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传奇·单月号(2014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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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大清相国(1)

顺治十五年(1658年),山西进士中了八位,同乡们在会馆大摆宴席,喜气洋洋。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同乡都去道贺,只有左都御史卫向书和李祖望借故推托了。李祖望淡泊官场已久,早不愿在场面上走动,他不去没人介意,而卫向书没有去,却让人颇费猜度。原来,卫向书今年充任会试总裁,山西中的进士较多,他怕生出是非,干脆躲开这些应酬。可没想到顺治皇帝点状元的事,虽是机要密勿,但仍被人传了出来。酒席上有人把这话说开了,同乡们都说卫向书眼睛黄了,硬是把新科进士陈廷敬到手的状元弄没了。

陈廷敬听了这番话,虽不知真假,心里却很不妥帖,深夜回到暂住的李祖望家,又因多喝了几杯酒,便不免有些怨言。李祖望与卫向书相交甚笃,深知他绝不会故意害人,听任陈廷敬发了几句牢骚之后,便劝慰道:“先不管此事是否空穴来风,依我之见,是否中状元,并不要紧。只要有了功名,便得晋身之机,建功立业都事在人为了。”李祖望心里暗想,陈廷敬才二十一岁,早早的中了状元,未必就是好事。官是熬出来的,没到那把年纪,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枉然。人若得意早了,众目睽睽之下,没毛病也会叫人盯出毛病来。但此时这些话毕竟不便说得太透,于是都放在了肚子里。

陈廷敬只在床上打了个盹儿,天没亮就起来了。他得早早的赶到午门外候着,今日新科进士要进宫谢恩。李祖望也很早起了床,他先日就嘱咐女佣田妈给陈廷敬预备了些吃的。陈廷敬在李家住了这些日子,人家早把他当自家人,他自己心里却总是感到歉疚。这几日免不了多有拜会,便说要住到会馆里去。李祖望自是要留他,可陈廷敬到底觉得住在这里拜客多有不便,只道过几日再住回来。

陈廷敬领着家丁大顺别过李祖望,出门之后又嘱咐大顺到会馆里呆着,自己匆匆去了午门,却见午门外早已熙熙攘攘,新科进士们差不多都到齐了。上朝的官员们也都到得早,午门前停了许多轿子,灯笼闪闪的。四月的京城,清早很是寒冷。陈廷敬站立不久,便已冻得发抖。进士们都是没见过京城官场世面的,唯恐有失庄敬,只敢站着不动,身上越发寒冷。直等到天亮了,才有礼部官员引了进士们进宫去。一日下来,叩头谢恩,聆听玉音,吃鹿鸣宴,拜孔题名,一应诸事,都有人引领着,一招一式,诚惶诚恐,生怕错了。细细想来,桩桩件件都像在戏台上唱念做打。

陈廷敬在外往来拜客,一晃就是十几日。这日终于消停了,又得礼部准假三月回家省亲,陈廷敬便回到李家辞行。进了大门,他见里头停着一顶绿呢大轿,一问才知道卫向书来了。进屋一看,又见客堂里没人,正要问男仆大桂,却见李祖望爱女月媛从里头出来,眼睛有些红肿,像是方才哭过。原来金科发榜那日,李祖望老早就起床上街,想打探陈廷敬的考况,在寒风里吹了半日,当夜就有些不好,却不怎么在意。后来,陈廷敬要进宫谢恩,他也起得太早,更是加了风寒。当陈廷敬一走,他就一病不起,已缠绵病床十几日了。

陈廷敬跟月媛进去时,李祖望正与卫向书悄声说话。见他进来,两人都不说了,只请他坐下喝茶。陈廷敬虽是头回这么面对面地见到卫向书,却因是在李祖望病床前,也就顾不得太多客套。陈廷敬担心李祖望的病,仔细问郎中是怎么说的,吃的什么药。李祖望声气很弱,却说不碍事,睡几日就好了。卫向书总是不时地望望陈廷敬,却并不跟他说话。陈廷敬正觉纳闷,卫向书道:“廷敬,你领着月媛出去暂避,我呆会儿有话跟你讲。”

陈廷敬不明白怎么回事,只好领着月媛出来了。月媛不像平日那么调皮了,话也不多,总是想哭的样子。

陈廷敬问道:“月媛,你爹的病到底怎样,要紧吗?”

月媛说:“卫伯伯还从宫里请来了太医,可吃了那太医的药七八日了,还是不见好。”

陈廷敬听了很是担心,却仍劝解着月媛,只说宫里太医看了准没事的。又想那卫大人只说呆会儿有话跟他讲,却不知到底要说些什么,便想外头都说皇上原本要点他为状元的,却被卫大人弄黄了,这事兴许就是真的?卫大人可能是想把这件事跟他说清楚吧。

陈廷敬在李家住了这么久,从来没去里面的院子看过。这会儿没事,他便跟月媛随便走走,边走边聊。

这时,田妈过来说:“陈公子,卫大人请您过去说话哩。”陈廷敬听了这话,胸口狂跳起来。卫大人若是说到点状元的事,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应答。读书人哪个不想高中状元?倘若真是卫大人把他的状元断送了,他又该如何对待卫大人?

客堂里,陈廷敬惴惴然坐下来,卫向书也不客套,只道:“廷敬,李老先生特意叫我来,是想托我给你说件大事。李老先生想把月媛托付给你。”

陈廷敬吓了一大跳,道:“卫大人,您是知道的,我早有妻室了呀!”

卫向书说:“我知道,李老先生也知道。李家原是前明大户,人丁兴旺,家道富足,现在是败落了。李老先生是世上少有的散淡之人,只把荣华富贵当草芥,也不讲究什么传宗接代,不然他丧妻之后早续弦了。如今见自己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只可怜月媛今后无依无靠。他明知你是有家室之人,仍想把女儿许配给你,既不是高攀你这个进士,也不是觉得委屈了自家女儿。他与你相处这些日子,知道你是个靠得住的人。”

陈廷敬听着竟流起泪来,道:“李老先生如此厚待,我自是感激不尽。只是月媛聪明伶俐,又是有门第的女子,怎能让她是这般名分?李家待我恩重如山,哪怕李老先生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把月媛带大,当自家妹妹寻个好人家也是行的,万不能让她委屈了!”

正说话时,李祖望扶着门框出来了。陈廷敬忙上前扶住他,道:“老伯您要躺着才是。”

李祖望坐下来,喘了半日方才说道:“廷敬,好汉怕病磨啊!我活到这把年纪,从不在人面前说半个求字。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若闭眼去了,求你把月媛带着,待她长大成人,你是收作媳妇,还是另外许人,都随你了。”

陈廷敬“扑通”跪了下来,流泪道:“老伯,您的身子不会有事的。您千万不要说这样的话,若您真有什么事了,我好好带着月媛就是!只是此事未能事先禀明父母,有些不妥。我自然会好好对待月媛,只是替她觉得委屈。”

李祖望松了口气,脸上微有笑意,道:“你答应了,我也就放心了。”

此后,陈廷敬便不急着回老家山西去,每日在李祖望床前端药递茶。只怕是因有了喜事,李祖望的病眼见得慢慢好了。月媛也渐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好像突然间就成了大人,见了陈廷敬就脸红,老是躲着他不见人。李祖望每日催着陈廷敬回山西去,可陈廷敬仍是放心不下,总说过些日子再走不迟。

这日,李祖望下床了,饭也能吃了,说什么也得让陈廷敬快快回老家去。于是,陈廷敬去翰林院拜别了卫向书,出来时,在午门外正巧遇着御前侍卫纳兰明珠。纳兰明珠老远就跟他打招呼:“这么巧?在这儿碰着新科进士了!”

陈廷敬拱手道:“见过明珠大人!”

纳兰明珠却道:“前些日子,你是住在快活林客栈吧?”

陈廷敬笑道:“明珠大人是什么事都心中有数,不愧是御前行走的人。”

纳兰明珠明白陈廷敬话藏机锋,也并不往心里去,笑道:“近日皇上授了我銮仪卫治仪正,索额图也升了三等侍卫。”

陈廷敬连忙道喜。

纳兰明珠拱了手,回头便往宫里去。他走了几步,又转过来说道:“你住的那个快活林真是个风水宝地,今后来京赶考的举人只怕连会馆都不肯去住了。”

陈廷敬问道:“此话怎讲?”

纳兰明珠笑道:“有人扳着指头算过了,光是住在快活林的就中了五个进士,就连有个叫高士奇的老童生都沾了此处风水的光呢。高士奇如今不光是在詹事府听差,索额图的阿玛索尼大人还要保他入国子监。他将来有个监生名分,哪怕不中进士,官却是有的做了。”

陈廷敬听得眼睛直发愣,只感叹人各有命。

陈廷敬离京那日,李祖望跟大桂、田妈将他送到门外,只不见月媛。田妈说月媛知道怕羞了,早早儿躲起来了。其实,月媛真的是躲在房里不敢出来,可她听得大门“吱”的一声关上时,胸口便跳得更厉害,眼泪竟流了出来。小姑娘说不清这泪从何来,也不知道自己原来是舍不得陈廷敬回老家去。

陈廷敬归家正是春好时日,沿路芳芬,软风拂面,蝶飞蜂舞。一路上,车马走得飞快。

陈家老太爷早接到喜报了,家里张灯结彩,只等着陈廷敬回来。大家也早知道大少爷如今已叫廷敬,只道皇上这个名字赐得真是好。原来今年考中进士的有两个唤作陈敬的,皇上便将山西陈敬赐了个廷字。算着儿子到家的日子快了,老太爷便一日三遭的派人骑马到三十里以外探信。

这日,家丁飞马回来报信,说大少爷的骡车离家只有十余里地了。老太爷欢喜不尽,突然,一名男仆慌慌张张地跑进屋里回话:“老爷,外头有个身穿红衣的道人,见着就像个要惹事的,说要求见大少爷。我问了半日,他只说,他是傅山,不想多说别的。”

老太爷大惊失色道:“傅山?这个道人廷敬见不得!”

老夫人听着老太爷这么惊慌,早急了,问:“他爹,傅山是谁?”

