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先敬罗衫后敬人
罗林斯在英兰岛时,也见过许多漂亮女子,可面前的女子与她们气质都有不同,她秀丽多姿,仪态却含蓄忧郁,令他想到离家不远处湖畔那些淡黄色的,顾影自怜的水仙。他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祝双成觉察到他的目光,便微微垂了首,随即向顾我思敛衽一礼,道:“小临仙峰弟子祝双成见过顾峰主。”
顾我思皱了眉头,道:“你师父让你来做什么?”
祝双成道:“师父听闻顾峰主处有西方贵客来访,特命弟子送来兰陵美酒,以供顾峰主招待贵客。”说着,便将手中丝囊递了过去,态度十分恭谨。
顾我思冷笑道:“姓华的这般好心?是听了我这里来了贵客,想要刺探吧,我已准备了七八种美酒,不劳她费心了。”
这几句话说得很是难听,祝双成面上的颜色却并未改变,只道:“另有一事,师父派我前来。师父道,顾峰主必知是何事。”
顾我思再度冷笑:“什么事?”他忽然想到了什么,面上的神色变了又变,似乎是想要发作终又压下的样子,冷冷道,“我知道了。”
祝双成微微一笑:“谢过顾峰主。”顾我思现在也没说接酒的事情,她便把那丝囊递给了大临仙峰上的大弟子钱画。
钱画虽是大弟子,但武功不如三弟子张灵芸,人情世故不如二弟子常青,见这样一个貌美娇弱的女子递过酒,下意识便接了过来。
祝双成环视四周,这里唯有罗林斯相貌装束与众不同,她便向罗林斯敛衽一礼,道:“见过罗少主。”
罗林斯却是第一次见东方的女子行礼,只觉她姿态袅袅婷婷,十分动人,便称赞道:“你相貌很美,行礼也很美。”按英兰岛礼仪,恭维女子的美貌方是礼貌表现,况且祝双成本来容貌出众,罗林斯这般说话并不违心,只是他到底对中原话所知不多,不然,总要说几句“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才是。
祝双成面上不由微微一红,大临仙峰弟子也是面面相觑,心道这西洋人真是胆大,他是个什么意思?罗林斯可还不知他们心中所想,他又见祝双成外表娇弱,却又佩了剑,心想:她难道也是学剑之人?不知她的剑法又是怎样的?他有心寻机看一看祝双成的剑法,便道:“你要一起吃饭吗?”
顾我思原已打算把祝双成打发下去,罗林斯这般一说,倒不好行事,只得将祝双成打发到了女弟子一席坐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顾我思所说那“七八种美酒”,罗林斯都尝了一遍,后来祝双成送来的酒他也喝了一杯。虽然他酒量不差,但这许多酒混在一起,他实在也有些头晕,寻个托词,便来到了外面。
常青一直跟在他身后,罗林斯委实不惯,就道:“我去方便,请不必再跟着我。”
这句话说出来,常青倒不好再跟,眼见那方便的地方也不很远,常青只好道:“好,罗少主小心。”
罗林斯胡乱答应一声便走了,他见前面一簇红花开得正好,酒后不由起了兴致,便过去细看,谁想那些花并不是花,而是用红布剪了细条挂在树上,他委实不解,单是绿树也很好看,大临仙峰上为何要这样装饰?
他又走到其他花树前查看,见皆是如此,有离得近的,便挂了绢花,又或用布剪成花粘在上面;有离得远的,索性就直接挂些布条,远远看去也好似花朵模样,难怪上山时他还奇怪,山下尚不是花开的时候,山上却开了这许多的花,原来是这个缘故!
他摇一摇头,慢慢往回走去,谁知这大临仙峰上处处绿荫掩映,小路盘旋一起,实则是合了五行八卦的阵势,来时容易,想要回去可就难了。他越走越乱,又走一会儿,竟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罗林斯原喝了许多酒,此时更觉疲惫,他见前面一棵大树亭亭如盖,索性过去坐下,树下凉风习习,实在舒服,他阖上眼,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少时间,身畔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你就是西洋来的那个少主啊?”
罗林斯诧异睁开,抬头一看,面前立着个三十左右的青年男子,一身的蔽衣,倒挂在树上,正朝他眯眯笑。
自打罗林斯上山以来,见到所有弟子皆是衣履整洁,态度恭谨,这个人却和峰上弟子都不一样,他一个翻身,自树枝上跳了下来,身手灵敏迅捷。罗林斯定了定神,道:“我正是罗林斯,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笑道:“我叫梁大成,你好哇,罗少主。”
罗林斯想着礼尚往来的意思,道:“梁少主你好。”
梁大成忽然笑起来:“我哪里是什么少主啊。”
罗林斯便道:“梁公子你好。”
梁大成却摇头:“也不对,其实你该叫我梁盟主。”
“盟主?”这倒是个罗林斯未曾听过的称呼,可还没等他叫,梁大成便笑道:“这都是玩笑话,你叫我梁大成就成。”
直接称呼名字倒是罗林斯习惯的,他问道:“你也是太微门的?”
