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
壹
蔡姐的苹果树
一
“我们去苹果树下坐吧。”在挂着锁的老屋门前,蔡姐说。
老屋的砖褪色了,有些泛出微红,门楣上还钉着不知哪个年代的“十星户”铝牌。锁也是老式的将军不下马铁锁。楼房有三层,蔡姐说,只有一层住人,上面都是空的,当初不知为什么要起这么高,是村里最先起的一座楼房。蔡姐一直不喜欢这座楼房,它像是并非用来居住,却是显摆给村里人看的。就像蔡姐那些年在广州的生活,多半也是为了给别人看,和自己关系不大。
好在它现在变旧了,比村里别的房子更旧。弟妹几次说要翻新,蔡姐都没答应。她打开这把铁锁,走进像是蒙了一层尘灰的空气里,就像是走进了一个终究可以安心的地方。
位于山顶上的耀英坪,有一条县级公路穿过,是以前的土家村落变为小街的唯一理由。蔡姐家的房子和别人家一样起在路边,但似乎有意往后退了一点,留出一个场坝,旁边还有一块空地。苹果树栽在场坝与道路的边沿上,带着一个培植泥土的坛子,水泥的坛沿上点缀一些落花。新鲜的绿叶之下,米粒一样细小的苹果已经结出来,顶端缀着最后一层花事。
第一次见到蔡姐,是在广州越秀区一家火锅店里,那是蔡姐自己开的第二家连锁店。一家中型大小的店铺,虽然难免有火锅店常有的味儿,大理石镶面的桌子仍旧称得上干净。蔡姐请我们吃火锅,说起她到广州十七年来,换了多少种行当,干过财会保险服装,夫妻开过厂买过矿,钱又全赔在一座东北的矿山上。几起几落,眼下这两家火锅店,总算是浮沉之后留下的一点事业。
沉浮的代价,则是蔡姐几年前患上的抑郁症。好容易有个空隙,趁机生孩子,孩子生了没有多久,人就一下子沉下去了。
“忽然就觉得活着没意思,老公像是陌生人,本来为投资那座矿也吵了架。要命的是连孩子上学都不想管了,就像想不起来是自己生的。”
蔡姐说,那时只想跳楼,一了百了。觉得自己怎么会有这个念头,像疯子一样,却又似乎只有这个念头能救自己。后来看医生才知道,得抑郁症的人不管以前千差万别,全是这么想。
“但是也有一点和别人不一样,就是我还不想在广州死,老是看见父亲的坟,想回家乡来,死在父母坟边。”
蔡姐没告诉丈夫,乘飞机到武汉和恩施,又坐汽车回了巴东县,再搭中巴下乡,没有告诉亲戚和县城的朋友,想要静静地离去。不料回到村里,来到老屋门前,这棵苹果树正在开花,绿叶已经长出,花朵一点还没有落,只有苹果树是这样的。蔡姐端了母亲做的饭,不用椅子,坐在苹果树的花坛上吃,忽然不想死了,开机给丈夫打了电话。
以后蔡姐每当坚持不住的时候,就回到家乡,带上医生开的药物,让妹妹送来老屋的钥匙。住上一段好转了,再回广州去。那几年因为总是焦虑发脾气,不仅和丈夫别扭,跟上幼儿园的女儿关系也不好,女儿盼着她回老家,听到她要回来就开始闹脾气。在广州的家里,蔡姐像是个外人。
病情好转之后,开了这家火锅店,但这时蔡姐的心思不在生意上了,她想不能光回去住一阵,还要为小山村做些事情,似乎这样才能真的把自己和老家联系起来。
她开始组织朋友为村小捐校服,搞结对扶贫,最近的一个活动则是联合公益组织造一个“会飞的盒子”,弥补校舍的短缺。蔡姐是这个小学第一个大学生。
丈夫偶尔嫌她这些事情做得太多,没有实际意义,她说:“至少我会觉得开心,总比整天抑郁好吧?”
二
小学在坡顶上。蔡姐带我们去看的时候,没有走新修的公路,选了从前她上学的小路。石板铺成的阶梯,掩蔽在阴坡的植被里,路面变为暗绿。往年下雪的时候,蔡姐曾经摔跤,“买过地皮”。
坡地路边有一个“地眼”,像沈从文小说中的那种,掩蔽于寻常的土坡灌木,忽然下陷,深到地心,人掉下去就没了。少年的蔡姐,只敢在远处观望,从未敢走近洞口窥视。有几只羊掉下去,后来人们用水泥糊住了,水泥上又长了灌木,现在蔡姐已不大辨得清方位。
半坡有一口大水井,还在那里,是村里人往年吃水的地方。蔡姐和妹妹曾经每天去提水,上学途中也要去趴着喝两口。现在井口似乎消失了,拉出几根塑料管子,通向坡下人户,有一家是养殖场。空气里有一股湿气,似乎是往昔大水井的味道。不知为什么,我们都没有走近去看。
放着暑假,小学校里没人,迎面两排塑料绳上,学生的作文在飘荡,作文比赛主题是“画出梦想”,蔡姐说挂起来是她的主意。夜里有露水,有些作文被打湿了,画笔颜色透过了纸背,像是花花绿绿晾起来的床单,有一两张飘落了下来,蔡姐拾起来挂上。
看了小学校,蔡姐引我到村里转转,离开大路,走到学校后身的坡下。这里是一道平缓山坳,小路迂回穿过田坝,连带稀疏人户,路旁长了不少果树,似乎土质偏薄不易茂盛,青葱却又够遮阴凉。是这处山顶村庄的地貌。
蔡姐说,黄昏时候顺那条道走下去,两旁的萤火闪闪烁烁,像要落到身上,却又像流水不会停留,引着人忘了回家,一直走到不知多远的地方,她曾经为这挨过母亲的骂。
在小路上,蔡姐问我先前在车上手机里放的什么歌,似乎是一个叫莫什么的歌手,我说是《妈妈的歌谣》,莫西子诗的。蔡姐要我再放一遍。
听到手机播放悠悠的曲调,戴着太阳帽的蔡姐眼睛有点闭起来,像受到一阵清风吹拂,手指抚过路旁的苹果树叶。
我们走到了一大坝空落的房子,一座楼房带着几排水泥平房,蔡姐说这以前是个养猪场,她想把这里买下来,改造成一个农家乐,请外地的友人来玩,给村里添点收入。
她还想到请几个名家暑假来讲诗词,给外地的小学生办一个班,学诗词同时也体会大自然。“我们这儿的风景太美了。”她说,有点像是问我们,不是这样吗?
