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传奇·单月号(2016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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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翰墨风云(1)

清咸丰四年,距第一次鸦片战争已经十余载,太平天国运动正在全国范围内如火如荼地进行,腐朽的清王朝摇摇欲坠。在贵州司南府一个姓严的土家族农户里,一个男孩呱呱坠地,孩子的父母给其取名寅亮。

同治三年,严寅亮已十岁了,他个子很高,却很瘦弱。像大多数同龄孩子一样,他已在私塾学习了两年,先生所授内容已满足不了他的渴求。闲暇时,严寅亮便练习写字。由于出生贫寒,无钱购置笔墨纸张,严寅亮练字时十分苦恼。

寒冬时日,严寅亮帮母亲生火,无意中甩出一根木柴,木柴落地时在泥土上划过一道痕迹,他沉思了一会儿,似想到了什么,少顷,便随手扯起一根木棍,在泥土上划,见能写出字来,欣喜若狂,遂从屋外取来树枝,将柴灰铺在地上,用树枝作笔,柴灰当纸,在上面练字。

自此以后,严寅亮每日从私塾回家,将一天所学内容写于灰上,写完后,依葫芦画瓢在柴灰上练字。他想若有一本字帖拿来临摹,效果肯定好,但字帖从何而来?

这日,严母正准备去大户家做活,严寅亮缠着母亲,说要去帮着干活,严母拗不过他,只好带上他。母子俩沿着小道,翻过山坳,来到大户庄前。经母亲介绍,严寅亮才知大户姓董,名殷实。董府在方圆百里内,是有名的富户,有良田千亩,且置有许多店铺。

严寅亮随母亲从侧门进入董府,见仆人们都忙个不停。有剪枝除草的,有擦洗回廊的,有晾晒衣物的,你来我往,十分忙碌。严母亦跟着忙起来,趁母亲不注意,严寅亮沿着回廊溜到正堂,见董殷实正端坐堂内品茶,品毕,又呼啦啦地吸着水烟,而后像升入仙界一般,闭目养神。严寅亮正准备进屋去,董殷实睁开了双眼,他见一少年站在堂内,厉声喝问道:“哪来的野小子,敢私闯我董府正堂?”

严寅亮虽年幼,却懂得礼仪,忙躬身说道:“董老爷,我乃临庄严家小子,今日随娘亲来到府上,斗胆想向老爷借书。”

听到“借书”二字,董殷实哈哈大笑道:“你这野小子,饭都吃不上,还想着念书,我看你是不是饿昏头了,老爷赏你一碗饭,吃完赶紧回家去!”

严寅亮忙道:“不,董老爷,我不饿,只求老爷借书与我。”

董殷实作为一方大户,经常有人以各种明目向他借些东西,他也不是善人,吝啬惯了,向来不肯轻易借人东西,便故意刁难道:“小子,你若真想借书的话,就把柴房的水缸挑满,届时本老爷必会借书给你。”

严寅亮见董殷实答应借书,又恐被他戏弄,道:“老爷此话当真?”

董殷实笑道:“我董老爷说话算话,岂会食言?”

严寅亮喜道:“老爷,我这就挑水去。”说完,走出正堂,沿回廊绕到厢房,来到柴房。他伸头探望,见那水缸既大且深。严寅亮心里嘀咕着,看来董老爷是存心为难自己,不肯借书,但好不容易得此机会,必须得把水缸挑满。于是他拿上扁担,挑着水桶,向董府旁的水井走去。

水井距董府不远,路途平坦,严寅亮每次挑半桶,一摇一晃,走到水缸边,足足用了四个时辰才将水缸挑满。他一瘸一拐、气喘吁吁地来到正堂,见到董殷实,道:“董老爷,水……水缸挑满了。”

董殷实瞪大眼睛问道:“真的挑满了?”

严寅亮如实答道:“回老爷的话,真的挑满了。”

董殷实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道:“挑满了吗?”

严寅亮答道:“董老爷,挑满了。”

董殷实不相信一个小孩能把水缸挑满,他急匆匆来到柴房,对着水缸,伸头细看,又伸舌头去舔,一股凉丝丝的味道直入喉咙,方才确信这的确是刚挑来的水。董殷实本不想借书,想着一个瘦弱小孩,能把水缸挑满,索性便履行先前所言,高高在上道:“小子,算你有本事,要何书,自己去挑?但一定要保存好,记得按时还书。”说着,转身喊道,“阿福,带这小子去书房挑书,他挑了什么书,务必作好记录。”

严寅亮随那阿福进入书房,在满架子书前左顾右盼,看看这本,又看看那本,每卷书都爱不释手,难以取舍,想到初次借书应拣重要的借,便在书柜的一个拐角处借走了满是灰尘的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的字帖。

回到家中,严寅亮顾不得疼痛,在柴灰上照着字帖临摹。自此之后,严寅亮更加用功,每每读书写字直至深夜,他的学业优异,书法渐进。转眼又到还书的日子,严寅亮拿着字帖,恋恋不舍,但因与董殷实约定了三个月归还,不能失信,便将书送还董府。

严寅亮如期还书,董殷实觉得这穷人家孩子,为人处世比自家公子强了不少,真是儿多不中用,那些个公子整日嬉闹游玩,还得派家丁保护,理不明,学无进,相比之下,女儿却乖巧伶俐,比她的哥哥们都用功。可常言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儿终归是要嫁人的,纵有满腹才华又有何用,想到自己偌大的家业无人继承,便觉心烦。细想了片刻,待心情平复,不等严寅亮开口,董殷实道:“小子,我念你好学上进,知你抱负远大,若再想借书的话,尽管去拿吧,记得如期归还就好!”

严寅亮又挑了一本宋代字帖,出门时对董殷实千恩万谢。

再说严寅亮靠着临摹从董家借来的字帖,愈发喜好书法,他年少至纯,心无杂念,每日除吃饭睡觉之外,几乎将所有时间都用来临摹字帖。一晃好几年过去了,他已将宋朝诸家书法牢记于心。

此时已十六岁的严寅亮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只是看上去有些瘦弱。他借用的最后一本字帖已到送还的时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想借还书之机,给董殷实送点儿什么,思来想去,实在拿不出像样的礼物。时值秋季,秋高气爽,一山一山的植被黄中带绿,绿中泛黄,林中鸟儿鸣唱,他独自持书走在通往董府的小道上,忐忑不安。

不知不觉,严寅亮来到董府大门,守门家丁见是严寅亮,忙上前招呼,让他从正门入府,说老爷在会客厅等他。

严寅亮大感诧异,他想自己并不是秀才乡绅,更不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为何今日会受到董老爷如此礼遇。

原来,严寅亮几次借书,说三个月归还,三个月即还;说五个月归还,到时准能送还,从未拖延,因而董殷实料定严寅亮今日必到府还书,便吩咐下来,让其从大门入府。

严寅亮战战兢兢地随管家来到书房,见董殷实正在欣赏挂在墙上的一幅书法,严寅亮细看之下见这桢书法落款为东坡书。可他再一细看,发觉竟有几分不对劲,东坡书法向来讲究意境,意忘工拙,字特瘦劲,笔圆而韵胜,而面前的这幅书法雕琢之迹甚浓,此作分明是后人刻意模仿,并非正品。

董殷实重金购得此作之后,逢人便夸,称其所藏乃东坡真迹,众多大户乡绅前来观赏,却无一人识得东坡墨宝,纷纷附和。严寅亮虽年幼,但临摹东坡字法已久,加之临摹诸家技法,是否是真迹,一看便知,可他并不想卖弄自己的才华,董殷实没问,他也没有说破。

见严寅亮一直盯着墙上的书法作品,并不言语,董殷实沉声道:“我知你善习书法,此幅书法可诵乎?”

严寅亮知董殷实是在考自己,便道:“董老爷,小生献丑了。”随即将书法内容诵读一遍,严寅亮业已变声,声音浑厚,抑扬顿挫,都恰到好处。诵毕,董殷实喜形于色,便铺开纸,让严寅亮写副对联。

严寅亮提笔挥毫,一挥而就,但见那对联上的字字体稳健,飘逸洒脱。董殷实大感意外,又叫仆人搭梯子,请严寅亮给书房题写匾额。

严寅亮想,董老爷几次借书于我,如今正好聊表心意。于是,他来到书房外,站于木梯之上,在书房的匾额上手书“藏书楼”三字,董殷实细细品味了一番,拍手称好。

此时,离书房不远处,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传来,而后一个身着白裙的女孩从假山后面闪出,那女孩身后紧跟着两个穿蓝裙的女孩。她们在花园里追逐嬉闹,不时传出银铃般的笑声。那穿白裙的女孩儿似一朵白云,在花园中飘来飘去,眼看要被穿蓝裙的女孩抓住,忽又漂荡而去。

董殷实正在品论严寅亮的书法作品,见女儿带着丫环在花园中嬉闹,忙厉声呵斥。那小姐和两个丫环正玩得尽兴,丝毫没有听到董殷实的叫唤声。待闹腾累了,那白裙女孩蓦然发现自己的爹爹和一个英俊的公子站于花园旁,脸上蓦地浮起一朵红晕,匆忙跑开了。

一旁的严寅亮竟看得痴了,眼神发直。

董殷实咳嗽了一声,而后一改先前的语气,说:“寅亮啊,这是小女婉婷,不懂礼数,你莫要见怪!你的书法作品足可比肩书圣啊,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到时候可别忘了董某的借书之功哦!”

严寅亮心思早已不在此处,胡乱应承道:“董老爷,时日不早了,小生告辞了。”

花开花落,日出日落。转眼又过了四年,严寅亮在司南府考中秀才,穿戴雀顶蓝袍,拜谒孔庙,行簪花礼,入司南府学习业。

府学为官学,正学官称为教授,府学官称为训导。学官既是授业者,又是管理府学的官员,在主持考试中有对生员降级、黜革生员(秀才)功名之大权。寒门学子考取秀才不易,亦知学官之威严,为谋求功名,大多逆来顺受,学习做事小心谨慎,恐学官不悦而受罚。

府学已开课半载,时逢学政按临,察访生员学习优劣,这可急坏了学官祝如海。按规定,学政按临察访,生员须掣签讲书,各讲《四书》一章,可府学优者甚少,大多大户的乡绅公子,学业不精,品行更差,如何才能应付学政按临?祝如海思来想去,倏然记起入学时富户乡绅登门送礼,如今也只能给学政送礼,求他关照。拿定主意,祝如海令管家到库房挑选几件礼物,径自送给学政。

按临这天,祝如海特意挑选严寅亮等几名寒门生员接受学政察访,严寅亮挚签《四书》三章,只见他口若悬河,说得头头是道,博得众人称好。

第二日,祝如海准备了一支唢呐,令生员一个个吹奏。原来祝如海最得宠的三姨太董翠梅尤喜乐器,他不想让三姨太抛头露面,便呼来生员们吹奏唢呐,选其吹奏得好的带入宅府吹给董翠梅听。

严寅亮少时便善唢呐,他不明其意,在祝如海面前卖力吹奏,祝如海十分欢喜。

生员们全都吹奏完后,祝如海将严寅亮带到府中,令他去董翠梅房间吹唢呐。严寅亮此时才明白,方才祝如海令生员一个个地吹奏唢呐,就是选人入府。都说学政的三姨太极难相处,何况他一个热血少年,怎能与一个花信少妇独处一室。此时,他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当初不如胡乱吹奏。可事到如今,他只好硬着头皮来到董翠梅房间。

董翠梅的房间布置得十分华丽,绫罗绸帐,古式床榻,花卉盆景,摆放有致。桌案上正燃着龙涎香,整个房间香气四溢。董翠梅正坐在梳妆台前,任凭秀发披垂。她手抚秀发,两颊绯红,颦笑之间,眼流柔情。她仍然惦念着她的情郎,那个多才多艺、英俊潇洒的男子,她本想与情郎百年好合,奈何在父母的催婚下,她嫁给了有权有势的祝如海。脑满肥肠、年长体弱的祝如海丝毫引不起她的一丝兴趣,祝如海更不能在床上给她欢爱,相比之下,她恋恋不忘的是情郎的贴心与热情。前些日子,她愈发想念情郎,想到情郎平日里总吹唢呐给她听,才向祝如海提出听唢呐的想法。

正当她徜徉在往日的激情之时,严寅亮步入了房中,经丫环禀报,她头也不回,摆手示意吹奏。

严寅亮手执唢呐,手法娴熟,唢声悠扬,激越淡远。董翠梅感觉很久没有听到如此悦耳的唢音。她侧过身,见吹唢呐之人约摸二十岁,看上去虽瘦弱,却眉清目秀,气宇轩昂。一曲终了,董翠梅款款移步,扭动细腰,来到严寅亮面前坐下,她忙令丫环上茶,一边品茶,一边询问严寅亮身世。

严寅亮低着头,董翠梅问他一句,他便答一句,表现得十分羞涩。

末了,董翠梅命丫环赏了些银两给他,便差人送他回府学。

自此,每隔三五日,严寅亮就被祝如海叫到府中吹奏唢呐。严寅亮虽不愿意,可迫于学官权势,不得不从。

这一日,严寅亮又被祝如海叫去给董翠梅吹奏唢呐。按照往常一样,董翠梅先叫丫环上茶,严寅亮来得多了,也习惯了,跟着董翠梅学了一些品茶的技艺。董翠梅自顾自地品茶,严寅亮像往日一样在一旁吹奏唢呐。一曲奏罢,董翠梅笑着问道:“小兄弟,可否为姐姐吹奏一曲《离别恨》?”

