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光
我……想起来了。
我不想听夏羽追柔软的声音，也不敢继续回忆，我怕回忆起妈妈的声音，我会哭出来。
以前从来没有发现过妈妈的好，可当我把回忆寄存了一段时间再取出来重新翻阅时，我突然发现，她说的每一句话其实都令人想放弃一切，只去用所有的爱依赖着。
“作业这么多啊？要不妈妈帮你装个病，咱不写了吧。”
“不行，不写作业的话，跟不上进度。我要是再被人落下，那我还活个什么啊。什么都不行……”
“又到双十一了，来来来，作业放一放，跟妈妈说想买点什么，现在买便宜。我看现在男孩子是不是都喜欢鞋子啊？”
“妈，我数学都这样了，你都不在意吗？你到底考虑过我的未来没有？你还是买几打数学本吧，连你都不管我，我算是废了。”
“今天家长会，你是不是可羡慕依比她妈了？能作为第一名的家长发表感言。”
“不羡慕，每个人优秀的地方都不一样，你肯定有比他们好的地方。活着的意义不就在这吗？你得花一辈子好好找找。”
我想买什么东西，妈妈明明从来没阻止过的
我写不完作业的时候，妈妈明明一直站在我这边的
还有在出成绩的那一刻，妈妈说的明明是，这三年，辛苦你了。
我到底是有多坏，才会幻想妈妈是个洪水猛兽，才会让一个一直以来对我掏心掏肺无怨无悔的人蒙受冤屈。
我一边收拾着自己稀里糊涂的回忆，一边捏着眼角问：“什么比赛？”
“捡贝壳。到明天中午，谁捡的贝壳多。”
我答应了比赛，然后对夏羽追说了句内急上厕所，就冲着公共厕所一顿狂奔
我在厕所里拼命用冷水泼脸，这样，我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流没流眼泪了。
再次看见迷迷糊糊的夏羽追时，我已经冷静下来了。我要面对的现实根本就不是什么我到底是不是遵从本心和妈妈的逼迫。所以说，只要我真真正正地鼓起勇气，打起信心，做好再战一年的准备，我就可以回去了。
我的确是不甘心并且想要再来一次的。可我说实在的，即使我恢复了正常的记忆，但我还是不敢。我现在明明还在做梦，可我的小腿肚子仍在打颤。没勇气面对现实是一回事，不敢直视夏羽追是另一回事。
现在想想这几天我和夏羽追的对话，我想扇死自己。我就是个大笑话。我怎么能跟女生这么说话，我怎么能如此目中无人，如此嚣张嘚瑟，如此……唉
不过也是多亏了她。因为“不想让追消失”是现在的我的想法，而不是那个疯疯癫癫的我的想法。正因为这个愿望本能般地出现，所以现在这个真正的我才能被唤醒
在夏羽追面对的马路对面时我在想，如果一会儿夏羽追问我为什么脸这么红，我干脆就说是跑步跑的吧
第二天早上，我一睁眼就看见夏羽追面对着我，提着一大包贝壳
“看来我赢了？”
对了，我和夏羽追约好了要比赛，挖贝壳，结果她大概特地早起赶了个早潮，挖了不少。如果我输了就怎么着来着……追要消失了！
我又开始讨厌自己了。不过经过这几天虚假的叛逆少年体验，我的胆子似乎的确大了一些，并且和人交往似乎的确也更得心应手了一点，当然，不排除夏羽追性格好的缘故。算了，就是夏羽追性格好的缘故。
于是，这一整个上午，可以总结成这几个词语
热，超级热，贝壳，还有会夹手的螃蟹
我怕老看夏羽追那鼓鼓囊囊的塑料袋会打击自己，所以一整个上午我都没看她。所以，我真的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我知道，冰凉的海水抚摸脚背的感觉真不错
捡贝壳的时候似乎整个人都和大海融为了一体，这时候再眺望大海，似乎就不会有奇怪的惆怅了吧。毕竟大海是强大的，成为了大海的一部分，我就也能强大一点。强大到咆哮出滔天巨浪，把天空中的海鸟拍下来。
“十二点了，比赛结束。”
我感到后背被人拍了一下，直到最后一刻我都没停手，就好像高考时最后五分钟的奋笔疾书一样
夏羽追亮出了她的袋子——
原本应该被装满的袋子却空了一大半，我除了放水什么也想不到。可夏羽追整整强调了五分钟没放水，第一大袋贝壳是被人偷走的，自己特别特别想赢什么的，她输了但看上去一点都不失落，似乎蛮着急的。
“你真的是确确实实凭自己的本事赢了我，真的。你真的很厉害，很出色，我真的打心底这么认为。”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一定是这样吧，追在听了我那个白日梦之后就知道了，我真正的性格，以及，我真正的愿望，我真正打不开的心结
“我到底有什么值得肯定的地方？”
“就算复读一年又怎么样，像我这种人绝对会失败的。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努力根本就没有结果。”
这两句话，是我在陷入白日梦之前，写在笔记本上的。
夏羽追一愣，然后无奈地点点头。
“我早就知道了，不告诉你是怕伤你自尊。但你仔细回想一下我也没说谎。所以……”
“所以没必要这么骗我，用放水来鼓励我。”
我心灰意冷地瘫坐在地上，那几只被我绳之以法的螃蟹趁机逃了出来。呵，连螃蟹都能证明自己的生存欲望，我却得靠别人来放水。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你忘了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夏羽追知道自己一直隐藏的东西暴露了，就也坐下来，将我摇摇欲坠的脑袋扳过来，强行让我看着她的眼睛
