说各事,都无必然关系。要有关系,除非在你把它们放在你看完之后产生的感想上。这个感想,可能是:这个人是消沉的。
我不知道我是否消沉,但是我愿意说我,不。
好了,我又犯了老毛病了。我这是干什么,我咳嗽了三四天,今天头疼不止,到现在还不睡觉,写这种对于谁也无益处的信!
问候顾先生。
曾祺
廿四日夜三时
为你的紫藤花写的那几句东西想改一改,自然一时不会抄了送去,也许永远不会。我的灯罩不知何日动工,至少总得等我不常常饿到三点半的时候。海口自然去不成。任振邦教我常常去玩玩,给他讲讲词,我也没有去,穷得走不动也。你在张静之处小说也没有去取。刚才以为要病倒了,还好,不至于。我怕生病甚于死。死我是不怕的。
信写完,躺下时我记得你是星期六走的,你跟徐锡奎说过“我自然走,我星期六就走!”
廿五日
440509 致朱奎元
奎元:
前天晚上十一点多钟文林街上遇见振邦。当然他那天在文林街决不止过了一次了。他问我要不要钱,借了一千元给我。一路走,谈起的不外是那几个人,那几回事,都是熟的。有一桩事,要说也是熟的,可是听是第一次听见。你把这次的旅行真弄成个旅行了?你想还记得,你说过的。一切作风,真是你。你很可以写一篇崭新的论文,“花溪与道德”。我说论文,不说小说,说诗,是尊重这个题目的庄严性。我向来反对开玩笑。我想知道你的行动有些什么“理”作底子。你的故事里浸染了你那种人格。
自然,现在,事的意义作用价值都还与事混在一处,未能泌发出来。那你先说说这个故事。故事如未能周细析说,说说那个人。你让我写文章,这倒是可以写文章了。我要写,一定从你在昆明写起。而且,一定把你写得十分平凡。你愿意如此还是不?
我还是那样。平平静静,连忧愁也极平静。一月来,除了今天烦躁了半点钟,其余都能安心读书作事,不越常规。即是今天,因为连着写了五封不短的信,也差不多烛照清莹,如月如璧了。语或不免过实,但也仿佛不离。教书情形还好,只是钱太少,学生根基不好,劳神又复得失不相偿。但愿这两方面有一方面能渐改好。我读了几本昆虫学书籍,对小东小西更加爱好。这是与平静互为因果的。百忙中居然一月写了三万字,一部分是自传,写我的家,我的教育,我的回忆和“回忆”;另一部分仍是自传,写近一年种种,写那种将成回忆的东西。前一部分平易明白,流活清甜,后一部分晦涩迷离,艰奥如齐梁人体格,所以然者,你很清楚。
唉,要是两件事情不纠着我,我多好。像这样一辈子,大概总应有点成绩。第一,钱。你或许奇怪我应当说,第二,钱,你以为我第一要说别的。诚然,可是说钱者说的是我父亲。穷点苦点,那怕就像现在,抽起码烟,吃起码以下的饭,无所谓。就像前天,没碰到振邦以前我已经饿了(从十一点到十一点)十二小时,而我工作了也比十二小时少不多少。振邦看见我时我笑的,真正的笑,一种“回也不改其乐”的喜悦,(跟你说,不怕自己捧,)他决想不到我没吃着晚饭。就像这样,我能支持。我不能支持的是父亲对我的不关心,甚至不信任。就像跟你的拨钱的事,你万想不到我为之曾茹含几多痛苦。这与你无关,正如你为这笔款子所受痛苦不能怪我一样。你知道我对我父亲是固执的爱着的,可是我跟他说话有时不免孩子气,这足以使他对我不谅解。而且我不能解释,这种误会发生是可悲的,但我只有让时间洗淡它。因为我觉得我一解释即表示我对他(对我)的信任也怀疑了;而且这种事越解释越着痕迹,越解释越增加其严重性。没有别的,我只有忍着。我自己不找人拨钱,要等父亲自动汇钱给我,因为这么一来,一切就冰释了。自然我现在已经过日子不大像人样,必不得已,我只好先拨一点。(我一面跟你这么说,一面我已经想法拨了,虽然是懒懒的,因为我总得活)可是我父亲如果一直不如我所想,自动汇钱给我,我也决不怨他。莫说他不会,当然我和你一样知道他不会。可是他不汇,是因为别的,你可以像我一样制造出许多理由来。对我说假话,也好,莫说一句伤我心的话。而且你说的假话不假,他一定的,一定在他最深的地方,在他的人性、父性,他的最真实的地方有跟我一样的想法。他关心我,也信任我,我所以怕他不正因为他曾经是。