严寅亮答道:“回董夫人,严某在府学听人弹奏过,小生也曾学过,只是尚欠火候。”

董翠梅温柔道:“既是学过,不妨吹来听听。”

严寅亮问道:“夫人为何要小生吹奏如此伤感的曲目?夫人可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董翠梅怒道:“让你吹你就吹,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严寅亮依命吹奏,唢音传出,凄凉悲怆,如泣如诉。

董翠梅正听得入神,她看着眼前英俊潇洒的少年,忽然变成了她日思夜想的情郎,不觉起身,俯身搂抱严寅亮。此时,严寅亮正吹得出神,忽闻一股香气袭来,猛一抬头,见董翠梅靠在自己肩上,双手不停地在身上乱摸,忙推了推董翠梅,说:“夫人,请自重。时日不早了,小生就此告辞了。”

董翠梅拉过严寅亮的手放在自己的腰肢上,娇嗔道:“你别走,你怎么能走,自见你第一眼起,我就喜欢上你了,你和我那情郎,模样是如此的相似,而且他和你一样喜欢吹唢呐,我实在太意外了,没想到能再和情郎在一起。”说着,董翠梅开始宽衣,“你看,我美不?你一定还没成家吧,来,姐姐教你体会做新郎的滋味!”

严寅亮热血方刚,前些日子整日里想着只有过一面之缘的董婉婷,此番董翠梅百般挑逗,他甚至有些把持不住,准备剥掉董翠梅的衣裳就行男女之事,但又转念一想,万不能做此逾越礼教之事,更不能弄坏自己的名声,便拒绝道:“夫人,你不要这样,你再这样,我告诉祝老爷去!”

董翠梅咯咯笑道:“告诉老爷?你个傻小子,今日若不从了我的话,我就向学官老爷说,说你吹唢呐时轻薄我,逼我行苟且之事,届时看你如何辩解?”

严寅亮默然不语,此番落入了董翠梅的圈套,他根本无能为力。眼看着董翠梅的一张香唇就要凑过来,突然嘣的一声,唢呐被董翠梅碰倒在地。

门外的丫环闻声推门而入,惊问道:“夫人,发生什么事了?”

董翠梅平静道:“没事,严公子不慎将唢呐掉落地上了。”

趁着董翠梅说话之际,严寅亮忙捡起地上的唢呐直奔门外。严寅亮回到府学,心跳不止,回想刚才那一幕,真是惊险。想他一个堂堂男儿竟会被一个女人弄得如此难堪,若是刚才稍有歹意,自己就会与祝夫人行苟且之事,倘若真是如此,事情被传了出去,他如何对得起老父老母,如何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他愈想愈怕,适逢同乡传来家书,随即辞学返乡。

回到家中,严寅亮才知父亲催自己回家的原因,原来董殷实的母亲八十大寿,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人书写寿联,便托父亲请自己回乡写寿联。严寅亮心想,书写寿联便可在董府内住上一段时日,必可与董小姐见上几面,念及此,心下大喜。

桃李争妍,杏花醉眼。董府花园中,绿草茵茵,假山旁流水叮咚,池中的鱼儿欢快游荡。那一簇簇花木,有的争相斗艳,有的含苞欲放,蜂飞蝶恋,看着看着,董婉婷不觉两颊浮起红晕。她已二八妙龄,两眼流柔情,澄清得如两潭盈盈湍湍的秋水,颈间不戴锭钿,脸上不施朱粉,腰肢婀娜,秀发披垂,亭亭玉立。举手投足之间独具风韵,如天上嫦娥,人间绝艳,惹人爱怜。

她不由想起前段日子,临庄一大户公子前来董府提亲,幸得母亲疼爱,得知自己不愿,在爹爹面前极力反对,爹爹方才作罢。

她心里明白,自己心目中的他,不卑不亢,是今后的依托。可深处闺房,又怎能唐突地表达倾慕之情,况门不当,户不对,爹爹岂会同意?不管怎样,她都努力去争取。适逢祖母八十寿诞,董婉婷得知父亲请严寅亮写寿联,便缠着母亲,要请严寅亮为自己的书房题写一幅书法。董母没有答应,说:“男女授受不亲,一个大家闺秀,读书识字抚琴即可。”

董婉婷死缠烂打,好说歹说,董母才勉强答应,但却不让她在场,令丫环代劳。

这日一大早,董府上上下下忙成一片。严寅亮自从几年前与董婉婷有过一面之缘后,便时常想念,常常望着天边的白云出神。董婉婷纤细的身影和银铃般的笑声让他魂牵梦萦。此次到董府,严寅亮意欲与董婉婷再见上一面,诉说爱慕之情。距离那次花园见面已有好几年,董小姐是否许配他人,是否已嫁做人妇,一连串的问号在他脑海里翻腾。

进了董府,严寅亮匆匆写完寿联,便寻思着如何与董婉婷再会。这时,一个丫环传话说夫人有请,严寅亮随那丫环前去拜见董夫人。

二人走到董夫人跟前,董夫人对严寅亮道:“久闻你书法造诣颇佳,今日想请你前去小女的书房写一幅书法,不知可否?”

严寅亮正愁难寻借口与董家小姐会面,未等董夫人说完,便爽快地答应了。

严寅亮便随那丫环经回廊、过花园,来到董婉婷的书房。

董婉婷的书房濒临花园一侧,与正堂、左右厢房均有回廊相通,中有花园相隔,无论会客厅与正堂如何喧哗,书房却清静无噪。笔墨纸砚早已备置停当,严寅亮没有立即书写,而是左右打量着整间书房。

见严寅亮没有动笔,一旁的丫环催促道:“严公子,你倒是快写啊,若是被老爷知道了,你可写不成了!”

严寅亮推托道:“我并不知道你家小姐喜欢何种典籍,若仓促写出,你家小姐不喜欢,还不得拿你撒气。你把你家小姐找来,小生当面询她意见。”

那丫环道:“呵,你个死秀才,写什么还要我教你,早知如此,还不如请别人。”

这时,只听一阵娇滴滴的声音传来:“香儿,别难为严公子了。”一个白衣少女飘然而至,来人正是董婉婷,虽说董母命她回避,但她早已藏身于书房中,听到二人的对话,忙走了出来。

严寅亮似觉一朵白云飘到眼前,感觉眼前晃动得厉害,慌忙行礼道:“小生拜见董小姐,这厢有礼了。”

董婉婷羞涩含情道:“严公子,我家丫环香儿不知礼数,为难你了。”言毕,忙吩咐香儿沏茶。

严寅亮微低着头,看着眼前日思夜想的美人,纵有千言想诉说,此刻却乱了分寸,无情可诉。

见严寅亮低头不语,董婉婷道:“严公子写得一手好字,你在爹爹书房写的‘藏书楼’三字,小女子常去观赏,每每在那牌匾前呆上多时。小女子想着要是有朝一日能与公子相见,那该多好!”

严寅亮听出话中之意,躬身道:“小姐,小生初学书技,浅陋拙劣,那日碰见小姐,小生便垂慕不已,日夜思念。”

董婉婷略一试探,知严寅亮爱慕自己,遂温言道:“自那日在花园里碰见公子,小女便时常想起,无奈深处闺房,不知公子行踪,久候音讯不得。今日能与公子相见,小女子十分欢喜。”

严寅亮当下大喜,趁四周没人,上前抱住了董婉婷。

二人一个情窦初开,一个风华正茂,一个柔情似水,一个含情脉脉,互诉爱慕,互诉思念。两人沉浸在相逢的喜悦中,不觉已是中午时分,严寅亮恐被人发现,提笔书写一首诗后,匆匆离去。临别时,董婉婷送给严寅亮一方手帕,严寅亮自是小心珍藏,二人絮语一阵,方才分开。

转眼又到中秋,严寅亮遵照董婉婷的暗喻,在月圆之夜来到董府侧门,正准备伸手敲门,香儿开门领他来到董婉婷房间。原来董殷实每逢中秋之夜,必带家人到宅后山上寺庙赏月。为了不让爹爹发现,董婉婷让严寅亮月圆之夜来府相见。

两人相见,互诉衷肠,董婉婷坐于琴旁,轻挪玉臂,琴声悠扬。一曲终了,董婉婷依严寅亮而坐。此时,圆月当空,洁白如银,董婉婷仰望星空,若有所思道:“严公子,你看那独守寒宫的嫦娥仙子,是何等寂寞,何等漫长?”

严寅亮道:“是啊,天上人间,煎熬难耐。小姐,我这次回来,准备请人上董府提亲。”

董婉婷闻后,动容道:“严公子,你我一见钟情,我俩前世有缘,我巴望早日与你成亲。虽然爹爹喜欢你的书法,但他素来是势利之人,不会答应的。你若来提亲,爹爹定逼我嫁与别人,到时那如何是好?你还是尽快考取功名吧,我等着你来提亲。”

天上明月,人间良夜。梵净山顶的月亮似乎格外明,格外亮。月光下的董府花园,假山伫立,水榭飞阁,映于碧池。严寅亮紧挨着董婉婷,缠绵亲昵。见时日不早,董婉婷催促严寅亮快走,几经催促,严寅亮与董婉婷方才依依惜别。

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董婉婷年方二八,早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几日前,州府前来董府为公子提亲,董殷实欣然应允。州府的公子,不学无术,好逸恶劳,常欺男霸女,横行霸道。年近三十,至今未曾娶妻,董婉婷也有耳闻。得知此事,她整日缠着董母退掉这门亲事,董母表示无能为力,不能作主。董婉婷整日哭哭泣泣,以泪洗面,以死相逼,道:“若爹爹执意如此,女儿宁肯死掉,也不出嫁。”

董殷实见女儿如此倔强,气急败坏,大发雷霆,道:“不去,绑也要绑去。”

眼看婚期一天天临近,董婉婷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想到爹爹平日视自己为掌上明珠,可轮到婚姻大事,却丝毫不顾自己的意愿,将自己许配给不爱之人。自己与严公子情投意合,怎奈他家贫,又无功名,爹爹一贯眼光甚高,绝不会答应严公子提亲。如此一来,难道自己真得和不爱的人相度一生吗?

