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裂云曲·箭雨(2)
铁羽站在夕阳下一针堂外的料峭崖头,望着盘旋在雪线下的蜿蜒山路。一队马车由铁王堡方向沿着山路逶迤而来,是送物资的车队。一针堂的一应供需都是铁王堡定期派送来的,最近几次押送物资的换了侯爷身边的侍女小钰。一针堂平日总共只有十个人,铁门九卫终年陪着堂主练功,枯燥的日子里大家其实都盼着小钰银铃般的笑声。
车队越来越近了,再有二里地就进一针堂的大门了,几乎都能看清楚小钰的眉眼了,突然,马队正上方背对着夕阳的雪地里一块略与雪色不同的白色动了一动。铁羽心头一跳,定睛望去,暗叫不好。果然,那块白影跃出了雪地的掩庇,蹿了出来,堵在马队前头。
是雪狰,铁羽心中一紧,人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今年雪下得早,封山期提前了,大概是山里找不到足够的猎物熬冬,雪狰才会被迫靠近人类聚居地来觅食。
突然从天而降的巨兽让整个车队骚动了。没人见过这么大的野兽,它跳下来蹲伏在山路上,几乎占了一大半路宽,它的个头比骏马要高出足足半个身子,粗壮的前腿霸气十足地踩在路中央,一身蓬松的雪白长毛随风飘动,隐现出皮毛下一条条绷紧的肌肉,模样颇为神骏,可一双冰蓝色的眼中却散发着暴戾的凶光,前爪刨地,獠牙闪着寒光,喉咙深处发出一串低沉的闷吼。
车队的马匹受到惊吓四散奔逃,山道狭窄,马车前后互撞,押车人与货物掉落一地,有两辆马车被直接撞翻,往深谷中滚下去,一时间马嘶人喊乱成一团。
小珏的坐骑本是铁王堡侯爷赐的一匹神骏战马一一青云,此时她离雪狰最近,遇到如此凶猛的巨兽,青云还是不免受惊,一声长嘶,战场上练就的本能让它前蹄腾空想踢踩巨兽。雪狰轻蔑地抬起右爪朝外挥弹出去,扇击在青云脖颈处,青云被这一下打得朝外歪倒将主人掀下了马背,自己后蹄踩空滑下山谷。
小珏顾不上心疼座骑,稳住身形便惊慌失措地拔出佩剑,抬眼时雪狰已近在眼前,它低头向前伸出脖颈,鼻孔里喷出的热气带着腥臭扑在小珏脸上,小珏平日里也算威风,可毕竟是女孩子,突遭这陌生而恐怖的巨兽瞪视,直接吓晕了过去。
再有三百步了!
铁羽强行再次提起金凝之气急奔,只要小珏能与雪狰对峙一小会儿,几个呼吸之间他强用金凝之气就能赶过去,但小珏却在一个照面间就吓晕了过去。铁羽此时才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十万火急,什么叫心急如焚,可是这区区三百步此时不可愈越。
铁羽急怒攻心暴喝一了声,以期能吸引雪狰的注意力拖得一点时间。
雪狰望了一眼向它冲来的铁羽,不屑地回过头去用鼻子一拱一掀将地上的小珏挑离地面,张口拦腰咬去。铁羽眼前一黑,却见雪狰那一咬并未用力,只是将小珏叼在了嘴里。
雪狰叼着小珏,后腿踞地弯曲然后猛地发力一弹,如机弩般只一蹿就蹿上了山路边近两丈高的立崖,然后几个纵身便奔远,朝雪山深处遁去。
铁羽胸中不光是焦急,还有怒火在燃烧,一只野兽在天下无人敢犯的一针堂门口,在他一针堂主的眼皮底下如此放肆,是可忍孰不可忍!
铁羽攥紧了“针”一一天下兵器谱排名第一的神兵利刃,寻着雪地里的狰踪提气施展开轻身功夫一一踏铁,追入了雪山。
东山月升,给辽阔的雪山罩上了一层酞青色的荧光,没有风,透着禅定的美,但不是完全的静谧。若由一个至高点望下去,会看到茫茫的雪原上两个小墨点弹丸般跳跃追逐在这个淡青色的世界里。
雪狰已是强弩之末,口中叼着一个人,对速度与体力消耗都有很大影响,它是大雪山里的百兽之王,被一个小小的人类由黄昏追逐到午夜,此时也是满腔的怒火。
终于,它停了下来,等在一座雪峰下面,喘着粗气,望着六七百步外追着它的铁羽目露恨意。铁羽毫不松懈,一口气冲到雪狰面前两丈处才刹住脚步。
铁羽抬头对上了雪狰的双眼,雪狰的眼晴大如鸡卵,冰蓝色瞳孔的正中是一个幽蓝色圆点,由它发散排布着一圈宝剑一样的冰蓝色带状体,透出一股古奥威严。
“放下她,饶你不死!”铁羽抬手用针指向雪狰,以俯视的眼神望着那双透着古奥威严的冰蓝色巨眼,他说得郑重,仿佛面对的雪狰是能听懂他说话一样。
楼上雪域是铁家的地盘,说什么也不能让一只野兽放肆!