我多复杂,多矛盾,你懂我。这些想法,反反正正常拉住我,像哪张电影里的那锅糖,把我粘住了。
现在说第二。第一第二不以轻重分,因为这其间无轻重可言。
我从来没有说过L家孩子一句抱怨的话是吧?现在,我的欢喜更是有增无已。我自从不找她以来就没有找过她。我没有破坏我的约言,(她在曲靖时我写信催她回来,说,回来至少可以不看我这些冒冒失失噜噜囌囌的信)我没有写一个字给她;虽然我是天天想去找她,天天想写信给她的。我常常碰到她,有时莫名其妙的紧张,手指有点抖,有时又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虽然都不说话,但目光里有的是坦白,亲爱。若是我们两个都是单独的,则相互看着的时间常会长些,而且常是温柔(你莫以为肉麻,我说温柔是别于激动)的笑一笑。我们不像曾经常在一处又为一点心照不宣的事摔开了,倒像是似曾相识,尚未通名,仿佛一有机缘就会接近起来似的。
当然我有一天会去找她。我想她会毫不奇怪的跟我出来。过去那点事本来未曾留什么痕迹,现在当然不必提起。也许再过好些日子,到我们已经可以像说故事一样说起这一桩事,彼此一定觉得极有意思,大概还要羞着玩。如果我再去找她,一定是像找一个还不怎样认识的人一样,而我的等待,也正是等待那一个时期,像等一只果子熟了。纪德说:
第一的德性:忍耐。
我与纯然的等待全不相干,宁与固执是有点相似的。
他算把我说对了。然而,我不是睿智的哲人,我有我的骚乱呵。就像今天半小时(何止!)的烦躁,我有甚理由可以解说。
我这一类话一开头就没有完,你腻烦不?
祝福
曾祺
五月九日
440522 致任振邦[3]
振邦:
奎元来信说你不给他信,他怨而怒矣。你是怎么了?
我想亲来看看你,路这么远,雨这么大,我这么阑珊,一时怕又做不到。
把我写给奎元的信寄给你。一者催你赶快写信,并我信一块寄去。二者,我想让你看看我的信,算代替一次闲谈。望你晓得我一点近事。
下一两期《时与潮文艺》上大概有我的大作发表。
昨天小方夫妇一家子到你那里去了,你怎么不在家,哪里去了?
问好
曾祺 五月廿二
440522 致朱奎元
奎元:
收到来信,已近一周。我早想给你写信,远在你信到以前就想写了。可是我没有。我试动笔两次,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也是因为近来相当忙碌。我又得教书,又得写文章。教书不易偷懒,我在一个制度之中,在一个希望之中,在一个隐潜的热情环围之中。写文章更不能马虎,我在这上头的习惯你是知道的,你知道我多么矜重于这个工作,我像一个贵族用他的钱一样用我的文字,又要豪华,又要得体,一切必归于恰当。因此,我的手不够用,虽然我的脑子,我的心是太充沛,太丰足,我像一个种田人望着他一地黄金而踌躇。大体上说来我的精神比较你走开时年青得多,我直接触到许多东西,真的,我的手握一个东西也握得紧些了,我躺在床上觉得我的身体与床之间没有空隙,处处贴紧。然而因此我也没法写信。
连烦忧也年青了。
昨天晚上细雨中回来,经过一座临街小楼,楼窗中亮着灯火,灯火中有笑声,我一听就听出来,那是L家孩子。我想,我把手上那个纪念戒指扔进去。我想那戒指落在楼板上,有人捡起来,谁也莫明其妙,她是认得的,……我简直听见戒指落地的声音,可是我一路想着已经到我的巷口了,虽然我的戒指已经褪在手里。
昆明又是雨季了。据说昆明每隔五年,发水一次,今年正是雨多的时候。你还记得我们来昆明那年,翠湖变得又深又阔,青莲街成了一道涧沟,那些情形不?今年又得像那个样子了。那,怎办?