小路进湾的地方,有一块坡地,蔡姐说那是她小时候另一处经常提水的地方。
“冬天天干,大水井没水了,大家到处找水。我和妈妈赶到这里来。来迟了,这口井的水又打没了,要爬几步坡,去上面的一口井。”下了小雪,蔡姐在上坡的坎子上跌倒了,哭了起来,沾雪的手擦着冰凉的泪等妈妈。这个情节在记忆里捂久了,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温暖起来,不再那么生冷。
母亲现在广州,但每年夏天会回来住。她从来没有习惯过广州。回到老屋,坐在门前的树下,左邻右舍路人就跟她打招呼,对一个富老婆婆(1)的人情味儿,在广州是没有的。年轻时的辛苦,在父亲暴躁脾气下的压抑,也就得到一分补偿。
三
顺着这条小路往里走,景色有些荒凉起来,路旁种着干枯的荞麦,几处老房子撂在路旁,屋顶塌陷了,露出叉丫的木料,板壁日晒雨淋成了黑色。路旁没有行人,阳光强烈得近于虚幻,却有一群乌鸦,在老屋的废墟上鸣叫,似乎是嗅到了什么事情的气息。
“这里就是乌鸦多。”蔡姐有点畏惧起来,停住了脚步。她不敢走进老屋的废墟,却记得搬走的人家的名字。她曾想买下两座板壁房,却没有赶得及房子塌。
在公路另一旁的小径上,蔡姐曾带我去看一座保存完好的木屋。这座房子建在山坳里,有八个角,“我们叫八角楼”。屋后山坡深深浅浅的蒲公英,躺在草地上,淡白色的花伞似乎笼住了屋顶。
几户人住着这座大屋。我们走上二楼的回廊,看到窗户里的日用物什。木条的栏杆还结实。远眺一块块青色和绿色的土豆田,像是深浅颜色的布缝合在一起,裁剪的线路笔直。
蔡姐在几根柱子支撑的天井里照了一张相,一道屋顶透入的阳光掠过她的身体,光柱里许多细小的灰尘浮动,她没有打扰这些金粉一样的灰尘。
半路上,蔡姐要我陪她去一个地方。拐上狭窄的小径,爬上一处山坡,现出几座坟,带着层叠高擎的雕花牌坊,像是活人居住的雕梁画栋,让人开眼的同时又有点畏惧。
牌坊最高的那座是蔡姐父亲的,坐落在一小片田地后面。田里种了庄稼,几乎没有路了,蔡姐说这本来是自家的地,因为多年无人经管,被邻居种了,也没留下到墓地的小路。快到墓前还倒了一根枯树枝,蔡姐和我一起移走了它。
墓碑上刻了父亲的生平,去世时年过六十不久。蔡姐说父亲是裁缝,在乡里一个什么缝纫社里扎衣服,因为手艺好很辛苦,总是天不亮出门半夜回家。他会手艺也会玩。当地丧事上的仪式“撒尔嗬”,爸爸是主鼓的,鼓声高亢激烈,和他的脾气一样火爆。他和乡里粮站、供销社、林特站这类部门的人处得很好,好到搞恶作剧捉弄他们。在“文革”中因为一个侄子考上县中学被造反派的人卡住不盖章,把那人的桌子促翻,自己找到了章子拿来盖。
到去世之前,父亲的火爆脾气并未平息,他想喝酒,医生说喝了会死,他说死就死,喝要喝,喝了酒就死了。每次给父亲上坟,蔡姐会带两瓶白酒洒在坟前。
四
回到老屋门前,侄子仍旧没有到来,邻居在苹果树下放了几把藤椅,沏了茶。我们坐在这里聊天,蔡姐说起以往端饭在苹果树下吃,苹果花落到了碗里,舍不得拈出来,有一种无从触及的芬芳。
对面一幢尚未竣工的大楼,裸露着一层的水泥柱,前面却有几棵繁茂的水杉,大约是这里最繁盛的植被了。蔡姐说,以往街道两旁都是很高的水杉,不知什么时候种的,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砍的。她回来的时候,看到路边的杉树砍了一大半了。弟弟和人合起一幢大楼,她硬拦着让他们的大门侧开,把正面的水杉树保存了下来。眼下那是路旁仅存的几棵。
就像老屋旁边的空地,亲戚几次想要起房子,也被她硬留了下来,“就这样搁着”。地皮透出一层青色,似乎只用于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