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课(译文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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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屋里的远方

下雨天的院坝滑溜,透出青苔。我和红林走进黑暗的屋子,一个女人在烤火,炉子几乎已经熄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但我其实认识她很久了。没有成年时,我就知道她住在自生桥上头,时常一个人在屋里推磨、唱歌。有时会走到路上,老半天地望着远方,自言自语。

后来我去坎上红林家,每次要经过她家的屋。院坝空荡荡的,旁边的邻居似乎也搬走了。大门虚掩,有时堂屋里掠过一个人影,只有一次院坝里有个女人,在新装的龙头下接水,我跟她搭了一句话,但不敢确认是她。不管有没有见到,她常常在我想象中出现,唱着歌推动磨子,或者走到自生桥头高坎上去,朝远方眺望。

人说她望的是走失的儿子。自从十四岁那年离家,出门打工,他再没回来。儿子走后,老公也去世了。她成了屋里唯一的人。

我曾想过以她为题目,写一篇叫做《远方》的小说。但我从没有机会跟她搭话,听见她唱的歌。每次我进豹溪沟散步,一直走到自生桥下方,望见吊岩坎上方露出院子一角,就会想到她站在坎上眺望。儿子走失之后,有人说在镇坪见到过他一面,她的眺望因此是向着镇坪的方向。

没想到红林跟她熟,是院子里跟她说话最多的人。那一次在水龙头旁边我跟她搭了一句话,回头她告诉红林,儿子来看她了:“忙得很,说一句话又走了。”

今天红林下去,她问红林要不要洋火姜,她种的洋火姜都挖回来晾在楼上,红林爬上去看,发现这些天下连阴雨,石板屋顶漏,好多都坏了。上楼打开了电灯,“呲啦呲啦响”,赶忙下来了。

窗户很小,火屋里光线缺少,下雨天现出黑暗。土墙上蒙着一层防雨的编织布,几乎看不出条纹。她从火边抬起头来,神情平静,似乎对外人到来并不惊讶。

她的面容白皙,没有多少皱纹。六十多岁的人,头发在黯淡的光线里显出青幽幽的。衣服也干净,看得出年轻时的人材(2)。提起丈夫去世的往事,语气和缓,让我不易把她和想象中那个女人关联起来。

“他本来是胃癌,做手术把肝子伤了,就又包起来,我们也没去找医院——”

丈夫比她大八岁,两家是老亲,很早的时候丈夫走亲戚,看上了十二岁的她,一直等到她成人了才结婚。那时她的生父是地主,被枪毙了,跟着继父度日,虽然丈夫是二婚,也没有多少选择。好在丈夫心疼人,在外头有啥子吃份儿,总是给她装回来。“人家装的纸烟,他拿一大把回来给你吃,他个人吃叶子烟。”提起这些,她脸上露出不显眼的微笑。

她还嫌丈夫不够“哈”,本来是民办教师,又兼了大队的会计,公社把他抠住,管四大四行,却没有谋到国家身份,“没志气的么”。

提到儿子,情形却完全不一样了。她说,儿子是他爸爸送去郑州学烹调,毕业后分配到联合国了,十六个国家都在。各个国家都娶一个媳妇,生了一百个后人,还有了四十九个孙娃子,“我想到都笑人”。原因可能是丈夫下葬的时候自己请了阴阳,埋在覃家老屋场里,发人。

一会她又说,儿子是分到美国。“美国他胆子大,把总馆开到瓦屋场来了,我去年在瓦屋场看见他了的,还没丢。”瓦屋场是豹溪沟口的蔡家大院子,她的大女儿嫁到院子里,有时候会去玩,但不过夜,当天一定会赶回来。

儿子开个大摩托,故意把她拦到,她当时背一篓苞谷给大女儿送去,儿子向她笑,没说啥子,看她认不认得到,她认得到,儿子长得好,红光满面的,出门这么多年容颜变化不大,“还没皱”。她也没说啥子。因为知道儿子在管劳改队,是机密,不敢说么子。他是法院的厅长,美国把七个劳改队放了,他就没工作了,劳改队分散到这些地方到处跑,所以他又回来。

这是在电视上看到儿子讲的。曾经有两年,沟里拉起了小水电,一个月收五块钱电费,看了几天电视。后来小水电垮了,直到前年又通电,电视已经坏了,放在窗台上没修,也不想再看。“知道他没丢,就行了。”

电灯也坏了。我试着一拉,果然呲啦呲啦响,灯头冒火花,红林不禁躲闪起来。去堂屋关上了电闸,打开灯头一看,两股线搭在了一起。掰开了导线,再合上闸拉电灯,好了,屋里顿时明亮了一些,似乎也暖和了一点。

她要给我们烧水喝,但是炉子已经快熄了。半个月的连阴雨,水浸满了炉窖,煤已经烧不燃了,加的柴火,但炉子下半截不通,柴火也烧不旺。幸好土墙上大女婿来时包了一层防雨布,地面下也铺了一层塑料布再垫的土,不然屋子要返潮透了。

