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太极变(三)
他像个魔鬼一样,径直朝骑马的洋人军官走去。
洋人军官吓得直哆嗦,急切间拔出了枪,却拉不开栓,嘴里连声叫着:“魔鬼!魔鬼!”好不容易拉开了栓,不待开枪,杨云鹏早腾身跳起来,跨在马背上,随手抓住那人的枪,反过来把枪管塞进他的口腔内。
“砰”的一声,那人的头颅炸裂了,杨云鹏一抬手,他的尸体就弹了出去。那马受惊,四蹄乱踢,却被杨云鹏使劲一夹肚子,竟然“咴咴”叫了两声,前蹄跪倒在地。
“畜生!”杨云鹏恨恨地叫了一声,双手一拽缰绳,那马就腾身而起。他骑着马围着那斌四人转了个圈子,方才啪地抽了一下马屁股,冲了出去。
武云被适才的杀戮吓呆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杨云鹏骑马擦身而过时,伸手一把将她捞起,放在鞍前,然后打马狂奔而去。
到处有逃兵和义和团,烟火滚滚,枪声震耳。杨云鹏辨认了一下方向,想到此时唯有大栅栏那边可去,他的好友王五(人称大刀王五)等人的镖局在那里,镖局内都是些厉害角色,等闲人不敢去犯,他便打算去那里避避再说。
奔了一会儿,天色昏暗,前面不知谁家的房子被人点了火,大火熊熊燃起。杨云鹏拉住马缰绳,低头瞧了武云一眼,她的身子还在不停地哆嗦,遂问:“兆龙可还在宫里?”
“应该在……”
“你可有什么去处?”
“我,我也不知道……”
“那你先跟我去大栅栏躲躲吧!”
话才出口,脑后风声响起,杨云鹏下意识地往旁边一偏,抬手一接,竟是一支飞镖。不假思索,他反手就射了出去,当的一声,把另一支射来的飞镖挡飞。
一个黑影像老鹰一般从屋顶扑下来,手中一杆大枪直刺杨云鹏。杨云鹏竟然不躲,只待那枪头要刺到衣衫时,才在间不容发的情况下一滑而过。
那人招法也多变,不待招数变老,又横着抡枪扫来。杨云鹏碍着武云在前面,不便躲闪,刁手抓住那人的枪头,就势一转,身子从鞍弹起。那人打了个趔趄,大枪虽没有脱手,人却踉跄了好几步才稳住。
火光下,杨云鹏瞧得清楚,来人正是独眼龙武恶。
只听武恶道:“杨云鹏,你好卑鄙!”
杨云鹏眼眸收紧道:“武恶,你还真是阴魂不散!”
独眼龙指着杨云鹏说:“本以为你是条汉子,谁知竟看走了眼,你掳走武云干什么?奶奶的!”
杨云鹏扭头一扫武云,猛然冷笑道:“原来我救的是‘秋水’的人!”
武云赶紧喊道:“恶伯伯,您误会了,刚才是二先生救的我!”
“胡说,他是我们的死对头,怎会救你?”
杨云鹏冷笑一声,抬手把武云抓起来,喊了一声:“给你!”便扔了出去。
武恶赶忙伸手接住,待将武云放下时,杨云鹏早打马往前冲去。
独眼龙朝他的背影“呸”了一声,骂道:“便宜了你!”
武云跺了跺脚,埋怨说:“恶伯伯,您怎么就是听不进人家的话呢?当真是二先生救下我的!”
“是他救的又怎样?”武恶把大枪往地上一杵,“都说杨家老二最能打,我早就想跟他较量较量了!”
武云知道独眼龙素来阴狠,行事没有底线,十足一个翻脸不认人的主儿,当下也不敢多辩解。
武恶又问:“老祖宗呢?”
“我跟她走散了!”
“他奶奶的,端王他们也尽是些扯淡的玩意儿!”武恶面向熊熊大火又骂开了,“用义和团时,当菩萨供着,现在倒好,卸磨杀驴,又指使神虎营肃匪了,光地坛那边就杀了好几百人!亏得俺见机早,让武风他们先一步溜了!”
“那武蕾呢?”
“她没事,躲到白云观高铭远那儿去了!”武恶说着,怒气犹自未消,“俺武恶眼瞎了一只,心可不瞎,那杨云鹏穿着一身官衣,你当他是什么好鸟……”
话未完,又听得马蹄声嘚嘚地响,如同疾雨鞭地,转头看时,却是杨云鹏策马返回来了。
武恶嚷道:“看清楚了没有,我就知道杨家老二没安什么好心!”说着挺枪就刺。
杨云鹏见武恶来枪阴损,不扎人,只扎马,手一抬,手里的单刀一挡一撩,武恶用力过猛,竟被他牵着打了个趔趄。
武恶怒道:“姓杨的,有本事下来,咱们好好打一场,你杨家只会溜兔子功夫吗?”
杨云鹏不理睬武恶,只对武云道:“姑娘,此路不通,你要赶紧走!”
不等武云说话,武恶又扑了上来,大枪朝杨云鹏的马腿上扫去。杨云鹏大怒,也不见他怎么动,嗖的一声,人就到了地上,一脚踏住枪头,手中的刀唰地劈下去。
武恶尖叫一声,手腕一翻,已多了柄匕首,挡住单刀。身子一侧,袖口又嗖嗖射出两枚短箭。杨云鹏没想到他出招这么阴毒,只得闪身躲避,他的脚才一拿开,武恶那杆枪跟着就弹起来,枪头像蛇一样狠狠地咬下。
杨云鹏身经百战,还是头一回碰上这般刁狠的对手,虽被逼退了一步,却也激起了好胜心,他双目炯炯放光,抬手指着武恶说:“有两下子!”
武恶傲然说:“你知道就好!”