梁大成道:“我不是,我是来看我妹子的。”但他身上却也背了一把剑,剑身粗大,这样的剑罗林斯并不曾见过,便问道,“你会使剑?这剑怎样用?”
梁大成反手便把剑拔了出来,笑道:“你看看。”
罗林斯仔细一看,见这把剑比先前张灵芸用的剑宽了一倍有余,也要重上许多,不由得有些见猎心喜的意思,道:“我到东方来,就是为了见识东方的剑术,我能和你比剑吗?”
梁大成笑道:“这有什么不能?”
两人对面站好,便在这棵大树下比起了剑,这梁大成的剑术,与张灵芸相比又是另外一个路子,他的剑招很是平实厚重,一招一式,扎扎实实,罗林斯心想:这人举止洒脱,和他的剑法可真不太像。但这般剑术也是首次得见,亦是凝注精力。
又过片刻,梁大成一套剑法已近尾声,他忽地上前一步,剑尖连续三刺,这三招却与先前全不相同。迅猛快捷,招招凶狠。罗林斯本已习惯了他那一板一眼的剑招,未想杀招忽现,一时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连退两步,剑尖猛然上挑,恰进入这三招缝隙之间,虽然有些狼狈,却终是破了这三剑。
随即,罗林斯再度施展与张灵芸对打时的相同套路,梁大成剑法并不及张灵芸,到底还是中了招,可就在罗林斯剑尖挑向他前胸的时候,梁大成左腿忽然一扫,罗林斯全没料到他竟然这样出招,原来英兰岛上的剑法,进攻防守皆在手上,脚下不过靠着步伐移动,并没有如梁大成一般出脚的,他全无防备,扑通一声便摔倒在地上。
罗林斯一个翻身爬了起来,道:“你不公平!怎么可以出脚?”
梁大成道:“怎么不能?我们中原的剑术就都可以。不然你来中原干什么?”
罗林斯又想争辩,可听到梁大成最后一句,不由便住了口。他既然能千里迢迢来到东方,思想就原比旁人开通,仔细一想:可不是这样,我若想看英兰岛的剑术,原不必出门。既然来了,就须尊重这里的规则,不然,我来东方为了什么?
这样一想,罗林斯便道:“你说得是。”
梁大成先前看他一副很不服气的样子,原准备了许多话反驳,没想罗林斯即刻便改了口,不由笑道:“你这性子,我倒很中意,不如交个朋友吧!”
罗林斯到东方以来,虽认识了些人,可并无一人与他说过这般话。论说,张灵芸的剑法在梁大成之上,大临仙峰的其他弟子也都体面守礼。可这梁大成就另有一种爽朗洒脱的气质,令人愿意接近。于是他便道:“好啊。”
梁大成哈哈笑着伸出手,两人交握一下。梁大成又问:“你住在什么地方?最近有事没有?”
罗林斯便说了自己客栈名字,又道:“我没什么事,到中原来便是为了看剑术的。”
梁大成笑道:“那好极了,今天晚上咱们在落霞山见,再比一场剑。”
罗林斯心想:巧了,先前我和张灵芸也是在这里比剑。便欣然同意。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声音,“罗少主,罗少主!”
梁大成笑道:“他们找你来了,快去吧!”说着,一跃来到树上,几个起纵便不见了人影,这份轻功,更在他剑法之上。
罗林斯从来没见过轻功,不由睁大了眼睛。这个时候,常青已带着几个人寻了过来,一见罗林斯便道:“唉,罗少主,您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罗林斯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迷路了。”
常青道:“峰主正等着您呢,快随我来吧。”说着便带着罗林斯又回到了席面上。
顾我思等得已有些不愉,常青一进来就道:“峰主,罗少主因不识咱们的五行八卦阵,因而迷路了。”
顾我思一听,神色倒缓了两分,道:“大临仙峰机关之术精深,罗少主自西方而来,不晓得这些也是常事。”
罗林斯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五行八卦”,什么又是“机关之术”,含糊着答应了两声。这时又上了一道汤品,那汤水不知是怎样做的,看着清澈如水,入口却极为鲜美。罗林斯才喝了一口,顾我思就道:“罗少主,不知令尊在西方统领怎样一个门派?”
罗林斯有些茫然,亏得常青和他接触了一些时间,对这位“罗少主”有些了解,道:“就是说,您父亲是管哪个门派的?”
罗林斯这才明白,道:“我的父亲不管门派。”
顾我思皱眉道:“那是统领教派?”
罗林斯道:“教会有神父管理。”他不晓得中原的教派是什么,只当是英兰岛上教会一类,因此这般说话。
顾我思道:“那你父亲管些什么?”
罗林斯不晓得顾我思为何声音忽然提高,道:“我父亲不管什么,他教学生。”
顾我思怔了:“教学生?”
罗林斯道:“是,我父亲是一名剑术教师。”
大临仙峰上一阵沉默,顾我思原当罗林斯乃是西方一名身份极高之人,又安心要显示中原剑术门派风采,方才这般款待,谁想自己竟弄错了?这年轻人不过是个教师之子?他不由问道:“听闻你曾以宝石付账,难道你们国家之人,皆是这般豪富不成?”