雪狰低头,喉咙深处沉闷地低吼,如闷雷滚滚。
铁羽此时体内的金凝之气正运转圆融,四肢百骸融融洋洋,无比舒畅。虽奔行追逐雪狰大半夜,却毫无疲累之感,金凝之气在体内运转一个周天以后,形成了自循环,仿佛金凝之气由四肢百骸万千毛孔中不断涌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再看雪狰,虽然相貌凶猛,体格巨大,但必竟是一头野兽,可没有高明的心法、内力,也不懂轻身功夫,只靠蛮力奔逃,纵悍猛也早已疲惫不堪,它等在雪地只想尽快解决了铁羽,早些回老巢。
突然,五六里外一座冰崖后传来一声狰啸,那声音清越激荡,仿佛感应到了挡着铁羽的这只狰,啸声里带着呼唤。
铁羽暗暗叫苦,若再来一只雪狰,麻烦可就大了。
听到啸声,挡着铁羽的雪狰来了精神,抬起前掌轻蔑地挥向铁羽,好像铁羽只是一块挡在路上的石头,拨开就能回家。
铁羽将金凝之气贯入针内,左腿后退一步,势成弓马,横针挡在身前。雪狰一掌拍到针上,竟如拍到了一堵墙上,丝毫没有将对手撼动,反倒将自己前掌震得隐隐作疼。
铁羽的针若不是横挡而是斜刺出去或者向上撩起劈斩,雪狰那只前掌便废了。但雪狰的口中叼着小珏,铁羽投鼠忌器,怕万一雪狰受不了疼,不自主地一口咬下去,小珏可就断无生机了。
雪狰一击不中,不由得认真地打量了一眼身前这个寸步不退的小东西,诧异怎么会一掌拍不动它。
远处又传来一声狰啸,雪狰眼中显出一些焦躁,抖了抖蓬松的鬃毛。铁羽看出了它的急切,暗移脚步,转了一个方向,挡在雪狰与远处狰啸声传来的冰峰之间。
一步也不能让了,若两只雪狰会合在一处,自己便要对付两只雪狰了,那时自保尚无把握,更不要提小珏的安危了。
雪狰也感受到了铁羽的执着与强硬,它盯着铁羽后退了七八尺,将自己的战利品小珏,轻轻放在一个雪坳里,然后昂首躬身,发出一声战意昂扬的长啸,远处随之也和起一声长啸,两个啸声绵绵继继气息悠长,一个雄宏有力,一个婉转悠扬,胶着在一起直冲云霄,宛如天地间至极至妙之音。
铁羽一时间听得有些痴了,仿佛这相和的啸声里包罗着一个自己未曾探知的世界,只想着这啸声能再长些,再响亮些,让自己能再多感受些那个瑰丽的神秘世界,浑然忘了身处险境。
狰啸声止,余音仍在。雪狰后腿蹬地猛扑了上来,这一下若叫它扑实了,先不说那锉骨钢刀般的尖利爪牙,只是它上千斤的体重也轻易就能把人压坏了。
铁羽尚未完全由狰啸声创造的意象中清醒过来,雪狰已迎面扑来。仓促间匆匆将针挽了个剑花,护着身体侧滚出去,避开了这一扑。他踉跄起身,人刚站稳,就见扑空的雪狰前腿铲起一片雪浪止住去势,腰身猛扭,将身体横侧了过来,一条铁棍般的尾巴准确地照着铁羽的门面斜砸过来。
传说中的雪狰是有九条尾巴的上古神兽,它的铁尾横扫能击断碗口粗的云松树,雪域的传说里唯一能制服雪狰的是燮,可楼上雪域的猎人们中间流传的却不是这个传说。
因为偶尔还有猎户在雪山里能遭遇到雪狰,对雪狰的模样、习性以及某某猎人狰口逃生的传奇,都有故事在流传,虽然各处版本都不太一样,但总不是空穴来风。而燮完全只是传说中的神兽,所以楼上雪域的猎户公认的雪山之主是雪狰。
成年的雪狰基本体长都在两丈以上,猎户们若在狩猎的过程中遇到狰的踪迹,恐惧会让他们立即放弃那一次狩猎。体面的说法是遇到了山神爷在巡山,出于敬畏,弃猎、行血祭。所以,几乎没有人见过活生生的雪狰,大家对狰的形貌习性的说法也各不相同。
可铁羽从小就对狰非常了解。
铁王堡堡主的交椅上就铺着一张雪白的雪狰皮,据说是爷爷年轻时在雪山中独自猎获的。
这张交椅是楼上雪域权力的象征,铁羽小时候经常在铁王椅上奔跳玩耍,在他儿时的记忆里除了自已和爷爷以外,铁家的其他叔伯们没人愿意靠近铁王椅。