杨云鹏一抱拳,正色道:“那我便要好好领教了!”
“少他娘的废话,来吧!”
武云早就听说过杨家二先生出手见红,他一旦真跟人过招,便要以性命相搏,慌忙冲过去,拦在他们中间,喊道:“不要打!”
杨云鹏眼中精光一闪,抬手一刀,闪电般朝她脑门劈下。武云吓傻了,尖叫着闭上眼睛,武恶也万万没想到杨云鹏会朝武云下手,救已不及,下意识地抬枪擦着少女的衣衫,直刺杨云鹏的小腹。
杨云鹏早有准备,顺势一勾手,使一招“单鞭”,左手勾住枪杆子往前一拉,右手的单刀也擦着武云的脖子刺过去。
武恶大惊,没想到杨云鹏用的手段比自己还阴狠,赶忙抬起手中的匕首挡住单刀。只可怜武云夹在中间,吓得魂不附体,眼睛也不敢睁,只觉得耳旁冷风飕飕,刀枪撞击声震得她脑门发木。
“哧啦”一声,她肌肤一凉,腋下的衣衫已被武恶的匕首扎了个洞,杨云鹏不得不服,这个独眼龙心更狠,为了取胜,他是不惜伤自己人的。
他手中单刀架住匕首,却抬起右脚,用脚尖轻轻一点武云的腿弯,武云不觉就抬腿踢了出去。武恶哪里想到她会突然踢脚,给踹了个正着,丢了枪,抱着小腹连退了几步,说道:“死丫头,你……”
武云这才敢睁开眼,见武恶龇牙咧嘴,她一脸内疚道:“恶伯伯……我也不知道……”
这时,远处又响起爆豆般的枪声。杨云鹏脚尖一挑,早把那杆大枪拿到手,也不啰唆,像抓小鸡一般将武云抓起来。
她惊叫着,像断了线的风筝飞起,正好跨到马背上。还没稳住神,杨云鹏早一枪头戳在马屁股上,那马“咴”地嘶叫一声,驮着她朝右边的街道跑去。
武恶咬着牙,举着匕首逼过来,骂道:“姓杨的,你他娘的够狠,想要老子的命根子!”
枪声越来越近,杨云鹏道:“独眼龙,洋兵转眼就到,今天不陪你玩了,告辞!”
“想得美!”武恶狞笑道,“亏你还自称什么无敌,这么怕死,太极门的脸面都被你丢光了!”
杨云鹏哪里会中他的激将法,一抬手,把单刀掷到地上,大枪往地上一撑,人嗖地就飞上了房顶。
“哪里走!”武恶吆喝着,也飞身上房。
高处一站,便可看到洋兵正到处杀人放火。
杨云鹏用枪一指武恶,说:“真想了断,咱们就找个清静地方!”
“好,今晚老子跟定你了!”
杨云鹏也不啰唆,踩着房顶就往前纵跳,武恶把匕首往嘴里一叼,施展轻功随后追赶。虽是黑夜,但到处有火光,京城唯有元宵灯会时才会有这等不夜光景。
二人在屋顶上飞驰,虽然快如奔马,但还是惊动了联军,他们不断地朝他们开枪,子弹嗖嗖地从他们身边飞过,幸得他们蹿得快,无一打中。
杨云鹏去的是大栅栏方向,想去跟王五等人会合,但越往前跑,枪声越密集,大栅栏方向火光冲天,显然也陷入激战了。
杨云鹏的步子不觉慢了下来,武恶几次被他甩下,正自气恼,这时抬脚就踢,却被杨云鹏顺势一撩,险些跌下房去。
杨云鹏看着大栅栏那边,叹口气道:“唉,我原本指望那边能幸免……”
“姓杨的,你少来这一套,打就打,废什么话?”
“那里已成了阎罗殿,你还敢跟过去吗?”
“怎么不敢?”
杨云鹏终究放不下王五、宋启云(螳螂门掌门人)等人,虽见大栅栏枪炮轰鸣,但还是决定前去探探。这一次,为了不被洋兵盯上,他们从屋顶跃下,专拣偏僻胡同钻。外人乍见了,还以为他们是同伙。
他们一前一后奔出几条街,瞧见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尸体,有头扎红布的义和团众,也有平民百姓。拐过墙角,眼瞧着离那镖局不远了,猛见前头有几条人影飞快地跑来,后面枪声噼里啪啦地乱响个不停。
杨云鹏嗖地上了一棵大树,探头观望。那武恶也随后上了另一棵树。待那几个人跑近了,火光下瞧得分明,居然是好友程廷华(八卦门门主)、宋启云几个,宋启云背上还扛着一人。
杨云鹏脚尖一点,飘了下来。程廷华何等机警,脚下一转,挥掌拍去。
杨云鹏沉声道:“是我!”
程廷华随即收手,惊喜道:“你怎么来了?”
杨云鹏朝他一抱拳,转头问宋启云:“五哥呢?”
宋启云伸胳膊擦了把汗水,把背上的人放下来,杨云鹏一瞧,不是王五是谁?只见他身上血淋淋的。
杨云鹏又惊又怒,上前抱住王五,见他呼吸已是微弱,便大呼道:“五哥,你这是怎么了?”
“他中了洋鬼子的枪了!”宋启云眼中喷出泪来。
程廷华叹道:“可惜了一条好汉!”
杨云鹏看着王五没了气息,一缕英魂飘走,想起以往他那豪气干云的气魄,不禁虎目含泪道:“五哥,你死得好冤!”
程廷华已拉他起来,说:“杨二哥,咱们得快走,洋人还在后头撵呢!”
猛听头顶上有人喊道:“走不了!”武恶从树上跳下来,用手指着前后几个方向,“那边,那边,那边,都有洋鬼子!”