老太爷低着嗓子说道:“他是反清复明的义士!朝廷要是知道廷敬与他往来,可不是好玩的呀!快,快,廷敬就要回来了,马上把这个人打发走!”

男仆面有难色,说:“老爷,这个人只怕不好打发。”

老太爷万般无奈,只好说:“我去见见他!”

傅山五十岁上下,身着红色道衣,飘逸若仙,正在陈家中道庄口欣赏着一处碑文。老太爷见了,略作迟疑,上前搭话:“敢问这位可是傅青主傅山先生?在下陈昌期。”

傅山回过头来,笑道:“原来是陈老先生,傅山冒昧打扰。”

老太爷脸上笑着,语气却不冷不热:“不知傅山先生有何见教?”

傅山朗声而笑,说:“令公子中了进士,在下特来道贺。”

老太爷生怕儿子马上就到了,只想快些打发傅山走人,便说:“陈某谢过了。只是陈家同傅先生素无往来,在下不知您见我家廷敬何事?”

傅山又是哈哈大笑道:“我知道,陈老先生是怕我给令公子带来麻烦。”

老太爷委婉地说:“傅山先生义薄云天,书画、诗文、医德医术声闻海内,想必不是个给别人添麻烦的人。”

傅山听出了老太爷的意思,便说:“贫道看得出,陈老先生不想让我进门。”

话既然挑明了,老太爷便不再绕弯子,道:“陈某不敢相欺,只好实言相告。我家廷敬已是朝廷的人,与傅山先生走的不是一条道。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傅山正色道:“好,陈老先生是个痛快人。您说到道,我且来说说清廷的道。满人偷天换日,毁我社稷,这是哪里的道?跑马圈地,强占民田,这是哪里的道?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这是哪里的道?强民为奴,欺人妻女,杀伐无忌,这又是哪里的道?”

这时,远远的已看见陈廷敬的骡车,老太爷着急了,说:“傅山先生,我没工夫跟您论什么道了。反正一句话,您不能见我家廷敬。三金!傅山先生是声闻天下的节义名士,你们对他可要客客气气!”

男仆陈三金明白了老太爷的意思,立即高声招呼,飞快就跑来十几个家丁,站成人墙围住傅山,把他逼在了墙角。陈家老小出来了几十号人,站在中道庄口。早有家人过来拿行李。陈廷敬先跪拜了爹娘,一家老小彼此见了,欢天喜地。

这时,人墙里有人放声大笑,高声吟道:“一灯续日月,不寐照烦恼。不生不死间,如何为怀抱!”

老太爷心里直敲鼓,生怕儿子知道傅山在此,只道:“来了个疯子,不要管他。”

陈廷敬虽不知道那边到底来的是什么人,却想这中间肯定有蹊跷,问道:“此人是谁?”

老太爷知道瞒不过,便说:“廷敬,来的人是傅山。这个人你见不得!”

陈廷敬说:“原来是朱衣道人傅青主。傅山先生的才学人品我向来敬仰。人家既然上门来了,我为何不能见他?”

老太爷急得直跺脚,道:“廷敬为何如此糊涂!傅山早几年与人密谋造反,事泄被捕,入狱数年。只是审不出实据,官府才放了他。他现在仍在串联各方义士,朝廷可是时刻盯着他的呀!”

陈廷敬说:“傅山先生学问渊博且不说,我更敬佩的是他的义节。”

老太爷又急又气,又不敢高声斥骂,只道:“廷敬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说佩服傅山的义节,不等于骂自己?我陈家忠于朝廷,教导子孙好好读书,敬奉朝廷,岂不是背负祖宗?”

陈廷敬低头道:“爹,孩儿不是要顶撞您老人家,只是以为小人沆瀣一气,君子却可以各行其道。我折服傅山先生的气节,并不辱没自己的品格志向。”

这时,陈三金进来了,道:“回老爷,那个道人硬是不肯走,我们只好赶他离开。拉扯之间,动起手来了,不过,好歹把他赶走了。”

陈廷敬忙问:“伤着人家了没有?”

陈三金说:“动起手来哪有不伤人的?只怕还伤得不轻。”

陈廷敬呼地站了起来,说:“怎么可以这样?!”

陈廷敬起身往外走,也不管父亲如何着急。老太爷压低着嗓子喊道:“廷敬!你不管自己前程,也要管管陈家几百号人身家性命!”

老夫人坐在旁边一直不吭声,这会儿急得哭了起来,说:“这可如何是好?廷敬中了进士,本是天大的喜事,怎么麻烦一件接着一件?”陈廷敬的妻子淑贤站在婆婆身边,一直不敢说话,这会儿也急得直哭。

陈廷敬牵马出门,飞快跑出中道庄。碰到个家丁,陈廷敬勒马问道:“刚才那个红衣道人往哪里去了?”

家丁抬手指了指,说:“往北边去了。”

陈廷敬飞马追了上去,见傅山正闭目坐在树下,忙下马拜道:“晚生陈廷敬向傅山先生请罪!我的家人可伤着先生了?”

傅山仍闭着眼睛,说:“没那么容易伤着我!我要不是练就一身好筋骨,早死在官府棍杖之下了!”

陈廷敬道:“廷敬自小就听长辈说起先生义名。入清以后,先生绝不归顺,不肯剃发,披发入山,做了道人。先生的诗文流传甚广,凡见得到的,廷敬都拜读过,字字珠玑,余香满口。何况先生医术高明,悬壶济世,救人无数啊!”

傅山突然睁开眼睛,打断陈廷敬的话:“不!悬壶并不能济世!若要济世,必须网罗天下豪杰,光复我汉人的天下!”

陈廷敬道:“晚生以为,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种族不分胡汉,戴天载地,共承日月,不分你我。只要当朝者行天道,顺人心,造福苍生,天下人就理应臣服。”

傅山摇摇头,道:“陈公子糊涂!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陈廷敬始终站着,甚是恭敬,话却说得不卑不亢:“傅山先生说的,虽是祖宗遗训,晚生却不敢苟同。今人尚古,首推强秦盛唐。秦人入主中原之前,逡巡函谷关外三百年,汉人视之如虎狼。后来秦始皇金戈铁马,横扫六合,江山一统,汉人无不尊其为正统。再说大唐,当今天下读书人无不神往,可唐皇李氏本姓大野,实乃鲜卑人,并非汉人。还有那北魏孝文帝,改行汉制,五胡归汉,今日很多汉姓,其实就是当年的胡人。古人尚且有如此胸襟,我们今日为什么就容不下满人呢?”

傅山怒目圆睁,道:“哼,哪是汉人容不下满人,是满人容不下汉人!”

陈廷敬语不高声,道:“当今圣上,宽大仁慈,礼遇天下读书人,效法古贤王之治,可谓少年英主。”

傅山仍是摇头,道:“陈公子抱负高远,有匡扶社稷之才略。可国破家亡,活着已是苟且。不生不死间,如何为怀抱!你亲历乡试、会试,险送性命。清廷腐败,勿用多说!何不同天下义士一道,共谋复明大计,还明日朗月于天下!”

陈廷敬却不相让,道:“傅山先生,满人作恶自然是有的。但就晚生见到的,败坏国政朝纲的,恰恰多为汉人,科场舞弊的也多是前明旧臣!事实上,清浊不分满汉,要看朝廷如何整治腐败!”

傅山望着陈廷敬,又是摇头,又是叹息,良久才说:“看来陈公子是执迷不悟了!今日贫道所言,句句都可掉脑袋。陈公子,你若要领赏,可速去官府告发。太原阳曲城外有个五峰观,我就在那里,不会跑的。”

陈廷敬拱手施礼,道:“傅山先生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还想请傅山先生去寒舍小住几日,也好请教请教。”

傅山道:“令尊对我说过,道不同,不相为谋。告辞!”说罢,起身掉头而去。

老太爷在家里急得团团转,只道:“廷敬太糊涂了!我以为他经历了这么多事,又中了进士,应该老成了。怎么还是这样?他今日见了傅山,会有大麻烦的!赶快把他追回来!”

正说着,陈廷敬回来了。老夫人揩着眼泪,说:“廷敬,你可把你爹急坏了!”

老太爷看见儿子回来了,稍稍放下心来,却忍不住还要数落他几句,陈廷敬少不得又要辩解一番。

老夫人劝道:“好了,你们父子就不要再争了。家里还有客人哪!廷敬,衙门喜报一到,知府大人、知县老爷,还有亲戚们,都来道贺了。你改日还得去回礼。这会儿你什么都不要管了,先进屋暂且歇息一下吧。”

翌日,一家人聚在屋里说话。老太爷问:“外头都说,你本是中了状元,硬是叫卫大人在皇上面前说坏话,把你拉下来了。说你是因为没有给卫大人送银子,可有这事?”

其实,这件事在陈廷敬心里也是疑云不散,可他在爹娘面前却说:“哎呀,这话啊,传来传去就传变了。贡院里有人处处为难我,污损了我的考卷,是卫大人把我的考卷从遗卷里找出来,不然哪有今日!在京城里拜师傅,投门生帖子,奉送仪礼,其实都是规矩,算不得什么事。可卫大人连这个都是不要的,他会是个贪官?”

老太爷说:“原来是这样!卫大人还真是个好官哪!”

此时,淑贤已经身怀六甲,她坐在老夫人身边,不停地捂嘴反酸水。老夫人见了,只道:“淑贤,你不要老陪在这里,进屋躺着去。”丫环翠屏忙过来扶了淑贤往屋里去。翠屏才十二岁,却很是机灵。

见淑贤进屋去了,老夫人叫家人们都下去,客堂里只有陈廷敬跟他爹娘。老夫人这才问道:“敬儿,娘听说你在京城又找了个媳妇?”

陈廷敬顿时红了脸,道:“娘是从哪里听来的话?”

老夫人道:“娘听淑贤讲的,大顺告诉了翠屏,翠屏就把这话说给淑贤听了。”

陈廷敬道:“这个大顺!”

老太爷半日没有吭声,这会儿发火了,道:“自己做的事,还怪大顺?”