还好坡上的庄稼都收了回来。三亩多地退耕还林,普遍种上了洋火姜,另外还打一千多斤苞谷,自己吃不完的,都给沟口上大女儿用摩托车带下去。往年用背,眼下实在背不动了,肩膀痛。去年还养的有猪,碰上发猪瘟,两个猪胚子都死了,女儿不叫她喂了,买肉送回来给她吃。这次下连阴雨,厨房也垮了,煮猪食的灶塌了,往后就都喂不成了。

她也不想再喂猪,一个人呆着也不焦愁,跟自己说说话,其实她推磨的时候并不唱歌儿,眼下石磨也废弃了,是坐着没事的时候唱。从小爱,十样的歌儿都会唱,从解放前的老歌儿,到流行的也会几个。

让她唱一个,她说“那唱个么子好”,又说没得那么合适的了。想了半天,说让红林唱。

红林小时候经常托她抚养,另外还有一个小孩,都是家里没有大人照顾,正巧她没有子女在身边,都托付给她。那时候红林刚刚出生,伯伯在山西煤矿里塌坏了腰杆,长年躺在床上。当年红林的妈妈是跟伯伯谈恋爱的,伯伯出事后才嫁给了红林爸爸,妈妈可能觉得尴尬,家里负担又大,生下红林几个月就走了。红林爷爷奶奶带着爸爸在高山上种药材,两头不见太阳,红林就放在大伯床上,靠着大伯能动的上半身照看一下。再大一些,就丢给坎下的她照看。两人的亲近就这么来的。

“我喜欢娃儿。”她说。两个女儿小时候都是背在背上,一边做活路。

但是自己的孙儿,她一个也没引(3)到。沟太深,前几年路面也没硬化,更不像现在都装了路灯,从瓦屋场上来一趟也困难。两个孙女上来玩过,晚上没通电灯,“要给她们点蜡烛,把打火机放在旁边”,晚上两人起夜,还要给她们找盆盆。

幺女儿两口子在县上买的房,幺女儿又在外面,带着孙儿。提起幺女儿,她的口气又变得活泛起来,说是中学毕业考师范,三个里头录两个没考起,后来调去县上的缫丝厂,“她双手能起丝,又考第一名”。后来女儿究竟“心野”,去了江苏那边的印刷厂,印花厂,花了两三千学艺,“她没办那个厂,也是国家分配,当总管,是七个油田的大老板,四十万一年”。又说到女儿过年回来,爱打麻将,“一揣几千,都输了”。她自己从来不打牌,但也不去管儿女的事。

听红林说,实际幺女儿是在陕北油田打井的包工头,红林的爸爸前些年一直跟着她在干,这是两家的另一层关系。眼下油井封了,还在那边做别的生意。

除了走失的儿子和两个女儿,她说自己小产过娃子,另外是国家要求她结扎,强行在医院剖腹引产,“手杆脚杆都拴到的”,婴儿从肚子里取出来,她说是由一个医生的老婆抱走,国家抚养,分到十国去了,她只记得当时婴儿被抱走的样子,“那么佝着,伸着,盖到的”。

走失的儿子没有留下什么,只剩一套西装,是二姐出嫁时婆家给他做的。

她起身进卧房,给我们找儿子的衣服。卧房里整齐地挂了不少衣服,都是两个女儿买的。儿子的西装储在一只土漆的老式大木箱里,箱子是她的陪嫁。西装是灰色的,叠得整整齐齐,她拿起来提在手上,尺码很大,不像一个十四岁少年能够撑起来的,她说儿子个子大,和他爸爸的瘦高不一样,穿这个衣服不嫌长。“他就剩这么个东西,在屋里穿了一下子,就给他叠到这儿的。”

事后听红林的伯父说,她的儿子最后一次出门是十七岁。这套衣服,大约是预备他成人后穿起来的。

她不肯离开这个屋子,近来国家扶贫搬迁起的集镇房也不去,过年都是女儿们回来。我问她是不是在这里等儿子,怕儿子回来了家里没人。她说不是的,就是呆在这里自在。窗台上放着半瓶药酒,红林说她买两块钱一小瓶的锤锤酒来泡药酒喝,前一次还拿给了红林奶奶,红林过后吵了她,说奶奶有中风的毛病,把奶奶喝醉了,倒在地里起不来怎么好。桌上还有半包便宜香烟,一天抽掉大半包。

在这间屋里,没有别的声音,即使一只猫、一窝家鼠的动静也听不见。不会有什么来妨碍她唱歌,跟黑暗中的儿子对话,旁人看来是自言自语。歌声停息的时候,抽一支烟,喝掉两口酒,在烟丝和醉意里,看到了远方的儿子,穿着那套灰色的西服走来。

总有一天,他会回到这间屋子,这是她不能说出口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