“走不了就跟他们拼了!”宋启云把辫子咬在嘴里,亮出双刀来。
程廷华四下瞧瞧,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能走还得走,没必要跟他们死拼!”
杨云鹏一横大枪,看向武恶道:“你怎么样,还要跟我继续比下去?”
“又他娘的说废话,不跟你拼个死活,我巴巴地跟来这里干吗?”
程廷华等人听了这话,都是一愣,他们原以为这个独眼龙跟杨云鹏一起来,定是相好的朋友,谁知竟然是对头。
“那好,咱们就比谁杀的洋鬼子多!”杨云鹏杀气腾腾道,“敢不敢?”
“怎么不敢?老子怕过谁?”
“啪啪”,几颗子弹飞过来,众人呼啦一下散开。
宋启云却径直迎上去,脚尖踩着墙壁跑,洋兵们瞧见了,一排枪打过来,他早一个筋斗翻到地上。
洋兵们见他像陀螺一样从地上旋过来,不知道这是地躺拳,喊叫着用枪托子来砸,但宋启云手里的双刀卷地砍出,顿时就有几人被剁翻。
转眼间,四面八方都有洋鬼子叽里呱啦地叫着扑过来。杨云鹏大枪一挥,扫到好几个,子弹随即嗖嗖打过来,他把枪杆子往墙上一撑,身子斜着飞出去。
程廷华围着那棵树转了几个圈,拍倒两个洋兵,皆中后心,他们摇摇晃晃地倒下去,血水汩汩往外冒。可紧跟着,他自己也身中数弹,一口气提不上来,人便倒下去死了。宋启云一见,眼睛都红了,一跃爬起,冲上去拼命。因他曾经在老家莱阳学过地躺拳,此时与洋人混战便占了便宜,再加上螳螂拳特有的凶狠,一时间闹得洋鬼子们手忙脚乱。
只是,毕竟对手的火器犀利,他腿上中枪后,拳脚就难以施展了,急乱中翻进一户人家的院子,洋兵适才吃了大亏,哪里肯舍,撞开街门冲进去。
宋启云踉跄跑出几步,又中了一枪,不愿落到鬼子手里受辱,竟一头撞进院中的水井里去。几个洋鬼子叽哩哇啦地喊叫着,冲井口啪啪啪连开了数枪,方才离去。殊不知,这几枪并没打中宋启云的要害,宋启云大难不死,捡回了一条命。
激战一开始,杨云鹏便仗着身法轻灵,一边躲闪,一边用弹丸射人,频频得手。武恶可就不成了,尽管他出手更阴狠,但中枪后身法就慢了,待暗器用光,更是被洋鬼子的枪弹火力压得抬不起头来,只能龟缩在一道破墙后面。
眼瞧着洋鬼子越逼越近,武恶大叫道:“他奶奶的,杨云鹏,我武恶比不过你,认栽了!”
他向来行事最横最毒,眼见今天逃不过这一劫,也不肯当缩头乌龟,便嗷叫着冲出去,还没等扑到,胸前就中了数枪。
他全身血淋淋的,拼尽最后的力气,把手里的单刀扔出去,可惜失了准头,跟洋兵擦身而过。他摇摇晃晃要倒,杨云鹏已飞身赶到,一把扶住他的后背。
当头的洋兵已经冲到近前,杨云鹏手里的大枪一抬,从洋兵胸口戳进去。
武恶艰难地转头瞧他一眼,嘴里吐出几个字:“他娘的,你快走……”便咽了气。
杨云鹏转头看看四周,到处是洋鬼子,正往这边蜂拥而来,子弹像啾啾的鸟叫,“噗噗”地打在那名被戳死的洋鬼子和武恶身上。
太极门最能打的二先生知道,今天自己武功再高也是走不掉了。他一手抓着武恶的尸身,一手用大枪串着那名洋人,居然朝着东南方向跪下了。
夜空上突然飘起了细雨,秋风吹着,到处闪着亮,像上苍流下的眼泪。
洋兵们慢慢围上来,小心地打量,不明白这个中国人在做什么。
杨云鹏所跪的方向,是他的老家广平府永年。他在朝杨家列祖列宗的坟茔下跪,经历此难,也不知死后能否被埋进祖坟?