董婉婷忧郁成疾,一病不起。董殷实找来郎中医治,仍不忘吩咐下人张罗婚礼。

这日,董婉婷在丫环的搀扶下,梳妆打扮,拖着病体,来到书房。她已有多日没有到书房了,凝视着严寅亮题写的书房对联,不禁潸然泪下。这首诗,她最喜欢那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如今一人默诵,更觉惨淡悲凉。她令丫环磨墨置笔,提笔写了一封信,将信交给香儿,再三叮嘱,务必将其交给严公子。她在书房四处看了一番,又吩咐香儿陪同到花园走走。

想着那日月圆之夜与严公子相逢,是何等惬意欢欣。董婉婷漫无目的地走着,感觉心力憔悴,疲惫不堪。走了一阵儿,她令香儿回房,说自己心烦意乱,散散步就回房。香儿见董婉婷抑郁寡欢,便奉命离去了。

香儿与董婉婷相处甚好,情同姐妹,回到房间,总觉小姐今日怪怪的,病体未愈,便起床游走,又叮嘱自己将一封信务必交给外出求学还未回的严公子,难道小姐……她意识到情况不妙,匆匆跑回花园,四处寻找不见董婉婷身影,见一旁的荷花池池水微波涟涟,董婉婷的丝绢在水中漂浮,便大喊救命,仆人闻声赶到,连忙跳入池中搜寻,将董婉婷从池中托出。

董殷实唤来郎中,百般施救,终因为时过晚,未能起死回生。

董府举丧,消息传到州府府邸,那州府公子听说唾手可得的美人命赴黄泉,带着家丁,气势汹汹赶到董府,大闹了一阵,大骂董殷实是个混蛋,教出如此不孝的女儿。

董殷实当初应允婚事,为的是博得州府欢心,哪知州府公子却是个无赖,难怪女儿至死不从,若是嫁了他,岂不是生不如死。董殷实为此悔恨不已,一夜白头。

严寅亮外出求学,接到家书之后匆匆返乡,直奔董府。他避开董府的家丁,径自走向董婉婷的闺房,轻声敲门。

香儿闻声开门之后,领严寅亮来到董婉婷闺房内室,含泪交给他一封信,严寅亮忙道:“香儿,到底发生何事了?”

香儿声泪俱下,从头至尾将董婉婷由无法抗拒婚礼以及抑郁成疾直至最后投身水池的全部经过诉说了一番。

严寅亮闻后,晕倒在地。香儿怕惊动外人,不敢大声呼救,顾不了男女之别,匆忙跪下给严寅亮揉胸、喂水。过了好一阵儿,严寅亮才慢慢醒来,他打开信件,见是董婉婷绝笔,上书:“严公子,州府逼婚,我之奈何,今留绝笔,望君保重,香儿无家,望代为照顾。小女子今生与公子无缘,望来世再做夫妻。”

严寅亮悲痛交加,痛断肝肠。他赶到荷花池边,对着花池跪拜,圆月当空,他仿佛看见那朵荷花,突然变成了董婉婷,董婉婷的纤纤素手正在轻抚琴弦,乐音悠扬,他依在董婉婷身边,董婉婷不时回眸一笑,极尽缠绵,一曲终了,董婉婷飘然而去,严寅亮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抓住,却见池中,一朵荷花妩媚含笑。严寅亮不禁叹道:“苍天何故如此待我?”

三年一次科考,严寅亮两次应试未中。每年中秋月圆之夜,他均到董府附近祭祀董婉婷。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严寅亮已三十而立,早到了谈婚成家的年纪,奈何他专攻学术,无暇顾及,又念董婉婷对自己一往情深,以死抗婚,自无心谈论婚姻大事。

看儿子三十有余,却孑然一身,严母心急如焚,对严寅亮道:“儿啊,你忘了董小姐吧,另寻一姑娘成家。我见你日夜忧虑,尽管一心治学,却累试不中,时日还长,只要你心怀大志,来日必能高中。有了妻子的呵护,说不定你能平步青云。”

严母一席话,说得严寅亮十分动容,想自己已老大不小,如此下去,何时是个头?他抬起头,看着母亲满脸泛黄的皱纹和花白的头发,点头答应。

见儿子同意,严母高兴道:“我见邻庄顾家闺女,人长得俊俏,勤劳贤惠,我们备足彩礼,明日请人前去提亲。”

顾莲是顾家唯一的子嗣,虽没有大家闺秀风范,却长得丰满俊俏,自小懂事乖巧,十里八乡,美名远播。到她家提亲的人不少,可她眼光甚高,多次拒绝。顾莲得知是邻庄严公子前来提亲,便点头应允了。她对那严公子有些印象,严寅亮到庄上给人写对联匾额,她碰到过两次,感觉严寅亮踏实可靠,眉清目秀,早已芳心暗许。如今严家上门提亲,她自是高兴答应。

两家各自忙碌,置办婚礼。金秋十月,严寅亮披红挂彩,唢呐队吹吹打打,抬着花轿,前去迎娶新娘。听说顾家闺女出嫁,前来看热闹的人挤满院落,议论纷纷:“看那顾莲,许多人踏破门槛,提亲不成,这位严公子娶得美娇妻,他定有过人之处。”

严寅亮骑着高头大马,在迎亲队伍的簇拥下来到顾家,将顾莲接入花轿。花轿到严家门前落轿,严寅亮忙掀开轿帘,搀扶着顾莲,到堂上三拜九叩后,将她牵入洞房。

严家世代寒门,严寅亮的曾祖父、祖父皆务农,父亲是武举人,待人随和,严寅亮又常为乡里寨邻写对联匾额,与寨邻相处和谐,因而前来道贺之人,络绎不绝。客人满座,猜拳划令,嬉戏闹腾,说严寅亮艳福不浅,娶得一个大美人。宾客们一边闹,一边开怀畅饮,直折腾到日暮西下,仍未散席。见时日不早,恐冷落新娘子,严寅亮忙找借口离去,直奔洞房。

顾莲坐在床上,听到有人推门,便问道:“可是严公子?”

严寅亮回答道:“正是小生。”

顾莲笑道:“你我既已拜堂成亲,你便是我夫君。怎还自称小生呢?你们读书人,真是迂腐,就会之乎者也。”

严寅亮自觉理亏,并未言语,进屋揭开了顾莲的盖头。顾莲甫一露出真容,严寅亮即被她的容貌惊呆了,他叹道:“天啦,这不是董小姐吗?怎么会如此相似?”严寅亮仿佛置身梦中,望着顾莲发呆。

见相公深情地盯着自己看,顾莲不觉两颊绯红。

严寅亮只觉眼前的新娘子就是董婉婷,伸手就去拉。

顾莲急道:“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见了漂亮女人就如丢了魂似的,先去熄灯吧。”

严寅亮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失态,便道:“我被娘子的美貌吸引,慌了神,请娘子不要见怪。”

顾莲羞涩道:“我是你的妻子,你要看,就看个够。”

顾莲本就长得俊俏,如今打扮起来,更添风韵。她流情的双眸,红润的脸颊,丰满的体态,酷似董婉婷,眉宇间与董婉婷又有几分相似,严寅亮看着面前的佳人,激动不已。

洞房花烛,夫妻二人恩爱有加,几度春宵,一夜无话。

翌日,夫妻二人拜过双亲。严寅亮如今已成家,却仍惦记着香儿,他想不如按董小姐之托将香儿接到家中,认作妹妹。拿定主意,便拉着顾莲来到房间,将自己与董婉婷爱慕,董婉婷又如何自寻短见,以及香儿的身世和盘托出,并道:“香儿与董小姐情同姐妹,如今孤身一人,我想将她接到家中,当作妹妹对待,日后再帮她寻一户好人家。”

顾莲心地善良,善解人意,便道:“既是如此,相公快去,将香儿接来住下。”

见妻子如此深明大义,严寅亮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慌忙道:“谢谢娘子,我这就去接香儿。”言毕,匆匆离去。

严寅亮来到董府,见侧门虚掩,便推门而入。来到董婉婷的房间,四处寻找,却不见香儿。他环视室内,见梳妆台上有一字条:“严公子,小姐离世十载,我已守了小姐十年,今返回故乡,另谋生路,望公子保重。香儿留笔。”

拿着字条,严寅亮悲从心来。他想香儿命苦,打小母亲去世,靠父亲拉扯长大。刚十二岁,父亲又患病离世,辗转流落到董府,服侍董小姐左右,董小姐自尽,她又独自一人守了十载,真乃重情之人,天下少有。

接香儿未果,严寅亮内心愧疚,总是愁容满面。幸而顾莲体贴周到,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像极了死去的董婉婷,严寅亮得到寄托,渐渐振作起来。

辗转又到科考,顾莲忙着为严寅亮打点行装,缝制行囊。那一晚,顾莲坐在灯下,忙着缝制,严寅亮爱怜地看着妻子,久久不语。

顾莲抬头瞧见丈夫热烈的眼神,娇嗔道:“都两年了,还没看够啊!”

严寅亮道:“莲儿,你越来越漂亮了,我一辈子都看不够。”

顾莲道:“只怕你谋得功名,就不要我这个黄脸婆了。”

严寅亮起身严肃道:“莲儿,我对天发誓——”

顾莲打断道:“谁让你发誓了,只要你爱我、爱这个家,就足够了。”继而说道,“相公,我们住在这山旮旯里,自由自在。你不考取功名,我们一样也可以过得和谐美满!”

严寅亮沉默不语。

见严寅亮默然不语,顾莲改口道:“我和爹娘都支持你,望你一试中榜,光宗耀祖。”

严寅亮依偎顾莲坐下,道:“莲儿,我谋求仕途,乃为天下百姓,并非贪图个人的功名利禄。无论如何,望你支持我。”

顾莲虽出身寒门,却也知书达理,说:“夫君胸怀大志,此番应试,定能中榜。”

初春三月,风中带着些许凉意,点点绿意,彰显生命的气息。夜幕降临,群山如黛。天幕似乎垂落于逶迤的群山之间,与天空连成一片。

夜幕越来越浓。深山之中,不时传来一两声猫头鹰的叫声,在万籁俱寂的群山中,更显空旷凄凉。严寅亮一路奔波,艰难爬到山顶,十分疲惫。他想今日怕是要露宿山谷了,正悲叹间,忽见山谷中传来一束微弱的光。他忙摸索着,朝亮光处走去。

距离亮光处愈发近了,严寅亮见前方有一座茅屋,亮光正是从土墙上的窗户透出。他忙轻叩柴门,门“吱呀”一声敞开一条缝,一位老妪探出头来,问道:“何人?”

听到问话,严寅亮忙答道:“晚生乃进京赶考之人,身处荒郊野岭,无处借宿,请老人家行个方便,让晚生借宿一晚。”

老妪听完,朝严寅亮上下打量了一阵,说:“快进来吧!”

进得屋来,严寅亮见篝火边坐着两个人,一个年约七旬的老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

见有人进屋,老翁急忙招呼道:“年轻人,快坐下来暖和暖和。”说完,忙将一根木柴丢入篝火之中。

那男子开口道:“敢问兄台,哪里人氏,今欲去往何处?”

严寅亮见那男子,额骨高耸,两颊凹陷,像是大病初愈,眼中满含热情与诚恳,便坦诚相告道:“兄弟乃印江农场阳坡人氏,姓严,名寅亮。今欲进京赶考,夜间赶路至此,无处借宿,便循着亮光找到这里。”

听罢,那男子问:“兄台哪年中举?”

严寅亮道:“己丑恩科。”

那男子若有所思,似在回忆什么。

严寅亮问道:“兄台今往何处?”

那男子道:“兄台,我和你一样,也是进京赶考,一路行来,无处借宿,在老人家这里,借住一宿。你我同进京赶考,不妨结伴而行,也好有个照应。”

严寅亮忙道:“还是兄台想得周全,我亦有此意,承蒙兄台不弃,我俩结伴而行,不知兄台贵姓,家住何处?”

那男子答曰:“我姓秦,名坤,也是司南府辖之人。”

正闲聊时,老太太端来一大锅洋芋,说:“我们老两口吃惯了这些食物,眼下家中已没有别的招待二位,二位凑合着吃点儿吧!”