陈廷敬道:“我哪里是要瞒着爹娘?我是想自己给您二老说。孩儿不孝,没有事先禀告,但的确事出有因,又来不及带信回来。”陈廷敬便把自己在京城因揭露科场贿赂案而差点儿遭人灭口,多亏李家父女偶然舍命相救惊跑了歹人的事,仔仔细细地说了。又说了卫向书保媒,自己也是为了答谢人家救命之恩,这才应了这门亲事。

老夫人听得这么一说,拉住儿子的手,又哭了起来,说:“娘没想到,你在京城还吃了这么多苦!李家父女可真是你的恩人哪!”说着,又回头看了看老太爷,“他爹,既然是这样,我看这门亲事就认了,这也是缘分啊。”

老太爷没有说话,心想,做儿女的婚姻大事,再怎么也得先回明了家里,岂是自己随便可以作主的。可听儿子说了这么多,老太爷的气也慢慢地消了,嘴上却不肯说半句话。陈廷敬知道父亲的脾气,不管他心里怎么想,嘴上总是厉害的。

陈廷敬应了这门亲事实是不得已,他对李祖望既敬重又感激,月媛虽小却也甚是聪明可爱,只是觉得自己两头都对不住人,便说:“我既对不住淑贤,又觉得委屈了月媛。人家毕竟是有门第的女子,怎能就让她伏低做小呢?”

老夫人想了想,道:“淑贤那里,娘去说。这孩子通情达理,不是那种拈酸吃醋的人!等月媛成人了,你收她做了媳妇,依淑贤的脾性也不会刻薄她的。我跟你爹,只要理儿顺,什么都想通了。你既然在人家跟前叫了爹,又有了婚约,你就得尽儿辈的孝行。你那边的岳父还病着,就让翠屏去给月媛做个帮手吧,家里这边你拜拜亲戚朋友,没事了就早早动身回京城去吧。”

老太爷这才开言讲了一句话:“记住你娘讲的!”

陈廷敬在家走亲访友四十来日,老夫人就催他进京城去。陈廷敬有个弟弟,原来也是单名一个统字,如今陈家兄弟都遵了圣谕将廷字作了字辈。陈廷统跟大顺差不多年纪,缠着爹娘说了多次,想随大哥到京城去读书。陈廷敬是知道这个弟弟的,性子有些不实,只恐他到京城里去学得越发轻浮了,总是不答应。陈廷统便是又哭又闹,只说爹娘偏心,眼见着大哥中了进士,凡事都只听大哥的。到底兄弟姐妹都怕老父,老太爷最后发了脾气,陈廷统才不敢再闹。陈廷敬又是好言相劝,嘱咐弟弟在家好好读书,将来有了功名自然要到京城去的。

此时已是深秋,陈廷敬在中道庄口辞别爹娘与妻子,带上大顺和翠屏,动身前往京城。

一路上,陈廷敬所坐的骡车跑得飞快,只二十来日就到京城了。正入城时,忽听人声喧哗。陈廷敬撩开车帘望去,但见十数辆囚车迎面而来。原来正是秋决之期,囚车上押的竟是同考官李振邺等问斩的人。十几个刽子手身着红衣,鸡血涂面,持刀走在后头。陈廷敬心头不由得紧了,心想,怎么一进城就碰着这等晦气事。

骡车径直去了李家。李祖望与月媛赶紧迎了过来。大顺只知站在那里嘿嘿地憨笑,翠屏到底是女儿家,嘴巧些,她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道:“翠屏见过老爷!翠屏年纪小不晓事,请老爷以后多多管教。”又转脸望着月媛,道:“你肯定就是月媛小姐了!大少爷在家里老说起你!”

月媛顿时红了脸,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

后来,李祖望问陈廷敬一路上是否顺畅,拜见了什么人。陈廷敬一一回了,说道:“进城就碰着十几辆囚车,押的正是李振邺他们,真是有些晦气。”

闲话了一会儿,李祖望突然叹道:“廷敬,卫大人只怕有麻烦了。”

陈廷敬吓了一大跳,问道:“什么麻烦?”

李祖望道:“还不是得罪人了!”

原来,这次问了斩的还有和硕庄亲王博果铎的儿子哈格图,事情就麻烦了。哈格图在兵部当差,才叫皇上封了贝勒,庄亲王很是疼爱。哈格图春闱之际居间穿针引线,与李振邺沆瀣一气,诈了不少钱财。皇上这回铁了心,不管他皇亲国戚三公九卿,只要罪证坐实了,问斩的问斩,充发的充发。庄亲王原是世代勋旧,他自己又素有战功,平日完全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索尼、鳌拜等众多大臣早看他不顺眼,正好要煞煞他的威风,便借机拿他儿子开刀了。庄亲王在皇上面前自是不敢乱来,也不敢明着对索尼等大臣怎么样,可他心里的那口恶气却总是要出的。近日慢慢的传出话来,说是非得问了卫向书的罪。

陈廷敬听了,气恼不已。李祖望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凡事先需忍耐,切忌冲动。

后来,陈廷敬每日上翰林院,却见卫向书全然不像有事的样子。卫向书跟陈廷敬也没别的话说,要谈的总离不开读书二字。原来新科进士悉数入翰林院庶常馆,三年之后方能散馆派差。若不是皇上召对,卫向书也整日呆在翰林院里。

日子过得很平静,陈廷敬终于放下心来。他哪知道卫向书的危险并没有过去,且他自己的脖子上也有把刀在慢慢落下。

大半年之后的某日,庄亲王乘轿去了索尼家,挥着老拳擂门,门房认得这位王爷,才说了句进去报老爷,就被他一掌挥过去,打翻在地。庄亲王直往里奔,一路破口大骂:“索尼,你这个狗东西,给我滚出来!”

索尼之子索额图听得有人撒野,黑着脸跑了出来,见是庄亲王,马上恭敬起来,说:“王爷您请息怒,有话进屋里说吧。”

索尼早迎了出来,连连拱手,道:“王爷,您老痛失爱子,我也十分伤心呀!”

庄亲王老泪纵横,哭喊起来:“当年我两个儿子随老夫出征,战死沙场,现只留着哈格图这根独苗,竟也叫你杀了!”

索尼道:“哈格图串通李振邺收受贿赂,可是铁证如山哪!事情要是没到皇上那里还好说,可到了皇上那里我就没有办法了!”

庄亲王闹开了,越发说起浑话来:“皇上都是叫你们这帮奸臣蒙蔽了!”

索额图在旁赔小心,道:“王爷,您老进屋歇歇,自己身子要紧。对我阿玛您老是知道的,他是块软豆腐,皇上着他与鳌拜、卫向书一块儿查案子,他俩的脾性您老也不是不知道。”

庄亲王道:“索尼,我可要血债血偿!卫向书自以为是包公再世,不也是个混账东西?今年山西中了八个进士,他给陈廷敬会试、殿试都点了头名,幸得皇上还不算糊涂,不然连状元也是他这个山西人!告诉你索尼,你只别让老夫抓住把柄,不然老夫先劈了你再说!”

索尼倒是好性子,只是拱手不迭道:“王爷,您请息怒,进去喝杯茶吧!”

庄亲王吼道:“喝茶?老夫恨不能喝你的血!”庄亲王叫骂半日,拂袖而去。

索尼父子忍气吞声,恭恭敬敬地送庄亲王出了门。庄亲王上轿走了老远,这边还听得见他的叫骂声。回到屋里,索额图拍桌打椅,只道恨不得杀了这老匹夫。索尼便骂儿子没脑子,不是个成器的样子。

索额图气愤道:“难道我们就让这老东西欺负不成?”

索尼道:“说到底他儿子是皇上要杀的,又不是我杀的。他也不敢真欺到我的头上。博果铎平日最是个没脑子的人,为什么这回儿子被杀了他能忍这么久?肯定是有人劝住他了,也说明他后头是有一帮人的。他骂几句就走了,为的是做个样子给我看,杀人的事仍是要我们自己来做!”

索额图问:“阿玛知道他想杀谁?”

索尼道:“你听不出来?他想杀卫向书和陈廷敬!”

索额图道:“卫大人跟陈廷敬都要成冤死鬼?”

索尼摇头道:“哪有什么冤不冤的!杀人不需要理由!庄亲王他们只是想出口气,杀你,杀我,杀别人,没有区别,只看谁好下手。”

索额图道:“阿玛,您得想想办法,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呀!要不先奏明皇上?”

索尼望了儿子好半日,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额图呀!你阿玛我事君几十年,悟到一个道理,天底下最靠不住的人就是皇上!”

索额图惊得大气都不敢出,只望着阿玛发愣。索尼悄声嘱咐儿子,说:“皇上有时候是可以借来用用,但终究还是要靠我们自己!”

索额图听得更是糊涂,瞪大了眼睛听阿玛说下去:“皇上最头疼的就是庄亲王这帮老家伙!我琢磨着皇上最后还是得给他们些脸面的。”

索额图愤然道:“脸面?他们要的这个脸面,在人家身上可是脑袋!阿玛,我家也是世代功勋,怕个什么?只要我兄弟们披挂上马,振臂一呼,立马可以拥兵数万!”

索尼跺脚大骂:“鲁莽!糊涂!荒唐!我告诉过你,遇事得动脑子!爱新觉罗家跟咱们一块儿共谋大事,为何人家成了皇家正统,咱们只能追随其左右?就因爱新觉罗家不但会动刀枪,还会动脑子!”

索额图听着心里不服,嘴上却不敢再说什么。索尼想了想,又道:“别慌,我们可以把杀人的事让鳌拜来做。你去拜访鳌拜,你得这么跟他说……”

索额图来到鳌拜府上,先道了安问了好,再把庄亲王如何上门叫骂,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鳌拜一听,眼睛瞪得似灯笼大,道:“怎么?你阿玛想把事全赖在我身上?”

索额图道:“我阿玛可没有啊!都是庄亲王说的。他在我家骂了半日,骂我阿玛办事没主见,凡事只听鳌大人您的。饭桶、猪脑子,什么难听的话都叫他骂了。”

鳌拜望着索额图冷笑道:“你阿玛和我同朝事君多年,我知道他是只老狐狸!”