冷雨中,他背靠着墙,慢慢站起身,抬头看看远处京城中的熊熊火光和不绝于耳的枪炮声,大清国就被这些洋鬼子任意蹂躏,强盗杀进家门,他们这些人空有一身武功却抵挡不住,杨云鹏感到莫大的屈辱。
他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牙关咬得咯吱响,眼珠子直勾勾地瞪着,居然渗出了血泪,跟雨水混合一处,缓缓滑下。他左手一松,武恶的尸身咣地倒地。
二先生提一口丹田气,张开嘴巴,发出一声长长的咆哮,然后,用大枪挑着那名洋兵的尸体,朝前方冲去……
且说慈禧和光绪等大队人马逶迤前行,拖拖拉拉地走出数十里,所经之处,村落尽毁,除了尸体和野狗外,一个活人也瞧不见,地里的庄稼也被抢得颗粒不剩。
中午打尖时,杨兆龙领着太监到处找水源,竟没一处可用。井里面泡着人头,河里面的尸体也都沤烂了。末了,倒是在山坡下找到一处泉眼,好歹舀了些水煮了粥,进给太后和皇上用。
下午往延庆州赶时,先是碰上一伙从天津败下来的兵勇,这些溃兵数月来到处掠杀,委实跟暴匪没什么两样,乍见一伙鲜衣良马的人缓缓而来,他们竟然昏了头前来抢掠,结果被神机营和神虎营一阵砍杀,死伤一地,余众吓得四散而逃。
又往前走了数里,慈禧和光绪实在渴得受不了,确是找不到干净的水源,其他人还可以凑合,太后和皇上如何能饮那些污浊之水,偏偏树上藤上连一颗果子也不曾留下,都被难民和溃勇抢着吃了。
李莲英心急火燎,指使崔玉贵跟杨兆龙四处寻找,却哪里能办到。后来,看到田地里那些玉米秸,杨兆龙眼睛一亮,上面的苞谷穗儿虽然早被饥民抢食一空,秸秆还在,正透着青绿。他当即用竹刀劈下一些,削去硬皮,露出嫩芯,一段段地放入盘里,进献上去。
慈禧和光绪从未尝过此物,居然嚼得起劲,也解了渴。随后,又叫杨兆龙多弄了些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当晚,慈禧和光绪在一荒村歇下。众人吃了些点心干粮,总算填饱了肚子,只是苦于没有菜蔬,又亏了杨兆龙去挖了几种野菜,方才把太后和皇上的“膳食”给料理好了。
第二天早上,在大队人马出发前,慈禧叫大内总管桂祥带着三十名神机营士兵,先去延庆州传旨,让知州秦奎良给两宫置办满汉全席一桌,王公大臣每人一只“一品锅”,并准备军兵口粮等等。
岂料,延庆州那里早为数千义和团所占,为了抵挡溃勇来杀掠,东北南三城门都用石块沙包封堵,唯有西门才能出入。但那里也设了重卡,出入都要搜身,就连公文的传递也要经过义和团的大师兄审查后,才能到秦奎良手中。
义和团对于慈禧的反复无常早就怀恨在心,更何况她带皇上仓皇逃离京城,已落了威,秦奎良受他们胁迫,哪里还敢迎驾,只得另写一份手谕给怀来县知县吴永,让他去榆林堡驿站接驾。
桂祥身为大内总管,何曾被人这般小瞧,连城门也不得入,就被一纸空文打发了。可城里的义和团势众,又奈何不了他们,他只得含恨而去。
桂祥回去跟太后以及王公大臣们禀报,气愤者有之,沮丧者有之,却也只能听秦奎良的,转道去榆林堡驿站。虽说神机营和神虎营的精锐都在,可总不能为了延庆州不接驾,便派他们前去围剿那里的拳匪吧?
一行人恓惶地赶到榆林堡时,天色已黑。这才发现,一条长街竟然连个人影也不见。原本还奢想着能有“满汉全席”和“一品锅”享用,到头来却是这般荒凉景象,所有人都痴傻了。好歹是寻了一家干净点儿的骡马店,把太后和皇上迎进去。
李莲英赶紧拿了黄缎子坐垫,伺候太后和皇上在炕边坐下。娘儿俩背对着靠了一会儿,悲从中来,那泪就哗哗地直往下掉。
“莲英哪,咱大清国是不是真要亡国了?走了上百里地,连个人影也不见,官员也没个迎驾的,大局都坏到这份上了,可叫我如何去面对列祖列宗啊!”说毕,慈禧号啕大哭起来。
她这一哭,外面的太监宫女也都呜咽起来。李莲英赶紧抚慰了几句,便叫崔玉贵招呼“进膳”。
可带来的干粮早就吃尽了,榆林堡偌大一个驿站居然连一粒粮食也没找见,杨兆龙带人几乎搜遍了每一处角落,还是没见什么可下肚的东西。最后还是崔玉贵发了狠,招呼神虎营的士兵把驿站团团围住,打死了三条野狗,一条煮了,两条烤了。
慈禧和光绪一路饥寒,又乏又困,只待喝过杨兆龙调过味儿的狗肉汤后,身上才算有了些热气。可能吃的东西太少,饿肚子的人太多,尽管有头目约束,兵丁们还是吵嚷不断,李莲英还怕太后听见气恼,谁想,老太太早累得靠墙眯过去了。
近二更天时,外面突然传来喧闹声,却是怀来县知县吴永带着十来个马勇赶到了。慈禧和光绪传他觐见,询问了些事宜,知道驿站离怀来县还有近三十里路程,连夜赶去不易,不如在此先歇息了,等天亮后再启程。
吴永说,县城里面的供应倒是预备下了,只因得信晚,来得仓促,只带了些点心米粮过来,还特别准备了一个火锅。慈禧闻听大喜,当下又叫杨兆龙拿到厨下整治。
别看慈禧落了难,胃口倒好,喝完了粥,想吃蛋,吃完了蛋,还想抽水烟,如今又馋得想吃火锅。相比之下,光绪则越来越像尊木偶,吃得不多,话也不说,只管木呆呆地坐在那里。他有些天没刮胡子了,头发也脏乱,两颊瘦得陷下去,加上那身棉袍肥大,穿着咣当咣当的,看上去像个大烟鬼。是啊,维新失败,他灭了一半的生机。珍妃又被赐死,简直把他另一半生命也带走了!
杨兆龙每当隔远瞧见他,心里都觉得酸涩。故而,李莲英招呼他备膳时,他心里只为皇上一个人做,太后却被抛到一边去了。可惜光绪吃的不多,大半还是落进太后的肠胃里。
等把火锅的汤料准备好,羊肉切片、粉丝豆腐等也一一放入小碟后,差不多已是亥时。因缺衣少被,数千露宿街头的人都冻得直哆嗦。为了御寒,街上、院子里都生起了篝火,大家围着火堆凑成一圈,相互挤着取暖。士兵和太监们更累,早蹲在墙根打起盹儿来了。
崔玉贵头前引路,杨兆龙端着木炭火锅,后面几个太监拿了数种食材,走进正房。吴永和李莲英守在门口,见火锅到了,便撩开帘子。
热气腾腾的火锅一放到炕头上,慈禧脸上就乐开了花,杨兆龙熟练地替太后和皇上调和麻汁,娘儿俩很快就吃上了。按例,厨子此时便可以下去,但慈禧吃得口滑,需要不断加料,便让杨兆龙留在屋里伺候。
忽然听得外面人声鼎沸,马嘶阵阵。守在门口的李莲英脸色变了,忙问怎么回事。
吴永道:“该不是神机营带粮食回来了?”