严寅亮道:“老大爷,打扰您了,给你们二老添麻烦了。”闻到香味,严寅亮感觉腹中饥饿。之前在泉边喝水时,他便想吃点儿东西,怎奈烦心事一桩桩袭来,忘记了饥饿。

二人饱食一顿,夜色已深。老翁将家中仅有的一张床让给严、秦二人,自己抱来茅草,铺在地上,躺下休息。

严寅亮见状,忙去搀扶老翁,道:“老人家年事已高,怎可睡在地上,我等借宿,只求寻个避风之处。”说完,将老翁扶起。

老翁道:“年轻人,我幼时习过相面之术,见你眉清目秀,说话得体,日后必将是有福之人。我这把老骨头,风里来,雨里去,已活不了几年,不怕折腾。你二人皆是进京赶考之人,一路颠簸,必定辛苦,睡在床榻之上,多少还是舒服一点儿。还是赶快到榻上歇息吧!”说完,又将严寅亮推到床边。

如此你推我让,好一阵,严寅亮争执不过,才勉强躺下。

严寅亮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见秦坤也未入睡,便道:“这千百年来的科举制度,弊端甚多,我虽不为功名利禄,却愿为庶民谋福,不得不步入这科考之路。许多士子受科举制度的限制,倾家荡产,我的同乡王秀才,为求一试中举,送宝物、变卖土地,荡尽家财,那些官员收礼却不办事,王秀才最后鸡飞蛋打,竹篮打水一场空。更有甚者老死科场,想来令人悲痛。”

秦坤闻后,道:“兄弟,你乃幸运之人,我比你年长几岁,考取举人,已是多次应试。此乃朝廷制度,我等又能如何?”

严寅亮接着道:“科举制度虽为朝廷制度,却是陈年枷锁,禁锢天下士子的思想,又如何兴邦富国。如今,蛮夷在国内经商,攫取大量财富,庶民贫困交加,衣食不保,民众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又有何人为他们着想。”

秦坤叹道:“那些朝廷大员,只知溜须拍马,讨好皇太后,不为庶民谋利,实在可悲!”

二人谈得投机,你说我答,直至半夜。

山里的空气,清新爽洁。拂晓,薄雾萦绕,天地空蒙,鸟儿婉唱。严寅亮与秦坤辞别二老,急急上路。

老翁送行至竹篱外,指着面前的一座大山说:“翻过这座山,再过一大片洼地,之后,再爬一座山,即可到达集镇。这条路不常有人走,崎岖难行,可却比大路近一个时辰。”

临别时,严寅亮和秦坤千恩万谢。

中午时分,二人赶到了一个集镇。这集镇处于一山垭间,两旁群山逶迤连绵,险峻高耸。山垭口一道高耸的城墙,镶嵌在两山之间。城墙年月久矣,风雨剥蚀,墙体已变得如同大山一样墨绿。进得城来,但见大小店铺,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二人草草就餐,急忙赶路。

晓行夜宿,颠沛劳累。连日来的相处,二人愈发了解彼此,推心置腹、志同道合,遂跪拜苍天,结为异姓兄弟。

在开考前三日,二人终到达京城。

三场应试,严寅亮认真作答,字迹工整、娟秀、洒脱。考完会试,二人在京等待发榜。

连日的等待与煎熬,终于到了发榜的日子。严寅亮与秦坤都名落孙山,榜上无名。但严寅亮却在皇榜上看到了同乡好友戴锡之的名字,不觉一阵惊喜,自言自语道:“戴弟果然中了。”

秦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问道:“谁中了?我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啊!”

秦坤指着榜上戴锡之的名字道:“这位是我同乡好友,本与我相约一起赴京应试,怎奈我家中有事耽搁,没有结伴同行。我虽未能榜上有名,但结识了秦兄,亦无憾矣。”

在榜前折腾了一阵子,严寅亮倏然想起与戴锡之结伴同行的同乡好友王保民。他又从头到尾细看,仍未发现王保民的名字,不由叹道:“王弟与我一样仍没有中榜,看来仕途确实难求啊!”

一旁的秦坤沮丧不已,想着寒窗数载,就为考取功名,光宗耀祖,谁料仕途坎坷,功名难求,此番榜上无名,却要如何面对江东父老?

见秦坤愁眉不展,严寅亮劝慰道:“兄长切莫悲伤,自古以来,中榜者中有真才实学者,亦有不择手段者,无兴邦富国之才,何以为官?你我男子汉大丈夫,何必因一时不中而悲泣,古人云:‘胜败乃兵家常事。’我等应试亦如行军打仗,天下没有常胜将军,只要有真才实学,何必执著于一时的成败得失。”

秦坤见严寅亮说得有理,见他一副泰然处之的样子,叹道:“贤弟啊,愚兄一时伤感,有失体态,让贤弟见笑了。”

严寅亮道:“兄长莫出此言,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悲欢离合,乃情之表现,兄长直爽,敢爱敢恨,实为难得。”

二人遂回到客栈各自收拾行装,准备不日返家。

严寅亮本来是要去寻同乡好友戴锡之,可京城之大,要寻一人,谈何容易。况妻子即将生产,自己又未中榜,切不可两者皆失,遂打定主意回家照顾妻子。

翌日,二人正结算房钱,一戴花翎之人带着两名士兵来到客栈,向客栈老板打听了一番,找到严寅亮,道:“我此来宣读贡院主考官的裁定,严寅亮字迹丰腴洒脱,着留国子监。”

严寅亮应试不中,原本想着妻子即将生产,正盘算着返家照顾妻子,如今好不容易等来一个步入仕途的机会,自不想放弃。想着兄长秦坤返家时须经司南府地,便草草写就家书,托秦坤捎带回家,说在京安排停当,不日便返家。

时值盛夏,山峦绿滔涌动。田野里,农人忙着栽插,话声此起彼伏,一片忙碌景象。顾莲临近分娩,不能下地干活,带着女儿,在家料理家务。女儿严婷已有三岁,长得清秀伶俐,在院内玩耍。顾莲在屋内不时招呼道:“婷儿,别跑远了。”

忙碌一阵,顾莲顿感疲劳,便坐在床沿上歇息。这时,女儿严婷在院中呼喊:“娘,有人来了。”

顾莲暗思,左盼右盼,丈夫终于回来了,心中不禁一阵狂喜。她挪动脚步,来到门边,见一位陌生中年男子,背着行囊,满脸愁云。

中年男子正是秦坤,他自京城一路奔波,终于到了司南府地界,向人逐番打听,总算寻着了严寅亮的住处,见严宅门口站着一个大肚子的妇女,料定必是严寅亮的妻子,便俯首道:“敢问是弟妹吧?”

顾莲诧异道:“你是……?”

秦坤忙答道:“我同严弟在赴京路上相识,结为异姓兄弟。我姓秦,名坤,比寅亮年长。此番前来,代严弟传个信。”说完,忙打开行囊,取出书信,递给顾莲。

顾莲忙将秦坤迎进家中落座,沏茶做饭,好生招待,待秦坤用过饭之后,关心道:“兄长此次赴京应试,不知结果如何?”

“我与严弟都未中榜,所幸主考官尚不昏庸,严弟被留国子监。”秦坤道。

顾莲道:“国子监……?”缓了一口气,接着道,“相公能在京城立足就好!”

严寅亮在国子监报到之后,打点住处,布置停当,已过半月。他挂念妻子,向司业告假,急忙返家。这日来到芙蓉镇,天色渐晚,便寻了一间店铺住下。

严寅亮住在店中,怎么也睡不着,推窗眺望,月光如注,给山川原野披上乳白色的轻纱。月夜下的小镇,安宁祥和,灯光点点。他坐在床沿上,月光透过窗户照入室内,思乡之情油然而生。

翌日,天还没有亮,严寅亮早早起床,结账离店,直奔家中。

夫妻见面,互诉衷肠。得知严寅亮留国子监,严家上下自是好生庆贺了一番。

顾莲刚生产,身子虚弱,静养数日后,严寅亮带着一家老小,晓行夜宿,几经劳顿,终于返回京城。

却说国子监内,置祭酒、司业等官员,掌监生的教学和考试。设率性、修道、诚心、正义、崇志、广业六堂,作为讲习之所。各类取得入监学习的人员,入监前须经考试,贡生取在一二等,监生取在一等者,方能入学。学生分为内班、外班,均有定额。无论内外班生,每月皆发给膏火银。内班住监内,外班上课时到监。但实际上,这种教学制度年久日渐废弛,内班监生一般科考时才到监,外班更是形同虚设。

严寅亮为崇志堂监生,每月靠膏火银度日。他刻苦攻读,一段时间后,考中宗室官学教习兼南学斋长。

却说国子监广业堂一教习,姓罗,名有成。年愈四十,腰圆臂粗,是当朝大太监李莲英的亲戚。

初到广业堂,罗有成邀请严寅亮到府上作客,严寅亮平日里甚少饮酒,很少参加应酬,屡屡推辞。

罗有成想,这严寅亮似乎已有靠山,自以为是,不愿与自己交往。他气不打一处来,这日便找上门来,对严寅亮道:“兄弟几次搪塞,莫不是看不起我罗某人。”

严寅亮看罗有成面露不快,转念细想,别人出于好意几番邀请,自己几次推辞,已是不近人情,便道:“兄弟如此盛情,我若不去,岂不是不知礼仪。只是兄弟我不擅饮酒,恐坏了气氛,还望兄长海涵。”

罗有成见严寅亮应承,当即备轿,与自己一同回府。

罗府辉煌气派,豪华别致,回廊曲径,假山花园,相得益彰。来到宴客厅,二人分宾主就座,丫环奉茶,罗有成唤来管家安排晚宴。

严寅亮品过茶后道:“罗兄,这茶可是上等珍品啊!”

罗有成笑道:“看来兄弟是品茶高手,可品出是何茶吗?”

严寅亮又呷了一口,细细品尝,但觉那茶浓而不腻,香而不庸,让人回味无穷。他想贵州、云南、福建皆有好茶,可都没这般味道。品过一阵后,严寅亮颇为自信道:“此茶不是本国所产。”

话音刚落,罗有成道:“贤弟果然见多识广,这茶出自关外,是番外之人献给太后的贡品。除了一些王公大臣能够享受到,普通人想买也买不到。”

罗有成见严寅亮品茶技艺十分老到,心想他定是有钱有势之人,于是举止之间,更加殷勤。

二人呆坐片刻,罗有成突然道:“我赋诗一首,已书就裱成,还请贤弟赐教。”说完,命管家到书房取来书法摊于桌上,请严寅亮鉴赏。

严寅亮见是一首七律诗,却不押韵,语言苍白,意境寡淡。再看那字,僵直呆板,平淡无奇。

罗有成夸夸其谈道:“贤弟,此乃为兄得意之作。”

严寅亮暗忖,身为国子监教习,作出如此平仄不对韵的诗作,再看那书法,连基本的功底都不具备,何谈得意之作?他如此水准,竟能在国子监执教,看来国子监真是良莠不齐。

见严寅亮沉默不语,罗有成以为严寅亮被自己的作品震慑,愈发得意道:“贤弟,此作如何?”

严寅亮忙道:“好,好。只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此时,管家禀报,晚宴已备好。严寅亮便跟随罗有成,经回廊来到花园,见花园中奇花异草甚多,或绿叶茂盛,或花艳色鲜。池中莲荷,鲜艳欲滴。池中有一小亭,飞檐翘角。但见那亭中已摆满了热气腾腾的佳肴,鸡鸭鱼肉皆有,还有叫不出名字的肉类,满满一大桌,真乃食则山珍海味,穿则绫罗绸缎,难怪杜甫早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词,再看亭内四名丫环,分立四角,好不艳丽。

严寅亮落座之后,丫环忙上前斟酒,严寅亮不擅饮酒,只是碍于罗有成盛情,喝了两盅。只闻罗有成“啪啪”拍了两下手,几名舞女翩翩起舞。严寅亮无心欣赏,道:“兄长事业有成,功成名就,你这名字起得好啊!”