独立小廊前,看小院中各种花木在大雨中样子,一时心中充满忧郁,好像难受,又很舒服,又蹙眉,又笑,一副傻相,一脸聪明,怪极了。
我认识L家孩子正是去年雨季中程未艾时,那个时候就快来了。想想看,快一年了,真快!我住这个小院子里也快一年了。院中各种花一一依次开过,一一落去,院中不住改换颜色,改换气味,这些颜色气味中都似溶有我生命情感在内。现在珠兰的珠子在雨里由绿而白了,我整天不大想出去。远处有鸟雀叫,布谷鸟听来永远熟悉,雨也许小了点,我或许又会漫无目的出去走走。一切自自然然的就好。
(有一天大雨中我一个人在翠湖里走了一黄昏,弄得一身水,一头水,水直流进我眼睛里去。)
我已经够忙了,但我还要找点事情忙忙。我起始帮一个人编一个报,参与筹谋一切。我的小说一般人不易懂,我要写点通俗文章。除了零碎小文之外,有计划写一套“给女孩子”,用温和有趣笔调谈年青女孩子各种问题。现在正在着手。印出来之后寄你看看。
我并未放弃暑假出去走走打算。不过这件事与我的编报不相妨碍。那个主持人很能干,有眼光,我只要看他弄得上路了,随时都可以放手。
密支那克服了,我高兴。不过我不一定到那里去。也许我跟一个人徒步到滇南滇西一带玩去。若能坐驮运车,随处游览,自然也好。
我还是穷。重庆那笔钱已经接洽好,我已经接到家里信,说已送了去,可是那边一直不汇来!不过不要紧,我已经穷出骨头来,这点时候还怕等吗。你只要想我不久就可稍稍阔起来,有两件新大褂,一双皮鞋,一双布鞋,有袜子,有手绢,有纸笔,有书,有烟,有一副不穷的神情,就为我高兴吧。
我想给你买两本书,我知道你要书。即使你不要,我也要寄给你。我不能设想没有书的生活。
你的国文,我以为没有一个具体办法或简便办法很快的弄得很好。不过是多看,多写。而且,乱看乱写。随便什么都可入之于目,出之于手,只要是你喜欢的。因为我们已经大了,所喜欢的即便不是最好的,也是不坏的。而且我像你自己所信任的一样的信任你,你有taste。
你的信虽然乱些,仍是生动的,言之有物的。
至于文言,那是容易事情。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写点东西,我逐篇看看,改了再给你寄回去。
我十分想念阿宁。我每天想去看L家孩子,每星期必想到去看阿宁。你考虑她的教育,自然很是。不过往回一想,又觉得没有什么严重。而且,谁能于此为力呢?换一个环境,换一种教育,一定会比这样好些,好得多吗?真正贤明的教育家怕也会踟蹰。
我告诉你,我那笔钱中有一个用处早在计划中了,就是到海口的旅费,阿宁的糖果玩具和书。
昨天路上看到阿宁姨娘,她在车上认出了我,我装作没有看见她,装作我不是我。
我老是装作不是我的。
有一次方继贤太太不是说我没有招呼她吗?我说我没有看见她。我没有看见才怪!
不行了,我要出去走走,虽然雨又大起来了。
你看我的字,我一直没有把心弄得像L家孩子的头发一样平伏,我的心像陈淑英的走路一样。
谢谢你那个用三个人照顾我的心。其实我会照顾自己,只要不穷。我想写两个长篇小说,像这样的生活可没法动笔。能有张静之家西山那座房子住着,我一定写得出来。
把张小姐照片给我看看。我的报出版,文章印出来会寄她一份。
曾祺
五月廿二日
440609 致朱奎元
奎元:
我心里还是乱的很,本来不想写信。若不是有点事情找你,大概你至少得再等一个星期才会收到我信。(自然写信也不一定在平静时候,可能更短期内,我会想起一点话跟你说,只是不容易说得好,说得有条有理的;虽然你也许从此处能了解我的生活,我的心。)我根本不对现在所写的信抱一点希望,而且我早已很疲倦了,这时候倒是应当读别人来信的。所以,这封信算是“号外”。你等着下回。
第一,我被我的思想转晕了,(你设想思想是一辆破公路上的坏汽车,再想想我那次在近日楼的晕车!)我不知是否该去掉一向不自觉的个人主义倾向,或是更自觉的变成一个个人主义者。或者,我根本逃避一切。话说来简单,而事实上我的交扎情形极端复杂,我弄得没有一个凭对澄清的时候,我的心里的沉淀都搅上来了。
最近的战争也让我不大安定,这个不谈。
我的虚无的恋爱!