正说着,嗖的一声,一支利箭穿过窗户射进来,钉在墙上。慈禧吓得一声尖叫,筷子掉地。杨兆龙则赶紧挡在光绪前面。
这时,便听见外面响起密集的枪声、喊杀声。长街上轰轰隆隆,似有千军万马在厮杀,震得四壁晃荡,泥沙尘土纷纷往下掉。
慈禧尖着嗓音道:“莲英,快去看看,是不是洋人追上来了?”
李莲英赶紧往外跑,很快就闪进来,说:“老佛爷莫慌,不是洋人,是拳匪!”
只要不是洋鬼子,慈禧的胆气就壮了,说:“他们想干什么,要造反吗?”
事到如今,李莲英不敢不说实话。原来,这些夜里攻过来的义和团,正是把持延庆州的那三千多人,只因那带头的大师兄恨慈禧下令剿匪,使他在京城的师兄弟死了不少,故而摸黑前来偷袭。恰好,神机营派出四百人去怀来县取粮草,官军这边便显得势弱,竟被义和团压进驿站里,双方打得难解难分。
慈禧听罢,脸上挂霜,连说了两句:“该杀!该杀!”
猛听得崔玉贵在外面喊道:“保护太后皇上!”
院子里呼啦一声,有几道火焰冲天而起。杨兆龙踮起脚尖一瞧,好家伙,院子里已多了十几个头扎红巾的人,手里拿着怪模怪样的武器。
慈禧还是头一回真正见到义和团,见他们身上穿得花花绿绿,像戏台上的人物,脸上也勾勾画画,透着邪气,不免气急,真的是养虎为患,如今报应到自家头上了。
“大胆拳匪,”大内总管桂祥喝道,“太后和皇上御驾在此,尔等竟敢冲撞,想造反吗?”
“什么太后皇上?”带头的大师兄喝道,“见了洋鬼子就跑,还有脸称什么御驾!我们今天偏要揪他们出来,瞧瞧是不是真货!”
“放肆!”不等桂祥开口,崔玉贵早气得忍耐不住,嗷叫着扑上去,马上便有一个拳匪截住,两人噼噼啪啪打起来。
其他人也要接上手,唯有大师兄嘴里念念有词,脚下踏着八卦步,猛地叫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疾!”顿时,那些拳众像抽足了鸦片烟一样,全身哆嗦,眼珠子灼灼闪烁。他们先是一个个匍匐倒地,有的像蛇在爬行,有的像猴子在跳跃,还有的像老虎在猛扑。片刻之后,又转回人形,发一声喊,一起朝侍卫们扑去。
刀光一片闪晃,侍卫们出手不可谓不快,但拳众们居然不躲不闪,任凭刀劈斧剁,居然丝毫不伤。侍卫们的武功都不弱,哪会轻易被吓倒,再动手劈砍,依旧不避,他们才觉得心头胆寒,手也软了。
崔玉贵不信邪,蹿上去跟一人交手,连连击中对方胸口,他那一拳下去,原本能打死一头疯牛,常人也早吐血倒下了,可那人却瞪着眼硬往前进。
桂祥盯住的是大师兄,他的无极拳极为煞实,中者立毙。待见侍卫们跟人交手都处于下风,心头巨震,不待那人上前,先霍地蹿上去,膝踹肘击,转眼间对手已中了两下狠的。
谁想,大师兄浑然不觉,如中铁石,反倒震得他两眼发黑。急速想后退时,却慢了一步,被大师兄斜着打飞,饶是桂祥身子收得快,还是单膝跪地,嗓子眼里一阵发痒,硬生生地把一口血吞了进去。
慈禧和光绪眼瞧着义和团众施法后,大内侍卫尽皆落了下风,惊得遍体生寒。
杨兆龙却是心生疑窦,他的鼻子最为灵光,隐约嗅到一股奇异的香气。联想到以前白云观主高铭远曾经玩的把戏,他心头雪亮,指着外头的那几股火焰叫起来道:“小心,那火里有毒!”赶忙用手捂住了鼻子。
可是已经迟了,义和团大师兄带人一进院后,便往火堆里撒了药粉,药粉很快撒播在空气里,侍卫们不知不觉吸进去后,功力顿时减弱。相反,那些拳众却像打了鸡血。
驿站四周,喊杀声不绝于耳,神虎营的兵丁正跟义和团拼斗,一波退下去,另一波又上来了。
院子里,大师兄带着拳众一步步逼近,慈禧和光绪此时早吓得下了炕,缩到墙角。李莲英和怀来县县令吴永挡在他们前面,也都吓得如筛糠。
杨兆龙讨厌慈禧,却想把光绪救出去!正盘算着如何脱身,猛听远处一声绵长的呼啸传来,虽然并不高亢,却是久久不绝,如同老龙长吟。他心头一喜,爷爷到了!
义和团大师兄等人正一步步逼着侍卫们后退,忽见桂祥和崔玉贵目光有异,都看向他身后,心中一凛,赶忙转身瞧去,只见一个身穿粗布棉袄,戴着毡帽的老者已站在院中央,手里持着一杆水烟袋,正在那里吧嗒吧嗒地抽个不停。
大师兄眼眸倏地收紧,这老者悄没声息地来到身后,他居然不曾察觉,真是可怕。他当下一抱拳,问道:“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杨——慕——侠!”
大师兄一惊,说:“原来是太极门的杨老掌门,久仰大名!”
杨慕侠一扬烟袋道:“不敢当,老朽来这里,不过是想请诸位仁兄借一步,好歹让人在驿站里过上一晚!”