索额图道:“我阿玛胆儿小,不像鳌大人您,精明果敢,深受皇上器重。鳌大人,小侄专此拜访,真是为您好呀!”

鳌拜问道:“为我好?你倒是说说怎么个为我好?”

索额图就照着阿玛的话说:“李振邺身后原是有人的,如今他被杀了,给他撑腰的人都没了脸面,就怂恿着庄亲王出头。庄亲王儿子被杀了,他正要那些人帮着他闹事哩!如果不杀了卫向书和陈廷敬,庄亲王他们气就不顺,您往后的事情就不好做!”

鳌拜道:“贤侄呀,你随我扈从皇上多年,知道我的脾气。要杀几个人,在老夫这里没什么难的,编排个事让皇上点头就行了。可是,他们毕竟冤哪!”

索额图说:“鳌大人,其实庄亲王他们只是想出口气,杀谁都一样。”

索额图说罢这话,故意眼睛怪怪地望着鳌拜。鳌拜听出了索额图的意思,立马雷霆大怒,道:“你的意思,庄亲王他们还想杀我?”

索额图低头赔罪,道:“小侄怎敢这么想?我只是琢磨庄亲王他们的意思。”

鳌拜阴了脸瞪着索额图,瞪得他头皮都发麻了,半日才冷笑道:“捉拿李振邺是皇上亲口下的谕示。外头传闻是陈廷敬告发了李振邺,可话是怎么从陈廷敬口里出来的呢?外头可有两种说法:有人说是你问出来的,有人说是明珠问出来的。贤侄,我要向庄亲王他们交差,是杀你呢?还是杀明珠?”

索额图听了这话心里并不害怕,却作出请罪的样子,跪了下来,说:“小侄无能,被明珠耍了。皇上着我押陈廷敬去顺天府,半路上陈廷敬被人劫了,却让明珠神不知鬼不觉地找到了,正是明珠从陈廷敬那里问出了科场案。”

鳌拜大声喝道:“贤侄的意思是要我把明珠也杀了?你回去转告令尊大人,杀几个人小事一桩,可你今日说的这些话,哪句敢摊到桌面上来!”

索额图嘴上也是不软,道:“鳌大人您是知道的,有些事情做起来真是不会摊到桌面上来的!”

索额图请了安告辞回去了。他把鳌拜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阿玛,只道老匹夫油盐不进。索尼却是摇头而笑,道:“傻儿子,鳌拜岂会这么容易就答应你把谁杀了?你只要把话传给他就得了,他会好生想想的!”

第二日,鳌拜去乾清宫密奏皇上,道:“臣接到密报,陈廷敬回山西时与前明余孽傅山过从甚密!”

皇上其实早就接到山西巡抚吴道一的密奏了,却故作糊涂道:“是吗?朕怎么不知道这件事?真是那样的话,吴道一应该密奏才是。”原来,皇上对吴道一所奏将信将疑,只因去年太原秋闱案陈廷敬与山西巡抚衙门是有过节的。又想吴道一因了这桩公案如今戴罪听差,故意要找陈廷敬的麻烦也说不准。

鳌拜没料到皇上对这件事不太在意,便又道:“陈廷敬天资聪慧,才识过人,皇上甚是赏识,这臣也知道。只是此人少年老成,深不可测,万一他交结前明余孽真属实情,就怕养虎为患呀!”

皇上倒是越听越起疑心,道:“鳌拜,你是朕的肱股之臣,朕最是信任。你就明说了吧,你的用意到底何在?一个刚刚进士及第的书生,犯得着你把他放在心上吗?”

鳌拜道:“吾皇圣明,臣不敢欺君,只是如实上奏而已。臣这里还收到折子,正要进呈皇上,告的是卫向书身为会试总裁,忘天下之公而偏同乡之私,山西一省竟有八人考中进士。”

皇上这回完全明白过来了,笑道:“鳌拜,你还说不敢欺君!老实说,科场案办完了,有人找麻烦来了,是吗?”

鳌拜暗自敬服皇上机敏过人,又想事情既然都挑明了,不如把来龙去脉说开算了。他原想顺了庄亲王的意,杀了卫向书几个人了事,自己往后也好行走,如今却想干脆让皇上自己出来了断,把庄亲王那伙人都收拾了,他日后做起事来更方便些。于是,鳌拜打好了主意,故意说道:“臣说句该死的话,庄亲王他们不是找臣的麻烦,是找皇上的麻烦!”

皇上听了果然大怒,直道“真是反了!”鳌拜忙跪下请罪,骂自己不该惹皇上生气,只是势不得已,非如实奏来不可。皇上发完了脾气,慢慢缓和下来,问道:“说吧,他们想怎么办?”

鳌拜回道:“他们想杀了卫向书、明珠、陈廷敬。”

皇上又问:“这几个人头是谁点的?”

鳌拜说:“索额图说是庄亲王他们的意思!”

皇上冷笑道:“朕想这是他阿玛索尼的意思!索尼想用这几个人头去讨好庄亲王他们!”

鳌拜想,皇上真是神了,锱铢毫厘都瞒不过他那双法眼,便道:“皇上圣明,臣私下里也是这么猜度的。”

皇上说:“这事朕知道了。鳌拜,前明余孽蠢蠢欲动,不得不防,但也不必弄得风声鹤唳,杯弓蛇影。你下去吧。”

鳌拜谢恩出宫,心想只能等着皇上决断了。皇上亲政以来,那些王爷一会儿获罪,一会儿昭雪,一会儿褫号没籍,一会儿追封复爵,威风都煞得差不多了。摄政王多尔衮功高盖世,他死后皇上都要追讨其罪责,何况庄亲王?

这日夜里,纳兰明珠宿卫乾清门,皇上召他进宫说话。纳兰明珠跪见了,皇上默视良久,只递了个折子给他,也不吭声。

纳兰明珠捧接了折子,原来是山西巡抚吴道一的密奏,上头写道:“陈廷敬回乡之日,傅山专赴陈宅密访。陈廷敬赴京过太原拜会罪臣,旋即造访阳曲五峰观会晤傅山。因傅山行事甚密,且身边尽是党羽,无法探知详情。罪臣以为,傅山恃才自傲,故作清高,密结党社,反心昭然。陈廷敬与其往来,居心叵测,不得不防。如何处置傅山,恭请圣裁!”

纳兰明珠读罢折子,皇上才道:“陈廷敬回山西时与傅山有所往来,你与陈廷敬打过交道,朕想让你暗中留意着。傅山在天下读书人心目中很有声望,万不得已不可动他。为保国朝江山永固,朕最需要的就是读书人。此事甚密,不可说与任何人!”

纳兰明珠道:“臣以为,皇上仁德广施,泽被天下,只要假以时日,必会万民归心。至于少数读书人,皇上不必放在心上。”

皇上摇头道:“明珠呀,满人中间少有你这样的读书人,可你毕竟没有读通汉人的书哪!汉人中的读书人,标榜自己以天地之心为心,百姓也就把他们的心当作天地之心。读书人虽然不多,却一个也小视不得!”

纳兰明珠忙请罪道:“臣糊涂,谢皇上教训!”

皇上叹道:“朕虽然不怕他们谋反,但话又说回来,大风起于青萍之末,仍需防微杜渐。傅山他们要串联,就让他们串联,不必惊动他们,暗中看着就是。一旦他们轻举妄动,则严惩不贷!”

纳兰明珠退身出宫,却见卫向书早候在外头了。他心想,皇上夜里很少召见臣工的,想必是为着庄亲王那桩事,只是不知道皇上将如何处置这桩麻烦事?纳兰明珠朝卫向书恭敬地道了个好,自个儿回乾清门去。

卫向书躬身进宫,太监引他进了西暖阁。皇上正端坐于炕上,望着卫向书微笑。卫向书上前跪拜了,皇上微微点头,说:“起来坐吧。”

卫向书叩头谢恩,从地上爬起来,半坐在椅子上。皇上暖语再三,慢慢说到庄亲王胡闹的事。说话时,皇上间或恼怒,间或叹息。卫向书渐渐就听出皇上的意思了,便从椅子上下来,仍跪在地上,道:“皇上,他们想安个罪名,要臣的脑袋,这很容易。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是臣以为,这清朝的天下要当得起一个‘清字’!”

皇上长叹道:“卫向书,这话别人说出来,朕可以要了他的脑袋。可你说出来,朕体谅你的一片忠心。说句掏心窝的话,朕也痛恨那些嚣张跋扈的王爷,可他们要么就是朕的宗亲,要么就是随先皇百战沙场的功臣,朕真是为难呀!如今天下并不太平,朕要做的事情千头万绪,万万不可自己家里先闹出变故来。”

卫向书明白圣意已定,却并不愿就这么白白送死,可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与其哀求皇上饶命,不如把话说得慷慨些。他豁出去了,便道:“皇上,为了天下太平,臣愿受百年沉冤!”说罢,他伏身在地,听凭皇上怎么说去。

却听皇上说道:“他们还想杀掉陈廷敬和明珠!”

卫向书低头问道:“关陈廷敬和明珠什么事?”

皇上说:“你不知道呀,正是明珠从陈廷敬嘴里问得蛛丝马迹,李振邺才东窗事发啊!”

卫向书恍然大悟,道:“难怪大比之前,陈廷敬东躲西藏,原来如此呀!臣与索尼、鳌拜审案时,只道是皇上明察秋毫,看出了李振邺不轨,而李振邺也供认不讳,臣也就不去细想他是如何案发的。皇上,臣不赞同点陈廷敬做状元,就是为了保他平安,没想到他还是未能逃过劫难。”

皇上道:“朕记得你当时说到天恩过重,对陈廷敬并不是件好事。唉,真是祸倚福伏,世事难料呀!”

卫向书又道:“皇上,这次大比,别的进士只是考了文章,陈廷敬却又考了人品、胆识、谋略、城府,此人真是非同寻常!”