柔软如锦缎的雪狰皮展开来,单是宽度就差不多有一丈,铺满整个高大的铁王椅前后还在地上铺出去老长,光脚踩上去,油光锃亮又蓬松柔软的雪白长毛里有火热的气息暖着脚,冬天在冰天雪地玩得手脚冰冷时,脱了鞋袜跳上去最是舒坦受用。
铁羽最喜欢的是雪狰的尾巴,雪狰并不是传说中那样长着九条尾巴,狰的尾巴长得像一个五六尺长的大扫帚。小时候的铁羽将它聚拢在一起刚刚能环抱住,轻柔暖和,就好像抱着一堆温暖云彩。
现在,记忆中轻柔暖和如云彩一样的雪狰尾巴活过来了,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活着的雪狰不再温和,它支楞起砸过来的巨大尾巴是一根散发着杀气的铁棍,被钢丝一样粗硬的长鬃毛包裹着,像巨大的扫帚。它甩身摆尾的速度迅猛,一根根尾鬃呈扇面型散开竖着,被它扫中便得皮开肉绽,更不要说被砸实了。
铁羽得了翻滚躲避雪狰一扑的时间,已经集中注意力做好了准备,现在小珏暂时脱险不用顾忌,便可全力攻击。
铁羽将金凝之气贯入针,本来细、长、尖、圆的针随着铁羽的真气注入,应着他的心意迅速拉簿变宽如立纸。
变化了外形的针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淡淡毫光与血腥的气息,雪狰由这柄兵刃感受到一种与生俱来铭刻入骨的莫名恐惧,但已经来不及了。
铁羽双膝着地,上半身后折几乎与雪地平行,双手举起变成了阔大簿刀的针加速迎上了雪狰砸过来的巨尾,薄刀切实如清风掠过,一缕长鬃随风落在铁羽的脸上。铁羽起身滑开两步,提针戒备,一截一尺余长的狰尾掉在雪地上,轻飘飘的“扑”的一声,过了半晌雪狰断尾处冰蓝色的血水才渗出来,将一小块雪地染得晶莹如宝石。
雪狰被斩尾的剧痛刺激得发出一声凄惨的嘶吼,和刚才那雄浑的长啸完全不同,远处遥相呼应的狰啸声也随之响起,似乎受到情绪影响,带着明显的慌乱。
断了尾巴的雪狰猛然回过头,断尾之痛完全激发出了它的凶性,但对针近乎本能的恐惧,让它还是存着一丝顾虑。
铁家内部对“针”的铸造有一个传说,当年老祖铁凝初建铁王堡时,曾有一位炼金术士欲完善自己的炼金术,来寻求铁家帮助。
最终成果如何传说里没讲,但那位术士为报答铁王堡,与老祖花了三年的时间在雪山里猎捕雪狰,最终老祖亲自将捕获的九十九只雪狰用金凝之气杀死,让那位炼金术士由雪狰骨骸血肉之中提取出特殊的金属锻造出“针”的原形,又用禁术将这九十九只受了无妄之灾的雪狰的怨灵封印到“针”里。
后世修出金凝之气的人便能运用金凝之气使“针”由自己心意变化成各种形状,而一旦金凝之气贯注入“针”,封印在里面的怨灵受到感应,便会狂暴地想要冲破封印,虽冲不破,但“针”的周边磁场会产生微妙的变化,一般人类感受不到,雪狰的本能却会受到强烈的刺激。
断了尾巴的雪狰此刻承受着疼痛与祖先怨灵在胸中怒吼的煎熬,逐渐变得狂躁,冰蓝色的眼中现出暴怒,一步步逼了过来。
铁羽瞅了一眼雪坳里的小钰,她还在昏迷中,腰胸之间被雪狰的涎水濡湿了一片,先前她被雪狰叼在嘴里,即使衣裳浸湿也还有温度,现在被扔在雪中,虽然此时没风,但也要不了多久便会被冻坏。铁羽心中焦急,而远处的另一只雪狰又发出一声吼,声音在急速靠近这边。
铁羽不敢再等了,他将针收回了它的原本模样,针尖细长的型制是最适合当作突刺的兵刃。雪狰号称雪山之王,猎户们形容是它头如铜锤,尾似铁棍,爪牙利愈刀剑,皮糙肉厚箭矢不穿。
对付这样的猛兽,用劈斩杀伤力太小,既使自己最终能杀了它,小珏也救不回来了,而它的同伴正在逼近,等到它们会合了,自己与小珏多半就得葬身在这茫茫雪原了。
必须一击中的!