“以前辈的威名,这事本该答应,只是我们一班弟兄兴师动众地来了,总不能就这样空着手回去!”
杨慕侠“嘿嘿”一笑,说:“看来,还是‘杨慕侠’三个字不够分量啊!”
“单单我一个,当然压得住,可架不住弟兄们多!”
“那太极门呢?”
“这三个字自然更沉实,可我这里也有三个字送给前辈。”
“哦,说说看!”
“义和团!”
杨慕侠一笑,噗地喷出一股浓浓的烟柱,这口气很长,烟气滚滚涌去,崔玉贵和桂祥首当其冲,忍不住各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头脑顿时为之清醒。原来,杨慕侠喷的烟雾里另有玄机。
崔玉贵活动活动手脚,觉得身上慢慢长了力气,“嘿嘿”笑道:“他娘的,再打一仗!”说着弹身蹿上去,一掌劈去。那拳众刚要去接,他却顺势下蹲,伸腿呼地一扫,那人惨叫一声,双腿立时便折了。
众侍卫闻到杨慕侠喷来的烟后,都为之一振,手持兵器反逼了回来。大师兄暗自心焦,猛听得远处响起爆豆般的枪响,有马队如狂风卷浪般冲过来。
“好了,神机营赶回来了!”崔玉贵叫道。
大师兄一听,更是慌了神,赶紧带人向外撤,但为时已晚,早被外面赶来的兵丁困住。
慈禧在屋里瞧得分明,也松了口气,忍不住念了一声佛。杨兆龙眼见爷爷一招没出,就把这危机化解了,更是欣喜。
李莲英擦了下额头的冷汗,对县令吴永道:“走,出去瞧瞧吧!”
吴永点头道:“多亏了那位杨老爷子!”蓦然回身,一把扣住光绪的手臂,另一只手腕翻过来,明晃晃的一把匕首抵在他喉咙上。
慈禧哪想到还有这幻变,吃了一惊,一屁股蹲到地上。杨兆龙和李莲英做梦也没想到这县令会突然干出这事,都愣在当场。
“都别动!”那人拖着光绪往门口挪。
李莲英赶紧扶太后起来,杨兆龙叫起来道:“你不是吴知县,你是假冒的!”
“吴永”狞笑道:“厨子,你倒不傻啊!”
“快放下皇上,饶你不死!”李莲英尖声叫着。
“少他娘的骗我,放下他,我才死定了!”
谁想,光绪这时却突然咯咯笑了起来,说:“你杀了朕最好!”
“皇上,没人敢碰你!”杨兆龙往前踏上一步,“可还记得‘白鹤亮翅’?”
光绪一怔,目光跟杨兆龙一接,杨兆龙点了点头,光绪的眼睛眨了眨。
“吴永”喝道:“厨子,你想搞什么鬼?”
杨兆龙嘻嘻一笑,亮出自己的武器,说:“我把切菜的刀给你瞧瞧?”
“吴永”一呆,说:“竹子做的?”
趁这当口,杨兆龙吼道:“亮翅!”光绪果然顺势来了一招“白鹤亮翅”,虽然没有多少力气,却还是将“吴永”的刀扒开。
光绪一动,杨兆龙已闪电般冲了上去,也是一式“白鹤亮翅”。“吴永”被打飞,穿过窗户,一头栽到院子里去。
杨兆龙和杨慕侠的中秋节是在太原过的。两宫驻跸此处,召见军机大臣,议定派庆亲王奕匡回京主事,督促李鸿章到京城跟洋人议和。自然,这个“团圆节”也都过得没滋没味。
杨兆龙升官了。因为在榆林堡驿站出手打倒“吴永”,救下皇上,慈禧方才得知这个年轻御厨的另一个身份——太极杨家的后人。当下召见了掌门杨慕侠,赞勉几句,杨兆龙因功受赏,被封了从五品,从进宫当厨子到升任御膳房副厨长,仅用了一年。
自从进了大同,大队人马的供应已不成问题,慈禧也开始在饮食上有所挑剔,地方官吏所用的厨子,往往做不出合太后口味的菜品。杨兆龙则不一样,他人虽年轻,在御膳房时也曾挑过大梁,夺得过“斗菜”状元,如今少了膳食正、总厨等人的掣肘,由他一个人说了算,他更是如鱼得水,尽情地将他的厨艺展现了出来。
这段时间,光绪的精神也明显好转。在榆林堡驿站时,他被“吴永”一吓,明晃晃的刀子架在脖子上,魂也飞了,魄也散了,历来君王遭遇此等凶险者,为数寥寥,他这个落魄的“孤王”居然摊上了。不过,惊吓之余,他却泛出一个念头,暗想就此死了也好,一了百了,也能与珍妃在九泉下相聚。那一刻,光绪竟然莫名其妙地涌出一股幸福的眩晕,惧怕也没了踪影。正好杨兆龙让他施展“白鹤亮翅”(由杨兆龙私自传授),他不假思索地就“亮”了出来。结果,竟然把“吴永”的匕首撩开,让杨兆龙瞅准机会一击成功。
到了西安后,两宫驻驾,让军机督促京城留守大臣与各国使臣议和。十月十日,慈禧在西安迎来六十六岁“万寿”,当此国难艰深之际,自然也不能过分操办。上下倒是盼着京城那边早一天能议和功成,可惜总难成愿。直到庚子年最后一天,此事还悬着。
这一年的年味不浓,谁也过得不舒心。大清开国至今二百六十年,从没像这天过得凄惨。
十一月十三日,銮驾到了邯郸,此地距离永年已不足五十里。杨慕侠祖孙哪里还能把持得住,托崔玉贵跟慈禧和光绪说了情,要先一步赶回老家去看看,次日再赶到邢台那边伺候圣驾。
自打进西安后,文武大员便纷纷荐引当地名厨入行宫料理膳食,慈禧已不像从前那样依赖杨兆龙的厨艺了,闻听他要跟祖父回老家一趟,便赏了一千两银子,并给了一个月的假。
杨兆龙大喜,拜别光绪、崔玉贵等人,一刻也不耽搁,跟随杨慕侠雇了马车赶往永年。在外面辗转了一年多,两人早就归心似箭了。
只是,杨慕侠万万没想到,回到老家等待他的竟是一件噩耗,二儿子杨云鹏居然早在去年京师城破之日罹难!