罗有成道:“唉!贤弟啊,别提了,我爹娘给我取了这个名字,也是希望我功成名就,可我从小就不喜学习,哪来功名。我这教习之职,也是我亲戚李莲英给的,他是我大舅的姨妈家的亲戚。去年,他问我愿不愿去做都察使,我说在京城呆惯了,不愿去外地做官。后来,他便给我安排了国子监的教职。”

严寅亮暗想:那李莲英,不是当朝太监总管吗?罗有成既与他有亲,难怪写的诗寡淡无韵,却仍能在国子监任职。这堂堂国子监,有如此之教习,岂不误国误民!

酒至半酣,罗有成突然道:“贤弟,朝中可有何人为官?”

严寅亮支吾不答,匆忙转换话题。

这顿饭足足吃了两个时辰,席间歌舞不断。待罗有成抿了一口酒,拍了一下手掌,歌舞旋即停止。

这时,从台下走来一位姑娘,那姑娘蒙着面纱,径直走到严寅亮身旁,立于其身后,低头不语。

罗有成哈哈笑道:“贤弟,这女子是为兄特意为你找来的,二八妙龄,美艳不可方物,更为难得的是,她还是处子呢,特送与贤弟。”

严寅亮忙拒绝道:“家有糟糠之妻,怎可另寻新欢?”

罗有成笑道:“贤弟,你将此美人纳为小妾,岂不美哉?”

严寅亮恐罗有成继续劝他纳那蒙面女子为妾,忙拱手告辞。他路过蒙面女子身旁的时候,觉得此女的身形似曾相识,顿了顿,加快了脚步。

罗有成借着醉意,匆忙起身,举步不稳,摇来晃去,哈哈大笑道:“贤弟,愚兄知你今日拘泥,没有完全放开,不然佳人在侧,你怎会不动心?改日,愚兄定让人给你送到府上。等你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为兄今日的一番美意啊!”

严寅亮回到家中,惊魂未定,顾莲见丈夫神色慌张,急问其故。严寅亮本不想说,又怕罗有成将那女子送上门来,到时候,恐三言两语难以解释清楚,便将罗有成几次邀请,自己几次拒绝,最后碍于情面赴罗有成家作客,罗有成送女等事悉数说出。

顾莲听后,道:“相公,自古以来,有权有势者皆有三妻四妾,依你说来,我看罗兄盛情,你就随了他吧!如此,他才不会小觑你啊!若是相公执意不要,与他们格格不入,他们必定会愈发轻视你,这可对你日后在朝为官不利啊!”

严寅亮道:“莲儿,你我情投意合,我乃憎恶封建礼仪之人,三妻四妾,是迂腐之举,我习业国子监,乃为日后打算,岂是贪图享受之人,有你陪伴,此生足也,我绝不再娶妻纳妾。至于官场相处之道,为夫日后定当努力学习,若是非得与如此不学无术之人为伍,这官不做也罢!”

顾莲见丈夫情真意切,打趣道:“此等好事,别人打着灯笼都难找,看来你还真是迂腐。”

打消了顾莲的顾虑,严寅亮心里仍不踏实,道:“倘若罗有成真将那女子送来,我该如何是好?”

顾莲说:“相公既然不愿纳妾,我们贫困人家,劳动惯了,也用不着丫环,我看还是将那女子认作妹妹,免得被那些臭男人糟蹋。相公不是想认香儿为妹妹吗?此番寻她不着,如今我们既然与这女子有缘,何不认她做妹妹,也好了却相公一桩心事!”

顾莲不说不打紧,这一说,倒是提醒了严寅亮。他总觉得站在身旁的女人似曾相识,适才慌忙离去,并未细辨,难道真是香儿?但转念一想,罗有成说那女子二八妙龄,算起来和香儿的年龄不符,莫不是罗有成信口开河,存心戏弄自己。严寅亮越想越乱,决定探个究竟。

这日,司业、教习齐集。严寅亮忙向罗有成打听,罗有成笑道:“贤弟,愚兄让你将那女子领回去,你却慌忙离去,如今却等不及了,要知那女子底细,你自己问她去吧!”

一旁的一班人也跟着嬉闹道:“严弟正值壮年,一个女人怎么够用,多一个女人,多一种味道。况那女人年轻美貌,勾魂摄魄,他如何放心得下。要做正人君子,又难奈寂寞,真是既当婊子,又立牌坊。”

严寅亮打听不成,还被戏弄一番,他隐隐觉得那女子就是香儿。原是怕罗有成送上门,如今却昐着他送上门。一连几日,见罗有成没有动静,严寅亮只得硬着头皮找上门,对罗有成道:“兄长,何时将那姑娘送给小弟,或是小弟去府上小叙,再与那姑娘相见。”

罗有成鄙夷道:“严寅亮啊,严寅亮,我说你一个寒门之子,还想纳妾,真是痴心妄想。”

严寅亮愣道:“兄长,那姑娘不是你说要送给我的吗?如今,怎么反倒数落小弟的不是。”

罗有成说:“送给你?做梦去吧!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性?”

严寅亮一头雾水,为了打探那女子的下落,只得委曲求全道:“兄长,小弟为人处世不当之处,还望多多见谅。”

罗有成道:“你说话做事都很周到,只是不该有非分之想。我和你非亲非故,更不是你兄长,日后不容你如此称呼。”说完,扬长而去。

严寅亮百思不得其解,思来想去,才悟出了一些端倪:罗有成想必是了解了自己的身世,方才会如此待他。他想此种势利小人,不结交也罢,只是罗府中的那位姑娘,不知究竟是何人。

广业堂内班,有监生数十人,官宦子弟甚多,平日听讲者寥寥无几。既为人师,当履师道,严寅亮意欲兴学纠风。他找到司业姜蒿,说出内心想法。

姜蒿不问正事,终日沉溺于酒色之中,嘲讽道:“你自己看着办吧,我没闲工夫和你一起折腾。你做得再好,若朝中无人关照,也别想当官。给你一根鸡毛,你还真把它当令箭啊!”

严寅亮遭受嘲讽,心中郁闷,原本想尽心竭力,尽为师之道,不想那些监生我行我素,沉沦怠慢,不到堂听讲;而教习们却置之不理、不闻不问,兴学纠风,非自己能力所及。想着一班人,冷嘲热讽,愈发心灰意冷。他思来想去,暗下决心,只有勤学苦读,再次参加科考,求得功名,方能出人头地,以偿心中抱负。

严寅亮纠风治学,遭受嘲讽,在庞大的国子监里,成为祭酒、司业取笑的话柄。谁也没有把它当回事,反觉严寅亮迂腐。当这件事情传到翰林院编修高熙哲的耳中,他连声赞叹道:“有识之士,有识之士啊!若我大清皆是如此忧国忧民之人为官,何愁蛮夷不灭?”

月光如注,明月满圆,又是一年中秋夜。国子监司业翁润邀来文友,齐聚府中,举杯把盏、谈诗论画。席间,翁润向故旧一一介绍严寅亮,高熙哲闻之,喜出望外。他正愁无人引荐拜访严寅亮,不想正可借此机会结识。

经翁润的引荐,严寅亮和高熙哲终才相识,二人自是一番寒暄。

高熙哲举杯道:“素闻贤弟力制歪风,意欲整顿学风,高某万分佩服。”

见席上都是可信之人,严寅亮愤慨道:“堂堂国子监,朝廷最高的官学,怎奈是藏污纳垢之处!诸多祭酒、司业不施治学之术,不树正直之风,不立为师之道,不育治国之才。沉溺酒色,贪图享乐,尸位素餐,误国误民!”既而将目光转向高熙哲,道,“高兄,吾虽有心整治学风,然心有余而力不足!那罗有成等人依附权势,对我百般嘲讽。庞大国子监,多为应和之辈,我倍感孤单。”

高熙哲安慰道:“贤弟不必懊恼,如今这朝廷上下,裙带关系甚多,群臣结党,官官相护。如此根深蒂固之陋习,一朝一夕,难以改变。我等正直之人,手无实权,又如何力挽狂澜?”

严寅亮叹道:“高兄真知灼见,一语说中要害,小弟佩服。”

圆月当空,洒在翁府花园。盏盏灯笼闪着红光,将一座花园围在中间。许是花园狭窄,花园中没有假山,靠西有一株高大槐树,树冠茂盛。槐树边的花池,在月夜里,泛着银光。靠着花池,围着筵席,文人雅士推杯换盏,畅叙友情。

整座翁府小巧玲珑,四合院中人影憧憧,热闹非凡。

不知是谁,吟诗一首:

自古牛郎恋织女,

一年一度相逢难。

可恨王母强作梗,

又喜鹊桥架银河。

严寅亮饮了一杯酒,应和道:

七月七日喜相逢,

天河当作爱河游。

王母法力定天律,

两心切切盼邂逅。

此时,圆月爬上树梢,落在花池,摇曳池水中,朦胧如幻的嫦娥仙子飘逸欲出。

严寅亮落座的地方,正好靠着花池。此情此景,严寅亮思绪纷繁,伤感不已,陷入回忆之中。

恍惚中,他觉得自己正依偎着董小姐,坐在花池边,拉着她的纤纤玉手,说:“小姐,你到哪里去了?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你怎的瘦了?”

严寅亮的举动,弄得同坐友人莫名其妙。

高熙哲见状,有些慌张。难道严寅亮中邪了不成?他使劲拉严寅亮的手,严寅亮紧紧捏着高熙哲的手,道:“小姐,不要抛下我。”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严寅亮蓦然回过神来,见自己拽着高熙哲的手,自知失态,忙道:“高兄,小弟不胜酒力,酒后失态,还望见谅。”

高熙哲道:“我等倒是无妨,只是担心贤弟身体恐有不适。容愚兄冒昧地问一句,严弟口中的小姐到底是何人。看严弟玉树临风,气宇轩昂,竟会是如此痴情之人。”

严寅亮道:“高兄见笑了,少年风流之事,不值一提。佳人已逝,时常勾起往事,面前的荷塘景致与佳人那年自沉荷塘如此相似,严某不免有些情绪低落。再加上前日碰到与故人十分相似的朋友,因担忧她的安危,所以心绪烦乱,方才才会失态。”

高熙哲惊道:“莫不是与前日在罗有成府里传出的那件事情有关,那个叫香儿的女子可是严弟的故旧?”

严寅亮道:“高兄怎知那女子叫香儿,我正在四处打探她的下落,因此事涉及到严某的名声不敢张扬,所以暗下里查访,并没有什么结果。”

高熙哲道:“不瞒贤弟,我一直关注着你,那日你在罗府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我托人私下调查,才得知那女子叫香儿,是司南府印江人氏。”

一旁的翁润补充道:“那女子三十出头,艳丽非凡。”

严寅亮道:“果真是香儿!我怎会如此马虎?”

高熙哲道:“严弟,怎如此紧张?”

严寅亮觉得事已至此,他急于寻找倾诉的对象,遂将董婉婷以及自己欲认香儿做义妹的故事悉数讲来,众人听完一阵悲叹,愈发敬重严寅亮的为人。几人借着酒兴,遂结为异姓兄弟。

光绪十七年,庆亲王奕劻寿诞。

庆王府的长史一一安置后,却不知该安排何人书写寿联。他告知庆亲王,庆亲王道:“汝可到翰林院寻翰林编修高熙哲,他必能书写。”

长史来到翰林院,找到编修高熙哲,高熙哲忙于手中事务,难以脱身,又不好回绝,只好应承下来。高熙哲自知书法水平一般,正左右为难之际,想起严寅亮书法水平颇深,便托他书写寿联。

寿诞之日,京城大小官员,各备厚礼,纷纷上门祝贺。庆王府人来人往,府中仆人抬着客人送的彩礼,在府中来回穿梭,送往后房。长史、管家、仆人忙得不可开交。

寿宴规模之大,自不必说。

庆亲王见了寿联,赞不绝口。他派人将高熙哲带到书房,问:“此联是何人书写?”