罗林斯奇怪他怎知道这些事情,但还是答道:“来时路上,有位大商人赠了我宝石。”又道,“我身上这套衣服也是他送的。”
大临仙峰上又一阵沉默,众弟子皆噤若寒蝉。顾我思咬着牙,但总还要顾及些体面,并没再说什么,等到这一道汤用完,顾我思便拂袖而去。
罗林斯不知到底发生何事,他来原是为了看剑术的,忙问常青:“我还能比剑吗?”
常青道:“嗨,还比剑呢。罗公子,今天饭也吃完了,咱们后会有期吧。”说罢,便送了客。这送客时的规格,可就远不如罗林斯来时的样子了。
罗林斯虽吃了一顿宴席,可他本来也不是为了吃饭来的,大临仙峰之人又不答应他比剑之事,心中未免有些不快。他回了客栈,因白日里喝了好些酒,困意慢慢涌上,倒在床上便睡着了。
待他醒来时,天已黄昏。
傍晚的霞光将天幕氤氲成一种绮丽的淡紫色,那片淡紫笼罩半个城镇,清雅如梦中仙境,又过片刻,那份清淡的颜色逐渐转为浓烈,仿佛有人自天际泼洒下大盆油画颜料,可就是再出色的画家,也渲染不出眼下这一番景致。罗林斯自枕上半坐起来,不由看得呆了,而心中那些不快的意思,却也在这美景面前消散无踪。
他想:我到东方来,便是只看到这样一番美景也已值了,何况,晚上还有一场剑可比,实不必自寻烦恼。
想到这里,罗林斯喝了些店小二送来解酒的茶水,便直向落霞山而去。
他出门时原已是傍晚,待到了落霞山,四野已是一片漆黑。当初他和张灵芸约定时乃是白日,张灵芸人又醒目,因此一眼就可看到。现下绿荫都变成了黑影,可上哪里找人去?罗林斯寻思,梁大成既和他约定,总该选个显眼位置,眼见山下并不见人,便往山上寻去。
英兰岛虽无轻功之类说法,但罗林斯常年学剑,动作自然迅捷轻快,不一会儿便来到了半山腰,忽见远处隐隐绰绰似有一团火光,过去一看,正是梁大成。
罗林斯心想:现在又不冷,生一堆火是要做什么?便走了进来,道:“我来了。”
梁大成笑道:“来得正好,你吃饭了没有?要没吃,正好一起吃好的。”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罗林斯顿觉肚子咕噜噜地叫了起来,原来白天那一顿他吃的多是果品小菜,醒来后又喝了一肚子茶水,现在还真饿了,就道:“我没吃饭,可你这里哪有吃的?”
梁大成笑了,他移开火堆,从下面挖出一个硕大的泥团,随即把泥团敲碎,一股鲜香当即散发出来,罗林斯抽抽鼻子:“这是什么?”仔细一看,竟是一只硕大的肥鸡。
在英兰岛时,罗林斯也常吃鸡肉,他的母亲颇擅烹饪,在母鸡肚子里塞入鼠尾草、茴香等香料,鸡身上再涂蜜酒,慢慢烤熟。小时他和妹妹爱丽儿两人可以吃上满满一盘子。可是现在这只鸡又是不同,他凑过去细看,见这只肥鸡竟然是连毛一起裹入泥团的,梁大成将泥团剥开,羽毛自然随之脱落,不由感叹这法子实是巧妙。
梁大成掰了个大鸡腿递给他,罗林斯咬了一口,觉得鸡肉细嫩鲜甜,只是略淡些。梁大成又拿了几个小碗,倒了些酱油在里面,罗林斯蘸了再吃,便觉更加美味,不由赞叹道:“鸡肉原来可以这样做,你们真是聪明。”
梁大成笑道:“这个叫做叫花鸡,你西方来的,大约不懂什么是叫花,就是要饭的乞丐……哟,妹子你来啦!”
这后一句话未免转得突兀,罗林斯顺着梁大成的声音看过去,见远方一名白衣女子自月下姗姗而来,容颜如仙,装束雅淡,仿佛画中仕女,只有一点不太相符,这画中人的手中,还拎着一只带血的兔子。
这女子罗林斯甚是熟悉,白日里便见过她,正是祝双成,听梁大成的口气,这两人竟是兄妹。
祝双成显然并未料到罗林斯在这里,面上带了些惊讶,她把野兔放下,敛衽一礼,道:“不想罗公子在此。”
罗林斯连忙也回了一礼,这情景说来其实有些怪异,女子是东方的装束,行的也是东方的礼节,男子则是一身的西洋服饰,回的也是西洋的礼节,然而因着二人的态度皆是落落大方,反有有种奇异的和谐之感。
梁大成笑道:“哟,妹子你抓这兔子够肥的,怎么个吃法?”
祝双成微微一笑:“罗公子是客人,便由罗公子做主。”
罗林斯怔了一怔,顺口答道:“烤了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