六年前,长子杨云天去世,便让老头子经受过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痛,没想到,如今又让他再次蒙受打击。失去了两个儿子,等于是斩断了杨慕侠的左膀右臂,杨家气衰,太极门也随之凋零,老头子真有些承受不住了。
杨慕侠举家重回京城,已是第二年春天的事。
只因义和团匪起,假托神拳之名以伪乱真,排拒洋教而导祸入门。像太极门的杨云鹏、八卦门的程廷华以及顺源镖局的王五,都在八国联军攻入北京那日殉难。此后,义和团被镇压,拳界各派也遭受牵连,门人均多星散。唯有太极杨家,因为得到贝子溥伦等官贵名流的庇护,故而还能在京城占着一席之地。
二月初六这天上午,杨慕侠收拾停当,正准备去贝子府给溥伦讲拳。杨奉突然来报:“老爷,有个叫崔玉贵的前来拜访!”
杨慕侠还不知道崔玉贵如今已不是内庭的二总管了,他们在西狩的路上,倒是挺谈得来,尤其是说到拳术上面,更是对路数,如今听说他突然造访,杨慕侠不免有些惊异,要知道太监不奉旨是难出紫禁城的。
杨慕侠去到前厅,和崔玉贵相见了。
崔玉贵脸色不怎么好看,说:“杨老先生,我今天冒昧前来,是给府上传个信的,令孙兆龙只怕有难!”
杨慕侠一惊,失声道:“什么?”
“我也是刚刚得到消息,有个相熟的早上告诉我,昨晚,老佛爷手下的四大金刚连夜提审令孙和我当初的几个手下,估计瀛台那边的事败露了。”
杨慕侠一听,半晌无语。
所谓瀛台那边的事,是指杨兆龙私下给光绪开小灶,并冒充传膳太监上岛,暗暗地传了皇上太极拳等秘事。杨兆龙有次跟他说起过传拳的事,他就觉得不妥,等后来在西狩路上,皇上被“假吴永”挟持,在杨兆龙的提醒下,突然使出一招“白鹤亮翅”,化险为夷,他才知道孙子还是瞒着自己传拳于光绪。只不过,后来慈禧重重嘉赏,一路上对杨兆龙很是宠信,杨慕侠一颗心才放了下来。却没承想,才进二月,慈禧就来“秋后算账”了。
在西狩的路上,杨兆龙跟杨慕侠谈起了不少深宫秘闻,杨慕侠对于慈禧狠辣的手段自然了解,如何能不揪心,赶忙道:“崔总管,多谢你前来传讯,此恩此德我杨家铭记五内。”
“我现在已不是皇宫二总管了!”崔玉贵道,“您叫我一声玉贵就行!”
杨慕侠本也不是什么拘礼之人,当下也不啰唆,说:“玉贵,依你看,兆龙此事犯了,会落个什么处置?”
“只怕是死罪!”
杨慕侠的心猛地一沉。
崔玉贵道:“瀛台那边是老太后最大的心病,谁越了那雷池半步,她都是不会容忍的。您也别奢想她会念及兆龙西狩路上立下的功劳网开一面,不然,我也不会被她一脚踢出来。”
“那依你的意思,人是没得救了?”
“老先生,可恨我不在宫里头,无法照应。所以这事儿,还得去找伦贝子商量,一道拿个主意!”
杨慕侠正要去贝子府,于是二话不说,赶紧跟崔玉贵同车赶过去。
见了溥伦,三人一合计,觉得这事让贝子王爷出面求情,只怕更会惹老太后猜忌,保不齐她还会以为杨兆龙去瀛台传拳,还是溥伦等人特意安排的。那样子,杨兆龙更没活命的机会。
崔玉贵听罢一咬牙,当场拍了胸脯,虽说他人已离开皇宫,但在里面几十年的经营,徒弟和故旧也不少,以往爱面子,不愿去求他们,如今为了杨家小哥,他只得把这张脸豁出去。
他有个徒弟叫小德张,天津静海县南吕官屯人,前两年被提升为后宫太监回事。“庚子事变”中,随慈禧太后西狩,回京后升任御膳房掌案,三品顶戴,算是顶了崔玉贵的缺。如今,只有找他去暗通款曲了。
不过,崔玉贵说,宫里面说话最有分量的人还是李莲英。他做了四十多年的太监总管,慈禧几乎对他言听计从,只要能打通“皮硝李”的门路,这人就死不了。只是,崔玉贵跟李莲英虽然是小同乡,说起来还沾亲带故,但他并不愿意去求他,只能让溥伦去想法子。
在贝子府商议时,杨慕侠一直保持镇定,虽然心里早就在滴血。
等到回了家,老头子才觉得天地已变了颜色,那春光早染上了肃杀之气。他越想越悔,实不该当初让杨兆龙进宫,记得这孩子曾跟他说过,他之所以进那御膳房,除了学厨艺,还想着去摸摸“秋水”的底细,因为很多迹象表明,那些人就隐藏在皇宫内务府。
“红灯照”被驱逐后,“秋水”也在宫廷里立不住脚,杨慕侠本来还为孙子庆幸,以后在里头少了危险,谁知,他这么快就惹上祸了。万一孙子有个三长两短,他如何跟地下的杨云天交代?想到此,杨慕侠再也憋不住,老泪涌出了眼眶……
直到被关进刑部大牢,杨兆龙还有些恍惚,人像是在梦里一直未醒。那天,他被传到内务府问话,瞧见的是平日里给慈禧传膳的四个老太监,他们个个面无表情,佝偻着身子,脸色不是蜡黄就是苍白,看上去像鬼。
跟他一起被传讯的还有几个小太监,却也认识,其中有几个是崔玉贵的亲信,以前他就是穿着他们的衣衫装作太监上瀛台的。