报纸事情不大顺利。
我穷得更厉害。
土司请我去作客卿,有人劝我不要去。因为那边法律跟我们不一样,可能七年八年回不来。
……
种种原因,使我的文章都写不下去了。我前些时写的几万字的发表搁置消毁都成了胸中不化的问题。
现在,说我那件“事”:
审查处现在是司徒掌大权,陈保泰不大管事。我们这个报不免跟他打交道,他又是专“刻”刊物的。你能否给我写封信给他?再写个介绍信给我,我好去找找他,让他帮帮忙?
陈淑英的恋爱观也许太健康,太现实了。我在振邦处看见她的信,那么一泻无余,了无蕴藉的,令人不能完全欣赏。她说她是“热带人”,我觉得热带人应当能燃烧人心,她似乎不大有意如此,而且又不固意不如此。自然我是空话。我近来觉得女孩子都不够深刻,不肯认真。
振邦处我最近去了一次,把你给我的信带给他看看。
我近来不好,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完全欣赏。我渴望着崇拜一个人,一件事。
你见过蛇交么?我心里充满那么不得了的力量。
我的身体是否还好?它能否符合我的心,会不会影响我的心?
我现在是不正常的,莫相信我,我不是英雄主义者。
我想喝酒,痛痛快快的。
激烈的音乐!
我的嘴唇上需要一点压力!
曾祺
六月九日
信寄民强巷四号
440622 致朱奎元
……[4]厂看看,顾善余知道什么会告诉我,到时候再写信给你。你说要写给陈保泰的那封信,纲目什么时候写好寄给我好了。现在且不必老是想这些。希望你真能休息休息,过几天清净舒服日子。几个德国牧师的宗教思想即使不能影响你,他们的宗教生活,尤其是日常生活,应当能使你比较闲淡一点,潜沉一点。学学挤牛奶,种菜,蒸蛋糕,也许比读几本德文书更对于你有作用。
你觉得你在血属中,只承接母亲的遗传。我觉得不。我记得以前也跟你说过。上次听你谈起你父亲,我更肯定自己的意见。你和你母亲的关系也许较切较重,但是是较简单的。而你和你父亲在精神上的关系是比较复杂细致一点的。他给你影响不会很强烈鲜明易于看出,易于记得(如你母亲)。但潜移默化之中,他实在融染了你的性格。——自然他的影响于你的,本质上就多是不流露出来的。我想也许你应当看重这一些。这些性格在你做事上会有帮助,在你生活上也会起滋润作用。至少,现在,你似乎就很需要这点性格。你有的,只要你拿出来。我的印象中,你父亲是个好脾气的人,他会喜欢“好玩”“好看”的东西。学着他,你不致整天起“燥”。“gentle”这个字,我想与“好玩”“好看”是相关的。
曾祺 廿二日
问候许牧师
我有一张上下有油印花边的纸忘记在你那件西装里面口袋里,请寄回给我。
奎元:
廿二日我给你写了一封信,至今尚未寄出。中午到工厂,顾善余却交来你的信,非常高兴。(我年来写信,很少用“非常高兴”这几个字,这回用了,是表示真的非常高兴。)第一,你能动笔写信,足见心境还不坏,能写这种有些人觉得可以不写的信,尤可见心境比在城时好得多。自然十分宁帖还说不上,你不会整天悠闲忘物的,但是我想你每天总有心平气和时候,这种可贵的时候,你不下乡,不会有。再有,你的信虽然很短,写得真算不错。你的眼睛脑子相当够了,所差的也许只是笔,文字。而我觉得文字是不难弄好的。我想起你说过要学写文章的事,你不必认为不可能。自然,我并不劝你成为文章家或文人,你只要为自己写点什么,不为别的人或事。