高熙哲道:“国子监宗室教习严寅亮所书。”

庆亲王道:“熙哲啊,你想好了再回答!你可知我为何命你书写寿联?”

高熙哲答道:“王爷心意难测,下官愚钝,并不知情。”

庆亲王沉声道:“熙哲,你虽为翰林编修,但官职低微,人微言轻,本王念你是可造之材,几次想要提拔你,召你为参谋,你都毅然拒绝。这次本王只是想借书写寿联之机,提拔你。你可知,书法尚在其次,本王说好,谁人敢忤逆本王的意思。这只是一个眉目,本王只是想提拔你而已。你既已答应替本王办差,为何却说寿联并非你所写?”

高熙哲惶恐道:“下官谢王爷抬爱,只是这寿联确实并非我所写,写这寿联之人乃我好友国子监教习严寅亮。”

庆亲王哈哈大笑道:“哦,你不是自认清高吗,怎么会和身份如此低微的人打交道?本王素闻国子监乃藏污纳垢之地,你怎的自甘堕落?”

高熙哲道:“王爷有所不知,严寅亮抱负远大,有经天纬地之才,只是时运不济,屡次科考不中,未曾得到朝廷重用。他尤善书法,其书法造诣可比肩前朝书圣王羲之,宗各家之长,独树一帜。”

庆亲王道:“国子监竟有如此人物?本王耳目众多,此事倒是疏忽了。不过,眼下正有一事需严寅亮效力。本王得知,太后广召朝中书法家题写颐和园匾额及园中楹联,南书房、上书房及各大翰林和王公大臣的题写,皆不称意,本王想可让严寅亮试书呈献。若果如你所说,此人必能得到太后重用,届时让其投于本王门下,为我效力。”

高熙哲道:“严寅亮书法功底深厚,技法娴熟,定会不辱王爷所望。”

庆亲王道:“太后亲自主持御前恭书。严寅亮官职低微,御前献书,恐授人以柄。”少顷,庆亲王接着道,“将榜联等内容发交严寅亮参阅,在馆舍书就后,再交由本王转呈太后。”

得庆亲王口谕,高熙哲不敢怠慢,匆匆找到严寅亮,道:“恭喜贤弟。”

严寅亮道:“高兄,严某何喜之有?”

高熙哲道:“你可记得上次我托你书写寿联,那寿联是为庆亲王写的。贤弟为庆亲王书写的寿联,倍受赞赏。如今颐和园修缮完工,太后诏谕朝中书法家题写匾额,皆不满意。庆亲王见你书法造诣颇深,令你题写。”说完,将榜文递给严寅亮。

严寅亮闻言,惊愕不已,心想自己怎会如此好运。

高熙哲见严寅亮呆立不语,亦不伸手接榜文,忙道:“贤弟不必担心,此次有庆亲王帮忙,贤弟的书法必会受到太后赞赏。况且,贤弟是有真才实学之人,何不放胆一试,如此天赐良机,是多少寒门学子梦寐以求的啊!”

闻此言语,严寅亮陷入沉思。寒窗数十载,已过而立之年,尚未中榜。倘若能求得一官半职,定当殚精竭虑,躬身亲行,造福于民。沉思片刻,严寅亮道:“既是王爷口谕,严某定当尽力从事。”

却说慈禧太后自从巡视清漪园后,甚觉工匠修缮速度太慢,着令内务府增派人手加快建造进度。慈禧挪用巨额海军军费修缮清漪园,将其作为避暑之所。她认为“清漪园”名称不雅,才被西夷损毁,便将此园取名为“颐和园”,取其颐养太和之意。

春去秋来,丹桂飘香。颐和园修缮竣工,慈禧诏谕朝中书法圣手写“颐和园”匾额,翰林王公,争相御前恭书,慈禧看后,均不满意。

慈禧在乐寿殿埋怨道:“我朝乃书法大国,远有王羲之等六朝大家,近有唐宋书法,堪称国粹。如今满朝之中,竟无一人有此造诣!尔等呈上来的这些字,不是单一,就是臃肿,与园林的别致玲珑甚为不配。”

李莲英见太后不悦,一边给她捶背,一边道:“太后莫急,说不定哪天就有人送来称心如意的匾额和楹联。”

慈禧怒道:“满朝王公大臣、翰林学士,皆不如意,又有何人送来佳作?”

见慈禧发怒,李莲英即刻退出殿外。刚到殿门,见庆亲王急匆匆赶来,道:“李公公,快去禀报太后,本王有匾额献阅。”

李莲英听后,忙小跑进殿。见太后正斜靠在龙椅上,满朝大臣皆已散去,便吞吞吐吐道:“启禀太后。”

慈禧呵斥道:“没见哀家正在气头上吗,何事?”

李莲英说:“启禀太后,庆亲王有书法呈上。”

慈禧转怒为喜道:“快传庆亲王。”

庆亲王进得内殿,忙呈上匾额、楹联。

慈禧阅后,连声说:“好……好……好……朝中果然有书法高人。这‘颐和园’三字,圆润健美,看上去祥和安泰,与园中玲珑建筑、别致假山、奇花异草相得益彰,不知此作出自何人之手?”

庆亲王躬身道:“此匾额、楹联出自国子监宗室教习严寅亮之手。”

慈禧又问:“此人官居何位?”

庆亲王答道:“此人现无官职。”

慈禧道:“此人书法功底深厚,颇具学识,哀家意欲提拔,不知庆亲王可有提议?”

庆亲王想兵部正缺耳目,于是道:“臣弟听说严寅亮刚正不阿,现兵部亟待整顿,他可当兵部给事中一职。”

慈禧懒洋洋道:“就依庆亲王所奏吧!赏银一百两,赐龙纹玉章,下去休息吧!”

庆亲王忙领命而去。

严寅亮题写“颐和园”匾额、楹联的消息不胫而走,满朝文武大臣、翰林学士纷纷到园中观看,见那字体圆润清秀,赞赏不已。

国子监的祭酒、司业、监生纷纷道贺,道贺之声不绝于耳,众人拱手道贺道:“严兄果然深藏不露啊!朝中书法者甚多,却无人能与你一较高下,如今你得太后赏识,被提拔为兵部给事中,又得太后赐龙纹玉章,真乃国子监荣耀!”

高熙哲得知严寅亮被太后赏识,喜形于色,当晚备好酒菜,邀严寅亮到府中庆贺。

酒过三巡,严寅亮道:“此次得蒙兄长举荐,题写‘颐和园’匾联,被太后赏识,乃兄长之功矣,兄长高风亮节,将此美差交与小弟,小弟万分惭愧。”

高熙哲道:“贤弟书法超群,能博得庆亲王赞赏和太后的赏识,自是理所当然的。如今贤弟被提拔为兵部给事中,官场不易与,日后可要小心行事。至于你四处寻找的香儿,愚兄已得到确切消息,她已离开京城,若是有缘,他日你们必会再见的。”

严寅亮感激道:“若是没有兄长推荐,严某必不会得到太后赏识。玉成之恩,严某必当铭记在心。”

自严寅亮官拜兵部给事中后,登门求书者络绎不绝。热闹数十天后,严寅亮方才回过神来。他发现这段时间,同乡好友戴锡之并没有来府中走动,莫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第二日,严寅亮早早起床来到戴府,轻敲府门。见无人回应,他又重重地敲了几下。他不禁自怨自艾道:“这几日忙于应付求书之人,却忘记了同乡好友戴锡之。他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情啊!”想自己恭书颐和园,名震京师,王公大臣、庶民百姓悉知,友人都忙着登门庆贺,戴弟不会不登门拜访,难道他已回乡?可戴弟与自己乃同乡,回乡理应辞别,他忽地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戴弟……他不敢往下想。

这时,府门响动,继而从门缝中伸出一个脑袋,看那神态,像是一个书童。严寅亮忙道:“请问戴锡之在吗?”

那书童道:“敢问是严寅亮先生吗?”

严寅亮忙道:“正是。”

那书童“吱呀”一声拉开门,道:“先生快请进吧,我家主人盼望多时了。”

严寅亮问道:“你家老爷知道我今日要来吗?”

那书童道:“我家老爷卧床多日,时常念叨先生。自老爷卧病之后,甚少有人前来探望。先生方才敲门声如此急促,我猜先生必是我家老爷时常挂在嘴边的严先生。”

严寅亮急切道:“你家老爷怎样呢?为何卧床多日?”

那书童含泪道:“严先生,我家老爷已病了多日,这次恐怕凶多吉少。”

严寅亮闻后,脑袋嗡嗡直响。

进得屋来,只见榻上躺着一人,那人目光呆滞,看上去衰老了许多,似已年近六旬。

严寅亮以为那人并不是戴锡之,转身欲走,那书童道:“严先生,这就是我家老爷啊!”

此时,床上的那人努力想支起身子,却始终没有成功,嘴里还在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

严寅亮忙转过身,走到床边,俯身低头细看,这才确信眼前之人正是几月未见的同乡好友戴锡之。

严寅亮一时不知所措,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戴锡之红润的脸颊,如今已黝黑如炭,三十多岁的壮年竟似垂垂老矣的六旬老人。

从戴锡之断断续续的话语中,严寅亮才知,戴锡之身染重病,且情况愈来愈糟,宫中的太医都束手无策,已活不过几日了。

严寅亮大呼道:“苍天,你为何不公,为何好人多薄命!”

三天之后,戴锡之病殁了。

严寅亮得到消息后,悲痛万分。友人功成名未就,英年早逝。在偌大的京城,尚未立足,便客死异乡,九泉之下的他如何能长眠。都说叶落归根,土家人更是如此。思前想后,严寅亮毅然辞官,决计千里送灵柩,扶丧归故乡。

严寅亮置换了一口棺木,买来一匹骡子,打理好一切。待顾莲收拾停当,给儿子、女儿各自披上了孝布,一家四口便启程了。

一路马不停蹄,兼程赶路,出城镇、过乡村,经大道,翻山峦。家小同行,颠沛流离。夜宿旅店,棺木不能进店,严寅亮安排妻小去客栈投宿,独自守护棺木。

赶到戴锡之家乡,他已是筋疲力尽、疲惫不堪。

戴父得知噩耗,哭喊道:“天啦,这是上辈子造了哪门孽,咋叫白发人送黑发人呢?!”说完,晕倒在地。

众人抚胸、喂水,好一阵儿,戴父才缓过来。他挣扎着坐起来,痴痴地望着众人,好一阵儿,才蹦出一句话:“烦劳各位帮忙,为我儿操办丧事”。

由于戴家族人甚少,严寅亮只得主持所有事务,他一面着人请来阴阳先生,择定葬日,通知戴家的亲戚朋友,一面安排酒席事务。

阴阳先生在堂屋里灵堂边设了念经作法场所,在一张大桌子上摆满了旧书。竹竿搭成的“门”字上方插着黄纸白纸做的旗令,族中小辈尽皆披麻戴孝,白布裹头。左邻右舍在堂前、院坝间穿进忙出,房子周围摆满了旗笼幡伞、纸人纸马。

戴锡之尚未成家,只得由族中的小辈跪在灵前,严寅亮伫立一旁,只听阴阳先生手指额头上方念念有词、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偶尔才听到一些熟知的名词,都是戴锡之过往的辛酸以及魂归地府后的祈祷之词,字字催人泪下,句句饱含悲泣。

严寅亮伫立一旁,神情憔悴。道士先生见他无事,便叫他帮忙抄写经文。

严寅亮提笔运腕,按照要求,奋笔疾书。

那道士先生看了,啧啧称赞道:“好字……好字……”

严寅亮名震京师,京师老少皆知。土家人守着山村过日子,几乎与世隔绝,又怎知眼前的这位乡梓,就是被当今慈禧太后赏识、朱批录用“颐和园”众多匾楹联的旷世奇才呢。可饶是如此,此番族人的夸赞却并不能让他快慰,人生真是祸福难测,他做梦也想不到同乡好友竟会离他而去。