审讯很残酷,也很利落,一开始并没冲他来,四个老太监轮番询问那些小太监,怎么在宝月楼下开的小灶,怎么偷着往岛上传膳的?那些小太监稍有支吾,耳光和皮鞭就抽下去,很快他们便招供了。
看这情形,杨兆龙知道抵赖无用,索性站出去把过错一并承担了。自从崔玉贵被踹出皇宫,他隐隐就有一种预感,没了这把保护伞,他以后在皇宫里的日子就不会好过了。可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进膳的事还小,擅自向光绪传授太极拳的罪名就大了,这事也不容杨兆龙否认,因为光绪的贴身太监王香已先一步被拎了来,早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吐露了。
一张张供词往杨兆龙面前一摆,老太监们阴冷的眼神和怪异的腔调,让他想到那些最毒的蛇,滑腻腻的,阴森森的,让人作呕。他一咬牙,豁出去了,签字画押,做了就不后悔。
当晚,杨兆龙便被关进了刑部大牢。他那只鼻子最灵敏,往常在御膳房,什么香味甜味鲜味都能辨得出,如今可好了,闻到的尽是臊臭和腐烂味儿,他这才明白,拥有一个异常灵敏的鼻子原来还有这样的坏处。
换到官监的第二天上午,杨慕侠便来探望了。
杨兆龙一瞧见爷爷的脸,泪水便夺眶而出,他从没这般想见到亲人,十来天的隔离,把他这些年积压在心底的亲情一股脑儿激发了出来。
杨慕侠用两张银票,把看守刘九和杠子打发后,此处便能容得祖孙俩清清静静地说话了。
杨兆龙从铁栅栏里伸出手,紧紧握住杨慕侠的手,说:“爷爷,您快把我弄出去,我受不了了……”
杨慕侠心痛欲绝道:“兆龙,你放心,爷爷但凡有一口气在,就不能看着你在里头受苦!”
杨兆龙知道爷爷从来不打诳语,心底顿时觉得踏实了,含泪点头。
杨慕侠又道:“孩子,你听我说,人在这个世上,最要紧的就是能活着!你一定要把这句话牢牢给我记住!”
“我懂,人只有活着,才有机会说别的,做别的!”
“就是这个理儿!”杨慕侠道,“你是犯了太后的忌讳才被下牢的,在大清国,她就是天老爷,没人能抗得了。不过还好,崔玉贵给我报信后,我和伦贝子上下找人通融,总算是先把你这条命给保下来了。”
杨兆龙一听,心里刚升起的希望又一点点落了下来。显然,自己短时间内是出不了这牢门的了。即便是为了保下这条命,爷爷他们已费了很大的周折。
“爷爷,那我该怎么办?”杨兆龙想到今后要长久地被囚禁于此,心底就冒寒气,身子也跟着打哆嗦。
“兆龙,别慌!”杨慕侠觉得孙子的手扣得很紧,指头简直要抓进自己的皮肉里,知道他心里很是惶恐,“你跟我说,太极拳讲究什么?”
“讲……讲究什么?”杨兆龙此时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说。
“讲究以静制动,对不对?这个静字诀是最难练的,你爹,还有你二叔,武功不可谓不高,可在静字上面还是没有拔上去!”
杨兆龙心里乱糟糟的,说:“爷爷,您在说笑吧?我都到这份上了,哪还有闲心去练什么功夫?”说罢,苦恼地用头在栅栏上撞了两下。
杨慕侠把双手缩回去,眼神变得冷澈,喝道:“你给我住嘴,这是杨家人该说的话吗?”
“我……”
“不管是练拳还是做人,最重要的便是修心。你懂吗?”
“我懂,可是……”
“人这身子,就是一副臭皮囊,骨肉可坏,心可不能烂掉!一个人要是连心都给锁死了,那还有什么指望?”
杨兆龙还想辩解,又被杨慕侠一把拽住衣领子,脸颊和脖子都紧紧地挤到铁杆上。老头子瞪大眼珠子,沉声道:“你给我听好了,杨家人没有孬种,你要是还想姓杨,就拿出杨家风骨来给我瞧瞧!”
杨兆龙从没见过爷爷这么“喜怒形之于色”,还没答话,只听杨慕侠又道:“当初生下你时,你爹让我起名,我就叫你龙了。这个名字起得有些大,不着地,风来雨去,能大也能小,能显也能隐。现在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杨家的一条龙,还是一条虫?”
杨兆龙一咬牙,喊道:“我当然是龙!”
“好,有种!”杨慕侠这才松开了手,脸上慢慢泛出笑容,“我就知道,你不会让爷爷失望!”
杨兆龙觉得体内像被点起了一根火把,嗞啦嗞啦地烧着。没错,就算被囚在牢里,他也不能烂成一摊泥。不说爷爷他们在外头挂着心,就是地下的爹娘也不想自己沉沦。因此,他一咬牙,说:“爷爷,您放心,就算把牢底坐穿,我也是个有骨头的!”
“好,这才是未来太极门掌门人该说的话!”
杨兆龙一惊,叫了声:“爷爷……”
“你没有听错!”杨慕侠笑道,“掌门人的位子是该由你接任。”
“那兆鹰呢?”
“这孩子也不错,可比起你的悟性来,他还是差了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