——我不捧你,比如:“配了白台布上的紫色花纹,我的表更外显得亮了,”这一句放在哪篇大作中,也不至逊色。
工厂情形,顾善余想已写信告诉你。陈保泰真有意思,居然想起来要顾善余引见王树年跟王,(王什么?唉,我这记性!)去了,还告诫了一番。那天刚好王什么发疟疾,陈保泰一板正经的“讲演”,他在底下不住的抖,情景想来大是好玩!那天,他说起你的事情,都无一句入木三分切中要害的话,无非是“公文程式”,最精彩的是“年青人做事哪能这样,你们看我!……”另外还有些极不是一个主管长官该说的话,诸如“工厂里用两三个女人”之类,顾善余教我不要告诉你,我也不想告诉你。不是因为他的顾忌,是觉得写来肮脏,至少与你的“台布,花,同墙上的画”不相称!而且我也没有用心记住。哪一天你回来,大家倒可以当个下流笑话谈谈。真怪,陈先生这种人实在让人起滑稽之感。
你最好还是回来一下,把手续弄弄清,徐燮煃说有一笔账须等你回来报。顾善余也好像有点负不起这个担子。徐先生凡事皆少决断,顾善余问他什么事,他总说等朱先生回来再说。
…………[5]
44□□□□ 致朱奎元
奎元:
振邦不在家,我偷看了你给他的信,觉得你过得不坏。
我没有更好的法子报告我的生活。只有说,这是一种无法写信的生活。
我近来老是在疲倦之中。你在的时候,我常常开夜车,每天多是睡六七小时,可是我那时的精神并不坏,我的红眼睛里看“□□□”,现在,不行啦。我老是忙,老是忙。事情当然也多些,不过真忙的是我的心。我时时有“汩余若将不及兮”之感,时时怕耽误事。真怪,如果我仍然像以前一样浮云般的飘来荡去,未始不可以,可是我不想那么做。即便真在飘荡时我也像一朵被风赶着的云,一朵就要落到地上变成雨的云,我不免感到时间和精神都不够用了。
这一个星期以来,我常常随便倒在什么地方就睡熟了。然后,好像被惊醒似的又跳起来。我不时发一点烧,一点点,不高。还好,不是一定时候,不在下午。
我伤风咳嗽,头昏昏的。
我要安定,要清静。这一向我整天跑,跑市政府,跑印刷局,跑报馆,跑这个那个。我得不偿失,我简直没有念一本过三百页的书,没有念一本好书!
好了,学校马上放假,我比较闲些了。至少第一天晚睡第二天可以不必起早。那时候报可以出版了,以后只须集稿,送审,付排,不用各处求爹爹拜奶奶的。姐姐的钱即可寄到,我另外还可弄得一点钱,我可以稍稍舒服的过点日子。我没有理由那么苦修,是不?没有理由,没有!
当然,我可以看看阿宁去了。我现在忙得连想她的时候都不多了。
当然,我可以给你好好的写信了。
当然,我可以读书,写文章,我可以找我冤家去了。
“干杯干杯”,为我的解渴的幸福“干杯”!
不过事情也许不尽然。第一,我现在很担心战争。你莫笑,我许把自己送到战争里去。我现在变得非常激烈。
再则,那个迤南土司三顾茅庐,竭力望我去。(去做什么,我也不大清楚,大概他自己也不大清楚。)冤家如其仍旧是冤家,我一憋气,许会真到山里作隐士去。瘴气,管它!性命危险,管它!我的“不忠实盲肠”,管它!我的小肠气,我的牙疼,我的青春,管它!
或许,我到军队中作秘书去。
或许,我会到一个大学里教白话文习作去。
或许,什么也不动,不换样子,我还是我,郎当托落,阑阑珊珊!
我想把未完成的“茱萸集”在我不死,不离开,不消极以前写成,让沈二哥从文找个地方印去。
为什么不来信!
为什么瞒我许多事!
我要抱一堆凉滑柔软的玫瑰花瓣子!