皇上却道:“听你这么说,朕愈发替陈廷敬惋惜了!真该点他做状元。”

卫向书拱手摇头,道:“臣以为,如能保住陈廷敬就好了。他才二十岁出头,且真是块料子,皇上不急,可以慢慢地用他。”

皇上内心似有些隐痛,扶了卫向书起来,仍叫他坐到椅子上去,然后说:“你是朕最信任的老臣,朕不会让他们对你如何的。你且回家暂避几年,朕到时候自会召你回来。”

第二日,皇上召鳌拜入宫。鳌拜叩拜过了,皇上也不细说,只道:“你跟索尼来参卫向书。”

鳌拜听得没头没脑,问道:“皇上,这是为何?”

皇上道:“让庄亲王他们来参卫向书,朕应允了,不真的就听凭他们摆布了?再说他们来参,肯定非要他的命不可!”

鳌拜这才明白皇上深意,便说:“皇上旨意臣已明白,只是索尼每到紧要处便做缩头乌龟啊!”

皇上说:“这回他想缩头朕也不让他缩!你去向他转达朕的旨意!鳌拜,你是个干臣,很得朕心。索尼是个和事佬,朕也得用他。朝廷里没有你不行,没有索尼和稀泥也不行。”

鳌拜拱手谢恩,称道:“皇上驭人之道,圣明之极!”略作迟疑,又道,“还有两个人怎么办?”

皇上知道鳌拜讲的是纳兰明珠和陈廷敬,便道:“那两个人还够不上你去参!”

鳌拜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上朝时候到了,臣工们站好班,鱼贯而入,进了乾清门。内监早摆好龙椅御案,近侍把皇上的随身佩刀放在了御案上。不多时,皇上驾临了,臣工们齐声高呼万岁。

皇上说近日收到折子颇多,吩咐臣工们挨件奏来。平日原是按部循序奏事,今日鳌拜抢先独自上前跪了下来。臣工们正觉惊讶,只听鳌拜奏道:“臣鳌拜会同索尼参左都御史卫向书四宗罪:一、假称道学,实为小人;二、呼朋引类,党同伐异;三、清廉自诩,暗收贿赂;四、结交外官,居心叵测。有本在此,恭请御览!”

群臣大惊,却是鸦雀无声。太监接过折子,进呈皇上。皇上早就看过折子,只是瞟了几眼,就放在御案上。半晌,有人跪下奏道:“卫向书清明刚正,忠于皇上,有口皆碑!鳌拜与索尼深文周纳,构陷良臣,请皇上明鉴!”

皇上闭口不言,面色阴沉。索尼稍作犹豫,跪上前去,道:“这次臣与鳌拜、卫向书奉旨查办科场案,卫向书多次找到老臣,妄图借题发挥,罗织罪名,诬陷忠良。幸而皇上英明,目光如炬,不然必将构成冤狱!”

庄亲王上前跪奏:“卫向书貌似厚道老诚,实则诡计多端。今年会试山西考中进士者八人,天下读书人义愤填膺!他与新科进士陈廷敬属山西同乡,两家早有交往,却装作素不相识。他出任会试总裁,处处暗助陈廷敬。陈廷敬乡试点了解元,会试中了会元,都是卫向书从中安排!”

皇上瞟了一眼庄亲王,道:“如此说来,朕就是个文章不分好坏的瞎子!”

庄亲王正不知如何回答,索尼忙说:“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臣以为陈廷敬毕竟不是草莽之人,文章经济自是不错,但是否当得起第一,只有卫向书心里明白!殿试之后,皇上没有点他状元,实在是圣明!”

鳌拜跟索尼这番话都是场面上的文章,早合计好了的。庄亲王以为有人替他帮腔,又道:“老臣以为,应革去陈廷敬的功名,从严查办!这样的读书人不杀,就管不了天下读书人!”

皇上望了望卫向书,道:“卫向书,你自己有什么话说?”

卫向书知道此事已成定局,说与不说都已无益,便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臣无话可说!只是说到今年山西会试考中进士者八人,既无使襻作弊之事,更无暗收贿赂之实。若要治罪,请随意治臣的罪便是了,万万不可冤枉了那几个读书人!”

鼓动庄亲王放刁的那干人这会儿都哑巴了。他们有话是不敢在这里说的,说了便是明摆着自己不干净。有的大臣觉得这事来得蹊跷,必有隐情,应将卫向书交九卿会议,不可草草裁夺。皇上却道:“朕以为不必了。近来四边都不安宁,朝中又屡起事端。朕已心身俱疲,烦恼至极。卫向书早有林泉之思,田园之想,就让他回家去吧。”

庄亲王听得皇上这么说了,顾不得失体,叫了起来:“卫向书十恶不赦,不能这样轻易就放过他了!”

皇上只当没听见,也不斥责庄亲王,道:“卫向书供奉朝廷多年,总算勤勉,可惜节操不能始终。朕念你多年侍从清班,略有建言,稍有微功,不忍治罪。着你原品休致,回家去吧!”

卫向书跪伏在地,道:“罪臣谢皇上宽大之恩!”

庄亲王胡搅蛮缠,叫嚣起来:“皇上,卫向书该杀!陈廷敬、明珠都该杀!”

皇上忍无可忍,拍了御案骂道:“博果铎!卫向书纵然有罪,也到不了论死的份上!陈廷敬一介书生,他犯了什么天条?你敢当着诸位臣工的面说出来吗?明珠随朕多年,日则侍从,夜则宿卫,朕怎么不见他有可杀之罪?朕念你有功于国,一再容忍,不然单是你咆哮朝堂就是死罪!送庄亲王回府歇着!”

早有侍卫过来半扶半拖,把庄亲王架了出去。大臣们心里都像有面镜子似的,早已看出里头玄机,没谁再敢吭声半句。

陈廷敬听说卫向书被斥退回家,并不知晓个中详情。他只是翰林院庶常馆的新科进士,宫阙之内的大事只能得之风传。回家跟岳父说起这事,翁婿俩也只能猜个大概。第二日,陈廷敬去卫向书府上拜访,门房说卫大人不想见人。

这日,陈廷敬打听到卫向书要回老家去,便特意置备了酒水,领着大顺,守在城外长亭等候。终于见着来了两辆马车,陈廷敬上前一看,果然是卫向书领着家口回山西。陈廷敬上前恭恭敬敬地施了礼,道:“卫大人,廷敬来送送您。”

卫向书下了车,道:“廷敬,我一个罪臣,别人避之唯恐不及,你还专门来送行。你呀,做人如此甚是可嘉,做官如此可就糊涂了!”

陈廷敬笑道:“晚生借前人的话说,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廷敬敬佩您,哪管别人怎么说!浊酒一杯,聊表心意!卫大人略略驻足如何?”

卫向书吩咐家人只在车里等着,与陈廷敬去了亭子内。两人举杯碰了,一饮而尽。陈廷敬问道:“宫中机要密勿我辈是听不着的,卫大人,咱皇上可是英明的主,怎么会听信谗言呢?”

卫向书笑了笑,道:“本来是要我的脑袋的!”

陈廷敬惊道:“啊?就因为杀了庄亲王的儿子和李振邺吗?他们可是罪有应得啊!”

卫向书摇了摇头,说:“你还蒙在鼓里啊!你与明珠的脑袋,他们也想要!这就像一桩生意,只是王爷他们开价太高了,皇上打了个折扣!如果只杀你和明珠,庄亲王他们仍不解气。不如保住你俩,拿我开刀。可皇上到底不想随人摆布,就打发我回老家去。”

陈廷敬道:“太委屈您了,卫大人!”

卫向书叹道:“廷敬呀,在皇上面前当差,没什么委屈可说的。做得好未必有功,做得不好未必有过,但你又必须做好,难哪!”

陈廷敬觉得半懂不懂,就像没有慧根的小和尚听了偈语。卫向书回敬了陈廷敬一杯酒,道:“有两桩事,我也不想瞒你了。你在太原闹府学,不肯具结悔罪,我没法向皇上交差,就替你写了悔罪书哄过了皇上。殿试时考官们草拟甲第你是头名,待启了弥封,皇上也有点你状元之意,我又奏请皇上把你名次挪后。”卫向书便将其中的利害说与他听了。

陈廷敬这才如醍醐灌顶。原来,卫大人不光是他的知遇恩人,还是他的救命恩人。去年在太原他就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糊里糊涂从牢里被放了出来,今日才知道是卫大人暗中成全。卫大人替他写了悔罪文书,实则是冒着欺君大罪!点状元的事,他也早听人说起过,虽是将信将疑,心里想着也并不畅快。原来也都是卫大人为着他好,用心良苦!陈廷敬不禁跪了下来,朝卫向书长揖而拜。

卫向书连忙扶他起来,道:“廷敬,老朽只是为皇上惜才,你不必记挂在心。以你的才华气宇,今后必是辅弼良臣,少不得终老官场。世人只道宦海沉浮难料,可你少年得志,宦海无涯,你得慢慢地熬啊!你且记住老朽说的一个字。”卫向书说到这里,停下来,望着陈廷敬。

陈廷敬忙说:“请卫大人赐教!”

卫向书嘴里慢悠悠吐出一个字,道:“等!”说罢,拍了拍陈廷敬的肩膀,上了马车。

已是初冬天气,城外万木萧瑟,寒鸦乱飞。卫向书的马车渐行渐远,慢慢地看不见影儿了,陈廷敬才怅然而归。

正月初八,陈廷敬出门拜客,老远就见天安门东边的龙亭处围着许多人,还不停有人凑上去。陈廷敬隐隐觉得不祥,心想只怕是出大事了。快到龙亭时,忽闻得哀号声,陈廷敬猜着了八九成,心里却是不信。上前看时,他才知道真是已染天花的皇上驾崩了,龙亭里正张挂着皇上遗诏。陈廷敬觉得双腿打战,泪眼有些模糊。他定了半日神,才看清皇上遗诏上的字,原来皇上自开罪责十四款,自省自悔,抱恨不已,语极凄切。看到诏书末尾,知道是三阿哥玄烨即皇帝位,命内大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为辅臣,嘱咐他们保翊冲主,佐理政务。

陈廷敬正心里发怔,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吓了一大跳,回头看时,却是纳兰明珠。纳兰明珠穿着常服,面色悲戚,眼睛有些红肿。彼此只略略拱拱手,哪里还顾得上客气。陈廷敬想着先皇的恩遇,不觉落下泪来。

纳兰明珠悄悄地说:“廷敬随我来,有话跟你说。”

纳兰明珠把陈廷敬领到僻静处,说:“廷敬,你我相识多年,你认为我待你如何?”