率先发动攻击的是暴怒的雪狰,它猛冲过来,居高临下地一脚踩了下来,铁羽举针刺向雪狰的掌心,千钧一发之际雪狰的爪牙一紧,擦出一溜火花,锁住了针的刺击,然后猛一发力将针踩入了雪地里。铁羽被迫撒手躲避,雪狰的另一只铁爪拦腰横扫过来,铁羽一个后空翻退出两丈有余,还没站稳,扫空的雪狰后腿发力炮弹一般飞蹿过来,张开的血盆大口带着熏人的腥气已在眼前,四颗近一尺长的剑齿闪着寒光。
没时间多想了,铁羽急使一个铁板桥,直挺挺后倒,砸入雪地里。躲过这一咬,朝后翻滚出三四丈才敢起身,这几下躲得狼狈不堪,针落在朝自己冲过来的雪狰身后五六丈外。手中没有针便没有底气,铁羽提起金凝之气,施展开轻身功夫拼命奔逃,在雪地上绕了一个大圈朝针遗落的地方跑去。
铁羽再抬眼向针望去,一股绝望涌了上来,另一只雌雪狰已在百步之外,还在加速……
此时的情景是两头雪狰往一块对冲,而铁羽被夹在中间,他又停不下来,身后的尖牙利爪近在咫尺,而往前奔逃此时也不是逃了,更像是送死。
铁羽算了一下距离,针在他与雌狰差不多正中间的位置。他强行提升金凝之气,在高速奔行中调整好呼吸速度再次爆发,必须争取那短暂的时机先将针握在手里,才有回寰的余地。
三十步,身后断了尾巴的雄狰绷紧了浑身的每一条肌肉,每一次纵身都在缩短与铁羽的距离。
二十步,追逐者湿热的鼻息已经喷在铁羽后颈上,他连害怕都顾不上了。
十步,迎面冲来的雌狰己近在眼前,须鬃獠牙已清晰可辨。
五步,铁羽鱼跃纵身,扑向针,几乎同时雌狰也势在必得地蹿上半空由上往下扑击而来,雄狰虽慢了半拍却也蓄足了劲扑起。
铁羽没顾上身后的危险,他单手握住针柄,一个狮子打滚钻入雌狰腹下,蜷身弹起,双手握针,贯入金凝之气的针泛着淡淡的毫光,轻易地刺破了雌雪狰相对柔软的下腹,铁羽双手全力推出,针与他由金凝之气连接起来,便如他外沿伸长的指掌,斜着刺入雌雪狰的心脏,由它的脊椎穿出。
铁羽仿佛感觉到雌雪狰的心脏是在自己手中爆裂的,封印在针里的怨灵受到同类鲜血的刺激,更加疯狂地咆哮着试图冲破封印的禁锢,但它们的暴怒只是增强了针的力量,针在瞬间抽尽了雌雪狰的生命力,它如一个抛起的巨大包袱,越过铁羽头顶,“扑通”一声砸入雪地。
雌雪狰越过铁羽头顶砸落时应该已经死了,可它奇迹般的最后一个动作是猛然甩动铁尾,仿佛将所有的怨恨都聚集在这一个动作上,铁羽被抽打得仰着面凌空飞起,落向正飞扑过来的雄雪狰的血盆大口……
这一生,就这样了吧!铁羽在半空中这样想着。
针再次失手,他在空中无处借力,腰身已半入狰口,这性命就差一个咬合了。