曾祺
我冤家病了,我去看了一次,她自然依旧对我那么(不能令我满足的)好。我明天想送她去住院,我的钱一时寄不到,只有向振邦暂借了。
440726 致朱奎元
奎元:
我近来心境,有时荒凉,有时荒芜。即便偶然开一两朵小花,多憔悴可怜,不堪持玩。而且总被风吹雨打去,摇落凋零得快得很。要果子,连狗奶子那么大一点的都结不出。这期间除了一些商量汇钱汇付事俗的小条子之外,我简则就没写什么。而正因为那些小条子写得比往日多,我便不能好好给人写一封信。这二者是不能并存的,你知道。我越想写,越写不成。扯了又扯,仍然是些空洞无聊局促肮脏的话,文字感情都不像是我自己的,这种经验你应该也有过。写的时候,自己痛苦,寄了出去,别人看了也痛苦。不必为我的生活和我的精神,就单是那种信的空气,就会让人半天不爽快,半天之内对于花,对于月亮,对于智慧,对于爱,都不大会有兴趣。所以你应该原谅我。你看,我给章紫都没有写信。
刺激我今天写信的,除了你,和我,之外还有张静之。下午,我在头昏,直接侵犯脚趾的泥泞,大褂上的污垢和破洞,白头发和胡子所造成的阴郁中,挟了两本又厚又重的书从北院出来,急急想回去戴上我那顶小帽子坐到廊下,对雨而读。迎面碰到三个女孩子,其中一个是张静之。这时候我是一个人也不想碰见的!但是没有办法,她已经叫了我,问:“联大报名在哪里?”我只好把两本书放回去,陪她们去一趟了。一路她问起你,问你有没有信来。我嘴里回答她,心想,可该写一封信了。
我跟她走在一齐实在是个很好看的镜头:你只要想一想,一个不加釉的土罐子旁边放一朵大红玫瑰花。
我昨天晚上喝醉了,吐得一地全是。今天晕晕愰愰的一整天,我是苍白的,无神的,有黑眼圈的,所有的皱纹全深现了的……
而她呢,藏青毛料夹袍,陈金色砌粉红花的coat,浅灰鼠色蝉翼丝袜,在我认识她以来,第一次看她穿着得如此豪华,第一次如此配称于她自己。她是新鲜的,夏天上午九点钟的太阳里的瓶供!老实说,今天叫住我的不是她而是她的美。她比以前开得更盛了。这是一个青春的峰顶。她没有胖,各部分全发育得结结实实的,发育得符合她的希望,许多女孩子的希望。她脸上本来不是隐约有点棕色的影子在皮肤底下么?现在,褪尽了,完全是水蜜桃的颜色,她像一个用丝手绢擦了又擦的水蜜桃。我相信她洗脸必极用力,当真右颊近颧骨处有一块表皮似乎特别薄,薄得要破,像桃子皮要破一样。她的口红涂得相当厚,令人起“熟了”的感觉,而且她涂了大红指甲油,这种指甲油是“危险的”,她破坏了多少美,而完成的却极不多,在她的手上则是成功的。她走路是大摇大摆的,而今天的脚则简直带点“踢”的意思。一句话,她充满了弹性。她是个压紧了一点的蓓蒂·格拉宝。
我可以料定,考试的那天,一定有好多人想问人“这是谁”,她引人注意就像是浑身挂了许多银铃铛的小野兽一样。如果可能,我那天就不躲起来,陪她在联大各处摇她的铃铛。我若不陪她,必定有个山芋干子一样的人陪她。那多不好。我得去作她的“背景”,如果没有更合适的。她让我到新邨去玩,过两天我也许去,看我这个冰其骨碌的人还能不能烘一烘。
这孩子简直是头“生马驹”,我无法卜测她的命运。她要读中文系,中文系跟她似乎连不起来。我告诉她“这个是个容易使人老了的系”,她离老还远得很。她是饱满的,不会像王年芳那样四年之中如同过了十年一样。我想起顾善余,他现在还记得她么?