陈廷敬猜着纳兰明珠有要紧话说,便道:“您是我的恩人,廷敬时刻记着。”

纳兰明珠看了他半日,才道:“鳌大人可是你的恩人,你得记着。”

陈廷敬隐约听说过这件事,只不知个中详情。纳兰明珠道:“索尼父子当年想要了你我脑袋,去向庄亲王交差。鳌大人巧妙说服皇上,才保住了你我性命。”

陈廷敬忙说:“我一直没有机会谢过鳌大人。”

纳兰明珠又说:“索尼身为内务府总管,如今又是首辅大臣,你我都得留点儿神啊!都太监吴良辅先帝最是宠信,眨眼间就叫人杀了。”

陈廷敬吃惊道:“如今时局非常,有人想借机杀人的话,确实太容易了。”

纳兰明珠道:“索尼父子借诛杀吴良辅之机,擅自换掉乾清宫侍卫和内监,分明是故意离间幼帝跟鳌大人。如今幼帝身边全都是索尼的人了。”纳兰明珠注视陈廷敬良久,又道,“廷敬,要靠你了。”

陈廷敬如闻天雷,问道:“这话从何说起?”

纳兰明珠道:“此乃天机,你暂不可跟任何人说起!先帝驾崩前有遗旨,必要时可召卫向书大人回来,着他为帝师。此时,卫大人只怕已在回京的路上了。”

陈廷敬听说卫向书要回来了,自然大喜,却又问道:“我还是不明白啊!”

纳兰明珠道:“卫大人要请两个他信得过的翰林共同侍候幼帝读书,鳌大人想推举你当这个差事。你又是卫大人最赏识的,这事自然成了。”

陈廷敬听说要安排自己去侍候幼帝读书,又是暗喜,又是惶恐。若依他当年考进士时的性子,他不会惶恐;若依他在太原乡试时的性子,他也不会惶恐。可在京师呆了几年,他倒越来越胆寒了。

纳兰明珠道:“你到了幼帝身边,要时刻跟我通消息,那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鳌大人都要知道!”

陈廷敬回到家时,家人也早知道皇上驾崩了。虽然纳兰明珠交代过他不要把将侍候幼帝读书的事说出去,可他平时与岳父无话不说,最终忍不住还是说了。李祖望听了,也是忧心忡忡,道:“此事凶吉难料!幼帝年尚八岁,假如没等到亲政就被篡了,所有近臣都会有性命之忧,做帝师的肯定死在前头。这种事自古以来屡见不鲜哪!”

陈廷敬道:“爹的担心自有道理,可卫大人都不考虑自己生死,我又怎能贪生怕死?这断不是大丈夫作为!”

李祖望叹道:“兴许这就是天命,廷敬你就认了吧。”

陈廷敬说:“倘若真能辅佐一代明君,也不枉此一生。”

李祖望点头道:“你今后侍候幼帝读书,最要紧的就是教他如何做个圣明之君,真正以天下苍生为念。自古圣皇明君都有包容天下的大胸怀,若局限于族类之偏私,必出暴政。百姓才不管谁是皇上,只盼着天下太平。我虽是前明遗老,但反清复明四字,我听着都有些烦了。”

陈廷敬深服岳父这番话,道:“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天下归心,河清海晏,这才是百姓的愿望。可如今仍是危机四伏,社稷并不安稳。”

卫向书披麻戴孝飞赴进京,一路上想着先皇留下遗命,召他回去侍候幼帝读书,实有托孤之心,不禁感激涕零。他赶到京城时已是正月底,玄烨持服二七日已满,遵奉先皇遗诏释服登基,改元康熙。

幼帝原本与诸位阿哥同在上书房读书,从现在起每日就驾弘德殿学习。师傅除了卫向书,还有几位专教满文、蒙古文和弓马骑射的谙达。卫向书进京以后才知道,太皇太后早已选了两个年轻人跟他一起侍候皇上,一个是翰林陈廷敬,一个是监生高士奇。陈廷敬是鳌拜向太皇太后举荐的,索尼便举荐了高士奇,太皇太后都恩准了。陈廷敬正是卫向书极为赏识的,对高士奇他却知之甚少,只知他曾是个老童生。既然是太皇太后懿旨,他也没什么多说的。

皇上虽是年幼,也还知道发愤,只是独自读书久了,渐渐觉得无趣。往日与阿哥们一块儿读书,既可玩在一处,又可比比高下,自有很多乐趣。如今师傅、谙达一大帮,只围着他一个人转,慢慢就觉得枯燥乏味,有时难免会让师傅们不好下台。一次读书,论及曹植的诗《野田黄雀行》中的“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时,高士奇有意在皇上面前夸显学问,不顾陈廷敬的极力劝阻,执意宣讲这首诗的寓意,引起大家一阵恐慌,生怕太皇太后怪罪下来。

索尼知道后,气得连夜把高士奇叫了过去,骂得他狗血淋头。高士奇认定这事是陈廷敬告发的,自此心里便开始记恨他。

两年之后,皇上懂事不少,不再跟师傅们闹性子。而作为四个辅政大臣之一的鳌拜却日益骄纵,大有不把幼帝放在眼里之势。

一日,在弘德殿读书的皇上说:“卫师傅,你常跟朕说,史鉴对于治国,至关重要。今日你身体不适,就让陈廷敬给我说说王莽这个人吧!”

卫向书暗惊,道:“皇上,这段史事纷繁复杂,过几年再讲不迟。”

皇上说:“历朝历代,皇帝、大臣多着哪,朕感兴趣的倒也不多,值得细细琢磨的君臣更少。朕虽年少,但对王莽倒是听说过的。朕就想听陈廷敬仔细说说王莽这个人。”

高士奇上回吃过苦头,只是站在那里不吭声。

陈廷敬很是为难,望了望卫向书。卫向书知道推托不了,无奈道:“廷敬,皇上想听,你就讲吧。”

陈廷敬仍是迟疑,过了半日才讲了起来:“西汉末年,天下枭雄蜂起,朝中朋党林立,外戚争权夺利,国家甚是危急。王莽倒是个能臣,替汉室收拾好了摇摇欲坠的江山,辅佐平帝刘衍。但是,王莽既是能臣,更是奸雄。他伺机暗杀了平帝刘衍,扶了两岁的孺子婴为帝,自己操掌朝廷。但摄政不到三年,他干脆把孺子婴拉下皇位,自己登基。”

皇上问道:“汉平帝刘衍被杀,年岁多大?”

陈廷敬说:“十四岁!”

怎料皇上又问道:“朕今年十岁了,离十四岁还有几年?”

皇上问了这话,面前立时跪倒一片。卫向书连连叩头道:“皇上,今日这话若传了出去,可是要人头落地的呀!首当其冲的自是老臣。老臣命如草芥,死不足惜。只是这些话如被奸人利用,难免危及君臣和睦,酿成大祸!”

皇上问道:“卫师傅是怕有人等不到我十四岁,就把我杀了?”

此时已是领侍卫内大臣的索额图吼道:“陈廷敬真是该死!”

陈廷敬虽是害怕,但既然说了,就得说透,不然更是罪过,便道:“皇上,刚才臣所说的虽是史实,但其中见识,臣并不赞同。既然皇上垂问,臣就冒死说说自己的看法!”

卫向书着急道:“廷敬,你不要再说了!”

陈廷敬却道:“廷敬一人做事一人当,与卫师傅无干!王莽固然不忠,但他之所以胆敢篡汉,皆因汉平帝懦弱无能!历史有可怕的轮回,光武帝刘秀光复了汉室,可是不到两百年,又出了个曹操。曹操也被世人骂为奸雄,但如果不是汉献帝刘协孱弱可欺,曹操岂敢大逆不道?”

高士奇这回说话了,道:“王莽、曹操可是万世唾骂的大奸大恶,廷敬你这样说不等于替他们扬幡招魂吗?你不要再说了。”

卫向书厉声喊道:“廷敬,老夫求你了,不要再多说半个字!”

皇上却仍要听下去,道:“陈廷敬,你别管他们,讲!”

陈廷敬谁也不理会,只对皇上说:“皇上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必能成为一代圣明之君!单凭皇上以十岁冲龄,便能问王莽之事,可谓识见高远。史鉴在前,警钟萦耳,皇上当更加发奋,刻苦磨砺,不可有须臾懈怠!”

索额图道:“陈廷敬,你是不是在吓唬皇上?”

陈廷敬这才说道:“皇上,臣的话说完了。如果触犯了皇上,请治罪!”

索额图跪下道:“皇上,陈廷敬妖言蛊惑,万万听不得!”

皇上却笑了起来,说:“不,陈廷敬说的话,朕句句都听进去了!陈廷敬,你的见识非同寻常,朕赏识你!”

陈廷敬忙说:“谢皇上宽贷不究!”

午后,皇上散了学,鳌拜的耳目,太监周如海就瞅空出去密报了。鳌拜听了,勃然大怒,立即把纳兰明珠找了过去,说:“明珠,陈廷敬是你向老夫引见的,你说他忠义可信,可他居然跟皇上讲王莽篡汉的故事!这分明是在提醒皇上,老夫会成为王莽!陈廷敬居心何在?!”

纳兰明珠道:“要不要找陈廷敬来问个详细?”

鳌拜道:“还用问什么?陈廷敬不光今日讲了,日后还会讲下去!这个陈廷敬,他与老夫离心离德!多亏了周如海,不然老夫还蒙在鼓里!”

纳兰明珠问道:“辅臣大人,此事您想如何处置?”

鳌拜道:“让陈廷敬永远见不着三阿哥!”

纳兰明珠道:“他是皇上了。”

鳌拜没好气,说:“老夫知道他是皇上!陈廷敬迟早会把这个皇上教坏的!先把陈廷敬从皇上那儿弄出来,再寻个事儿杀了他!这种忘恩负义的人,留着何用!”