我的理性崩塌了。我没办法思考了。女孩子，有女孩子正在触碰我……！跟回忆是不一样的，能感受到，能感受到不属于自己的体温……
“你现在应该很了解我才对，我一直都能看到别人的优点。我现在就要告诉你，你其实真的很坚强，也很努力，最重要的是，你有一颗干净的心。我是打心底觉得你特别厉害。”
好了，我的生理也崩塌了。我都不用摸就知道我的脸现在有多烫多红，估计跟烧红的铁一样。其实早该这样了吧。
“和你搭话的那个不是我，是我幻想出来的我。所以……”
“但选择把话听完并选择理解我的，一定是现在的你，相信我。因为照那个人的性格，他根本就不会把别人的话听完，所以，是你。”
我感到脑子里有很多东西被串联了起来。但我现在的首要任务是驳倒夏羽追，好捍卫我十年如一日的自卑与自尊。
“可……这种话谁不会说，但你也说不出个具体的所以然……呵……你肯定是我幻想出来的，不可能的，现实是残酷的，不可能有真正的人会认可我，不可能……”
“你好好回忆一下我们相处的这几天，我的所作所为会让你觉得我是个不存在的假人吗？”
昨天晚上
我由于被既熟悉又陌生的回忆洗刷得思绪万千，完全睡不着觉，于是便放弃入眠，光着脚趟着海水，玻璃碴子将脚心刺的生疼也好，脏兮兮的塑料袋将脚背挑逗得微微发痒也好，都没能使我的思绪稍微回到眼前
“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今晚不好好睡一觉吗？”
夏羽追的声音把我拉回了眼前，这片海，这片沙滩
“睡不着。”
要是那时的我的话，一定会歪着嘴咧着牙自以为很牛的样子说，关你什么事，你怎么不好好做你的梦了。
我和夏羽追互相沉默了好久，在一片夜色中，我也分不清海水与天空，于是，我只顾着往里走，结果，走着走着就发现，水已经快漫到我的腰了。我也是头一次发现，我居然能因为想事情而如此心无旁骛
“哎，哎哎！你想淹死吗？”
然后，我感到身后有一双手正提着我的衣领往回死命的拽。夏羽追的力气就跟一只海鸟那么小，我就好像被精卫死命叼着不松口的一块大石头一样。回到岸上之后，我因为全身湿透被冻了个北极一日游，但夏羽追自己居然滴水不沾，还是十分干爽的样子
夏羽追看着我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什么都没说，转身就冲向马路对面，两分钟后，她表情不自然地抱着一个大袋子回来了。看来又被那家店的大嗓门老板娘说三道四了。
在之前，估计就是因为这个，她明明都不愿意离开小石头椅子的。
“我不知道你的尺码，随便给你买了一套衣服。还有毛巾什么的，我先回石头板凳那里，你自己弄好了去跟我说一声。”
“谁要你帮啊？不就湿透了吗，还能冻死我不成？”
原本我是想一边嚣张地甩头，一边这么说的。
“谢谢……”
实际上，现在的我只能做到如此了。
我将衣服换好，脏校服装好之后悄悄往身后看了一眼——夏羽追像一堵石墙那般背着身子，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我走上前去，坐到她旁边。
夏羽追还和往常一样，但现在的我能在她的眼里看见星星。
我起了疑心：“你不是说你不是幻想出来的吗？为什么你身上一滴水都没有？”
还有上次下那么大的雨，追明明没有雨伞，却仍然滴雨不沾。
夏羽追一愣，她沉默着起身，沿着黑夜中的马路走了两步，然后缓缓停了下来。
“你错了，我根本就不是对谁都跟对你一样，也不是什么圣母，更不是什么舔狗。我对你大概，是特别的。”
“你知道，我是在否定声中长大的。由于我跟某些人一样有点胆小又软弱，所以我就变成那个包容了一切却否定了自己的天空。我认可他们，我理解他们，也仅此而已。”
我突然知道了，初遇追时，她的眼神为什么那么像悲伤的天空，而不是温柔的大海
“也许等你在未来的某一天会理解我。如果在人生中突然莫名其妙蹦出来了一个陌生人，他从头到尾都莫名其妙，莫名其妙的来历和性格，莫名其妙的要求，可他愿意在一片否定你的声音中站出来，听你把话讲完，说，自己能听懂你在说什么。必须是陌生人才行啊，亲人朋友说的话一点说服力都没。”
“就在那一瞬间而已，我，夏羽追，我终于，又感到自己活过来了。”
“就是你唤醒了我。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体验到什么叫感动。”
夏羽追转过头来，在一片漆黑中我无法看见她的表情，可正巧一辆卡车开过马路，车灯也在那一瞬间而已，照亮了她。
我看见了她眼里的光，和海上群星璀璨一样的灯光连在一起，汇成一条连接天空与海洋的河流。
夏羽追就在我这头，看着我，只看着我，因为点亮了她的生命的人，只是我。
“我知道你当时可能只是出于礼貌，或者你只是比较有耐心，你其实根本就不感兴趣，是我太脆弱太敏感太傻太好骗情感太充沛了，我都知道，但我不想否定那一瞬间的感动。就像我，不想否定那些不懂我的人一样。”
夏羽追就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应该是笑着，两只手抱成拳抵在胸前，她低着头，闭着眼，她一定是笑着的。
她，一定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定是。幻想出来的人眼睛里是没有那样的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