也许是可惜的,她的美似乎全在外面。我相信她不会喜欢却尔斯·鲍育。任一个导演还不会胡涂到这样让却尔斯·鲍育和蓓蒂·格拉宝演一个戏。你记得请她看《乐园思凡》么?——哎,你可别以为我是说我自己像却尔斯·鲍育。
好了,关于张静之应该不再说下去了。她考联大,也就是考了,考完了我就不会看到她了。
昆明的水蜜桃又上市了。今年试植比去年成功得多,我吃了一次,不算最好的。最好的有普通桃子那么大呢。你想得起那种甜么?那种甜味里浸着好些事情。跟你一齐吃过水蜜桃的有哪些人?吴丕勋,顾善余,阿宁,我,还有谁?我们有没有带桃子到西山去过?你前前后后想想,告诉我那时候的事,我记性坏得很。
阿宁大概回去了,我一想起心里就不舒服。
我跟L家孩子算吹了,正正式式。决不藕断丝连的。
下学期我下乡教书。
四点钟了,我该睡了。我气色近来坏极了,上次碰到吴奎,他劝我到医院里检查一下,星期天我许跟他一齐去。
昨天我醉酒吐呕时,除了吐了些吃的东西,还吐了一大堆一大堆黏痰,真怪,痰难道是在胃里的?
今天跟你写了这封信,已经算难得了。我头疼,恕我把好些该写的话不写进去。明后天再看吧。
你该出来了,实在。
祝福
曾祺
七月廿六日夜
(实已廿七了。写这封信我一枝都没有抽)
440729 致朱奎元
奎元:
我这两天精神居然不坏,今天尤其好,这一下午简直可以算是难得的。这样的时刻,人的一生中也不会有很多次。原因微妙,难以析说,我自己也不大知道。可说者,我理了一次很合意的发,不独令我对头发满意,我将这满意推延到我整个的人,心里一切事皆如头发一样自然,一样服贴,都像我一样的“好看”。幸福,也许就是这么存在的。
你好久好久不给我信了。是生了一点气?但是我这回可不大怕,距离远着呢,你不会怂恿自己把这点别扭夸大“泡开”了。生气自是由于我不打电报不写信。我不要你原谅,因为这不是一件“事”,这是“人”,我从来不就是这样么?我们用“原谅”这一词汇时多是针指对方某一动作,某一言语,而这个动作或言语与他素昔作法不同,比如他本不刺伤人,而这次竟刺伤了,他本不粗俗下流,而这次竟似乎不大高贵。若是这个动作或言语已经是这人一向的风格形式,与这个人不可分,成为他的一部分,或简直是他整个的人了,那么如果不是不必原谅,就是不可原谅的了。我总不是不可原谅的吧?既不是,便也用不着原谅。所以,你应当给我来信了。
我十分肯定的跟你说,你必须离开,离开桐梓,离开那边一切。
我觉得那是个文化低落的地方,因为一个中人意的女人都没有。这是一个绝对的真理,文化是从女人身上可以看出来的。虽然女人不是文化的核心,核心是男人。这很简单,你走到一个城里,只要听一听那个城里的女人说些什么话,用什么样的眼色看人,你就可以断定这座城里有没有图书馆,有没有沙龙。你记得有一次来信说你也陪了许多女人出去玩过么?你只要回想一下那次经验!
那么一个地方,除了打算永久住下去,你不能有一刻不打算走。我不知道你的书念得怎么样了,即便念得很好,你也得离开。如果念得真好,你更该离开:因为你根本不是个念书的人。你之不能念书,正如我之作不了事情。我也还有点好动,正如你也还有时喜欢一个人静处,(像你在紫藤没有开花的时候)但是我的动与你的可不同。你的静是动的间歇,我的静则是动的总和。你必须出来,出来作点事。
你怀疑过自己,当然,像任何一个人。拿破仑也怀疑过自己。人不是神,不是动物,介乎这两者之间,也就永远上下于其间。有时神性升高,有时物情坠落。世界上本来原就不会有一个成功的人。但是我们所追求的也许正是那个失败。人总还应有自信。每个人都应有拿破仑一样的自信,而且应有比他更高的自信。因为拿破仑不过作了那么一点点事,我们比他低能的人若不自信,就怕什么事也作不了了。
我不担心你会狂妄,因为你还有自知。
我也没有希望过你成功,因为成功是个无意义的名词。人比一个字,一个名词所包含意义总要多些。
你有什么留恋的?除非你留恋那点胆怯和自卑。
我饿极了,要去吃饭。不久再写。
我的话说的有点过分,能够过分的时候不多,所以证明这一下午是难得的。
我想拍照去。
你想不想回昆明?
曾祺
七月廿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