纳兰明珠道:“明珠以为此事还需想周全些。”

鳌拜说:“老夫遇事不会多想,快刀斩乱麻!卫向书也要换掉!”

纳兰明珠道:“先帝跟太皇太后都很信任卫师傅,只怕动他不了!”

鳌拜道:“你不用多管!皇上身边的人,统统换掉!周如海你留个心眼,给他们寻个事!”

这日,皇上仍是在弘德殿读书,突然听得外头吵了起来。索额图正好侍驾,忙跑了出去。只见鳌拜领着很多侍卫进来了,索额图忙问:“辅臣大人,您这是……”

鳌拜并不答话,只领着人往里走。索额图见势不好,厉声喊道:“辅臣大人,您想弑君不成!”

鳌拜却反过来吼道:“索额图,休得咆哮!惊了圣驾,拿你是问!”

弘德殿的侍卫忙抽了刀,鳌拜带来的人却快得像旋风,立马把他们围住了。

皇上出来了,喝道:“鳌拜,你想做什么?”

鳌拜叩首道:“皇上,臣今日要清君侧!”

鳌拜领来的侍卫立即宣读文告:“乾清宫侍卫倭赫、西住、折克图、觉罗塞尔弼等,擅骑御马、擅取御用弓箭杀鹿,大逆不道!彼等御前侍卫在辅政大臣面前没有依制加礼,言行轻慢,大失国体。内监张善德等事君不敬,亵渎圣体,其罪耻于言表。陈廷敬居心不良,蛊惑皇上,离间君臣,十恶不赦!卫向书纵容陈廷敬,罪不可恕!”

皇上逼视着鳌拜,大声道:“鳌拜,你这是一派胡言!”

鳌拜见局面已尽在自己掌握之中,便跪了下来,道:“臣不忍看着皇上终日与狼狐之辈为伍!”

鳌拜手下的侍卫已把刀架在陈廷敬脖子上。陈廷敬心想,今日反正是一死,便高声说道:“辅臣大人,我蒙皇上垂询,进讲历代兴亡掌故,何错之有?皇上十岁冲龄便懂得以史为鉴,有圣皇明君气象,真叹为神人!我身为人臣,万分欣慰。十岁的皇上尚且知道发奋自强,不赴刘衍后尘,难道真还有人想效法王莽不成?辅臣大人受先皇遗命,佐理朝政,辛勤劳苦,遇着这么聪慧的皇上,应感到安慰,何故动起干戈?”

皇上问道:“鳌拜,你告诉朕,谁想做王莽?”

鳌拜站起来,冲着陈廷敬吼道:“陈廷敬,死到临头,你还在调唆皇上!我这就杀了你!”

陈廷敬脖子上的那把刀立即就举了起来。这时,卫向书大喊一声:“不可!”一把推开陈廷敬,那刀便僵在了半空中。

鳌拜怒目横视,说:“卫向书,你不要以为老夫就不敢杀你!”

卫向书道:“杀了老夫,又何足惜!你要想想你自己!”

鳌拜哈哈大笑道:“老夫有什么好想的?老夫身为辅臣,今日是在清君侧,替天行道!”

卫向书说:“我担心你如何向十岁的皇上说清楚今日之事!皇上要不是生在帝王之家,此时他还在父母面前撒娇哩!你却要他看着这么多人头落地!”

鳌拜道:“做皇帝生来就是要杀人的,还怕见了人头?书生之见,妇人之仁!”

听卫向书这么一说,皇上大喊一声:“索额图,朕命你救驾!”

索额图大声喊着救驾,可乾清宫的侍卫早被换成了鳌拜的人,倭赫等御前侍卫已无法动弹。鳌拜吩咐手下侍卫:“留下几个人护驾,把所有的人都带走!”

鳌拜不管皇上如何哭闹,把卫向书、陈廷敬、倭赫、张善德等几十号人全部押走了。

鳌拜毕竟有些逞匹夫之勇,后边的事情还得往桌面上摆,不然他也难得向太皇太后以及满朝文武百官交代。索尼等大臣急忙请出太皇太后,各方争来争去几个回合,倭赫、西住、折克图、觉罗塞尔弼等侍卫、太监十三人处斩,卫向书仍充帝师,陈廷敬不得再在皇上身边侍从,仍回翰林院去。一直侍奉皇上的小内监张善德原是也要处斩的,后来皇上哭闹着把他保住了,仍回弘德殿遣用。

鳌拜没有料到,他的专横最终激起了皇上的愤怒。四年之后,皇上亲政,联合几位大臣,在武英殿计擒鳌拜。鳌拜后老死于囚牢中。

卫向书曾教过陈廷敬“等”字功,李祖望教了他“忍”字功,于是,陈廷敬这一“等”一“忍”,就是十几年过去了。此时,陈廷敬已是翰林院掌院学士、教习庶吉士、礼部侍郎、《清太祖实录》总裁。李祖望八年前仙逝,已是陈夫人的月媛早生下两个儿子,老大名唤豫朋,老二名唤壮履。

陈廷统早中了举人,却未能再中进士,也懒了心,不想再下场子。陈廷敬拿他没办法,只得在京城里给他谋了份差事,在工部做个笔帖式。这陈廷统跟他哥哥可是两个性子,功名未成只叹自己命不好,没遇着贵人。于是,他总瞅着空这家府上进,那家府上出。

这日,皇上来到南书房,纳兰明珠、陈廷敬、高士奇和翰林院侍讲学士张英赶紧跪迎。如今,总理南书房的是张英,高士奇因了一笔好字便在里头专管文牍誊抄。他俩每日都在南书房当值。纳兰明珠和陈廷敬每日先去乾清门早朝,再回部院办事,然后也到南书房去看折子。四面八方的折子,都由通政使司先送到南书房;南书房每日要做的事就是看折子,起草票拟;南书房的票拟,皇上多半是准的;皇上准了,那票拟就是圣上的旨意了。

此时,皇上没发话,大臣们依旧跪着,却是各想各的心事。

纳兰明珠对谁都是笑眯眯的,可陈廷敬知道他时时防着自己。原来,纳兰明珠与领侍卫内大臣索额图争权多年,呼朋引伴,各植私党,相互倾轧。纳兰明珠这边的被人叫做明党,索额图那边的被人叫做索党。很多王公大臣,不是明党就是索党。纳兰明珠和索额图都想把陈廷敬拉在自己身边,但陈廷敬不想卷进任何圈子,对谁都拱手作揖,对谁都委蛇敷衍。到头来,纳兰明珠以为陈廷敬是索党,索额图却把他当作明党,两边都得罪了。可陈廷敬沉得住气,只当没事似的。当年他从卫向书和李祖望那里学得两个字,“等”和“忍”。这十多年来,陈廷敬自己悟出了一个字,那就是“稳”。守着这“稳”字,他一时兴许会吃些亏,却不会倒大霉。纳兰明珠说来也算得上是他的恩人,可十多年几度沧桑,两人早已恩怨难分。他倒不如把屁股坐在自己的板凳上不动,不管别人如何更换门庭。

索额图要倒霉的时候,满朝上下都在落井下石,很多索党爪牙也纷纷倒戈,陈廷敬却是好话歹话都没说半句。纳兰明珠就越发拿不准陈廷敬心里到底想的什么。高士奇平日在纳兰明珠面前极尽奉迎,可满朝文武都知道他是索额图的人。高士奇后来虽然得了个监生名分,入了翰林,但在那帮进士眼里,仍矮着半截。高士奇心里窝着气,眼里总见不得陈廷敬这种进士出身的人。陈廷敬与高士奇早年在弘德殿侍候皇上读书时就已有过节,日后也免不了暗相抵牾,却彼此把什么都闷在肚子里。不到节骨眼上,陈廷敬也不会与高士奇计较。陈廷敬知道,只有张英是个老诚人,但他俩也没说过几句体己话。

这时,皇上放下手中的折子,长嘘一口气,说:“朕登基一晃就十七年了,日子过得真快。这些年可真不容易呀!朕差不多睡觉都是半睁着眼睛!鳌拜专权,三藩作乱,四边也是战事不绝。现在大局已定,江山渐固。只有吴三桂仍残喘云南,降服他也只在朝夕之间。”

皇上说他今日早上独坐良久,检点自省,往事历历,不胜感慨。四位大臣洗耳恭听,不时点头,却都低垂着眼睛。皇上说着,目光移向陈廷敬,说:“陈廷敬,当年剪除鳌拜,你是立了头功的!”

陈廷敬忙拱手谢恩,道:“臣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实在惭愧哪!都是皇上英明智慧,索额图铁臂辅佐。头功,应是索额图!”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谁也想不到陈廷敬会说起索额图。高士奇瞟了一眼纳兰明珠,纳兰明珠却是低头不语。高士奇跪下奏道:“启禀皇上,索额图结党营私,贪得无厌,又颟顸粗鲁,刚被皇上罢黜,陈廷敬竟然为他评功摆好,不知他用意何在?”

陈廷敬也望了望纳兰明珠,纳兰明珠仍是低着头,装聋作哑。高士奇是想当着众人的面,撇开自己跟索额图的干系。高士奇的心思,陈廷敬看得明白,但他碍着大臣之体,有话只能上奏皇上。

陈廷敬跪下奏道:“皇上,臣论人论事,功过分明!”

高士奇见皇上不吭声,又说道:“启奏皇上,索额图虽已被罢黜,但其余党尚在。臣以为,索额图弄权多年,趋附者甚多,有的紧跟亲随,有的暗为表里。应除恶务尽,不留后患!”

高士奇似乎想暗示皇上,陈廷敬很可能就是暗藏着的索党。皇上仍是沉默不言,过了一会儿,突然发话:“陈廷敬,你说说吧。”

陈廷敬仍是跪着,身子略略前倾,低头回奏:“索额图当权之时,满朝大臣心里都是有底的,多数只是惧其淫威,或明哲保身,或虚与应付,或被迫就范。皇上宽厚爱人,当年鳌拜这等罪大恶极之臣,仍能以好生之德赦其死罪,何况他人?因此,臣以为索额图案应就此了断,不必枝蔓其事,徒增是非。国朝目前最需要的是上下合力,励精图治!”