夜暮来临。磅礴逶迤的梵净山山脉连缀的大小山峦上,绿油油的植被铺天盖地,连同灰色的天幕,撒开广袤的轻纱,罩着荒野山村。戴家的庭院中,一簇簇跳跃的火苗,将院坝照得通亮。此时,严寅亮才从繁忙中缓过神来,他方才意识到,该去安慰戴父、戴母。

戴父原巴望儿子高中进士后,能有一番作为,造福乡民,光宗耀祖,不想儿子染病身亡,客死异乡,他悲痛欲绝,正斜靠在偏房的小床上低声抽泣。

严寅亮寻到偏房,见此情景,欲言又止,悄悄退出房去。

土家人办丧事,都要做“杠神”,以此来祭祀亡灵。

第二日,院坝里摆了八张大桌,每张桌子旁围着大板凳。做“杠神”需要宽敞的地面,道士先生吩咐众人,将大桌移至一边,留出中堂四方通道;再让后生穿上行头戏服,戴上面具,拿着关云长的偃月刀,做一场“过五关斩六将”的“杠神”。

锣鼓声声,唢呐齐鸣,长号引颈。老道士先将《三国演义》中刘备、关羽、张飞和魏、蜀、吴之关系背景,叙说一遍,屋里屋外,人头攒动,皆在祷告。

一番渲染后,老道士念道:“左有青龙请神去。”后生便舞向左,做出斩将的姿势;另一小生跟在后面插香、燃纸、倒酒。

老道士念:“右有白虎请神去。”后生们便划向右边。

老道士念:“前有朱雀请神去。”后生们便刺向前边。

老道士念:“后有玄武请神去。”后生们便砍向后边。

老道士念:“中有太上老君请神去,子孙万代享幸福。”后生便翻着跟斗,把偃月刀插在中堂;小生便跑向门外插香、燃纸、倒酒。

老道士口中念念有词,后生在屋内纵横舞跳,小生随后遍地跑,整个屋内人声、鼓乐声、刀枪摩擦声,交织在一起。

“杠神”仪式完毕,逝者方才入土。

戴锡之入土之后,严寅亮方才记起,戴锡之的书童曾递给他一张纸条和一封信件。严寅亮忙从衣兜里摸出纸条,因路途遥远,舟车劳顿,纸条被汗渍浸湿,有些破损,但字迹清晰可见:“严兄,请将此信件交予彩云。”严寅亮看完,心里嘀咕道:这彩云是谁?难不成是戴贤弟经常提起的未婚妻吗?见信件的右上角有条裂缝,严寅亮顺手拉开,一行清秀字迹映入眼帘:

彩云:自从赴京赶考,久未见面,锡之日夜思念。不料染病在身,病入膏肓,吾将客死他乡。吾命薄,无缘与你结为连理,乃是天意,今恐难以回乡与你相见,唯托莫逆之交寅亮兄捎来只言片语,权当慰藉。见此信,吾已去矣!汝当另寻有情之人嫁之,万莫悲伤,为我徒耗青春。

锡之亲笔

四月于京师馆舍

廖彩云是司南府学学官廖凯云的千金。戴锡之在司南府学念书,拜廖学官为师。混迹官场多年的廖学官,亦憎恨官场中你争我夺、尔虞我诈的行径,自戴锡之拜入门下,廖凯云发现戴锡之踏实、忠厚,打心眼里欢喜。此时,廖彩云已到婚配年龄,他便想着将女儿许配给戴锡之。

那廖彩云,腰肢袅袅,口含朱唇,光彩照人。虽为大家闺秀,却毫无官小姐的架子,待人随和,知书达理。

想着这些,严寅亮不知如何是好。生离死别的打击,廖小姐能承受吗?若是不将纸条交给廖小姐,戴贤弟又怎能安息?况且,纸包不住火,廖小姐早晚会知道,与其让她苦等,还不如早日告诉她,断了她的念头,让她早日找到归宿。左思右想,严寅亮决定去司南府走一趟。

五月的司南府地,景色分外妖娆。竞相绽放的山花、绿油油的植物随处可见。山涧哗哗流淌的溪水也为初夏增添了无限的魅力。

廖彩云坐在梳妆台前,她的思绪不觉回到了从前。

那日,她坐在梳妆台前,正抚弄乌黑的秀发,母亲进屋来,说有事情商量。

廖母道:“云儿,你还记得你爹给你提过的戴公子吗?就是你爹爹将你许配的那个戴公子。今日,你爹爹邀了戴公子和几个士子来府,正在花园小亭中吟诗作赋,你快陪我前去与那戴公子见上一面。纵使你心甘情愿答应嫁给那个戴公子,可为娘仍不放心,你若是能与他见上一面,多了解一下他的品性,娘也放心些。”

廖母吩咐丫环搀着廖彩云,一行人缓缓走过廊道,来到花园假山旁,见亭中几个年轻人正在吟诗作赋。

廖母指着其中一位年轻人道:“彩云,你看,那就是戴公子。”

廖彩云举目望去,但见亭中几人方才还都站立不动,此刻却都转来转去,自己与那戴公子素未谋面,哪位才是戴公子呢?她感觉视野蒙眬,只觉那亭中几人,抖动长衫,丈余长的衣袖时而绕着亭柱奔走,时而举目眺望远方。

正犹疑间,一个陌生男子似是发现了她的存在,并朝她微笑,不仅如此,那男子似是十分兴奋,一个劲儿地指着她与身旁的男子交头接耳。

廖彩云嗔怒道:“若是此人便是娘口中的戴公子,我宁死不嫁。如此轻佻之人,怎可配做我夫君?”

不觉间,一行人来到小亭,几人即刻停下动作,一位俊朗不凡的年轻男子上前作揖道:“小生戴锡之见过廖夫人、廖姑娘。”

廖彩云循着声音看去,见戴锡之面如宋玉,貌若潘安,剑眉星目,一身正气,方才戴锡之谈吐不凡、气定神闲的样子已经深深印入她的脑海之中。

经过一番介绍,二人开始交谈起来,吟诗作对,作词谱曲,至兴之时,二人更在心中萌生了白头到老的愿望。

“禀小姐,夫人有请。”丫环的声音,打断了廖彩云的回想。廖彩云寻思着,难道母亲仍在为自己的婚事操劳?此番又是有人来说媒吗?锡之赴京已有年余,却无书信,难道他已忘了我吗?他怎么能忘了我呢?想着想着,竟有些不安。

廖彩云来到正堂,见母亲端坐正中,左下排坐着一位中年男子。廖彩云细看之下,觉得那中年男子似曾相识,似乎曾在司南府学念过书。

廖母道:“女儿,这位严先生从京师捎来书信,说要当面交给你。”

严寅亮忙起身道:“小姐可安好?”

廖彩云还礼道:“小女子安好,谢先生关心。不知先生此番有何事向小女子传达?”

严寅亮悲道:“小姐,是锡之贤弟托我务必将此信交给你的。但愿小姐看完信后切莫悲伤,保重身体。”说着,把信递给了廖彩云。

丫环从严寅亮手中接过信件,转交给廖彩云。廖彩云看完信后,“啊”的一声,瘫倒在地。廖母大惊,忙令丫环将她扶回房,唤来郎中医治。

这日,在丫环的陪同下,病体渐愈的廖彩云来到昔日送别戴锡之的渡口,她只觉江水一改往日平稳的绿色,变得急湍滚滚、漩涡四伏,恍惚中觉得那奔腾的河水似在召唤她,情郎似也在向她招手,于是她大呼:“戴郎,我来见你了”,说完,毅然投入了冰冷的河水中。

当严寅亮得知廖彩云投河之后,悲痛万分。他已不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故事了,十几年前那个走投无路的董小姐为了能和自己天长地久,毅然投入荷花池,当荷花池泛起阵阵涟漪之时,也许董小姐的魂灵便去往了天堂,和他严寅亮的宿命交织在一起。此番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只是饱经风霜的严寅亮不似先前那般脆弱,多少人都做着“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梦啊,可又有多少能够实现了,或许这便是人生吧,他严寅亮只是一介书生,他远远没有覆雨翻云的本事,改变一切皆已成定局的事情。

早春与仲夏,节令不同,气候各异。满山的植被,比早春要深绿得多,亦如严寅亮浓浓的悲情。

自离开廖府之后,严寅亮烦躁的心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他一心想着“有情人终成眷属”,可在目睹了戴锡之的悲剧后,他万分难过,廖小姐是何等美丽的姑娘啊,她出生官家,却没有丝毫的官架子,在得知戴锡之病逝之后,她也随他而去了。也许她期望着能够在阴曹地府与戴兄相聚,再续前缘。在千百年根深蒂固的观念中,如何能成?他感觉悲哀、无助,自己实属沧海一粟,人生亦是昙花一现,理想更是南柯一梦。身处科举时代,实难逃脱科场的戕制。想那“公车上书”,原本以为可以挽救危局,可终究是失败了。

人生当以进取才是,求实求新,做自己该做的事,走自己该走的路。寒窗十载,不就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吗?他想:救国者,须先救志,志不坚,事无成。若想突破禁锢的封建礼仪和科场戕制,必要号召更多的人参与进来,从思想上进行一次彻底的洗礼。严寅亮想到只有讲学,才能达成所想,于是他来到贵阳府,寻了一门差事——在正本书院讲学。

正本书院,俗称北书院,嘉庆五年贵州巡抚常明建,位于贵阳府城北门外大街,与位于府城南隅的“正习书院”、“贵山书院”合称“三大书院”。

书院本为私人讲学场所,鉴于明末“东林党”之祸,清廷曾下令“不许别创书院,群聚结党”。这一禁令虽被废止,但清廷仍然采取措施控制,经费由官方酌拨,山长由地方官员考核、聘用,且明文规定授课内容以八股文为主。

盛夏八月,烈日炎炎,酷热难当,学堂内,严寅亮正在专心致志地讲学,几个生徒却无故发笑。

严寅亮问道:“尔等为何发笑?”

几个生徒不约而同道:“我们听学,历来就是这样,有何稀罕?”笑毕,又凑在一起闲聊。

见学堂之上有几个座位空着,严寅亮指着其中一位生徒,问道:“你旁边所坐何人?”

那生徒瞅着严寅亮道:“你只问座位,我怎么知道?”

严寅亮道:“你方才大笑,现又胡乱开言,可知学堂规矩?”

那生徒顶撞道:“我只知道我爹有钱,与堂长是拜把子兄弟,不知学堂规矩为何物。”

一堂讲毕,严寅亮又到另一堂讲学,不料生徒仍是嬉戏玩耍。一气之下,他让几个大声嬉闹的生徒罚站。

这些嬉闹喧哗的生徒,都是有钱人家的子弟,好逸恶劳,怎甘任严寅亮摆布,刚被罚站,又自行坐下,还冷嘲热讽,严寅亮被折腾得筋疲力尽。

严寅亮回到家中,甚为不悦。想这书院,风气何以如此不堪。生徒学业无长进,何以报效朝廷;学风不端正,何以学艺。原本想授业生徒,弘扬富国大志,谁料这些富家子弟,不学无术,目无尊长,做人之理尚不知,自己不学,还影响他人,实在可恶。

就餐后,严寅亮在书房写字。说是书房,其实是卧室。拥挤的室内摊一张木板,铺上纸,严寅亮便挥毫书写。写了一阵儿,听到阵阵敲门声,他忙去起身开门。

严寅亮拉开门,见一位五十开外的中年人伫立门外,那人瘦骨嶙峋,华丽的长袍显得过于肥大。中年人的身旁站着一位仆人,那人手提彩箱,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

严寅亮问道:“你是?”