皇上点头而笑,说:“好!陈廷敬所说,深合朕意!索额图之案,就此作罢。陈廷敬,在世人眼里,清除鳌拜的头功是索额图,不过朕以为还是你陈廷敬!朕年仅十岁的时候,你就给朕讲了王莽篡汉的故事。朕听了可是振聋发聩哪!从那以后,朕日夜发愤,不敢有须臾懈怠!朕当时就暗自发下誓愿,一定要在十四岁时亲政!”

陈廷敬道:“皇上乃天降神人,实是国朝之福,万民之福啊!”

皇上望着陈廷敬点头片刻,目光甚是柔和,说:“陈廷敬参与过《清世祖实录》、《清太祖圣训》、《清太宗圣训》编纂,这些都是国朝治国宝典。朕今日仍命你为《清太宗实录》、《皇舆表》、《明史》总裁官,挑些才藻特出的读书人,修撰好这几部典籍!”

陈廷敬忙起身跪下,说:“臣遵旨!”

皇上无限感慨的样子,说:“陈廷敬多年来朝夕进讲,启迪朕心,功莫大焉!学无止境这个道理人皆知之,但朕小时候听陈廷敬说起这话,还很烦哪!现在朕越是遇临大事,越是明白读书的重要。可惜卫师傅已经仙逝。陈廷敬,朕命你政务之余,日值弘德殿,随时听召进讲。”

陈廷敬谢恩领旨,感激涕零。皇上这么夸奖陈廷敬,原先从未有过。纳兰明珠脸上有些挂不住,皇上觉察到了,笑道:“明珠你辛苦了,件件票拟都得由你过目。”

纳兰明珠忙说:“臣的本分而已,唯恐做得不好。”

皇上说:“这些票拟朕都看过了,全部准了。怎么只有山东巡抚佛伦的折子不见票拟?”

纳兰明珠回道:“臣等正商量着,圣驾就到了。佛伦奏报,山东全省今年丰收,百姓感谢前几年朝廷赈灾之恩,自愿把收成的十分之一捐给朝廷!”

皇上大喜道:“啊?是吗?佛伦是个干臣嘛!明珠,当初你举荐佛伦补山东巡抚,朕还有些犹豫。看来,你没有看错人。”

纳兰明珠拱手道:“都是皇上慧眼识才!皇上以为可否准了佛伦的奏请?”

皇上略加沉吟,说:“山东不愧为孔圣故里,民风淳厚!朝廷有恩,知道感激;粮食丰收,知道报国!好,准佛伦奏请,把百姓自愿捐献的粮食就地存入义仓,以备灾年所需!”

皇上正满心欢喜,陈廷敬却上前跪奏:“启奏皇上,臣以为此事尚需斟酌!”

皇上顿觉奇怪,疑惑地望着陈廷敬,问道:“陈廷敬,你以为有什么不妥吗?”

陈廷敬说:“皇上,臣还是就事论事吧。山东幅员不算太小,地分南北,山有东西,各地丰歉肯定是不一样的,怎么可能全省都丰收了呢?纵然丰收了,所有百姓都自愿捐粮十分之一,实在不可信。退万步讲,即便百姓自愿捐粮,爱国之心固然可嘉,但朝廷也得按价付款才是。皇上,底下奏上来的事,凡是说百姓自愿的,总有些可疑!”

高士奇却说:“皇上,陈廷敬这是污蔑皇上圣明之治!自从皇上《圣谕十六条》颁行天下,各地官员每月都集聚乡绅百姓宣讲,皇上体仁爱民之心如甘霖普降,民风日益淳朴,地方安定平和。山东前任巡抚郭永刚遇灾救助不力,已被朝廷查办,山东百姓拍手称快。而今佛伦不负重托,到任一年,山东面貌大为改观。皇上,国朝就需要这样的干臣忠臣!”

陈廷敬语气甚是平和,却柔中带刚:“皇上,臣愿意相信山东今年大获丰收,可即便如此,也只是佛伦运气而已。到任不到一年,就令全省面貌大变,除非天人!”

皇上冷冷地说:“陈廷敬,你读了三十多年的书,在地方上一日也没呆过,怎么让朕相信你说的就是对的呢?”

陈廷敬回道:“皇上,只要有公心,看人看事,眼睛是不会走神的!怕就怕私心!臣不与人争高下,但与事辨真伪。一旦佛伦所奏不实,必然是官府强相抢夺,百姓怨声载道,说不定会激起民变。皇上,这不是臣危言耸听哪!”

皇上望了望纳兰明珠,说:“明珠以为如何?”

纳兰明珠道:“听凭圣裁!”

皇上问张英道:“你说呢?”

张英若不是皇上问起,从不多嘴;既然皇上问他了,就不得不说,但也不把话说得太直露:“臣以为此事的确应考虑得周全些。”

皇上站起来,踱了几步,说:“既然如此,陈廷敬,朕命你去山东看个究竟!”

陈廷敬心中微惊,却只得叩道:“臣遵旨!”

两月后的一日午时,皇上驾临南书房。纳兰明珠、张英、高士奇早就到了。此时,天热得人发闷,皇上汗流浃背,却仍是气定神闲。张善德跟一名御前侍卫脸上汗水直淌,却不敢抬手揩一揩。突然,皇上重重地拍了一下炕上的黄案,头也没抬,眼睛望着别处,道:“陈廷敬刚从山东回京,告他的状子竟然先到了。你们说一说,陈廷敬会不会真的在山东捞一把回来?”

张英回道:“臣以为陈廷敬不会。”

皇上听着,一声不吭,瞟了一眼高士奇。高士奇忙说:“臣以为,陈廷敬做人老诚,行事谨慎,纵然有贪墨之嫌,也不会让人轻易察觉。这状子是否可信,也未可知。”

皇上说:“你的意思,陈廷敬还是有可能贪?”

这时,张善德拱手禀道:“陈廷敬天没亮就在午门外候着了,这会儿正在乾清门外候旨哪。”

皇上冷冷地说:“叫他进来吧。”

张善德朝小公公努了努嘴。不一会儿,陈廷敬跟在小公公后边进来了,低头走到皇上跟前,行了三跪九叩大礼,道:“臣陈廷敬叩见皇上!”

皇上微微点头,说:“起来吧,山东一趟,辛苦你了!”

陈廷敬说:“臣不觉得辛苦。山东巡抚佛伦的折子,臣早送南书房了!”

皇上半日没有吭声,陈廷敬心里暗惊。突然,皇上问道:“陈廷敬,有人告你在山东搜刮钱财,可有此事?”

陈廷敬从容道:“臣去山东,连臣及随从、轿夫,算上臣的家人在内,共二十九人。回来时仅多了一匹骡子、两口箱子。我今日把两口箱子带来了,想献给皇上一口,自己留一口。”

皇上觉得奇怪,问:“是吗?什么宝贝?”

纳兰明珠几人也面面相觑,不知陈廷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皇上点点头,张善德会意,马上出去了。不多时,四个公公抬了两口箱子进来,打开一看,见只是两块石头。

高士奇道:“皇上,陈廷敬怎敢带着这么两块不入眼的泰山石进宫来,简直是戏君!”

皇上不吭声,看陈廷敬如何说。陈廷敬便把自己去山东办差,回来时在德州附近遭土匪打劫,一应诸事挑紧要的奏明了,唯独没有点明佛伦虚报丰收、瞒报灾情之事,然后说:“皇上,这两箱石头,被土匪看作珍宝,可是险些要了臣的性命!”

陈廷敬说得险象环生,皇上听着脸上却甚是平淡,只疑惑道:“告你的状子,落有济南乡绅名款若干,并无一位官员。照理这样的状子是到不了朕手里的。”

陈廷敬道:“百姓告官员的御状,朝中无人,没法上达天听。而所谓百姓联名告京官,没人承头,也是做不到的。”

皇上问道:“你的意思,有人上下联手陷害你?你在德州遇歹人打劫,也是有人暗通消息?”

陈廷敬回道:“臣毫发未损,这事就不去说了。要紧的是山东差事办完了,百姓稍可安心度日。”

皇上冷冷笑道:“你真是料事如神啊!你说但凡下面说百姓自愿、自发,多半都是假的。这不,果真如此!”

陈廷敬听出皇上的笑声里似有文章,忙匍匐在地,道:“都是皇上英明,没有轻信佛伦的疏请。”

皇上目光有些空洞,正襟危坐。眼前跪着的这位翰林院掌院学士,一直让皇上宠也不是,恼也不是。陈廷敬这回去山东办差,事情办得倒是称意,可皇上明知陈廷敬有功无过,心里却总是觉得别扭。陈廷敬若是真把佛伦参倒了,皇上脸上也会很不好过。毕竟佛伦是皇上奶娘的儿子,皇上自小与佛伦一处玩,心里多少有些护着他。陈廷敬并没有参佛伦,只是点到为止,可见他是明白皇上心思的。可皇上这心思却又不想让陈廷敬看破,心里便不由得有股无名之火。

陈廷敬仍跪在地上,豆大的汗珠直往地上滴。

静默良久,皇上说:“拿过来朕看看。”

张善德听得没头没脑,圆溜着眼睛愣了愣,立即明白皇上原是想看看石头,便吩咐公公把两块石头抬到炕上。皇上站了起来,仔细端详泰山石。

陈廷敬微微抬起头,他也觉得奇怪,先前在济南见到这两块石头,简直叹为神品;如今进了宫,这石头就显得粗鄙不堪了。真不该自作聪明,说要献块石头给皇上。

没想到,皇上突然惊奇道:“这多像宫中哪个地方的一棵树!来,你们都来看看。”

原来,有块泰山石通体淡黄如老玉,上头却有黛青树状图案,那树挺拔古拙。纳兰明珠等人都凑了过来,点头称奇。

张善德终于看出蹊跷,跪下长揖,道:“恭喜皇上,这块石头真是天降祥瑞啊!”

皇上回头问道:“如何说?”

张善德说:“回皇上,这石头上的树,跟御花园的老楸树一个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