中年人回答道:“吾乃戴存钱,我儿子名存才,现就学于正本书院。这些礼物,希望山长(时对学堂教书先生的一种称呼)能够收下。”

严寅亮这才想起,讲学时,有一生徒名存才因大笑而被罚站。

严寅亮将二人迎进家中落座之后,忙嘱咐顾莲沏茶。

戴存钱呷了一口茶道:“不知贤弟到书院主讲,未曾拜访,多有得罪。我那儿子,还请山长多多关照。”说完,忙向侍立身后的仆人示意,那仆人忙将礼物呈上。

严寅亮方才明白,原来这人是来求关照的,当即道:“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既为人师,当循为师之道,传孔孟之理,我对所有生徒,皆一视同仁,岂能厚此薄彼。”

戴存钱继续说道:“犬子在学堂内喧哗,被山长罚站,腿酸脚麻,还请山长日后务必不要如此惩罚他了。”

严寅亮气愤道:“那几名在学堂上大笑的生徒,刚被我罚站立,即刻自行坐下,何谈腿酸脚麻?再者,生徒以学为己任,饱览四书五经、时事策令,方有所建树,进而报效朝廷。恶习滋长,贻害无穷。如人染疾,不治愈重,甚而病入膏肓,无药可治。为人父母,亦为师者,亦应约束子女,助其改掉恶习,方为正道。若过分溺爱,乃是毁其前程。你将礼物拿回去吧,我对每一位生徒皆一视同仁,你大可放心!”

一席话,说得戴存钱无话可说,但他认为严寅亮嫌礼物不值钱,故作正直,尽说一些推托之词。记得上一次,自己到卢堂长府中,那卢府是何等殷富,宅院大、豪华,家丁、仆人众多。可卢堂长仍收下了自己的礼物,难道严寅亮不食人间烟火?

严寅亮刚送走戴存钱,又有几位生徒家长前来,请求关照自家儿子。严寅亮一一拒绝,重申为师之道、授业之见。

第二天,这群人又送来银子,他们想白花花的银子定能让严寅亮眉开眼笑,关照自家子女。谁知均被严寅亮一一斥责,悻悻离去。不知情者以为严寅亮嫌所送银子太少,又携着银子乘兴而来。一时间,严寅亮家中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消息不胫而走,书院先生们得知,认为严寅亮不愧曾混迹于京师,有生财之道,于是纷纷效仿。凡于学堂内嬉闹玩耍者,一律罚站,更有甚者,妄想得到更多的礼物,制订更加严厉的学规。

再说那些大户,见严寅亮银子、礼物都不收,水米不进,正想联合制造事端,赶走严寅亮,谁知书院的先生人人如此,甚至比严寅亮更严,怨恨都来不及,哪还有人去送礼物和银子。

经此一阵,书院的风气日渐良好。

书院中贫寒子弟,见严寅亮不畏世俗,扭风制恶,悲喜交加。悲过去书院学风不正,无人过问,甚而放纵袒护;喜山长力制歪风,树讲学良好风气。他们又听说严寅亮书法精湛,纷纷拜他为师,学习书法。

严寅亮每每在院中铺纸于地,泼墨书毫,教生徒书法,忙得不亦乐乎。

转眼又是重阳节,这日,严寅亮与书院的同僚一同来到府城西北隅的黔灵山。但见古木参天,林木葱郁,古洞奇幻,清涧流韵,深谷跌宕,幽潭盈盈,心旷神怡,众人不禁感慨道:“大好河山,处处胜景啊。”

严寅亮想起早年在家乡曾因感念故土,为梵净山题字一事。他捋捋稀疏的胡须,有感于眼前的幽深景象,长叹道:“此地亦应留些墨迹才是,但吾宣墨不济,恐贻笑大方。”想到昔日梵净山的题字,他边走,边叹道:“憾也!憾也!此当乃黔地第一山!”

这时,一个年轻人走到严寅亮面前,躬身作揖道:“久闻严先生书法冠绝当世,题写的‘颐和园’匾额为世人所称赞,今日有幸得见先生的风采,深感荣幸,不知先生可否留字于此,以飨我黔地风光。”

严寅亮道:“先生过奖了,严某乃一介草民,仅是喜好书法而已,偶尔信手涂鸦,何谈冠绝当世。严某的涂鸦之作,上不得台面,恐污汝慧眼,是以不敢献丑,还望见谅。”

那年轻人继续道:“先生太过自谦了。昔者,右军先生书法无人能出其右,然其四处游山玩水,感于当地的山川风光,总留字于游玩之地。某以为书法的精意在于传承,在于后人学习,中华文化博大精深,书法更是如此。况且文人墨客每以诗文传世,书法大家自是笔墨相传。先生何不留书于此,与这自然之美相得益彰呢?”

严寅亮难辞盛情,留书“黔山第一”四字。话说后来,那游人感念严寅亮的气质和精湛书技,独自出资将“黔山第一”四字勒石于黔灵山。

严寅亮游至麒麟洞,又挥毫题“麒麟洞”碑帖。字体圆润丰腴、浑厚潇洒。登临山顶,极目远眺,但见山势雄伟,逶迤磅礴,峰峦叠翠。

虽是游山玩水,但严寅亮思绪万千。京城的翁兄、高兄,此时此刻,是否也有这份闲暇,登高望远?是否也在思念远方的故人?维新派变法图强的声音,是否已唤醒沉浸甜梦的守旧派?光绪帝等主新派,是否已挣脱慈禧的钳制与束缚,在纷繁复杂、勾心斗角的舞台上,光绪帝是否能重掌朝政?

清朝晚期,政治腐败,卖官鬻爵之风盛行,各地大小官员均不择手段,谋求官职。

贵阳一带执掌会试的副主考官郑皓,多年来晋升无果。近日,他疏通了层层关系,得到了当朝恭亲王的承诺,说若能以严寅亮的书法作品相赠,必让其官升两级。

郑皓混迹官场,没有收藏字画的爱好,和文人来往甚少。作为朝廷命官,亦知严寅亮恭书颐和园匾联名震京师。但严寅亮是何模样,现在何处,他完全不知。他也知道,恭亲王说一不二,若是不能抓住这唯一的机会,恐怕以后升官便再无指望。

郑皓回到府中,闷闷不乐。郑皓思量,庆亲王若是要银子,府中不缺;若是要女人,花银子买一个就是。怎么偏偏喜欢严寅亮的字,这可如何是好?他派人多番打听,终于知晓了严寅亮的行踪。

这日,郑皓命管家请严寅亮到府书写,严寅亮听管家讲明了来意,心想,这郑大人架子倒不小,别人都是亲自上门求书,可他却使管家来请,想必狂妄自大。书法本是修身养性的,如此之人,赠他书法有何益处。思索一番,他便对郑府管家说:“还望管家先生转告你家老爷,严某身体不适,不能亲自登门书写,还望多多包涵。”

管家回府后如实禀报郑皓,郑皓听后暴跳如雷,道:“一个山野村夫,竟敢如此傲慢,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但转念一想,为了前程只得忍耐,于是对管家呵斥道,“你是怎么办事的,险些坏我大事,下去吧。”

过了几日,郑皓带着几名仆人,抬着轿子,亲自上门拜访严寅亮。

严寅亮自知郑皓的来意,见郑皓脑满肥肠,两眼眯成一条线,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十分反感,道:“严某近来身体不适,疲于讲学,无暇书写,大人请回吧。”

管家请不来严寅亮,郑皓觉得其地位太低,严寅亮必不会放在心上。此番他纡尊降贵,亲自上门求书,仍遭拒绝,方知文人隐士不肯轻易为钱财所动。转念一想,不如请严寅亮为府中先生,每月发其俸禄,届时若向其求字,必然是轻而易举。拿定主意,他对严寅亮道:“我敬佩先生学识,府中尚缺像先生这样的人才,不如先生辞掉书院主讲,到府中给我家公子讲学,郑某必定给先生丰厚的待遇。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严寅亮拒绝道:“大人请回吧,严某山野村夫,在乡间呆惯了,不喜束缚,去贵府为令郎讲学的事,实在不能答应。至于求字一事,待严某身体好转,自会帮大人书写。”

此法未能奏效,郑皓只得悻悻而去。

后来,他忽然想到正本书院堂主卢不易。严寅亮在正本书院讲学,若由卢不易出面求书,说不定能成功。念及此,郑皓便匆匆赶到卢府。

卢不易正在府内小憩,见郑皓到访,忙设宴款待。席间,郑皓说出向严寅亮求书一事,卢不易道:“严寅亮为人耿直,厌恶官场中人。庶民百姓求书,随到随写;而为官者求书,反而让其反感,弄巧成拙。”见郑皓面有难色,卢不易补充道,“若大人真想求书,包在小人身上。小人在与严寅亮探讨学问之时,恩威并用,他必定不会拒绝,必定会去郑府为大人书写。”

不日,严寅亮果然来到郑府,按郑皓要求书写两幅作品。郑皓原本打算赏给严寅亮一些碎银,可如今得到了严寅亮的作品,又改变主意。他吩咐管家道:“到书房去拿件礼物给严先生。”

管家来到书房,随手拿了一个红绸包裹,交给严寅亮。

许是年月过久的缘故,包裹上的红绸已经褪色,颜色暗淡。严寅亮掀开红绸一角,见红绸之中包裹之物竟是同乡好友王秀才曾给自己看过的家传宝物——金丝软甲。

原来,那日王秀才为了在考场上认“亲戚”,便不顾家族众人的反对,将祖传宝物金丝软甲献给了郑皓,请求他在考场上关照。郑皓收了礼物,看都没看,吩咐管家拿到书房保存。

至此,严寅亮才明白,王秀才那日在考试前跟自己说的“亲戚”,便是郑皓。但王秀才既然送了礼,为何没有中举,如今又身在何处?他再一想,那郑皓不知收了多少人的礼物,自是无法为所有人打点一切,因那中榜的名额毕竟有限,就算送礼的人没中,郑皓必有千种说辞应对。

经过一番天人交战,严寅亮的内心终于平静下来。他想,祖传宝物落入外人之手,实为一件憾事。不如先替其收藏,日后物归原主。想到此,忙将红绸裹好。

郑皓费尽周折,求书成功,亲自带着书法作品,向京城驰去。

却说郑皓求得题字之后,心中反而不悦,自己几次上门求书,皆被严寅亮拒绝,丢尽脸面。卢不易出面相请,他却买账。念及此,郑皓骂道:“好你个山野村夫,许多人巴结本官都来不及,你倒好,三番五次让我难堪。你让本官难堪,本官也不会让你好过。”

这日郑皓赴京时,对前来送行的卢不易耳语一阵。

第二日,严寅亮被正本书院辞退。他对卢不易道:“堂主,为何辞退我?”

卢不易道:“你自己做的事,难道还不清楚吗?”

严寅亮实在不知做错了何事。难道因为没有接受士子老爷们的礼物和银子,没有照顾好大户人家的公子?难道自己的那些义正词严惹怒了有钱有势的老爷?可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两年了,已是陈年“旧账”,卢堂主犯不着为此难为自己吧?难道是郑皓?他几番求书不成,怀恨在心,事成后便打击报复,过河拆桥。

想来,只有郑皓才会做出如此龌龊不堪的事情。与那些认“亲戚”,送郑皓礼物希望在考场上关照的那些寒门学子相比,自己已经足够幸运了。那些寒门学子将进入仕途的全部希望都押在他身上,而自己只不过是触犯了“龙颜”,暂时失去了营生而已。

在无奈的叹息声中,严寅亮决计先回故乡,看望家人,再另寻他法。

踏上回乡路,严寅亮虽有百种愁绪,但想到自来到正本书院后,经过一番努力改变了生徒们的学习风气,且已将书法的技巧传授给了一些寒门学子,日后的事,全靠他们的造化了。如今不在其位、不谋其职,心里反倒舒坦了许多。

这日,行至司南府,已近黄昏。他放眼望去,见司南府城内并无多少变化。楼房低矮,巷道狭窄。不觉间,来到府学前,看着这座象征科举选拔制度的建筑物,不禁生出几许悲凉。多少年来,多少寒门学子希望进入府学学习而后一飞冲天,进入庙堂,可是,他们却不知府学也是同样的黑暗。在府学四周逛了逛,他感觉有些疲惫,寻了一间茶馆坐下。

见客人进店,店小二忙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